李約熱:喜悅
一
雨水把路都泡爛了。
離家門口還有十幾米,實在走不下去,趙勝男就扔磚頭,啪、啪、啪、啪……一共二十塊磚頭,歪歪斜斜,泊在泥水中,差點連成一個問號。趙勝男的黑色高跟鞋,踩在問號上面,她手臂張開,走鋼絲一樣。新婚丈夫楊永,沒有步她后塵,他左邊肩膀右邊肩膀都有行李,紅色拉桿箱是勝男的,帆布包是自己的,都非常沉。
過來呀,過來呀。勝男催他。
肩膀上的行李不允許楊永像勝男那樣走——肩膀上有重物,如果腳底不穩,非摔了不可。他的喉結動了一下,一發狠,這條路,就變成了一條干凈整潔的水泥路,唰、唰、唰、唰,蹚水的聲音。楊永走成一條直線,未來的家,離他的鼻尖,只有幾厘米。
他的腳底涼透了。
勝男從楊永肩上卸下紅色的拉桿箱,正要去接他肩上的帆布袋,楊永肩膀一抖,帆布袋滾在腳邊。楊永扶穩帆布袋,脫鞋。八月的泥水從楊永的鞋里流出來——短暫的一場雨,歡迎遠方的女婿,進駐八度屯。
我爸呢,我爸呢?勝男自言自語。
她的爸爸趙忠原,正在床上睡覺呢,正在床上做夢呢。五十多歲的男人,光著頭,床邊的墻上掛著他的假發。他縮在床上,薄薄的床單,豬肝色——昏暗的房間里,趙忠原像個著袈裟的和尚,渾身的酒氣,睡覺時的表情,像要哭。他的夢太平淡了,當勝男和楊永離家十里的時候,忠原夢到自己在醫院里,那個已經死去的醫生在給他把脈,他看著他,沒有事,沒有事,就是喝酒多,有點內熱;拿聽筒聽他的心跳,說,是想女兒了,心律不齊。這樣的夢他做了很多次,每次都是那個死去的醫生,跟他說話。趙忠原跟村里人說,在夢里,我從來沒有飛起來,做的夢,都是老老實實的夢,看病啊,干活啊,吃飯啊,這樣的夢,簡直就不像夢。確實是這樣,當他的女兒勝男和丈夫楊永離家還有五里地的時候,他夢到自己正在主持屯里七月十四的祭祀,各家各戶拿著供品,排隊給“社王”擺上?!吧缤酢毕喈斢诒狈降耐恋厣?。燒香、祭拜,他是給他們遞香的那個人,他是替他們給“社王”說好話的那個人。這樣的事情出現在他夢里一點都不稀奇,因為啊,再過十幾天,就是七月十四,這場盛大的祭祀活動,只不過提前幾天來到他的夢里。這樣的夢,也太過老實了。當勝男在離家十多米的地方扔磚頭的時候,她爸爸的夢里,這場盛大祭祀還沒有結束,全屯的人都在吃……
勝男推開家門,噠噠噠噠,腳步聲響起。
感覺到有人進了自己的家,趙忠原一震,趕緊從夢里的飯桌邊抽離。翻身下床,飛快地打開房門,又飛快地關上房門。
女兒身邊站著一個男人,自己不能光著頭迎接他們,這頂假發,似乎是為他倆而準備的。他從墻上取下假發,戴上,再去開門。一關一開,給人這個房間似乎住著一個光頭的男人和一個毛發濃密的男人的錯覺。楊永眼花繚亂,好像自己有兩個岳父—— 一個光頭的岳父和一個毛發濃密的岳父。
這樣看起來年輕多了,比戴帽強。勝男說。
趙忠原像做錯了什么似的。兩千五百元呢。他說。之前他確實是戴帽,一年四季都戴,冬春戴厚一些的帽,夏秋戴薄一些的帽。戴帽不是為了???,就跟現在戴假發不是為了顯年輕一樣,是為了蓋住頭上的凹槽。不同的是,戴帽顯得普通一點,戴假發顯得隆重一點。那一年,他在浙江的工地,被一根螺紋鋼砸斷頭骨,治好后,螺紋鋼的形狀就留在了他的頭上。凹下去的地方,非常吸引風,風稍稍大一點,趙忠原就聽到風穿過頭上傷痕的聲音,像有人吹口哨一樣。
值,真的很年輕,我都認不出來了。勝男說。
他們來我們家打分,如果算上我的這頂假發兩千五百元,就要超過六十五分了,超過六十五分,就不算是貧困戶了。我本來想拿錢去買一臺電動后推車,后來買了假發。海民買了后推車,他們家就超過六十五分了。
這是趙忠原說的,說這話的時候,已經是在晚上的飯桌邊,他喝了兩杯酒。他說的六十五分,是野馬鎮判定貧困戶的最低標準。李作家帶著一幫人,對八度屯所有的農戶進行甄別:存款、房子、家具、電器都要算分,高于六十五分就不算貧困戶,低于六十五分(含六十五分)就算是貧困戶。當時如果這兩千五百元存在銀行里,或者拿來買了后推車,他就評不上了。海民的家境跟忠原家差不多,就是多了一臺后推車,結果沒有評上,海民去跟李作家鬧,拿自己家跟趙忠原家比,李作家再到忠原家甄別,感覺這兩戶確實沒有什么差別,這時候趙忠原摘下假發,讓李作家看到他頭上的傷痕。李作家說,就憑這個,你就是了。
海民他當年不是從腳手架上摔下來嗎?內傷,吐血,后來恢復得好,一點傷疤都沒有留下。勝男說,以后見到海民,你不要太囂張了,也不要張揚。
勝男就是那么善良。話說給忠原聽,眼光卻瞟楊永。
楊永現在像個小媳婦,眼睛不看趙忠原。忠原問他話,他先看勝男,才作答,生怕說錯。
家在哪里?
平南。
哦,那里產小刀。我們這里,以前每家每戶,都有一把平南小刀。
那是以前,現在那里做陶瓷,或者給人建房。陶瓷賣到香港,建筑隊敢到非洲做工程。
你為什么不去?
勝男替楊永回答,他膽子小嘛。
膽子大的都去非洲,膽子小的都來八度。忠原說。
三個人都笑了起來。
我們都是膽小的人啊。忠原說。
說到自家情況,楊永像個受傷的小獸。
爹媽走了。
姐姐帶大。
十五歲去廣東。
二十五歲碰到勝男。
勝男比他大五歲。
這樣的人。
適合帶回家。
給爸爸趙忠原。
養老送終!
如果譜上野馬鎮的山歌調,就會把人唱哭。
這是三個人的第一頓晚餐。
二
雨又下了,還打雷、閃電。在野馬鎮,有人結婚或者死去,都要下很長時間的雨。雨水帶來新人或者送走舊人——笑聲和哭聲,都瞞不過這滿天滿地的雨水。八度多的是池塘,池塘里有蓮藕,雨水打在葉子上面,就像電影里一場盛大的戰爭。這幾天,在嘩啦啦的雨聲中,野馬鎮的人都在打聽,哪家死了人?沒有!那么,雨水過后,就要有人辦喜事了。
嘩啦啦的雨聲中,忠原和勝男、楊永在商量婚事怎么操辦。
說是商量婚事怎么操辦,其實是在商量婚事用不用操辦。
今年豬瘟疫情暴發,野馬鎮的豬幾乎死光,現在市面上的豬肉貴,雞、鴨、魚,托豬老大的福氣,身價也跟著漲。肉類價格像一盆冷水,澆涼了趙忠原一家三口想操辦酒席的熱情。
但勝男又不甘心。爸,親戚總得請幾桌吧。
屯里,哪個不是親戚?忠原說。
八度屯一百五十七戶,姓趙的就有一百三十戶。只要是個人,趙忠原都能找出對應的稱謂,喊聲親戚。
就是親戚也有遠近之分吧。勝男說。
近的可以得罪,遠的不能得罪。遠的比近的多啊。趙忠原用手輕撫假發,似乎碰到了天大的難題。要請就一起請,要不請就都不請。
那不行,我不想讓他們說我們心疼錢。
那也不能打腫臉充胖子呀,臉皮多少錢一斤?忠原說。
那怎么把楊永介紹給他們?勝男說。
在野馬鎮,凡是新人,都要通過一場盛大的宴席作為媒介,之后才被舊人接納。野馬鎮的新人,都要舉著酒杯轉圈圈,接受眾人的祝福,才能融入人群。今年豬瘟流行,忠原和勝男選擇在這個時候把楊永介紹給屯里的人,要比平時貴三倍。
不要緊的,不要緊的。楊永縮在一邊,猛地來這么一句。時間一長,他們就知道我了。
做男人,就是要有這樣的臉皮。忠原覺得楊永很對自己胃口,他夸楊永有氣度。男人,有時候就要臉皮厚,不管別人怎么看你,都不要在乎。他說。
你不要緊,我要緊!勝男聲音高起來,楊永就縮頭了。勝男又對忠原說,你是心疼錢,如果豬肉便宜,你早就去發請柬了。
錢都是你掙來的呀,這樣浪費我當然心疼。忠原說。
屋里一下子安靜下來,雨聲格外刺耳。
這個時候,就不要考慮什么面子啦,現在菜錢貴,我們請不起。最親最親的叔、舅、姑、姨,堂哥堂弟、堂姐堂妹,七七八八的家里人,我們不請;不怎么親的,平時見面只是點點頭打哈哈的所有的外人,我們也不請。他們有什么閑話,我高興的話呢,就跟他們解釋,不高興的話呢,理都不理。忠原說。
勝男還是不高興。她的意思是至少親友要擺上七八桌,這婚才算是結了。外人她不管。
忠原說,要請就一起請,要不請,就都不請。理由是不親的人更加不能得罪。
忠原看見女兒不高興,去討好她。等豬瘟過后,生豬降到每斤五元,我們再請,現在生豬每斤十八元,買一頭肥豬,相當于買一頭牛,我們怎么請得起?他說。停了一下,又說,你說豬瘟厲害不厲害,確實厲害,屯里的豬幾乎都死光了;你說豬瘟厲害不厲害,也不怎么厲害,趙忠鋒家的那頭母豬,不僅不死,現在又懷上了。我看豬瘟,也就是秋后的螞蚱,很快就沒有了,不出半年,屯里大豬小豬,又嗷嗷叫了。到時候我們再請,好不好?
勝男還是不作聲。忠原的這個女兒,犟起來,八頭牛也拉不住。他們一家,現在是被豬給難住了。
雨霧中一把黑色的雨傘,浮在忠原家不遠的池塘邊,顏色慢慢變深。
李作家來八度查看水情。他繞過一個又一個池塘,來到忠原的家門前。雨水差不多漫過忠原家的門檻,當初勝男扔磚頭扔出的那個問號,早已看不見。李作家穿著雨靴,涉水而來。他從雨傘下鉆出來,鉆進了忠原的家。
李作家來八度扶貧一年多了,平時走村串戶,聽村里面的人講他們家的事情。真的假的,他都聽。
李作家還是第一次看見勝男。以前她在忠原的嘴巴里出現,都是“我女兒”“我女兒”。以前她的名字,都是出現在各類的登記表里。
登記表里的名字,現在變成李作家面前的活人。
李作家最想見到的,就是登記表里的活人。八度屯的年輕人,很多都跟今天以前的趙勝男一樣,活在登記表里。
比如說趙蓮花家的老二。李作家剛來的時候,趙蓮花家的瓦房塌了半邊,李作家到趙蓮花家,動員她去大兒子家住。大兒子做生意,在離舊房不遠的地方,起了兩層樓房,裝修得很漂亮。房子塌了半邊,趙蓮花也不怕,任憑李作家怎么動員,她都不愿意搬,說就是死也要死在這個房子里。大兒子說,她就是想在這里等老二回來。趙蓮花跟二兒子住,二兒子十幾年前去福建打工,失蹤了,怎么找都找不到。這么長的時間,本來應該按法律依次去派出所報失蹤、申請宣布其死亡、最后注銷戶口。從一開始,趙蓮花就緊握家中的戶口簿,不讓他們去派出所辦理。大兒子說,她八十多了,老糊涂了,也不怕死了。沒辦法,只好讓她繼續住在那里,半邊沒有塌下來的房子給加固起來,雖然這樣,只要一下雨,李作家就要帶人去她家查看。今年春天,一個傍晚,屯長趙禮勝打電話給李作家,說趙蓮花的二兒子,失蹤了十多年之后,又回來了。一個印在各種登記表上的名字,突然露出尊容,李作家覺得這是個大事情,趕緊來到屯里。在趙蓮花家塌了半邊的房子面前,透過半開的窗戶,李作家看見幾個人在抱著一個人哭,是那個失蹤了十多年的老二。李作家想去推門,猶豫了一下,又把手抽了回來。李作家感慨,這個時候,他怎么好進去呢?他不能打斷他們的團圓。天上掉下的故事,就讓它靜悄悄地來,又靜悄悄地去吧。第二天,屯長趙禮勝又打電話給李作家,說老二又離開家了。消失、回來、離開,鄉間很多很多的故事,不就是這樣嗎?
趙忠原家的情況,跟趙蓮花家又不一樣了。
趙蓮花家的是傷心事,趙忠原家的則是喜事。
李作家發現,這對小夫妻,女強男弱。李作家進到房子里面時,趙忠原拉過一張凳子,讓李作家坐下,他、勝男、楊永、李作家排成一排。李作家剛坐下,他旁邊的楊永就像觸電一樣彈起來,拿著凳子,坐在他們三個人身后。
李作家覺得奇怪,說,你怎么不坐在這里,怕我?
楊永笑得很僵硬,他掏出煙,說,我抽煙,怕熏著你們。
之后,他不停地抽煙,全是勝男在說。問到他的情況,未答先笑,像個小媳婦。前面說過,他的情況,如果譜上野馬鎮的山歌調,會唱到人流淚。怪不得他膽怯。楊永的經歷,讓李作家想起趙蓮花家的老二,他現在在哪里呢?
李作家知道他們一家因為請客的事犯難。如果是在城里,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就算肉價漲到天,收到的份子錢,肯定能彌補過來。鄉下不一樣,怎么都是個坑,肉價便宜呢,填得少一點,肉價貴,填得就多。這可是件大事。
李作家說,勝男,這事我支持你爸,現在不請,等以后有孩子,再連滿月酒一起請。李作家的意思是:自己是來做扶貧工作的,他不想看到,一場喜酒,將一個家庭的生計推到艱難的境地。
勝男想的,又不一樣了。她不想虧了楊永。只要不大明擺地將楊永介紹給村里面的人,她和楊永,都只能是一對“秘密夫妻”。
忠原看到李作家來,他很高興,這個人他喜歡。因為他摘掉假發,讓李作家看到他的傷疤,李作家跟鄉里說,把他列為貧困戶扶持這件事,讓他對李作家有了很好的印象,有話都喜歡跟李作家說。
領導,我家多口人,有什么政策?忠原說。
忠原說的“政策”,意思是有什么好處和補貼。一年多來,李作家跟工作隊員一起,只要入戶,就是有“政策”。比如,家里養母豬,一頭獎五百元,家里養肉豬,八十斤以上的,每頭獎三百元。比如說廚房和廁所,只要把家里黑黑的廚房和臟臟的廁所改建,就有一千六百元的補貼。李作家東家進西家出,拿著手機,拍豬、拍牛、拍廁所、拍廚房,不亦樂乎。
我家多了一口人,有什么政策?既然多了豬、多了牛都有補貼,何況多了個人呢,有什么政策?忠原說話的本意是這樣。
李作家說,多一口人,天大的喜事,還要什么政策。你想要什么政策?
我是開玩笑啦,領導,我家多了一口人,確實是喜事。但是,這個喜事不好消化啊。忠原說。他說的是請客的事。
在聽忠原講這件不好“消化”的事之后,李作家說,屯里面的人會理解的,他們碰到這樣的情況,也會“冷”處理。你啊,屯里有什么事,讓楊永多去幫忙,時間一長,就認他了。
那親戚們怎么辦?
自己家親戚,機會就更多了,逢年過節,多走動走動,不就好了嗎?李作家說。
就是這句話,給了忠原啟發。忠原說,領導,我有一個想法。
什么想法?
我把楊永介紹給親戚,也不擺七桌八桌,也不等逢年過節,而是隔幾天叫兩三位親戚到家里來吃飯。不是請客,不一定上什么好菜,酒是自己家釀的,也值不了幾個錢,幾杯下去,楊永就是他們的親戚了。
這是個好辦法,這樣做很好。李作家說。
但是我有一個請求。
什么請求?
每次你都要來參加。
李作家一怔,到貧困戶家吃飯,很不好,但是李作家又不想讓忠原覺得自己高高在上。好的,我答應你。他說。
果然,兩天后,雨停了,李作家就接到趙忠原的邀請,去他家吃飯。忠原開始實施他的請客計劃。既然當初答應他,李作家也不好拒絕,每次去的時候,都先到鎮上的小飯館提點菜,有時是一只燒鴨,有時是一碗扣肉。每次李作家都被忠原家的親戚們灌得暈乎乎的。
李作家覺得這個老趙腦子還是很靈活。村委副主任老羅說,以前忠原不這樣靈活,大概是去浙江,被一根鋼筋砸頭上砸醒了。村委主任老趙說,哪里是這樣,是給豬瘟逼靈活的。
由這個辦法,又延伸出另外一個辦法。還記得趙忠原做的那個夢嗎?他提前在夢里主持本屯七月十四的祭祀,當時夢里,少一個楊永。他決定,在即將到來的七月十四的祭祀中,把自己的女婿,隆重介紹給所有的人。
這真是一個好主意。
三
野馬鎮山歌的調調,是來自遠古的聲音。所有的山歌多源自憂愁,早期的山野,那些落魄的人來這里定居,能有什么快樂呀。野馬鎮山歌的調調,如果用長度來比喻,從來不及一個人高(或者說,野馬鎮的山歌,就像一個被迫矮下來的人,從來都沒有高過)。男人唱起來,那就是水缸里下了一場雨;女人唱呢,則是一根鞭子輕輕打在芭蕉葉上。男人女人同時唱,你會想到懸崖邊的命運。所以啊,野馬鎮的山歌聽不得呢:
山頭起風山下啊落
嫩鳥巢中叫啊啾啾
娘在東山銜枝啊草
爹在北山找蟲啊食
大風不識爹娘啊面
東山北山斷魂啊魄
……
就是這樣的調調。前面說的,哪怕隨便一個人,他的故事,譜上野馬鎮山歌的調調,就要聽得人哭。這就是喉嚨的力量。閑下來的時候,李作家就喜歡琢磨這些事情。人類身上每一個器官,都非常的了不起,但是最了不起的器官,應該算是心臟吧。來到八度后,李作家聽到這樣一個故事:那天,在八度屯的屯道上,一頭小牛和一個小孩經過一輛拉電線桿的貨車旁邊,貨車突然爆胎,巨大的聲浪把人和牛震翻在地,小孩耳鼻流血,小牛犢也耳鼻流血。聞訊趕來的人嚇壞了,都覺得不管是人還是牛都沒有救了。兩臺農用車,一臺運人,一臺拉牛,人拉往醫院搶救,牛拉回去等著剝皮吃肉。小孩胸口上貼著一只耳朵,沒等車子到鎮上,車上的人就喊起來了,沒有死!沒有死!
小孩沒死。野馬鎮顛簸的路又把他震醒了。
牛死了。許是牛一生下就很顛簸,再怎么震都震不活啦。
有了心跳,就有了喊聲。大人們喜出望外地喊,有了心跳的小孩在哀號……
這是趙忠原說給李作家聽的故事。趙忠原說,小孩比牛更厲害。要說這人的心臟,真的是強大得很。
李作家回城的時候,曾跟朋友們聊,他說來到鄉村后,看到聽到很多人的故事,他有一種“小心輕放”的感覺,就是說對村里的人和事,要認真對待,要“小心輕放”。就拿趙忠原來說,他算是八度屯最有威望的人了,表面上大大咧咧,但是心底是愁苦的。他跟李作家講他在浙江工地受傷的情形,開始的時候像講笑話一樣,他還笑哈哈的,最后則流出眼淚。
這眼淚李作家信。
李作家來到這里以后,不管是對誰,都和顏順色,生怕有時自己不好的情緒,嚇著他們。
近距離觀察人們的生活,李作家沒有感到一絲的輕松。城鄉差別體現到人的表情上面:麻木中有期盼,高興中有悲涼,狂怒中隱含自卑,他們多少都感到不自在。李作家覺得,時間和歷史積淀下來的渾濁的部分,都附在鄉間這些脆弱的生命上面,成為他們的底色。
李作家并不是為了“體驗生活”才來到八度的。省里每個機關,都必須有人下到村里去扶貧。兩年時間,他會在鄉間游走。
李作家每天都干些什么呢?
遍訪貧困戶。
以下是李作家的遍訪記錄之一:
2018年3月27日,趙忠實家,女兒在省中醫學院護理專業讀大三,兒子15歲,不愿意上學,多次動員未果。夫婦倆在家,去年政府發一頭黑母豬,五天就死了,后來自己買一頭母豬,前天生了12個豬崽,死了兩個?,F在家中有10頭肉豬,每頭100斤,政府準備補貼每頭300元,已經來拍過照了。每包飼料118元,四天用一包;精料每包224元,每包用12天。買玉米喂豬,每斤1元,十天前買了四袋,每袋120斤,現在還剩兩袋;還買米糠,每斤八毛,每袋100斤,春節到現在用了七包米糠。有牛三頭,去年補貼2400元,發了1800,還有600沒到賬。種有速生桉1000株,三年了,有一層樓那么高。種玉米,自己只有一畝地,因村里很多丟荒的地,多少畝不知道,反正下了24斤玉米種,種子每斤20元;水稻也是這樣,用了3斤種子,每斤36塊錢。買尿素兩包,每包125元,復合肥三包,每包80元。母親89歲,有殘疾證,視力四級殘疾。去年12月份打工收入1000元,今年1至3月份沒去打工。養老金補貼100元,低保補貼925元,高齡補貼90元,殘疾護理補貼50元,養老保險100元……
李作家所在野馬鎮五合村,共三百四十五戶貧困戶,加上上級要求,還要訪問一百戶非貧困戶,所以這樣的記錄,李作家共有四百四十五篇??梢哉f,整個村莊,他心里有數。
這些天,他到得最多的是趙忠原家,他家多了一個楊永,一個膽小的孤兒。親戚朋友往來不斷,雖是粗茶淡飯招待,但忠原和勝男及親戚朋友們歡歡喜喜,可是李作家隱隱約約覺得好像哪里不對勁。哪里不對勁呢?是楊永在親戚面前的表現,他的眼神躲躲閃閃,都不敢正眼看人,不像一個驕傲的女婿,倒像一個心事重重的老人。跟燦爛的勝男相比,一點都不入畫。勝男說,他人老實,他怕見很多人,熟悉以后,會慢慢好的。
四
七月十四,八度屯一年一度的祭祀活動。本來這樣的活動李作家不應該去參加,但是他想去看看,趙忠原怎樣把女婿介紹給全屯的人。祭祀活動分兩個部分。第一個部分是各家各戶去祭拜“社王”,前面說過,“社王”相當于北方地區說的土地神。第二部分是聚餐。
各家各戶的供品都在塑料桶里,煮熟的雞肉豬肉在塑料桶里,塑料碗裝著糯米飯最終被裝在塑料桶里,塑料礦泉水瓶裝著米酒在塑料桶里,塑料酒杯在塑料桶里。塑料桶被男人的手或女人的手提著,來到“社王”前。
李作家看著一個個塑料桶,他在心里說,這下,我們和神仙,也共用統一的餐具。
今天最耀眼的絕對不是裝滿供品的塑料桶,而是趙忠原一家三口。趙忠原身穿黃色的道士服(說是道士服也不對,是寬大的布衣衫),站在“社王”門口,他的兩邊是勝男和楊永,衣服的顏色分別是嶄新的紅和嶄新的白。如果這樣的情形換在自家門口,如果他們手里拿著糖果盤、卷煙盤,就是一對迎接來家里吃喜酒的新人。
這樣做合不合適?趙忠原也曾考慮過,畢竟這是“社王”的地盤,讓勝男和楊永在這里正式跟屯里的人見面有點不可思議。但是人的腦子是會拐彎的,說不定以后楊永跟他一樣,成為七月十四這一天屯里最受尊敬的人。楊永幫他打下手,接香、插香,勝男也一樣,她來幫屯里人擺供品、收拾供品。他們都是來幫忙的。在這個過程中,趙忠原會鄭重地把楊永介紹給他們。還有另外一層意思,那就是,這是一年中,他趙忠原在八度屯最威嚴、最有威信的時候,今天,所有八度的人,第一尊敬的是“社王”,第二尊敬的就是趙忠原。他想在這個莊嚴的時候,把女婿介紹給屯里的人,他們從此會對女婿高看一眼。
八度屯一百五十七戶,每戶的供品都差不多。三個大香爐,三三得九,每戶九根香,拜三拜,各懷心事,默默念叨,每戶也就一分鐘。儀式就這樣完成。
遞香接香插香,楊永忙得不亦樂乎,趙忠原沒有在前來祭拜的人剛進來時介紹楊永,而是在祭拜之后,勝男幫他們收拾供品時才介紹:這是我的女婿楊永。先拜神,再介紹女婿,公私兩不誤。煙霧中,人頭在趙忠原、趙勝男、楊永面前起起落落,“社王”面前,楊永的名字被一次次提起。全屯一百五十七戶人家,楊永的名字一共被提起一百五十七次。
趙家三個人在“社王”跟前接待屯里人的時候,李作家的腦子,在過“電影”。過什么“電影”?過八度屯各家各戶的家事。因為只有這一天,是八度屯人員最齊的一天,好些全家外出打工的人,都要回來。
趙福全回來了。他左手提著塑料桶,很吃力的樣子,很顯然,他右手還使不上勁??匆娎钭骷?,他也不打招呼,黑著臉走去拜“社王”。在八度,李作家經常遇到這樣的人,開始的時候李作家還覺得很納悶,不是說鄉下人都熱情好客嗎,怎么經常遇到這些黑著臉埋頭走路的人?他們也不是對李作家有什么意見,是因為家事沉重,消耗了他們的熱情。趙福全比去年精神多了,去年李作家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躺在自己家的床上,罵省城的那個老板。他去他的木材廠打工,右手被機器夾成粉碎性骨折,影響到胸部,吃不下飯,體重減了十五斤,人變得很黑很瘦。這是他家最黑暗的時候,所謂的禍不單行砸在他頭上了——他老婆趙麗花前幾年在省城遭遇車禍,腰椎骨折,車主駕車逃逸,事發路段沒有監控,逃逸車輛最終沒有找到,影響到事故的認定和賠償,福全打工幾年剩下的錢全拿了出來給老婆治病。老婆腰椎治好后留下后遺癥,由于車禍影響到膀胱,每月總有七八天小便失禁,必須定期到省城的醫院拿藥、做理療。兩個人為了求醫跑來跑去很不方便,干脆就在省城醫院附近的城中村租了間小房子。老婆小便不失禁、不去理療的那些日子,就到附近街道的電子廠做零活,每月一千五百元;趙福全則去附近的木材廠打工。趙福全受傷后,老板只付了一萬多的醫療費,就不再理睬他。因為沒有勞動合同,沒有辦法只能打官司。對趙福全這樣一個幾個月就換地方打工的人,哪里有什么耐心去打官司?那時李作家剛來八度不久,覺得這樣的事他應該管一管,他托朋友找到那個老板,還開車到省城去見他,他要跟他講道理。李作家以為自己很厲害,是個人物,寫過什么什么樣的書,想拿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來震懾老板,老板哪里聽得進去,李作家幾乎是被老板手下的人轟出來的……
趙忠深也回來了。領導,今天又來“欺負”老百姓了。他說。他是整個八度屯,唯一一個敢拿李作家開玩笑的人。
忠深個子不高,肩膀窄,穿西裝,松松垮垮。在屯里走路,經常戴游泳運動員戴的護目鏡,那是他在縣城當老師的女兒去青島旅游時給他買的。跟忠原戴假發一樣,不是為了扮酷,是因為他有一雙見風流淚的眼睛。他小時候沒少被人拿這個來開玩笑,他喜歡開別人玩笑的喜好,是從自己身上得到的靈感——他曾經是整個八度屯被人拿來開玩笑最多的人,因為他哭的時候有眼淚,笑的時候呢,也有眼淚。忠深以前是屯長,因為土地糾紛,帶領屯里的年輕人跟隔壁奉備鄉板磨屯的人打架,最后被關了三個月,屯長被免。雖然不當屯長,但是八度屯所有的消息他都盡在掌握。李作家剛到屯里的時候,所有的情況,都是他跟他說的。自認為跟李作家很熟,所以他敢跟李作家開玩笑。半年前他和老婆被女兒接到縣城帶外孫,從此他八度屯的家,大門緊閉。
李作家說,忠深,今天的領導,是“社王”吧,他都不敢欺負你,我更不敢欺負你。
忠深馬上拿手指放在嘴唇上,噓了一聲。不要亂開玩笑,他那個領導,跟你這個領導不一樣。忠深說?!八莻€領導”,指的是“社王”。
怎么不一樣?
他那個領導,不能拿來開玩笑,你這個領導,可以拿來開玩笑。忠深說。
我這個領導,怎么就可以開玩笑啦?李作家故意跟他抬杠。
忠深說,有些領導,你只能立正,有些領導,你可以拍肩膀,知道嗎?忠深說,你這個領導,可以拍肩膀,上面那個領導,不能拍肩膀,只能燒香。忠深真的拍了拍——他一只手提塑料桶,一只手拍李作家的肩膀。正在這個時候,一陣風吹過來,他趕緊收手,別過頭,但是要躲已經躲不及了,眼睛閘門不緊,眼淚很快流了下來。他趕緊放下塑料桶,掏出紙巾擦眼睛。邊擦邊說,瞎了算了,真費事。
今天沒戴護目鏡?今天風大。李作家說。
今天不能戴,風多大都不能戴。忠深說。
李作家明白這是為在“社王”面前顯恭敬。
你看看忠原,他的頭多亮。忠深又說。
李作家這才留意到,在“社王”那里忙活的趙忠原沒戴假發,煙霧之中,他頭上的凹痕隱約可見。李作家想,他們對“社王”的尊敬,到了可以不顧傷疤有多深有多丑的地步。
忠深笑著說,我先去拜“社王”,等下和你喝幾杯。說完提著塑料桶到“社王”那里去了。
李作家在腦子里過了一遍八度屯的“電影”后,盛大的聚餐開始了。主角當然是趙忠原、趙勝男和楊永。趙忠原帶領趙勝男和楊永一桌一桌給屯里人敬酒,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勝男和楊永的喜酒,我以后補!
喝多了酒的李作家輕飄飄的,他想,如果他浮到半空中,會看到什么?他會看到七月十四這一天,八度屯無數的頭顱和手臂,被一個籃球場框成一幅圖畫,雜亂又透出美感。這幅圖案,藏著一百五十七戶人家的所有秘密。
五
要理解一條生命,你就必須吞下整個世界。誰說的?好像是那個寫《午夜之子》的魯西迪透過他的小說人物說的吧。這句話,李作家很認可。剛到八度屯那些日子,只要李作家一在村頭出現,很多人就圍上來,目的就是想多要一些補貼。如果你把這些場景跟他們以前的生存際遇割裂開來,很容易得出這里的人很貪,都在想怎樣才能不勞而獲的結論,會心生不悅,因此戴上有色眼鏡看待他們。如果再把這樣的消息傳出去,就會引起很多人對他們的誤解。事實確實如此。有段時間李作家回城,在各種場合都聽到關于貧困戶的各種段子,大多都是怎么跟政府鬧著要補貼、懶惰、無知等等。如果是很好的朋友,他會跟他們說屯里的真實情況,講一戶一戶人家,他們都遇到過什么樣的事情。有時喝多了酒,他就會高聲對朋友們說,窮人剛剛得到一些關注,你們“中產”內心就不平衡,就受不了了?李作家跟他們說,在這個世界上,都是富人編窮人的段子,而窮人編不了富人的段子。朋友說,窮人編不了富人的段子?為什么這樣講?李作家說,因為他們沒有這份閑心,而且他們也想不出來,怎么去編富人的段子,他們都各自為生計忙得屁滾尿流!李作家會因為一些關于貧困戶的段子跟朋友們發生爭論,每次都被“群毆”,李作家很郁悶。難道是我錯了嗎?
這樣的事,終于發生在八度屯。
李作家的好朋友,省戲劇院的偉健為支持李作家,來八度屯進行慰問演出。之前偉健曾跟李作家了解村里面的情況,想以村里面的故事作為素材,創作一個小品,李作家跟他講了趙忠原在浙江受傷的事情,為遮住傷疤,先是戴帽子,后是戴假發。偉健覺得有意思,就創作了一個小品,偉健對李作家說,這個小品,全國首演就放在你扶貧的地方。全國首演,偉健的口氣很大。他確實有些牛氣,他在中南幾省喜劇界小有名氣,他的節目,差點入選央視春晚。在省電視臺,每周有一檔情景劇場,由他領銜出演,說他是明星,一點都不過分。所以他說的“全國首演”,絲毫都不夸張。
八度很多人在電視上看過偉健演的小品,知道他要來演出,都很高興,早早就來到屯里的籃球場等候。十多天前,這里剛舉行大型的聚會。偉健也是拼了,以前他的標志性發型是大背頭,為了這個小品,他剃了個光頭,由此看出他對自己的新節目非常滿意。他頂著光頭出現在李作家面前,李作家都認不出來了。
忙中出錯,出發時偉健把重要的道具,劇中人的假發忘帶了,化妝時才發現。為了救場,李作家只有找趙忠原,借他的假發當演出道具。
八度屯好久沒有這樣熱鬧,附近村屯的人都來了,就是為了一睹偉健的風采。
趙忠原一家,就坐在李作家旁邊。忠原的假發獻出去了,他戴了頂帽子,等著看偉健出場,看偉健戴上自己的假發,會是什么樣子。
歌舞、雜技、魔術、小品,偉健在眾人的期待中登場了。
一個禿頭的貧困戶,因為懶惰、不思改變,把政府送來的兩只種羊,一只賣了買假發,好顯年輕去追一位姓農的寡婦,一只殺了吃肉,還嫌政府發的羊太老,自己啃不動……
全場的人,包括趙忠原,笑得前仰后合。
坐在趙忠原身邊,李作家無地自容。
他覺得他和偉健是兩路人,甚至可說他和偉健不是同類。當初他跟偉健聊趙忠原的故事,特別說到他頭上的疤痕,凹下去的螺紋鋼的痕跡,風大的時候,頭上就響起口哨的聲音。偉健怎么就不記得呢?大概他的興奮點不在這上面,他真的很能化“腐朽”為“神奇”。舞臺上,趙忠原那頂拿來遮傷疤的假發被偉健用夸張的肢體動作,套在油得發亮的光頭上,滿場的人爆發出驚天動地的笑聲,李作家覺得非常難過。演出結束,偉健興沖沖地問李作家,怎么樣,效果不錯吧?李作家強壓心中的不滿,說不錯,你聽那滿場的笑聲。他很想跟他說,要理解一條生命,你必須要吞下整個世界。但是,對于偉健,對于很多人,這也許苛刻了一點。李作家覺得自己沒有同道。沒有。
后來這個小品,真的成了偉健新的代表作。他的光頭,真的不白剃,倒是可惜了忠原的假發,被偉健的光頭套了一遍,就大了一號,害得忠原經常用手去扶。
這讓李作家始料未及。
六
勝男發現楊永晚上躺在床上,整晚睡不著覺,是中秋節過后不久的一個晚上。這個楊永,整晚睡不著覺已經有十多天,都沒有跟勝男說。這個安靜的失眠者,躺在勝男身邊,眼睛始終睜著。
黑暗中,勝男講夢話,叫了聲楊永。楊永一震,馬上應答,有什么事?并且用手去推她,把勝男給推醒了。
迷糊中,勝男說,你想做什么?
楊永說,你叫我的名字,我以為你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說。
沒有啊。
哦,那你是講夢話了。
我講夢話你聽得到?你不睡覺呀?
我睡不著。
怎么睡不著?
不知道,已經很多天了。
你怎么回事?
勝男覺得問題嚴重,你睡不著覺,你怎么不跟我說?你不睡覺,你也不覺得累?勝男說。勝男想到這些天來,白天楊永跟她去幫她舅舅建房子挑磚頭,而每個晚上,兩個人纏在一起,沒感覺楊永有什么不對頭。
勝男按了開關,房間亮堂堂的,燈光刺得勝男睜不開眼,而楊永的雙眼則炯炯有神。
我也覺得奇怪,以前在泉州,宿舍里不管怎么鬧,我都睡得著。他說。
楊永在跟勝男回來前,在泉州的刀具廠打工。八人一個宿舍,每天晚上工友們在宿舍里打牌喝酒,鬧得很晚,也不影響他呼呼大睡。
是不是太安靜了,你不適應?勝男說。
我也不知道,以前在泉州,躺下不久,腦子一下就迷糊,然后一覺到天光?,F在,腦子越睡越清醒。楊永說。
勝男心疼楊永,她抱住他,來來來,好好睡好好睡。用手撫他的頭。她讓楊永枕著她的手臂。楊永也很配合,假裝睡著。假裝。
但是假裝不了多久。之后的幾個晚上,他把勝男的手臂都枕麻了,腦子還是亮堂堂的。
很多人和事,在他腦子里,像在放大鏡下邊,一清二楚。
“放大鏡”下是泉州工地,是宿舍里的男人,劉海、張全、莫小成。對了,莫小成,他最好的兄弟,安徽人,圓臉,大個子,脾氣好得上天,什么事都說好好好,什么事都說我來我來我來。他離開泉州時莫小成都哭了,他說他要來看他。還有蔣繼石,瘦,矮,老板叫他蔣總裁,他也答應。煮飯的王姐,胖,每天笑臉盈盈,她和老公馬哥承包工地的小飯堂,給楊永他們煮飯。每一個人都可以跟她開玩笑,她不氣惱,她老公馬哥也不氣惱,他們就這樣把錢給賺了。王姐還是勝男和楊永的媒人,開始王姐把勝男介紹給自己的弟弟王濤,王濤把勝男的肚子搞大,然后就跑了。王姐替弟弟收拾殘局,把勝男當妹妹,跟她一起罵王濤,帶她去做人流,讓她管飯堂的賬。王姐對勝男說,王濤不行,花心,你跟他肯定沒有好果子吃,你要找個老實的。王姐說,不可能談一個就成功的,不瞞你說,我談了兩個,第三個才到老馬,我也打過胎……她怕勝男不相信,當著勝男的面問老馬,老馬,我在跟你之前談了幾個朋友?老馬說兩個。王濤是個王八蛋,王姐是個神仙,勝男把王濤當壞人,把王姐當好人,有多恨王濤,就有多喜歡王姐。王濤是王濤,王姐是王姐。王姐說,整個工地,就是楊永最老實,聽話,又不用養父母,你跟他互相了解,合適的話帶他回家當上門女婿。后來勝男真的這樣做了,才有了前面那首譜上野馬鎮山歌調調的關于楊永的換行文字:
爹媽走了。
姐姐帶大。
十五歲去廣東。
二十五歲碰到勝男。
勝男比他大五歲。
這樣的人。
適合帶回家。
給爸爸趙忠原。
養老送終!
“放大鏡”下,泉州工地上,小飯堂里的勝男,穿一條很緊的牛仔褲,看到楊永的時候,眼睛就亮一下,然后低頭打菜。她被王濤拋棄的故事工地上每一個男人都知道,開始的時候楊永還在宿舍里跟朋友們一起笑話她,多多少少有吃不到葡萄的感覺。后來他跟她好,情況又不一樣了。以前一副看不起勝男的樣子都是裝出來的,等到勝男跟他好,他感動得都要哭出來。如果王濤那個王八蛋是個老實人,哪里還能輪到他。他對勝男死心塌地。勝男說我三十歲了,爸爸身體也不好,我們不要在外面打工了,回八度,結婚,在附近找些活兒干。楊永二話沒說,就跟勝男回來了。
……
晚上楊永一上床,就害怕腦子里的“放大鏡”。他甚至覺得這個“放大鏡”就像勝男家門口的照妖鏡,而自己像個虛弱的妖精,要被它收了。吃安眠藥,不靈。吃本地土藥,也不靈。楊永身體就吃不消了。長時間睡眠不足,誰的好身體也吃不消了。這段時間,楊永容易鬧肚子,一吃藥就好,一停藥就不行。勝男帶楊永到縣醫院去體檢,沒查出什么,也只好給他開止瀉藥?;貋戆硕扔袃蓚€月了吧,楊永人瘦了一圈,眼眶都凹下去了。
醫生治不好,只能自己想辦法了。老丈人趙忠原想的辦法是讓楊永跟他睡一張床,他認為自己常年對“社王”恭恭敬敬,身上多多少少有點仙氣,他想讓自己身上某種神秘的力量發揮作用,把自己的女婿盡快打入睡眠之中。這一回,他要有用武之地了。趙忠原每天睡前燒香、燒紙,好像有一個主宰睡覺的睡神需要祭拜一樣。除了這一點有些神秘之外,其他的招數很接地氣,就是沒完沒了的嘮叨和震天響的呼嚕聲。凡是聲音,皆有魔法。
趙忠原的“方子”顯然不管用,嘮叨聲和呼嚕聲伴隨散發著老年人房間特有的渾濁的氣味,并不能讓楊永安然入睡,只不過又給他的“放大鏡”增加新的內容。
他于是就撤離岳父的房間,換地方,在樓頂的鐵棚下支了張木床,這樣能聽到嘩啦啦的風聲。楊永想讓嘩啦啦的風聲,呼喚腦子里的瞌睡蟲。但是,這樣的聲響,太過單調,腦中的“放大鏡”始終明晃晃的,多大的風都不能吹滅里面的光亮。
一天,村醫忠光來拍忠原家的門。
門開了,他對勝男說,你家楊永失眠、拉肚子的原因,我弄清楚了。
什么原因?
很簡單,就是水土不服。
勝男想想,很有道理。楊永十五歲離開家鄉去廣東,又從廣東去福建,已經不適應鄉下的水土了。
勝男說,那怎么辦?
忠光說,叫他們從你們打工的地方,拿塑料桶接自來水,寄過來,給楊永泡茶喝。
勝男當著忠光的面,打電話給王姐。
王姐在那一頭,聽到勝男的聲音,喊了起來,到現在才給我打電話,有了老公,就忘記王姐了。
勝男說,你那么忙,沒什么事去找你,不挨你罵才怪。
王姐說,你有什么事,是不是鄉下待不慣,又想回來?我告訴你啊,那個莫小成,那個跟楊永最好的安徽人,回去不到一個月,又卷包袱回工地了。老家現在哪里待得下,除非老弱病殘,你們是不是也跟他一樣,想回來?
勝男說,不是的,是想讓你幫個忙。
王姐說,什么忙?
勝男說,給我寄工地上的自來水。
王姐以為自己聽錯,什么,自來水?
勝男把楊永失眠、拉肚子的事跟王姐說了,王姐滿口答應,好好好,我馬上給你寄。王姐手機來不及掛掉,勝男聽到她跟旁邊的人(馬哥)說,工地上的自來水包治百病,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勝男沒有聽到的,是掛掉電話后,馬哥說的話。工地上的自來水,寄到勝男的村里,得有多貴?王姐說,再貴也要寄。王姐也是腦洞大開,不僅寄水,還給勝男寄來工地上的木渣、塑料管接頭、制作刀具用的工具等楊永熟悉的東西。王姐希望楊永看到這些熟悉的東西后,能鎮腦安神。她對馬哥說,睡不著覺,肯定是心理問題。
從那時起,野馬鎮快遞收發點,多了來自福建的特殊的郵件。趙忠原久不久就過來打聽,我家的水,寄到沒有?
一個月以后,楊永扛著他的帆布袋,上了去縣城的班車。在八度的幾個月,他享受新婚的甜蜜,也飽受失眠的折磨,他一頭鉆進前往縣城的中巴,把新郎官的生活,留在八度。這是小兩口的第一次別離。離開八度的頭一晚,夫妻倆有一場對話。
勝男開玩笑說,你又要恢復單身了。
楊永說,我可不想這樣,在福建看不到你,我心會發慌。
勝男說,這都是命,以前想得太簡單。你看八度一百五十多戶,夫妻同時在家的,也沒有幾戶。兩個人同時在家才不正常。
楊永說,也是,我這段時間在村里,都聽到閑話了,不缺胳膊不少腿,怎么不出去干活?好像夫妻同時在家,就是罪過。
勝男說,就當回來休婚假吧,這個婚假把你折騰得沒有人樣。
楊永說,也真的是奇怪,王姐寄來的自來水,還真管用。你不信還真不行。
勝男說,也不知道是你慢慢適應了八度的水土,還是工地的自來水幫了大忙。我擔心你到工地上又不適應那里的水土,到時,又該我給你寄水了。
這個時候,楊永的腦子里出現工地宿舍八個人鬧騰的場面。很奇怪,這是他回到八度,睡得最好的一晚。
七
半年之后的一天,李作家接到趙忠原的電話,電話那頭說話很急,要李作家快去幫忙,送趙勝男去醫院。李作家開車趕到趙忠原家,勝男腆著個大肚子,坐在椅子上。
看見李作家,忠原說領導,醫院的車送病人去縣城了,沒辦法,只有叫你了。
怎么回事?李作家問。
忠原把李作家拉到一邊,輕輕說,勝男不舒服,出血了。怕是要流產。
李作家趕緊讓勝男和忠原上車,路不好,也不敢開得太快,心便焦急起來。但又不能表現出著急的樣子,一路安慰他們,沒事的,沒事的。在福建的楊永這個時候也打來電話,他在那邊哇哇叫。李作家叫忠原把電話拿到他的耳朵邊,他跟楊永說,沒事的,沒事的。
果然沒事。懷孕五個月,勝男還是第一次做孕檢,不做不知道,一做把人樂壞了,是雙胞胎。出血是因為胎盤前置,很常見的一種癥狀,只要平時小心,不會有大的問題。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忠原是蒙的,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勝男笑靨如花,馬上給楊永打電話,李作家沒聽見楊永在那邊說什么,只聽到勝男笑著對他說,你不要瘋,你不要瘋。楊永肯定也是樂壞了。
看著眼前的他們,李作家內心有一種喜悅。
是新的生命帶來的喜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