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0年第10期|楊曉升:海棠花開(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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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家兄弟是一對雙胞胎,共同居住在北京城海淀區的一座小四合院里。
小四合院緊鄰某大學校園,是北京城典型的那種:坐北朝南,中軸對稱,臥磚到頂,起脊瓦房。北房三間,正房居中,左右兩側各有一間耳房。東西廂房各兩間,南房三間。院的大門開在正南方向的東側,不與正房相對。據說這是根據八卦的方位,正房坐北為坎宅,如做坎宅,必須開巽門,“巽”者是東南方向,相傳在東南方向開門財源不竭,金錢流暢,所以要做“坎宅巽門”為好。
院內很寬敞,庭院中蒔花置石,東西對稱各長出一棵枝葉茂盛的海棠,樹冠已直追房頂。中央石凳之上擺放著數盆石榴盆景。緊挨盆景的南側,是一口醬色大陶瓷缸,缸里養有金魚數尾,寓意吉利。透過清澈的水面,可見缸里的金魚在水里悠然自得,悠哉游哉,好不愜意。
趙老太爺是毗鄰這座四合院那所知名大學的歷史系教授,趙老太太則是純粹的家庭婦女。民國初年,趙老太爺靠著自己的勤奮,用十幾年的積蓄置下這座小四合院,夫婦倆春風得意地住進了院里,開始安居樂業,并勤勤懇懇地進行著生殖繁衍的偉業。趙老太太先后懷了四胎,可要么中途流產,要么孩子生下來不久夭折。及至第四胎,夫妻倆從一開始便如履薄冰,小心翼翼,還問診中醫大師,百般調理細心保胎,總算大功告成,而且不生則已,一生就是一對雙胞胎,即眼下這座小四合院的主人大趙和小趙。
不知怎么的,趙家的這對兄弟自打離開娘胎便成了冤家。打小的時候,兄弟倆不停打鬧甚至打架,碰到好吃的好玩的,他倆總是你爭我奪,各不相讓。并非趙教授夫婦缺少教養,孩子打小的時候夫婦倆就教導這對雙胞胎兒子背《三字經》、讀《弟子規》,還不知多少次地反復給這對雙胞胎兒子講孔融讓梨、孟母三遷、頭懸梁錐刺股的故事,向他們傳遞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的千年美德,教導他們要相親相愛、互助互讓,要把心思用到學習上??哨w家兄弟就像頑石兩枚,《三字經》背是能背,《弟子規》讀是讀了,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這些道理,兄弟倆也都懂,可一旦遇到具體事情,甚至只是生活瑣事,兄弟倆該不讓還是不讓,該打的時候還是要打。趙教授夫婦為此可謂傷透了心,苦惱不已。研究并教授了數十年歷史的趙教授始終也鬧不明白:莫非“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真是人的天性、宇宙的絕對真理?
趙教授尚且如此,本就沒太多文化的趙教授夫人,對此更是無可奈何了。每每見到這對孽債兄弟打架,原本生性溫和的趙夫人只得急急地抓起趙教授上課時用的教鞭,以打代教,邊打邊教訓。她打大的便對大的說:你大沒大樣,你就不知道這世上的人大的都要讓著小的嗎?她打小的會對小的嚷:他是你哥,你怎么就不知道要尊重你哥?
對于母親的管教,兄弟倆誰都不認賬,也不服氣。大趙據理力爭:我怎么是大的了,我和他同歲,怎么就得讓他了?小趙則如此反唇相譏:我與他同歲,他怎么就成哥了,他都沒個好樣,我尊重他個屁呀!兄弟倆輪番說出的話,時常讓趙母目瞪口呆,舉著的教鞭無力垂了下來,接著是唉聲嘆氣,暗自抹淚。
日出日落,月缺月圓。
十幾年的時間,說長則長,說短則短。轉瞬間,趙家這對雙胞胎兄弟很快就長大了。長大的這對兄弟,雖然數年間先后在同一所小學、同一所中學上學,可無論是上學還是放學,他們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從不結伴而行。即便是上學時在父母的督促下一同走出家門,出了家門他倆也是各走各的,幾乎形同陌路。放學回到家里,也同樣如此。
一九五五年,大趙小趙已滿十八歲,高中剛剛畢業。原本趙教授夫婦是希望兩個兒子能上大學的,無奈趙家這對雙胞胎兄弟生性頑劣,無心向學,學習成績一直不上不下,盡管勉強也考上高中,但高中階段成績在班里排名時常倒數第一。眼看兩個孽債兒子學習不可救藥,上大學無望,又值上山下鄉之時,趙教授便萌生將他們送去農村鍛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念頭,并寄希望于兩人在廣闊天地能有所作為。但趙教授的想法,只得到趙夫人一半的贊同和支持。也就是說,趙夫人同意丈夫將兒子送到農村鍛煉,但她不同意兩個都送,只同意送一個。趙夫人的理由也比較充分:兩個兒子都送走了,身邊無任何子女,無異于斷子絕孫,家不像家,夫妻倆孤零零住這么個四合院,日夜空蕩蕩的,你不覺得瘆得慌?再說萬一咱倆有個三長兩短,找個人跑腿照應都困難??蓛蓚€兒子只送走一人,手心手背都是肉,送誰不送誰,夫婦倆思前想后,進退兩難,反復商量依然未果。于是想出了一個相對公平卻并非兩全其美的辦法:抓鬮兒。
趙教授寫好了兩張紙條,一張寫著“去”,另一張寫著“留”,兩個兒子誰抓到“去”的這張紙條,誰就得盡快到居委會報名,到農村去鍛煉。兄弟兩人各抓了一個紙條,打開紙條的那一刻,大趙如遭電擊,他兩眼發直,久久地盯著那個碩大的“去”字,白紙黑字,確確實實,他不停地眨巴著眼睛,心仿佛被一根絲線扯痛了,一直往下沉,耳邊這時候卻冷不丁響起小趙幸災樂禍的笑聲。此刻的小趙,正手舞足蹈,趾高氣揚,一臉壞笑,而且越笑越開心。挑釁和嘲弄的目光,也像支支射出的箭,投射到大趙沉郁的臉上,讓大趙感覺痛入骨髓、疼痛難忍,內心的怒火像即將爆發的火山,呼呼燃燒。在場的趙教授夫婦正欲呵斥制止小趙的放肆,大趙卻已經搶先一步,閃電般舉起手重重地扇了小趙一記耳光,轉過身撒腿便跑,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日去夜來,趙家的小四合院隨著夜幕的降臨重歸平靜,白天發生的風波雖也在趙教授夫婦的安撫下回歸平息,但趙家這對雙胞胎兄弟結下的梁子,從此刻骨銘心。
盡管心存不甘,大趙最終還是自認倒霉,也多少帶著不當狗熊不讓小趙嘲笑的自尊,獨自前去街道居委會報到,幾天后又獨自背起背包同他的幾位同學一起到了湖北黃岡農村。離家那天,原本趙教授夫婦準備前往車站送行,但大趙去意決絕,走出家門時既不道別,甚至都不回頭看自己的父母一眼,只甩下一個長長的背影。
更讓趙教授疼痛的是,大趙此去湖北,除了剛到黃岡漲渡湖農場時來了封信,此后便音訊稀少,甚至數年都不回家。大趙離家的第五個年頭,趙教授實在坐不住了,夫婦倆利用寒假時間,冒著刺骨嚴寒,長途跋涉來到湖北黃岡的漲渡湖農場。
好不容易七繞八拐,沿途四處打聽,總算見到日思夜想的大兒子時,一切完全出乎趙教授夫婦意料:大趙已經變成五大三粗的漢子,蓬亂的頭發,疲憊卻不乏神采的目光,黝黑的臉上胡子拉碴,一身已洗得發白且沾染泥土的藍色粗布衫,使他整個看上去已是活脫脫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不僅如此,大趙已經成家,媳婦是與他同年來到漲渡湖農場的武漢女子,而且他們倆已經有了一個兩歲的兒子!
趙教授夫婦被農場的熱心同事引進大趙家時,大趙一家三口正圍坐在家里一張簡陋的圓桌上吃晚飯。見到門外來人,而且是多年不見的父母,原本已經站起身的大趙瞬間像觸了電一樣木在屋里,兩腮被還未下咽的食物撐得鼓鼓的,兩只疲憊的眼傻傻地看著自己的親生父母,那樣子像極了一只正吃著東西卻被突然嚇著了的蛤蟆。他的妻子和兒子見狀,同樣像觸了電,仿佛大趙身上的電流瞬間又傳導到他們母子身上。
當看到自己的親生父母雙雙站在門口早已老淚縱橫時,大趙才在同事的招呼下慌慌地回過神來,叫了聲爸、媽,你們怎么來了?邊說邊招呼自己的父母趕快進屋。他們一家三代就這樣在一陣手忙腳亂和唏噓感慨的嘆息聲中,悲喜交加地團聚了。
……
楊曉升,男,1961年生,廣東揭陽市人,現居北京?!侗本┪膶W》月刊社社長兼執行主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著有長篇報告文學《失獨,中國家庭之痛》等各類作品近三百萬字。出版中短篇小說集《身不由己》《日出日落》《尋找葉麗雅》等。曾獲徐遲報告文學獎、新中國成立六十周年全國優秀中短篇報告文學獎、浩然文學獎等獎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