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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天》2020年9期|路魆:懸崖(節選)
    來源:《飛天》2020年9期 | 路魆  2020年09月27日07:39

    在范正成為警察前,他父親曾是懸崖島派出所的民警。在學生時代,他經常以探望父親為借口,在這個島嶼上度過許多個閑暇的日子。懸崖島遍布美麗的白色懸崖,盛產紅木,手工造船業非常興旺。而隨著早年基督教音樂的傳入,培養了眾多鋼琴家。風景、貿易以及人文,三位一體,懸崖島因此聞名中外,繁極一時。一切的崩壞,始于一場罕見的海上風暴。那場風暴的可怕遺產,至今消磨著這座島嶼。

    自從父親退休后,范正對懸崖島的風景也隨之厭倦。多年后的今天再次登島,只是為了調查一樁失蹤案。懸崖島上最大的、也是僅存的一家船廠——盛權造船廠,在它的老主人盛權失蹤三年半后的某天,盛權的妻子許文瑩也突然不知去向。昨天,已經有搜索隊在島上搜尋過,但皆不見許文瑩老太太的痕跡。

    懸崖島目前僅保留兩個進出島嶼的碼頭,游客碼頭和島民碼頭。范正和協警在游客碼頭等待過閘登船。記得當年,游客碼頭的數量不下五個,現在僅有的一個游客碼頭,那里的游客也寥寥無幾。沒花多少時間,船就出發了,舉目四望,船艙二層里只有范正和協警二人。是啊,如今誰還會登上這座衰敗的島嶼呢?

    海風帶著一股并非來自魚腥的臭氣,范正嗅了嗅,應該是木頭長期浸泡在水里的腐爛氣息。這種味道提醒著他,那場風暴是怎么肆虐了懸崖島的植被樹林,讓本來已過度砍伐的黃花梨、雞翅木等紅木林一夜傾覆,死去的植物長年浸泡發酵,形成一種終年籠罩在懸崖島的令人反胃的味道。即使像紅木這類不易腐爛的植物,也抵不過時間的侵蝕。風暴不僅導致島上的紅木林難以恢復原貌,令大多數造船廠紛紛破產,還為這座島帶來了另一個致命的后果:那些白色的懸崖變得脆弱易碎,也許一只野狗在懸崖邊跑過,都會引起一連串的坍塌,轟然墜入海中。

    出航十幾分鐘,范正已經可以看見遠處的懸崖了。環繞島際的白色懸崖,向來被稱為是懸崖島的牙齒,現在由于邊緣不斷剝落,看起來參差不齊?,F在,它就是一個既禿頂又掉光了牙的老頭,露出眾多被遺棄的西式別墅、教堂和低矮的居民房。

    “唉,我才第一次來這里……”年輕的協警感嘆道。

    “要想看它當年有多風光,只能回去翻照片了?!狈墩f。

    “許文瑩老太太失蹤,估計是在島上待不住,溜了吧?”協警對著島嶼比劃一下,“你看,范警官,這地方瘋子才住得下去?!?/p>

    “不過碼頭的監控并沒有拍到她離開了島?!?/p>

    “說不定她劃船從別的地方離開了?”

    “聽說她有老年癡呆,還有腦癌,行動能力不強?!?/p>

    船即將抵達懸崖島碼頭,兩人從樓梯走下船艙一層。這班船并不是只有他們兩位乘客,在一層的座位上還有兩個老頭,他們穿著松垮褪色的軍裝。直到船完全停穩后,他們才艱難地從座位撐起身體,幾個碼頭上的工作人員連忙過來扶他們上岸。范正注意到其中一個拄著拐杖,有一條腿不好使,估計是殘疾的;而另一個神色呆滯,失了魂似的。

    范正記得,在懸崖島的某處,有一個歷史悠久的軍人療養院,但從前在島上閑逛時,印象中并沒有遇見過那座建筑。這兩位老頭肯定是到那兒去的吧??粗麄儦垞p的背影,范正心里想著,他們到底在戰場上經歷過什么,才落得如今這般凄苦?

    登上碼頭,走了沒多遠,協警就提醒范正注意看某處。那是一個警告牌,畫了一條惡犬,寫著提防野狗出沒。在警告牌下方,正躺著一條耷拉著舌頭、毛色灰暗、看樣子已經死了的野狗。一個島民拿著一柄長矛似的東西,站在狗尸旁邊,在等這四個乘客離開碼頭后,才打算對它做進一步處理。那根所謂的長矛,頭部綁著一個類似飛鏢的針頭,無疑是某種殺狗用的工具。

    瘸腿老頭停下腳步,等范正走近時,問:“找盛權一家的吧?”

    范正打量他一下,回答:“對?!?/p>

    瘸腿老頭給范正指了個方向,沿著海邊,遠處有一座露出一個木質船頭狀裝飾的建筑,就是盛權的造船廠。范正道了謝,對于自己和協警都沒穿警服,卻被這位老軍人認出是警察的事感到驚訝。老頭和他的同伴繼續前行。但范正不打算這么快跟失蹤者的家屬聯系,因為接案時,父親說該案件可能跟盛權的失蹤有關系,事件很難在一時三刻解決。要他找到當年的派出所,里面或許還有些遺留的資料,如果派出所還沒有被風暴破壞得太嚴重,收拾一下還能住人。

    在去舊派出所的路上,范正沒看見幾個正經的游客,來此地的大多數是獵奇的年輕人。也難怪派出所幾年前就撤掉了,因為懸崖島跟廢墟沒什么區別,不必在此浪費警力。唯一還能稱得上是案子的,就是他父親曾接手但現在成了無頭案的盛權失蹤事件。盛權的失蹤時間已將近三年半,而許文瑩老夫人在這個時候失蹤,是否如父親所言,跟盛權的失蹤有什么關系?另外,一旦失蹤時間滿四年,盛權就會被宣布法律死亡。

    協警好奇地四處望,但滿眼的凋敝之景讓他沒什么好心情,感嘆為什么島民不可以共度時艱,復興這里的旅游業?!耙驗橥饷嬗懈蟮氖澜??!狈墩S口回應。他走在幾乎變了樣的小道上,默默思索著,在陰影重重的別墅群間差點迷了路。幾經辨認,才找到了已被青藤覆蓋的派出所舊址。

    派出所在一個坡道上,不遠處有一塊巨大突起的巖石,是懸崖島的最高點。有一條路連接派出所和島嶼最高點,一旦出現警情,站在上面便可俯瞰整個懸崖島錯綜復雜的地勢,以便出警。協警第一時間跑過去看風景。范正在廢棄的派出所里走了一圈,里面基本搬空了,留下來的生活用品沒法用,沙發塌陷,從底下長出一撮撮的野草。所幸天花板沒有漏水,檔案室里的文件勉強能查看。由于居民和游客連年流失,當年在島上立的案子最終大多數都作廢不再調查。這么說,盛權失蹤的案子應該也夾在其中。

    范正打算叫上協警一起翻翻檔案堆,剛走到門口,就跟沖進來的協警撞上了。

    “差點被狗咬了,這里的狗比人還多!”協警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胺毒?,我不能跟你在派出所過夜啦。我今天會趕最后一班船離島,然后第二天再跟你會面?!?/p>

    “今天工作還沒開始,你就想跑了?!狈墩f。然而那場風暴似乎從未結束,四處有種無法忍受的潮濕破敗,連本地居民都想離開,更何況外來者呢。

    “我要去一趟造船廠,你那么怕狗,留在檔案室幫我找樣東西吧?!?/p>

    “不不不,我跟你一起去吧?!眳f警回頭望一眼黑洞洞的派出所后,訕笑道。

    兩人爬上最高點的巖石,確定了造船廠的大概方位后,小心避開野狗聚集的野地和窄巷,走入島嶼之中。植被樹林稀疏,很多事物裸露在烈日底下,但那些規模龐大的別墅群和幽深的教堂。如果在里頭藏進了一個人,要逐間逐幢地搜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范警官,當年你老爸就是負責這案子的人,為何后來又提早退休了?”協警問。

    “不清楚。反正他沒干完的事,現在由我來接手?!狈墩f。

    “嗯,子承父業,很正常?!眳f警說。

    范正聽出了協警話里的酸味,暗示他能當上警察是沾了老警察父親的便利。畢竟這位年輕人的理想是當個有正式編制的警察,可是無論怎么努力,卻永遠只能當個協警。他回憶起父親退休的時間,是在懸崖島派出所撤除后不久。至于具體理由,父親只是說身體機能下降,思維退化,不適合再跟進調查。范正如今繼承父親的事業,估計是注定的,想想以前上島游玩,其實大部分時間都被父親關在派出所里,陪他工作,聽那些令人一頭霧水的案情分析。到了下班時間,兩人才一起坐船離島回到市區。因此他對警察這份職業有復雜的感情,時而覺得這是少年時代埋下的根,時而覺得自己不過是父親延續未完成事業的雙手。目前為止,他沒有一刻能確定罪與罰到底是為何物。

    海邊的白色懸崖上游蕩著幾只野狗。一邊是兇險的懸崖,一邊是兇惡的野狗;還有兩宗失蹤案懸而未決。一時之間,兩人心里惶惶不安。朝造船廠走去時,他們只能靠沒話找話來轉移注意力,還要躲避野狗不懷好意的眼睛。

    “按偵探小說的邏輯,不用多久這里就會斷電停航,成為孤島?!眳f警打趣說。

    “把想象力用在查案上吧?!?/p>

    范正給一個叫唐一虹的女人撥了個電話,說他和同事已經到造船廠附近了。之前在電話里,這個女人自稱是盛權的兒子盛司的妻子。當初報案的也是她。

    每隔一段日子,懸崖島的軍人療養院就會接收從軍區醫院轉介過來的病人。他們大多數上了年紀,戰后創傷的折磨持續了多年,藥物治療已經難以起效,只能嘗試送去懸崖島這種環境優美的旅游勝地——當然是指風暴尚未摧毀這里之前——進行療養?;诮裉斓默F實情況,如今轉介過來的病人越來越少了,有人認為與其說是轉介,不如說是被拋棄在這個島嶼上,與孤獨同眠。

    從市區到登上碼頭,直至走入島內這段時間,程升身邊這位老兵一直沒有開口說話,全程看著地面。聽老兵的家人說,他禁言多年,因為聲帶震動的響聲在他顱內就如炮彈爆裂,無法忍受。程升向他介紹沿途的景點,但沒有得到任何回應,說著說著,自己也甚覺無趣,于是閉上嘴。即便療養院的條件已大不如從前,而且市政府計劃將它從公營轉為私有,要療養院自負盈虧。但身為院長,程升從來沒有待薄過轉介過來的戰友。無論是站在人道主義角度,還是出于戰友同盟的精神,他覺得只要出入過戰場,就必定有著相似的心靈歷史,比如那些痛苦的敗退、那些光榮的首戰告捷、戰后的影響一直延續至今。

    一個瘸著腿,一個沉默著,兩人好像剛從戰場逃出來的。這個時候,一個遛著泰迪犬的女人迎面走來,在離他們不遠處停下,雙手交叉著,靠在圍墻上,譏諷道:“喲,又有一個送上門啦?!?/p>

    “什么送上門?這是療養院新來的老兵?!背躺M量以溫和的語調說。

    “對啊,病人到了你手里,就是待宰的羔羊。說吧,這次收了家屬多少錢?”

    “唐一虹,嘴巴放干凈點?!背躺鲋媳朐竭^她。療養院就在前面不遠處。

    但唐一虹擋在他們面前:“你的手腳才要放干凈點。別忘了,人是從你的療養院失蹤的?!?/p>

    “警察剛來了,我給他指了路。他會查清楚的?!背躺a充道。

    “賊自己把警察叫來,倒是稀奇?!碧埔缓缯f,“謝謝提醒。剛警察給我打過電話了,現在我就去接他。你洗干凈屁股等著坐牢吧?!?/p>

    唐一虹笑了笑,向前走了沒幾步,又折回來,走到老兵面前,說:“對了,如果你哪天活不下去,想死了,別擔心,你旁邊這位招呼周到的院長啊,會幫你一把。這事兒他不是沒干過?!闭f完要走的時候,唐一虹故意絆了一下程升的拐杖。唐一虹這話刺了一下程升的心。程升瞄了一眼身邊的老兵,但他的臉依舊毫無反應。

    程升把老兵交給療養院的護士后,也朝造船廠走去。護士問程升需不需要她開摩托載他去。程升拍了拍自己那條完好的左腿,說:“不用。腿廢了一條,我還有另一條?!?/p>

    “你這么硬撐下去,我看遲早另一條也得廢掉?!弊o士回答。

    “我活到現在,靠的就是這條腿?!?/p>

    三年半前,新聞界對盛權失蹤案的報道,其關注點基本在盛權失蹤前立的一份涉及遺產的遺囑上,因遺產引起的謀殺案屢見不鮮。但也有報道猜測,由于家族產業衰敗,造船廠面臨破產,盛權無力維持,才選擇了跳海自殺,而尸體早就隨大海漂走了。這兩種報道存在一個形成矛盾的事實:那份遺囑涉及的遺產金額具體是多少不得而知,但不會是一筆小數。再者,造船廠的衰敗是整個懸崖島造船廠的共同災難,不是單單一人經營失敗的結果。所以,即使面臨破產,手握一筆足以安穩度過晚年的錢財,盛權按道理不會因為金錢短缺或者生意失敗,做出輕生這種愚蠢的行為。

    至于遺囑的具體內容,范正不得而知,因為當時查案的警察沒有把焦點放在遺囑上,而盛權家的律師從未走漏過信息。范正覺得有必要了解一下遺囑的內容,所以上島之前,他叫唐一虹安排處理盛權遺囑的律師在同一天過來。

    范正和協警在造船廠外等候。造船廠大門緊閉,高高的圍墻內沒有傳來人員活動的聲音,保安室里也空無一人??磥淼拇_如傳聞所言,盛權造船廠已經停頓,接近破產了。過了一會兒還不見那個女人出現,直到幾聲尖銳的狗叫響起,把協警嚇得幾乎要攀上鐵閘門:“野狗!”

    “什么野狗?是我家寶貝在跟兩位警官打招呼呢?!?/p>

    一個牽著狗的女人在林陰小路轉彎處出現,向二人走來。這個叫唐一虹的女人涂著鮮艷的口紅,穿著裙子,一雙高跟鞋咯噠咯噠地響個不停。范正不是很理解,在這個死氣沉沉的島嶼上,她有必要穿得像一個生活在市區的時尚女人嗎?根本沒人看,只能孤芳自賞了。

    “范警官,原來你在這兒啊。我忘了告訴你,我們今天要在家里見面。這邊請?!碧埔缓绫饘櫸锕?,在前面帶路。大概五分鐘后,三人來到一幢五層高的西式別墅的院子大門前。

    別墅的院墻幾乎橫跨前面這條長長的道路,上面爬滿了藤蔓植物,在白天,還能看到別墅的窗戶內亮著暗黃色的燈。作為懸崖島規模最大的造船廠,其家族起居的房子的氣派果然不一樣。但走進院子后,范正才發現里面的氣氛卻跟外形不甚匹配:單調冷清,水池表面、幾座休閑涼亭、裝飾用的木船模型,以及鋪磚地板上,都鋪滿了落葉,很久沒人清理。他想到了“家道中落”這個詞。

    唐一虹帶他們走上五六級階梯,才來到別墅的大門前。她把狗放下,狗叫了幾聲,快速穿過寬闊的走廊,消失在前廳的某處。走廊左側的墻上,有一幅歷史樹的貼圖,展示的是盛權造船廠的發展軌跡。右側立著一個長長的玻璃櫥柜,上面擺有各種由盛權造船廠出品的經典木船模型。范正用手指在玻璃表面劃了一下,灰塵很厚。范正聽到了鋼琴聲,但走進走廊一半處時,鋼琴聲戛然而止。

    “是你家孩子在彈琴嗎?”協警問,側耳聽著。

    “我沒孩子?!碧埔缓缯f,“是我老公,那個沒用的東西……如果他把彈琴的心放在造船廠上,家業也不至于淪落至此?!?/p>

    這時,一個微微駝背的男人,抱著那條泰迪犬,出現在前廳跟走廊交界處。前廳的裝修風格相當古舊,范正看著這個抱著狗、一臉陰沉疲憊,仿佛被生活折磨得不成樣子的男人站在前廳的前端,就像看著一張幾十年前的巨幅黑白照片。

    “這兩位,就是今天說要來的警察。打個招呼吧?!碧埔缓绲恼Z氣聽起來像在命令兒子。

    “兩位警察好?!蹦腥它c頭說道。他就是盛權的兒子盛司。泰迪犬在他懷里猛烈掙扎,似乎被那雙因不安而緊繃的手臂箍得太緊,最后使勁一蹬,跳落地面,從螺旋樓梯跑到樓上去。范正抬頭望一眼螺旋樓梯上的空間,像個風暴的漩渦。他請唐一虹趕緊找個地方坐下說正事。

    他們剛在茶室坐下,身后的走廊就傳來清脆的腳步聲。

    “沈律師,你來了,時間正好?!碧埔缓缙鹕碛??!斑@兩位是來調查的警察?!?/p>

    范正跟這位三十多歲、穿著一身西服、不茍言笑的律師握了手。他注意到沈律師從不正眼看唐一虹,對她剛才的歡迎也只是投去輕蔑的一瞥,似乎雙方此前因什么事發生過不愉快。

    “沈律師,遺囑帶了吧?快拿出來,給范警官看?!碧埔缓缬职言掝^轉向范正,“你看了就知道了,老爺和老夫人雙雙失蹤,跟程升脫不了關系;而且老夫人是在療養院休養期間失蹤的?!?/p>

    “哦,程升是誰?”協警問。

    “就是給你們指路的那個好心人嘛?!碧埔缓缯f。

    沈律師從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擺在案上。

    “三年多前,也就是盛權失蹤的時候,警方是否看過遺囑?”范正問。

    “沒有。我也沒必要提供這份資料?!鄙蚵蓭煱逯樆卮??!笆孪嚷暶?,我這次來,僅對關于遺囑的基本問題作出回應,除此外的一切,包括委托人的個人性格和生活細節,我皆不予回答?!?/p>

    盛權確實找了位好律師,范正心想。但這次許文瑩的失蹤也許牽涉到了遺囑,他才迫不得已拿遺囑出來給警方看??墒钦仗埔缓绲脑拋砜?,這份遺囑的內容顯然是對家族內部公開的。

    在沈律師翻開的某頁,范正看到了遺囑的全文。然而,這份遺囑執行的不是法定繼承,而是以遺贈的方式,贈予懸崖島的軍人療養院。也就是說,盛權的兒子或其他任何家庭成員都得不到一分錢。范正在遺囑里看到了剛才唐一虹提到的名字“程升”,仔細琢磨一下遺贈的條件,就能明白作為兒媳的唐一虹為何感到如此不滿:造船廠的所有者,盛權本人,感到身體機能日益衰退,將不久于人世。如果軍人療養院院長程升,承諾照顧盛權的妻子許文瑩一直到她去世,那么在盛權本人去世后,盛權的所有個人財產將贈予軍人療養院,用作戰爭后創傷軍人治療的項目資金。

    “這夫婦倆,一個自認為不久于人世,另一個患老年癡呆和腦癌?!眳f警在范正耳邊嘀咕?!隘燄B院很快就能得到這筆錢了?!痹掚m如此,但范正不明白為何唐一虹那么執著要將導致兩老失蹤的罪名,扣在程升頭上。此時,唐一虹在一旁聽到了協警的話,立刻補充說:

    “不是療養院得到這筆錢,是程升本人,對吧?”她用手肘戳了一下在旁沉默的盛司。

    “對?!笔⑺窘K于開口?!拔鍌€月后,療養院即將從公有轉私營,這筆錢等于直接落入程升的口袋?!?/p>

    “哦。轉制的決定,是在遺囑訂立前還是之后作出的?”范正問。

    “是在那之后?!笔⑺净卮??!暗喠⑦z囑后不久,我爸就失蹤了?!?/p>

    “也就是說,盛權知道轉制的事后,有可能會因此修改遺囑?!眳f警說?!叭绻躺胨酵踢@筆財產,那只能對盛權下手了?”

    “別亂下結論?!狈墩龑f警說。他感覺盛司兩口子在故意引導結論,目的無非是使遺囑失效,從而執行法定繼承?!吧蚵蓭??!狈墩^續說?!霸诏燄B院改制后,改制前訂立的遺囑是否還有效?”

    “有效。這份遺產的受贈予主體機構,是療養院,并不會因機構法人的變更而失效。除非盛權本人親自出來修改遺囑?!鄙蚵蓭熁卮??!傲硗?,在遺囑生效后,療養院會設置一個專項賬戶來運作這筆遺產。但至于你們討論遺產是否會被私人挪用的問題,在此我無法回應?!?/p>

    “五個月后正式轉制……盛權也已失蹤三年半……”范正琢磨著。

    “沒錯沒錯?!眳f警想到了什么?!鞍肽旰笫嗍й櫨蜐M四年,被宣布法律死亡,遺囑開始生效。那時,療養院已經是屬于程升一個人的機構了。果然是個絕妙的時機?!?/p>

    “啊,這位小警察果然一針見血呢!”唐一虹附和道。

    “程升和盛權兩人有什么交情?”范正問。

    “我爸和程叔叔一起參加過越戰,是老戰友?!笔⑺具@次主動開口。

    “哦,都是老兵呢……”協警被范正瞪了一眼后,開始冷靜下來,擺出嚴肅分析的模樣。

    “按這種交情,即使療養院要轉制,盛權還是有可能繼續維持遺囑不變的。錢肯定會花在正當用途上,畢竟是軍人作風嘛,剛正不阿?!?/p>

    “不。有件事你們肯定不知道?!碧埔缓缯f?!俺躺斈瓯蛔C實協助療養院的軍人自殺,理由是不想看他們繼續受苦,說戰后創傷情緒不是一次感冒那么簡單。但上面的人只對他作出一次警告。我家老爺也有這個戰后創傷問題,所以我很肯定,老爺這次失蹤也是程升在背后搞了什么,說不好,人都死了三年啦。盛司,在你爸失蹤后,難道你就沒懷疑過程升嗎?”

    “呃,有吧……”盛司支支吾吾地說。

    “很大概率,老太太失蹤也是他干的?!碧埔缓缋^續說個不停?!耙驗榀燄B院轉制后,程升作為院長,不但自負盈虧,還要照顧老太太,可能在拿到遺產前,就維持不下去了。既然他能殺掉老爺,也不差把老太太也處理了吧,等兩老一死,那筆錢就是他的?!?/p>

    “我倒是很好奇,為什么盛權要囑托程升照顧許文瑩,而不是交給親兒子來履行撫養的義務呢?”范正笑著問?!半y道是說……”這時,盛司夫妻二人都啞口了?!八哉f,無論療養院是否轉制,盛權也許一開始就想把許文瑩交給療養院照料。至于真正的原因,你們比我更清楚?!狈墩f著,一邊把文件蓋上,推回律師面前?!昂昧?,謝謝沈律師。既然老夫人是在療養院失蹤的,接下來是時候去找程院長問問話了?!?/p>

    唐一虹邀請范正留下來吃午飯,范正婉拒了,覺得需要跟他們保持距離。一開始,范正就不打算先詢問許文瑩失蹤的細節?,F在他更加確定,她的失蹤不僅僅是一樁單純的失蹤。離開別墅時,范正遠遠還能聽到唐一虹責備她丈夫的聲音。

    “說不準,盛權夫婦和程升這三人,本來就沒剩幾年命了。而且照療養院目前的經營狀況看,也維持不了多久?!眳f警嘆氣說?!盀槭裁词噙€要執意將遺產通過這種方式送給一個外人?”

    “你可終于問了個有意義的問題?!狈墩f。在院外樹下抽煙的間隙,兩人看到了那個正拄著拐杖朝他們迎面走來的療養院院長?!霸洪L,我們又見面了?!?/p>

    折返療養院的途中,范正發現只有在主路上才安裝有少數的監控攝像頭,而懸崖島內大部分都是小路。在程升的帶領下,兩人來到療養院前的斜坡。療養院大門外的那條道路,一前一后都安裝了攝像頭。被問及攝像頭數量如此少的原因,程升解釋,那場風暴破壞了不少監控設施。后來考慮到旅游業受挫,游客如今已經不再熱衷上島游玩,覺得沒必要全部重新安裝,最后只保留幾個裝裝樣子。若不是許文瑩的失蹤,也沒人會重新注意攝像頭的必要性。

    療養院附近有幾個景點入口,但現在都大門緊閉。剛走進療養院的大門,一位護士就馬上出來攙扶程升。有幾個神情淡漠的老兵,在那棟三層大樓前的空地上散步,呆呆地看著一行人穿過空地,走進大樓前廳。

    “現在療養院有多少職員和老兵?”范正掃了一眼空蕩蕩的前廳。

    “不多,除了我,僅剩兩個護工和一位醫生?!蹦俏蛔o士回答?!爸劣诶媳由辖裉煨聛淼哪俏?,也不超過十人?!?/p>

    “這跟老人院沒差別了?!眳f警叉著腰,朝深處瞄一眼。

    范正叫協警先扶程升回辦公室,留下了護士在前廳問話:“許文瑩失蹤前,照顧她的是誰?”

    護士臉上一驚,然后馬上緩和下來:“正是我本人?!?/p>

    “聽說她有老年癡呆和腦癌?”

    “對,病情很嚴重,但她還記得盛權,每天嘴里都念著他的名字。說起來,她的失蹤有我的責任?!弊o士停頓一下,臉上蒙上慚愧的神色?!袄咸刻禳S昏都會在空地散步半個小時,再由我帶她回病房休息。那天我準備帶她回去時,電話突然響起,我以為她不會走遠,就跑回去接電話。但電話里沒人說話,過一會兒就掛了。等我出來時,老太太人已經不見了。你剛也看到外面的那片空地了吧?本來就不大,但老太太在那里散步半個小時,最多只能走個十米,大多數時候都在發呆,怎么就突然不見了呢?憑空消失一樣!”

    護士說著就開始喘氣,竭力對范正描述當時不可思議的事實,來減輕自己的負罪感。

    “哦,那天只有這一個電話打來?”

    “對。老兵的家屬基本不會打電話來問候,把人擱這兒,就完事兒了?!弊o士說。

    “那么當時程升院長是否在療養院內?”

    “在的。他不可能作案,你看他的腿就知道,能把人帶到哪兒去呢?”護士為程升辯護道?!鞍l現老太太不見了后,我和幾個人出去找過,后來又跑到盛司家里,也不見她人。當時只有盛司一個人在家彈琴。唐一虹散步回來后,聽說老太太不見了,馬上報警。我能說的基本是這些?!?/p>

    “當時只有盛司一個人在家……”范正嘀咕,然后告訴護士可以去忙了。護士轉身就沒了蹤影,生怕惹上更多麻煩。

    看見范正出現在辦公室門口,協警像找到救星一樣,雙眼發光,如釋重負,要他趕緊進來接手。他跟程升在同一個空間里尷尬地對坐很久,什么都沒交流出來。范正在協警身上看到一種生命莫名的空缺,就像在這樁案子里缺少的那一個環。缺少表面的邏輯,人是否就不能繼續在社會的體系中生存下去了呢?那幾秒鐘里,范正眼前一片灰茫茫,仿佛那天的風暴腐蝕了他的瞳孔?!澳闳ゲ椴樵S文瑩失蹤那天,打來療養院的那個電話是誰的?!狈墩龑f警說。協警站起來,逃難似的離開。

    范正也失了魂似的,坐在程升對面的椅子上,看著他默不作聲。程升那雙渾濁的眼珠,像碎成了很多塊玻璃,變成灰色的萬花筒,曾有多少子彈在這雙眼睛前如流星般飛過?范正努力回憶,也記不起是否曾在島上見過這個人。過一會兒,范正才緩緩開口問道:“程院長,你這腿腳現在還好吧,是戰場上弄傷的?”

    “既然知道是戰場上弄傷的,看來我的底細你也摸清了吧?”程升說。

    “沒有,還有很多問題要向你請教?!?/p>

    “對,當年越戰時期,我跟盛權是鐵道兵。盛權是工程方面的能手。要不是一場風暴攪了局,以他的能力,造船廠還能擴張得更大?!?/p>

    “盛權當年發生什么事?聽說他患有戰后創傷……”

    “警官,你開過槍,殺過人嗎?”程升問,疲倦地笑了一下?!笆玛P生死的事,總不是件輕松的事。警官,不知你有沒有聽過這樣一句話:戰爭只是表面上結束,卻在所有人腦海中蔓延。無論是施害者或者幸存者,都逃不過恥辱的折磨?!?/p>

    “理解?!狈墩p輕回應,想起自己上崗以來只對天空放過空槍。子彈最多只穿過云層,也許連云層都未曾抵達,也未曾傷過任何血肉之軀?!拔也滤堰z產贈予療養院,也是出于這樣的心理,想去彌補什么?!?/p>

    “戰爭的創傷是個永遠都無法彌補的洞?!背躺焉硐碌募僦{整了個姿勢?!熬?,你這次來不是為了聽我說故事的吧?遺產的事完全是盛權的主意,與我無關。我這么老了,哪有跟后輩爭遺產的心思呢?我不想死了后,墳墓要被盛權兩個兒子、還有船廠總管魯末,輪流唾棄?!?/p>

    “哦,盛權有兩個兒子?”范正忍不住挑起了眉。

    “警官,你的調查工作做得不充分啊?!背躺テ鹗诌叺墓照?,輕輕敲著地板。

    “請講,請講?!?/p>

    “現在聯合老婆污蔑我殺害許文瑩的,就是長子盛司。至于次子盛文,姑且可稱作是個鋼琴家,十年前就離開了懸崖島,我很久沒見過他了。不過那孩子根本就不喜歡彈琴,從小喜歡擺弄船模型;琴是盛權逼他學的……反倒是盛司,一直喜歡彈琴,盛權卻要他接手船廠?!闭f著,程升陷入沉思?!按蛄艘粓稣?,人都變得顛倒是非了啊……控制欲極強,蠻橫、破壞、逆反……”

    “這么說,還有一個人沒出現?!?/p>

    范正提出想查看許文瑩失蹤當天,療養院大門外的那段監控錄像。為了方便掌握人員出入的實時情況,療養院外的兩個公共道路攝像頭在療養院的監控室內也有一份記錄存檔。程升喚來那位護士,要她帶范正去看監控錄像。又看看墻上的鐘,午后四點,說他要休息了。

    “再耽擱你一下。這位船廠總管魯末,是個什么角色?”

    “老狐貍一只,船廠真正的掌權人,畢竟盛司那孩子根本沒有管理企業的能力?!背躺f。這讓范正想起在別墅里聽見盛司彈琴的場景。他那種憂郁的氣質,不適合掌管一家造船廠。

    “警官,看來你還是沒有從你爸那兒學到真功夫啊?!背躺洲揶淼?。

    “我爸,你知道誰是我爸?”

    “祝查案順利吧?!背躺駛€早知謎底卻故意設局的掌局者,非要范正來猜謎。

    護士神經兮兮地來到辦公室門口,看見范正陰沉的臉后,又驚了一下,然后訕笑著要帶路。監控室在二樓,跟著護士走上樓梯時,范正看著四周空無一物的蒼白墻壁,很難想象這里會是一個軍人療養院,那些根深蒂固的創傷情緒又如何能夠在一面空白的墻上得到排遣和救贖呢。經過二樓走廊,一排排的病房大多數空蕩蕩,漂白的床單上只有一層灰塵細末。范正偶爾才能在里面的床上或者朝向大海的窗邊上看見休息的老兵,他們如同石化的人像。

    在監控室里,有一個中年男人在修理電器。護士介紹說,這是療養院的醫生。護士請他調出許文瑩失蹤那個下午的監控錄像。這位醫生看了范正一眼,就放下修理工具,慢悠悠在屏幕上操作起來。這人到底是修電器的,還是治病的?范正不解。

    監控沒有拍到許文瑩在空地上活動的畫面,因為兩個攝像頭一前一后地只負責監控大門前那一段短短的道路。護士說,老太太失蹤那天他們查看過監控,并未發現不妥。當許文瑩終于走出療養院大門,出現在監控畫面時,范正注意到許文瑩并不是無意識地出走。從她臉上的神情可以看出,她被什么吸引了。出了門口后,許文瑩快速地朝兩頭望,然后頓了一下,加快腳步向范正剛才走過的那個斜坡方向走去,最后消失在監控畫面里?!俺诉@個監控,還有其他道路監控拍到許文瑩嗎?”范正問。

    “噢,沒有了?!弊o士回憶道,雙眼一睜?!八晕艺f她是憑空消失的嘛!”

    “不對?!狈墩叱霰O控室,在走廊上望著療養院大門外的道路?!巴ㄏ虔燄B院的斜坡左側,有一條分岔的小路,小路的圍墻轉角正好是監控的死角。如果有人從墻上引起當時在空地散步的許文瑩的注意——比如,用盛權的名字?!?/p>

    “對,老太太對盛權的名字和照片都是很敏感的呢?!弊o士插話。

    “嗯,這樣就能把老太太引出來了。聽到失蹤已久的丈夫的消息,腳步比平??煲膊皇遣豢赡艿??!狈墩聊サ??!爸劣谀阏f在其他監控上都看不到許文瑩的身影,原因很簡單,引她離開的人肯定非常熟悉懸崖島的監控分布。只要走小路,就能完全從監控畫面里消失?!?/p>

    “哎呀!”護士恍然大悟似的拍拍腦袋。

    “這么說……老太太的失蹤,是有人謀劃的?”醫生皺著眉,問道。

    “正是??此叱龃箝T后的神情,如果不是本身就神智清醒,就是被什么吸引了。吸引她的,很可能是跟盛權有關的東西,比如一張他的照片,或者關于他的消息,甚至是他本人現身了?!?/p>

    “這么玄乎?!贬t生嘟噥著?!拔医o她檢查了幾次,她人已經跟塊木頭沒啥區別了。如果是裝出來的,演技可謂高超?!?/p>

    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協警來到監控室門口,告訴范正,那天打電話來療養院的人的名字和手機號碼都查到了,并遞來一張寫有字的紙條:“要叫這個人來問話嗎?”

    “很好,但這條線索暫時不急?!狈墩V定地說??戳思垪l一眼便塞進口袋?!拔业故窍胂纫娨娔俏淮箐撉偌??!彪S后,范正問盛司拿到盛文在市區的住址和他的電話,打了過去。

    “這事與我無關?!甭牭椒墩脑捄?,電話那頭一個低沉的聲音回答道。

    “查清真相前,誰都有嫌疑。當然,我沒有說與你有關,但失蹤的終究是你母親?!?/p>

    “讓她隨我爸去了不好嗎?活著那么痛苦,死因又何必說透了?”說完盛文就掛了電話。

    盛文似乎傾向認為他母親的失蹤是一次刻意隱瞞的自殺。即便不是自殺,也不想追查。范正很疑惑,這個十年不曾踏足懸崖島的次子為何表現得如此冷漠,心里又藏著什么怨恨。

    黃昏后,聽到范正說要在派出所舊址過夜,協警連連搖頭,說準備坐最后一班船離開懸崖島。在碼頭,范正叫協警親自去一趟盛文的家,請他上島一趟。如果盛文繼續像在電話里那樣拒絕接受問詢,那就告訴他,他的母親許文瑩很可能已經遇害,而且不出幾日,尸體就會被找到。

    “???范警官,難道說你已掌握許文瑩失蹤的線索了?”協警問。

    “那幾個人跟盛權都有利害關系。至于許文瑩的失蹤,也許只是一個插曲?!狈墩卮?。

    “嗯?!眳f警不明不白地點點頭,踟躕著登上了離島的航船。

    回派出所舊址的路上,范正向一個正在毒殺野狗的島民買了一桿他手上的毒鏢,以備防身之用。站在高處,俯瞰落日下的懸崖島,一片橘紅,這里依舊飄著令人反胃的腐爛氣息。白色懸崖上,野狗活動頻繁,黑影幢幢。自然和人心都不打算放過任何靠近它們的生命。范正竟有了一絲恐懼,不知什么東西哪天會取了他的性命似的。

    療養院的護士得知這位警察要留宿懸崖島,卻執意不肯在療養院過夜,只好給派出所送來被褥和席子。老太太的失蹤讓護士非常有愧疚感,她對范正既忌憚又依賴;早一天結束這樁案子,包括她在內的所有人都能早一天從噩夢中醒來。范正第一次在查案中觸摸到那種如同戰后創傷般彌漫開來的古怪情緒。

    派出所舊址恢復了供電,但僅有兩盞燈完好。范正找到當年陪父親工作時常坐的那把椅子,簡單掃掉上面的落葉灰塵,搬到檔案室里坐下,準備清查檔案。檔案室就像懸崖島的一個小型歷史博物館,所有結案的、未結案的案子若按時間排列一下,就組成了懸崖島的基本發展脈絡:從早年尚未開發成旅游區時造船廠間的生產糾紛、盜伐紅木案、修建教堂的信仰沖突,到旅游業開展后的土地規劃異議、島民與游客的紛爭,直到風暴來襲時的人口失蹤,最后只剩下野狗繁殖傷人等不值一提的小事。然而,逐一清查過后,卻沒有找到盛權失蹤的檔案。

    父親會不會記錯了檔案的去向,或者早已被銷毀了呢?對于這種非自然因素導致的人口失蹤,其檔案若隨派出所的撤除而遺棄在此或者被銷毀,要么說明這樁案子無足輕重,要么疑云深重。范正幾次想打電話給退休在家的老父親,問他檔案的去向,每次都在按下撥通鍵前打消了念頭。既然父親事前囑咐要回來派出所舊址,那肯定有什么東西是他想要自己重新挖掘的。

    范正把席子和被褥鋪在檔案室的地面,打算在這里過夜。地面的潮氣上升,讓他渾身微冷。睡下不到半個小時,外面傳來一陣狗叫,伴隨著一個男人低沉的驚呼聲和劃過草叢時的奔跑聲。范正跳起來,沖到門口,抓起放在門邊的毒鏢,只見一個駝背的影子沒入了山坡。他知道那個男人是誰,但不打算追上去。

    當他重新躺下時,忘了關燈,眼角恰好瞥見檔案柜底下的夾縫,有一個發霉的檔案袋。他輕輕抽出來,生怕一碰它就像重新出土的文物遇上空氣變成一堆齏粉。這份檔案正是盛權失蹤案的調查記錄。

    整個調查過程沒有特別之處,當時警方也調取了碼頭的監控錄像,并未發現盛權離開懸崖島的證據。這種憑空消失了似的失蹤今天再次發生在他的妻子許文瑩身上。有三個可能:這兩人還在懸崖島某處(無論生或死);兩人都被殺了,被拋入大海,毀尸滅跡;或者,隨經過懸崖島的某艘航船離開了??墒撬麄兛偛粫谶@個年紀,還搞隱姓埋名、遠離是非的壯舉吧?

    另外還有一點跟許文瑩失蹤案相似,那就是所有島內攝像頭都沒有拍到盛權失蹤當天的活動畫面。無論導致這對老夫妻失蹤的,是一人所為還是多人所為,兇手都熟悉島內攝像頭的分布情況,刻意避開監控作案。這顯然不是隨機的兇案,而是利益紛爭,兇手就是他們中的某一個。

    范正翻閱當年的問詢記錄,其中包含盛氏兄弟、唐一虹、魯末、程升以及許文瑩,還有造船廠的員工等人的供述。從許文瑩的記錄可推斷那時她的神智尚且清晰,至少老年癡呆尚未影響她的表達。除以上人物外,還有一個名為蔣迪的人,據記錄顯示,此人是一個為療養院供應藥物和器械的合作商。盛權失蹤當天晚上,他在市區里參加一場鋼琴演奏會,但白天期間他人在懸崖島,與療養院清算貨品賬單,是程升作的證。在這兩次失蹤案的調查中,所有人都看似在說實話,又似在極力掩飾什么。

    山坡上越來越聒噪的野狗走動聲,提醒范正現在離天亮還有不多的時間。他只得抓緊時間短暫休息,一閉上眼睛,耳內就響起風暴摧毀島嶼時那股巨響般的耳鳴。

    ……

    作者簡介

    路魆,1993年生于廣東肇慶。有作品發表于《花城》《西湖》《山花》《青年文學》《香港文學》等,寫有長篇小說《暗子》,短篇小說集《角色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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