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0年第9期|韓東:動物·人的世界
1
林教授前往某島國參加一個學術活動,妻子小宇同行。他們從陰暗寒冷的冬天一下子就飛臨了盛夏,不,是到了熱帶,抵達時正值傍晚。走出機艙門,林教授覺得全身的骨架都松散開來??罩写髨F的云朵已經變暗,但灰云之間的天空仍然是深藍色的??諝鉂駶?,氣息和他來自的大陸腹地完全不同,似乎從這一刻起,他才有了嗅覺,或者說相關的感官才毫無障礙地啟動了。
前往酒店的轎車上,林教授和司機搭訕,問起活動日程以及來賓的情況。司機支支吾吾,加上語言障礙,折騰半天林教授才明白那司機并非活動方的代表,而是屬于一家迎賓服務公司。于是林教授沉默了,心中略有不滿。
酒店亦無活動方的人迎候。林教授夫婦在前臺辦理了入住手續,便乘坐電梯扶搖直上去了自己的房間。酒店相當高級,客房規格也出乎他們意料,更絕的是有一扇大窗戶面向海濱。此時天已經全黑了,下方是這個島國璀璨一片的燈火,更遠處是大海,在被天空映亮的云層下面顯得恍惚和難以捉摸。
站在這樣一扇窗戶前,林教授開始撥打莊小姐的電話。莊小姐是這次活動的聯系人,他們此行的一切事項都是經她的手安排的。明明開通了國際漫游,但這個電話就是打不出去。林教授換了小宇的電話再打,還是沒有接通。林教授給莊小姐發了一條微信,告訴對方他們已經平安抵達,人已經在酒店房間了。微信還是林教授為聯系的方便要求莊小姐使用的,但她一般不看微信。
小宇已經收拾好了箱子,這時她問:“下面怎么說?”
是啊,下面怎么辦?已經到了晚飯時間,甚至飯點兒都過了。是自己出去找地方吃飯,還是再等等?正躊躇間莊小姐發來微信。是這么說的,主辦方設晚宴歡迎全體與會嘉賓,請著正裝按時出席,賞光云云。十五分鐘后有專車在酒店門前恭候,前往某個酒樓。
林教授多了一個心眼。因為小宇并不屬于被邀請的嘉賓,接到活動邀請時林教授就有言在先,需要妻子陪伴一同前往,當然了,小宇的往返機票他們可以自己出,也就是吃飯時多了一個人而已。當時主辦方是應允的。但莊小姐發來的微信并沒有提及小宇,她使用的稱呼是“您”而非“你們”。林教授回微信問:我妻子一起去方便嗎?半晌沒有回復。
眼看十五分鐘已經過去了十分鐘,莊小姐的微信終于來了。她說請示了主辦方,因為歡迎晚宴是早就預訂好的,座位有限制,臨時加座不太可能??傊蔷芙^了。林教授不禁變色,心想:我跟你客氣,你還當真了!他心里閃過一個念頭,就算他不打招呼就帶妻子一起去了,估計也沒有問題。但如果事到臨頭小宇被阻擋在酒樓外或者宴席外,那就太丟人了。幸虧他預先發微信詢問。
林教授回復莊小姐:那就算了,我也不參加晚宴了。我們自己去吃飯。
林教授估計這樣一來,對方或許會妥協,道歉之余邀請他和妻子雙雙前去赴宴。即便如此他們也不可能去了,如果去了就像他們爭取的是一頓飯。一頓飯哪里不能吃啊,哪里沒有啊,外國佬真是太小瞧人了,太小氣了!
“我們不單不吃這頓飯,這個狗屎活動我也不參加了,本來就沒想來!”林教授怒不可遏。
“來都來了,”小宇說,“這地方多好啊,一點兒霧霾都沒有,我們自己玩兒就是了?!?/p>
“不,活動我不參加了,退會!什么玩意兒!”
“你的講座是后天的,到時候再說吧?!?/p>
又等了約半小時,莊小姐既沒有回微信,也沒有打電話。林教授一腔憤怒無處宣泄,換了一件T恤和小宇步出酒店,立刻就被熱帶綺麗而溫暖的夜色包裹住了。他拉著小宇的手,又軟和又滑爽,就像是一個陌生女人的手。
2
酒店位于島國的文化中心地區,周邊有不少大學、博物館以及不算太古的古跡。當天晚上、第二天的白天和晚上他們基本上是在這片地方度過的。抽空兒去了一次唐人街,吃了一次素火鍋,然后就是在這附近轉了。
由于被多次殖民過,該地區文化元素豐富,加上自然風光,林教授和小宇并不覺得寂寞。他們去了一家美術館,是由十九世紀的兩棟著名的歐式建筑改造而成的,偌大的地方空空如也,幾乎沒有什么展品,也幾乎沒人。有一個展廳大約正舉辦當代藝術展,展品無非是些木頭、石頭、塑料、鋼鐵和紙箱子,或許構成了某種裝置或者觀念,但由于未脫離原材料的平凡,林教授和小宇都感受不到那種來自藝術的熏陶,看了也是白看。他倆信馬由韁,進入一個昏暗的空間,那兒正在放一部電影。竟然有四五個觀眾,十分肅穆、屏息凝神地看得出神。林教授和小宇靠墻而立(僅有的一排座位上坐著人),看了約有半小時電影。
這是一部紀錄片,記錄的是美術館所在的這兩棟建筑從設計到施工再到改造成美術館的整個過程。其中歷史風云變幻,政要、名流紛紛露臉,最后影片從黑白轉成了彩色,總之敘述的是美術館本身不凡的歷史。一家美術館,里面啥也沒有(姑且這么認為),唯一的展品就是自身的歷史,似乎建美術館的目的就是為了講述它是如何蓋起來的。這真是太有意思了。當然了,觀看的時候很無趣,或者莫名其妙,回頭一想卻意味無窮,如果說觀念,這不就是一個很絕的觀念嗎?
更多的時候,林教授夫婦喜歡徜徉在這里的校園中。林教授找一個吸煙點坐下,盡情地噴云吐霧,小宇則或坐或站,待林教授抽完兩人再會合。林教授生長于校園當然是很習慣的,小宇雖然不喜歡讀書,但對校園氛圍一向情有獨鐘,比如說她就很喜歡看校園題材的電影。小宇對校園有某種羅曼蒂克的認知,何況還是島國大花園一般的校園??邕^酒店門前一座一百五十年前的鋼鐵大橋就到了,校園沒有起始之處,也沒有任何圍墻。坐在雨樹下面的草坪或者石頭上,看著那些戴著耳機、手捧書本或電腦的學生,他們不是坐在樹冠極展的雨樹陰影里,就是在眾多的雨樹間穿梭。小宇迷上了雨樹。
晚間就更不用說,校園情侶出現了,散落在他們四周。林教授和小宇似乎也成了其中的一對。也就是在這種時候,林教授可以談談觀念,比如那家美術館的意義。他說:“他們是無意為之,如果是故意的,那就牛大了?!?/p>
“為什么呀?”
“因為生活中的荒誕無處不在,而藝術的荒誕或者說荒誕的藝術卻很困難,誰愿意勞民傷財去做這么無聊的事?”
“那這個美術館是牛還是不牛呢?”
“兩可之間?!?/p>
3
在報告廳門前林教授第一次見到了莊小姐,這也是他和小宇第一次和活動的主辦方見面。莊小姐從桌子后面站起來,林教授說:“你就是莊小姐吧?”后者說:“歡迎晚宴的事不好意思……”
本來,林教授是想介紹一下小宇的,聽聞此言怒氣一下子就升起來了,像是接上了第一天的話茬,這一天兩夜白過了。他大聲說道:“我走遍了世界各地,從來沒遇見過這樣的事!”
小宇拉了一下他的胳膊,林教授注意到莊小姐的臉騰地就紅了。莊小姐是那種典型的文職女人,戴著一副金屬邊眼鏡,長得雖不漂亮,但白凈文弱,紅暈上臉尤其明顯。林教授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支吾兩句趕緊鉆進了報告廳。小宇留下辦理有關事務,填寫表格、領取會務補貼等等。
這個講座是和當地的一位學者聯席的,另有一位主持人陳教授,聽眾則寥寥無幾,最多不過三十人。由于缺乏溝通,事先林教授既沒準備講稿,也沒用得上投影,和聯席學者也沒聊過。好在陳教授做過功課,大力而不無夸張地介紹了林教授,也在于林教授多年的講課經驗,二三十人那還不是小菜一碟嗎?
聯席學者侃侃而談的時候,林教授陷入了沉思。自己的確修養不夠,在報告廳門前大聲斥責一位女性,丟份兒的不是莊小姐,而是自己。但也是這個女人太笨,為何要提歡迎晚宴的茬呢?興許她是故意的吧,女人心海底針,她們沒有不記仇的。他記仇是因為涉及小宇,如果冒犯的只是他本人那真的不算個事兒。莊小姐就不同了,她是主辦方派出的唯一接洽這個講座的人,顯然“晚宴事件”以后她就停止了有關的工作。二三十個聽眾也都是沖聯席學者來的。所以說,他懟莊小姐、莊小姐被懟也不能說是完全無辜的。
問答環節很輕松,幾乎沒有人向林教授提問。講座結束,除了立刻就離開的大部分聽眾,剩下的七八個人將當地學者圍住了。大約怕林教授尷尬,陳教授要求與其合影。一張拍完,陳教授又叫坐在后排的小宇,對林教授說:“這是您夫人吧,一起照一起照,做個紀念?!?/p>
陳教授提出請林教授夫婦吃飯,林教授沒有貿然同意。他懷疑陳教授代表活動方,如果是這樣當然不能接受邀請。陳教授堅決否認,幾乎都快賭咒發誓了,說自己就是林教授的一個粉絲,林教授夫婦這才欣然應允。于是說好了,各自回去休整一番,在約定的時間去某飯店會合。
他們走出報告廳的時候,莊小姐早就沒有了蹤影,甚至連放在門口的那張桌子都撤掉了。
陳教授請林教授夫婦吃的是當地名吃肉骨茶,當得知小宇素食時陳教授慌了神,一再抱歉,并立刻起身要換一家素食餐廳,被林教授拼命按住?!拔页匀?,”林教授說,“她也吃鍋邊菜,沒那么矯情,何況這肉骨茶是島國特色?!?/p>
陳教授說:“罪過,罪過?!?/p>
肉骨茶上來時林教授才發現,這就是一塊大肉,泡在肉湯里,哪里有什么鍋邊菜?好在陳教授另點了不少素菜。
由于喝酒,這頓飯耗時很長。席間陳教授領林教授走出飯店,去馬路對面抽煙。飯店所在的這條小街寂靜無聲,幾乎沒有什么行人。街口透露出的天幕上掛著一輪皓月,林教授心想,今晚的月亮真是圓啊。再看他們走出來的飯店,連霓虹招牌都暗淡下去了,小宇這會兒肯定看著窗外,看見了兩個沐浴著月光的煙鬼。林教授感到很滿足,甚至有點兒陶醉了。陳教授還在歷數對方專業領域的成就(這是他今天和林教授交談的主題),林教授突然問:“你真的不代表這次的活動方?”
“不代表呀,我就是我?!?/p>
“那我是誰?”
“您是林教授啊,大學者,大師……”
“我是說你說‘我就是我’,這個‘我’是誰,也就是你是誰?”
“我是陳教授啊,您的讀者,從小讀您的書……”
“陳教授,你是哪里的教授?”
“就是您今天下午講座的這個大學里的教授呀?!?/p>
“我下午講座的大學是哪所大學?”
“就是……”
“哈哈哈哈?!绷纸淌诒l出一陣大笑,那意思是剛才他這么提問只是在開玩笑,而不是喝多了。當然了,是那種在喝了酒的情況下才會開的玩笑,并不是喝醉后的無禮冒犯,二者顯然是有區別的。這陣大笑還有更多復雜的含義,但已經和陳教授無關了。
笑完之后,林教授感覺到一陣空茫,大有不知身處何地之感。甚至有一點兒暈眩,就像要飄起來了,他抓住陳教授的肩頭說:“我們回去吧,也該結束了?!?/p>
“我真的是讀您的書長大的,才選了這個專業,當然了,您一點兒也不老,夫人那么年輕……”
4
鄭敏當年離開中國,來的就是這個島國。她的目的地是美國,由于種種原因取道此處,就是在陳教授所在的大學里讀書。這件事有二十年了吧,此前林教授和鄭敏同居了六年。自從林教授接到活動方的邀請,聯系、溝通直到來了島上他都沒有想到鄭敏,沒有想起這件事,以為這島國和自己完全沒有牽扯,是一個完完全全的未知之地,甚至商量航班事宜時林教授都把島國的首都搞錯了,令莊小姐很是不快。林教授趕緊糾正、道歉,發微信說:我心里想的是正確的,一打字竟然寫成了別的城市,實在不應該。就此糊弄過去。
等到了島上,他仍然沒有想起鄭敏,他和小宇在她曾經讀書的校園里徜徉、游蕩時依然無知無覺。鄭敏在最初的來信中是描繪過這個校園的,似乎說起過騎樓,下雨時可走在下面,但沒有說起過雨樹??偠灾@里愛下雨吧,但兩天三夜過去了,他們并沒有碰見下雨,也許現在并不是雨季。那么騎樓呢,即使有林教授也沒有特意去注意。那時候(二十年前)林教授也還不是教授。
他只記得他們在國內分別時的情景,兩人沿著一道刷得雪白的圍墻默默地走了很久,然后就到了火車站,她要坐車去上海乘飛機。沒有吻別,沒有擁抱,甚至連手都沒有拉一下。就此別過以后,在林教授的理解中她就到了國外,到了國境線的另一邊。
那時候林教授的英語不怎么樣,在鄭敏的第一封來信中,隨信附了幾頁打印出來的地址。鄭敏告訴他,每次給她回信的時候裁下一條貼在信封上就可以了。但林教授只給鄭敏去過一封信。為不耽誤鄭敏的學業、免于牽掛,林教授主動提出了分手。從此以后就再也沒有鄭敏的消息了。
林教授驚訝于自己的記性,難道他真的老了?這還不是最讓他感慨的,最讓他覺得奇怪的是,想起這些以后他竟然沒有一點兒傷感、懷念、內疚或者自責的情緒,只是覺得荒誕,由荒誕而導致了一片空茫,身心無著,空空蕩蕩。也難怪,當年鄭敏只是“取道”,想必她早就不在這個島上了。
第二天早上,當熱帶的陽光刺入百葉窗照射到林教授臉上,他從沉睡中醒來立刻就覺得踏實了。本想叫醒小宇,告訴她有關鄭敏的事,但想想還是作罷了。鄭敏的事他不是沒有坦誠相告過,并且相當仔細和全面,包括最后鄭敏去了這個島國。想來小宇也忘記了鄭敏最后的落腳地點,對于往事的遺忘不只是他一個人如此。
5
活動方只安排了四個晚上的住宿。最后一個白天他們快中午才起床,又去逛了附近的校園。這個季節無法下海,去海灘上日光浴小宇又怕曬黑。小宇對博彩深惡痛絕,林教授則對購物之類毫無興趣。關鍵還是島國太小,也許走走逛逛是最相宜的。如果此行就這樣結束,林教授夫婦也會覺得十分圓滿。去了一個從未去過的地方,怎么說也是一個國家,飽吸了帶有花香海腥的新鮮空氣,甚至林教授也完成了講座,和當地人士(陳教授)也有過私下里的接觸。這和參加旅游團旅游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路邊有人發傳單,宣傳島國的“夜間動物園”,正是這幾個字引發了小宇的好奇,畫面馬上就出現了:深山密林之中,月色斑駁,一些動物的身影在草叢或大樹間出沒,在車燈的照射下瞳孔放出綠光……他們當即決定,晚上去動物園,作為島國游歷的最后節目。
是夜,林教授夫婦乘出租車抵達動物園。和想象中的不同,這兒幾乎是個嘉年華,游客眾多(估計至少有上千人),到處都是售賣旅游紀念品和島國土特產的商鋪,此外就是餐廳、酒吧。有人裝扮成動物在空地上舞蹈,光怪陸離,圍觀者甚眾。雖說喧嘩一片,但聲響的擴散性不強,感覺這些人是在一條大型游輪上。在一片光亮的外圍出現了綿延的深色山影。林教授安慰小宇說:“這兒是大門口,和中國的旅游景點一樣?!?/p>
他們買了票,經過漫長的排隊等待終于置身于游覽車上了。和他們想的不同,這就是普通的游覽車,沒有任何防護和遮擋。并且這樣的游覽車還不止一輛,前后三四輛,一聲鈴響便相繼出發了。好在開了一會兒就拉開了距離,感覺上整個園區就只有他們一輛車了。更奇怪的是,動物園入口處的喧鬧聲突然就消失了,消失得那樣干凈,大有恍若隔世之感。
月色如水。后來林教授發現,如此強烈浩大的月色是人造的,是“月光”燈效,由專門的射燈打出,照得道路兩邊猶如舞臺。路過一種動物,導游便會開口介紹,話語所指、目中所見終于合上了?!蔼{子”,于是他們就看見了獅子,臥在“舞臺”中間,鬣毛甚至胡須清晰可見。只是那張獅子的長臉過于蒼白,臥姿也過分標準,那頭雄獅就像是石膏做的。它終于搖動了一下脖子,加上兩頭不起眼的母獅在一邊緩緩走動,林教授夫婦和所有的游客都放心了,那不是假獅子。
此外還有鬣狗、郊狼、大象、野豬、野牛,所有的猛獸或可能傷人的動物都和游客近在咫尺,似乎隨時都能躥過來。小宇本能地抓緊了林教授的手,林教授這時已窺破了其中的奧妙?!皠e怕,”他說,“我們和它們之間隔著一條大溝呢?!?/p>
“我怎么沒看見溝?”
“你看見路邊的草叢和灌木了吧,是故意栽培的。加上野獸所在區域的地勢比路面低了很多,所以看不出有溝。障眼法而已?!?/p>
小宇收回了手,拿出手機拍照。她不再擔心了。
“月光”照射的大多是道路兩邊,道路延伸之處光線相對較暗,從林木的枝杈間漏下真正的月光。路邊仍有不少樹木,游覽車保持了在山林中穿插的感覺。一些動物的身影掠過,皆是溫順的食草類,比如鹿、麂、山羊,踽踽而行,或者被車燈照射得愣在路中。然后他們看見了人,背著雙肩包、打著手電筒,三三兩兩的,像遛彎一樣。原來這個地方是可以步行進入的,根本無須坐什么游覽車,況且這車無遮無攔,和步行又有何異?步行還能看得更真切些,置身山林的感覺也會更加強烈。于是林教授對小宇說:“我們下去走吧?!?/p>
“開什么玩笑,”小宇說,“我們買的是坐車的票?!?/p>
“走走再上車嘛,反正這車開得也不快?!?/p>
“我不想下去,多危險呀?!?/p>
于是林教授就一個人下了車。他和小宇坐在最后排,因此沒有驚動任何人,腿一邁就下去了。開始的時候林教授還跟在游覽車后面走,但畢竟車速更快,眼瞅著那輛車在前方變小了,像是某種林間動物一樣倏忽不見了。林教授感覺到一絲驚奇,小宇既沒有阻擋他,也沒有呼喚他,跟著游覽車消失了,林間車道上就只剩下他自己。甚至連影影綽綽的動物們也都不見了,背包客也沒有一個。林教授腳踏堅硬的地面,感受到山野的壓力,同時又有什么豁然洞開了,就像是從那車上下來的不是身體,而是魂魄一樣敏感和驚恐的東西,在暗淡的月光下載沉載浮。
不遠處出現了兩點綠光,火焰一樣寒冷。林教授知道,這是野獸瞳孔的反光。這正是他和小宇想象過并向往的,他想提醒小宇,但意識到她不在他的身邊。一般來說,這樣的綠光只會出自猛獸,剛這么一想,林教授就看見了綠光的“主人”或者來源,一頭碩大的野獸橫立在路上,腦袋轉向這邊,和林教授迎面。林教授渾身的毛發頓時豎了起來。
林教授正在思考進退,那動物說話了?!皠e怕,”它說,“是我?!?/p>
“鄭……鄭敏?”林教授說,實在無法將這個熟悉的聲音和眼前所見聯系在一起。
“怎么,不認識了?我只是過來打個招呼?!?/p>
它變換了一下姿勢,就像人類“稍息”一樣,體形也因此變小了一號。原來林教授把它地面上的影子和身體混為一談了。離開影子它的大小就像一只大狗。
“你不是去美國了嗎?”
“那只是計劃。人算不如天算,呵呵?!?/p>
“你被困住了?”
“不,我比任何時候都要自由?!?/p>
林教授有些沖動,向前跨出一步。
“別過來?!蹦枪氛f,齜出了獠牙。與此同時整個山體晃動了一下,月光也瞬間暗弱下去。
林教授只好止步。突然他很想開個玩笑,“鄭敏,就算是你,那也應該是一只鹿,或者……是一種鳥類。你怎么會選擇鬣狗呢?”
“這是我的本來面目?!摈喙窋嗳徽f道,再一次翹起了嘴角,就像要收集更多的月光一樣,那獠牙又彎又長,宛若兩彎月牙。他拿不準對方是生氣了還是在自嘲。它在笑嗎?正躊躇間那鬣狗說:“你也老了,再也不是當年的那個林大才子了?!?/p>
“我現在是教授……”
“是啊,一個腰像水桶、脖子有幾層的教授,心臟還搭了兩個橋,從里到外都變了?!?/p>
“那你呢……”
“我們不一樣,你自始至終是一個人,從一個年輕人變成了一個老人,太可憐了?!?/p>
林教授還想反駁,那鬣狗抖了抖毛說:“就這樣吧,謝謝你跑那么遠來看我?!?/p>
“我不是來看你的,我甚至……”林教授的話還沒有說完,鬣狗已經消失不見了。林間車道上再也不見任何動物或者人,林教授甚至覺得自己也不在那里。
空鏡頭中整座山林漸漸恢復了亮度。
6
“老虎,老虎……”
不僅小宇,游覽車上的乘客都騷動起來。夜游動物園已接近尾聲,能隱約聽到山口傳來人聲,所有的人都轉向路左的一片三層樓高的鐵絲網。導游說,老虎比獅子厲害,所以加裝了鐵絲網防護。老虎是動物園內唯一加裝了鐵絲網的猛獸,僅僅靠一道深塹是擋不住它們的。
鐵絲網內依然被“月光”照射得一片銀白,他們瞪大了眼睛,但除了一些樹叢和山包并不見老虎。也許老虎隱伏在某處,如果不是這些有礙觀看的鐵絲網阻擋它猛然躥出,當真不可想象。小宇再一次握住了林教授的手。當游覽車駛離老虎的領地,他們終于聽見了幾聲虎吼,就像是代表山林發出的。
回望車道的縱深處,林教授覺得似有什么動物在尾隨。他告訴小宇自己的感受,小宇說:“老虎?!?/p>
林教授說:“鬣狗?!?/p>
人的世界
我去東南亞某國參加一個活動,晚餐后步出酒店,沿一條大街散步消食。熱帶的晚風吹拂,當地人穿著拖鞋騎在摩托上呼嘯而過。在一個街角,我看見兩個警察著裝正規,肥大的屁股坐在花壇沿上,腰間的槍套口露出了槍柄。在他們腳下臥著兩三只貓,其中的一個警察邊伸手撫貓邊和一個穿短褲的閑人聊天。貓和警察,讓我覺得相當有趣,于是暗中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然后繼續向前,從左邊拐過了街角。
這里才是主干道,摩托車更多,幾乎成群結隊,像摩托車陣一般滾滾向前。我所在的這側人行道上氣氛比較詭異,路燈昏暗不明,充斥著向不同方向而去的人影,一概急匆匆的,就像有什么大事發生。之后出現了白得異樣的燈光,在我的左手,圍擋到這里也結束了。原來左邊往里是一個巨大的新建的廣場,設有階梯式看臺。那兒正在舉行音樂會,或者將要舉行音樂會,人頭攢動,前面的舞臺上空拉起了幾塊大幕,強烈的燈光正是由那里反射過來的。巨星馬上就要出現了,或者已經出現了,至少作為前奏的音樂已經響徹了很久。由于不認識這些巨星,也對這結合了當地元素的搖滾演唱一無所知,在人縫中穿插了幾次我便退了出來,回到了馬路上。
馬路上雖無演出,但摩托車的轟鳴似乎更勝一籌,或者說不甘示弱。我小心翼翼地過街,那條主干道還特寬,終于到了路中間,另一側反向的摩托車陣又來了。好在我無事可干,有的是等待的時間。我在想,那演唱會是不是特地選擇了在這樣一個地方舉行呢,以便把生活中的喧囂躁動結合進去?
終于跨越了馬路,主干道的右手又是一個廣場,但這廣場與路左的階梯式廣場迥異。一大塊地方平坦無比,并且栽有無數樹木,有的大樹粗到需要幾個人合抱。與其說是廣場,不如說這里是一片樹林,只是中心位置有空地,一尊暗淡的雕像佇立在水池后面。顯然這是一個老廣場,歷史氣息撲面而來。更奇怪的是,這里幾乎沒有噪音,雖然緊鄰馬路,公路特有的聲響似乎被林木吸收了。
昏黑一片,馬路這一側的路燈基本不亮。偶爾有一兩根燈桿上面的燈泡是亮著的,但光線暗淡,照射的范圍有限,就像這個老廣場的外圍有一道破損的暈邊。廣場內部則完全沒有路燈照明,或者是路燈在過去的某個時期依次熄滅了。只余零星的燈桿,混在樹木中間,像一些不長枝葉的樹。
但你如果認為這里缺乏生機那就錯了。當我的眼睛稍稍適應后便看見了很多人,在樹林里轉悠,或者坐在林間樹下安置的座位上(木椅或是石頭)。三三兩兩的。三人或三人以上為群,是父母帶著一個或者幾個孩子,或者是幾個大人帶著一個孩子。兩則成雙,是一些戀人。這些人分散在各處,發出一些純粹的人聲,嘰嘰咕咕的。我聽不懂當地話,但也感受到了那種有別于馬路對面廣場上電音的吵嚷。嗡嗡嗡嗡,潮水一般,又像是一群大鳥被悶在了林子里,數量已達飽和。
在這里,我強烈地感覺到自己是一個外國人,不僅是聽不懂他們的話,也因為我是獨自一人。于是我穿過這些影影綽綽的情侶和家庭,一直走到樹林另一端的邊緣,并且走出了林子或者那個廣場。一條安靜的小路出現在眼前。那條路上雖有行人和摩托車馳過,但到底好多了。
就是在這個地方我看見了那匹馬,不,準確地說是看見了那輛馬車,全套家什,由馬和車廂構成,馬拉著它身后的車廂。車廂異常華美,上有彩繪并帶頂棚,屬于這個國家被殖民時代的遺存,如今這樣的馬車只用作旅游項目。來之前我做過相關的功課,因此知道。但此刻吸引我的并不是那樣的馬車,僅僅是那匹馬,只是車廂仍沒有從它的身上卸下來,它仍然和“西班牙時代”的車廂連接在一起。
那馬的附近有一根燈桿,上面的路燈恰好是亮著的,燈光昏黃,瀉下傘狀的光暈,將那馬車罩在里面。我覺得只有在那路燈劃分出的范圍內才是真正安寧的。我在馬路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取出一支香煙點上,邊抽邊從正側面盯著那馬。那馬戴著遮擋側光的眼罩,不可能看見我。它一動不動,是否已經睡著了?據說馬是站著睡覺的,馬一輩子都是站著的,除非它們生病了或者快死了才會臥倒。
就這樣看了一支煙的工夫,我又聽見了樹林或者廣場里面傳來的嗡嗡人聲,小路上走過的行人和偶爾馳過的摩托車也會讓我心頭一懔。奇怪的是,當我心頭一懔的時候那馬也有反應,不是抬起腿腳就是身體的某處顫動一下。后來我發現,它的顫動和我的目光有關,當我看著它身上某處時那個地方就會抖一下,就像要趕走蒼蠅一樣。也許真有蚊蟲呢?我試了幾次,確定馬的顫抖只是和我的目光有關。它能夠“看見”我,或者說能“看見”我的看見。
“你很難受嗎?”我說。這其實是一種自言自語,沒想到那馬竟然回答了。
“有一點兒難受,不是很自在?!彼f。
“難道說你是一匹母馬,不能被盯著看?”我想開一個玩笑。
“不,我是公馬?!彼f,“當然了,也不完全算公馬,我們是被騸了的?!?/p>
我不知道該作何回答。
“就是有一點兒難受,我說不太清楚?!?/p>
“也許是你累了,干了一天的活兒?!?/p>
“不是這樣的,干活我們早就習慣了,況且拉車也不是很累?!?/p>
“那你就是餓了。你的主人在哪里,為什么他不幫你把車廂卸下來?”
“也許他忘記了吧,但他總會想起來的?!?/p>
我點上第二支香煙,目光也從那馬的身上移開了。當我正在琢磨是不是應該離開的時候,它又說話了。
“也許是尷尬吧?!彼f。
“尷尬?”
“是啊,尷尬,不好意思,覺得自卑,無地自容?!?/p>
“這是為什么?”
“因為這里沒有其他的馬,凈是人了?!?/p>
“哦,”我說,“那應該是孤獨,這里只有你一個人,不,只有你一匹馬?!?/p>
“不是這樣的,”那馬說,“如果只有我那是孤獨,可這里全都是人,包括你也是一個人。如果是在草原上或者任何沒有人的野外,我都不會這么難受的?!?/p>
我似乎有點兒明白它的意思了,只是不敢相信作為一匹馬會有如此“高級”的情感。作為一匹馬開口說話,并且說的是中國話我可以接受,但若說它的苦難是尷尬這怎么可能呢?
“這不是孤獨,就是尷尬?!蹦邱R似乎讀出了我的心思,繼而它說,“這里不是我的世界,是人的世界,你看看,我的馬掌下面是水泥,不是草地?!?/p>
它抬起前蹄敲擊了兩下,聲音清脆,的確不是那種踩在土地上的聲音。
“那是因為馬掌是一塊鐵,釘進去的時候很痛苦吧?”
“我不是說這個,是在說這里的路是人走的,或者是汽車走的,而人坐在汽車里,和我們有什么關系呢?”
“豈止汽車和你們無關,”我用手比畫了一下四周,“這些房子、大廈、廣場、立交橋、霓虹燈、雕像和你們都沒有關系?!?/p>
“是呀,我就是這個意思,這個世界和我們無關,但我卻待在這里?!?/p>
我點燃第三支煙,站起身,開始在它身邊來回走動。但我并沒有走到馬頭的正前方,它也沒有把馬臉轉過來。
“我沒打攪你吧?”我說,同時吐出一口煙,那馬打了一個響鼻,似乎是對二手煙的反應。路燈下眼瞅著一股煙霧就飄飄忽忽地奔馬脖子方向去了,這是我控制不了的。
“你沒打攪我,我也喜歡煙草味兒?!蹦邱R安慰我說,“我的主人也是抽煙的?!?/p>
“還是的呀,你們和人類是可以相處的。馬的馴化少說也有四千年了吧,你們一直都生活在人的世界里?!?/p>
“那倒是,”它回答,“但我們并不是狗,馬有馬的世界?!?/p>
“馬的世界?”
“我們有自己的牲口棚,有自己的田野,甚至有自己的戰場,人只是在用到我們的時候才會把我們拉進人的世界里?!?/p>
“也就是說在人的世界里包含了馬的世界,馬的世界是包括在人的世界里的?”
“是這個理兒,就像那些擁有自己保留地的人類,比如印第安人?!?/p>
“嗯,”我說,“你的例子不太恰當,但意思我能明白,也就是說不是身處人的世界你感到不適,而是因為離開了馬的世界?!?/p>
“也可以這么說吧,”那馬說道,“其實二者都是一樣的,我既離開了馬的世界,又只身待在人的世界里?!?/p>
談玄論道的過程中,那馬漸漸地將腦袋側了過來,并且打了不止一個響鼻,顯然它在吸食二手煙。當我看出這一動向,干脆跨出一步站到了馬頭前面。那馬大驚,迅速地將腦袋擺回原位,即便如此我還是瞥見了兩側眼罩之間的那張馬臉,根本就不是什么馬臉,而是一張人臉,只不過是那種被稱作“馬臉”的長條形人臉。這回輪到我吃驚了。也許我看錯了?由于兩邊眼罩的遮擋,加上我對著那縫狀的空隙里吐出一口濃煙模糊了視線……因為它一直在和我說“人話”?
馬兒再次回到了溫順得近乎羞愧的狀態,也就是我剛看見它時的那種狀態。
“我只是想讓你聞聞煙味兒,”我說,“煙酒不分家嘛……”有點兒詞不達意了。
那馬不語。
“對不起,真的很抱歉?!?/p>
“不用呀?!蹦邱R說,聲音就像蚊子,完全不像是一匹馬或者一個人發出的,“你不用道歉,和你說說我暢快多了……”
“哦,這就好??晌沂莻€人呀,這個……這個世界也是我的世界?!?/p>
“至少你身處異國,一個人都不認識,也有某種程度的窘迫,或者局促……”那馬邊說邊措辭,顯得尤其謹慎,“我們的情況雖然不同,但在一定程度上,在有限的范圍內,也可以說比較類似吧?!?/p>
這突如其來的共情的表達幾乎讓我淚奔,況且是出自這樣一匹低賤的拉著華麗車廂的老馬。無論如何我不能再待下去了。
話雖這么說,但我還是挪不開步子,只是站得距那馬更遠了一些,注意保持距離。我不再來回走動。我們也再沒說話,直到抽完(共享)了一包香煙,我這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了。
往回走的時候,這個人的世界已經安靜了很多。老廣場上的人減去了一半,以家庭為單位的大概都已經回家睡覺了,留下的都是情侶,相偎在黑暗中,輕言絮語地并沒有多大的動靜。過馬路的時候摩托車也變少了,已形不成陣勢了,我很輕松地就跨過了那條熱氣正在逐漸消散的馬路。這邊的廣場上炫目的燈光已經熄滅,演唱會結束了,觀眾大約是從另一側的大門離去的,能聽見隱約的嘈雜聲、發動車輛的聲音。拐過圍擋,只有那片拐角上的花壇附近情形依舊,甚至兩個警察仍在那里,坐在花壇沿上的肥大臀部都沒有挪動過。只不過他倆已經在互相交談了。警車一邊的地上放著易拉罐啤酒,兩人不時發出幾聲竊笑。貓們都還在,甚至更多了,在周邊游蕩、互相追逐或追逐耗子。我想起那馬說的人的世界和馬的世界的分別,而眼前所見則很難說這是人的世界還是貓的世界。貓的世界似乎不是包括在人的世界中的,它們的世界和人的世界是互相重疊的。在人看來這是人的世界,但在貓看來這就是貓的世界,關鍵在于你怎么看、你是人還是貓??偠灾@是一個共同的世界,取決于你怎么看待和運用它。
貓是絕對不會感到尷尬的,它們也從來沒有和人真正親近過。貓的自在、貓的疏離都說明了這一點??梢哉f,貓從來都沒有被人真正馴服過,它們只是利用了人。那么耗子呢?它們的世界和人的世界是互相重疊的嗎?也不能這么說。耗子的世界是在人的世界“下面”的,在暗處,不能見光和輕易暴露。
一路胡思亂想,回到了酒店房間里。淋浴后,我裹著一條浴巾開始和萬里之外的妻子視頻。畫面上出現了我們的“兒子”,其實是一條狗,當兒子養的。小皮蛋完全不能辨認出顯示屏里的“爸爸”,或者說它對這類虛擬的形象天生無感,眼睛又圓又亮,就是無法聚焦。
“爸爸,這是爸爸?!逼拮诱f。
小皮蛋轉過腦袋伸出舌頭,去舔妻子的手。在她的懷里它是那樣的幸福,感覺到舒適和絕對的安全。我也能感覺到我們“兒子”的這種自在。只有狗的世界和人的世界是融為一體的,我想。狗是被人馴化的動物中唯一可以和人類有情緒交流的,也就是說它們能聽得懂人的語言。狗沒有另外的世界,無論是人的世界中的狗的世界還是和人的世界重疊的世界,或是被人的世界覆蓋的下面的世界,人的世界就是狗的世界……
“爸爸在國外出差,寶寶要聽媽媽的話,等爸爸回來?!比缓笃拮觼G下了皮蛋,問我說,“你今天怎么樣?”
我說:“剛到,還沒見到活動方的人,飯后去附近散步了?!?/p>
“天很熱吧?”
“還好。我碰見了一匹馬?!?/p>
“一匹馬?”
“是啊,在中國的城市街頭你就不會看見馬……”我說。
皮蛋這時又跳上了妻子的膝蓋,毛茸茸的身體有一瞬間把鏡頭擋住,看不出是它身體的哪一部分。妻子扒拉開皮蛋說:“它一刻都不能離開我?!?/p>
我說:“它會感到尷尬嗎?”
“尷尬?”
“是啊,我是說狗會不會有尷尬這種情感反應,不是說現在?!?/p>
本以為我妻子會斷然否認,沒想到她說:“當然了,它當然會尷尬?!?/p>
“它們除了恐懼、憤怒、興奮、依戀主人和發情,難道還會覺得尷尬?”
“這你都不知道?”妻子說,“上次金鷹當代藝術中心的那個展覽,我帶皮蛋去了。開幕后的晚宴是安排在展廳里的,桌子排成一長條,坐了四五十號人,從外面叫的西餐基本上都是冷食。那么多的肉??尚∑さ耙恢卑l抖,坐在我身上都不敢朝餐桌看。那么多的叔叔、阿姨喂它吃肉,只吃了兩小塊牛肉它就不吃了,后來還吐了。那天沒有小孩子,小孩和狗是比較接近的……”
“你說它是尷尬了?”
“是啊,局促、不安、難為情,除了它全都是人,而且都是成年人?!?/p>
我妻子是一位藝術家,專門畫兔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