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0年第10期|朱輝:天水(節選)
1
青龍山綿延巍峨。初春時節,萬物萌發,山坡上色彩斑斕。最絢爛的是油菜花,一開就是一大片,很洶涌的樣子,好像要淌下來,鋪滿整個山坡。其實每一片油菜花都有自己的主人,涇渭分明,邊界清晰。那些住在山坡上的人家,把房前屋后的地平整了,隨意種些東西。更多的山地荒著,稀稀拉拉地長著灌木;間或有一些松柏,立在奇形怪狀的巖石邊。
山上有座寶嚴寺。山道彎彎,蜿蜒而上,香客絡繹不絕。山道鋪著石階,陡而彎,像一條盤旋的長龍。慢慢爬上去,得要半小時,體力好的也漸漸開始喘氣,不時有人停下來歇歇。路兩邊雜草叢生,鳥鳴啁啾,有人不聲不響在地里忙活,這是日常的光景,游人們并不在意。
離寺不遠的拐彎處,有個人在挖土。他顯然不是在種地,也不像是在栽樹,栽樹不需要挖這么大、這么深。有人好奇,見人家忙得滿身大汗,也不好意思開口了。沿途有不少算命打卦的人,面前擺塊木板,或是掛一面旗子,高深莫測地蹲在路邊,賣香的小販們已經在前面熱情地招呼。抬頭望去,香云繚繞,寶嚴寺已露出了一角,于是鼓鼓勁,繼續往上爬。
阿貴停下手里的鍬,拄著,喘口氣。這地一半石頭一半土,挖起來吃勁。他身上汗津津的,山風一吹,一身雞皮疙瘩。山上傳來悠揚的鐘磬聲,和尚們在做晚課了。阿貴搓搓手,剛拿起鎬頭,小蕓過來了。小蕓是他女兒,正上高中,她放學回來了。小蕓問:爹,你干啥呢?
阿貴揚起了鎬頭往下刨,沒說話。
小蕓說:這地方能種出啥呀?
阿貴停住手,說你先回家吧。
山道上,賣香的桂英笑著說:你爹挖金子哩。
阿貴笑笑,并不接話,讓小蕓先回家。自從開挖,就不斷有鄉鄰問他,這是要干啥,他都說挖樹根啦,取土啊,總之隨口胡扯一句,搞得人家云里霧里,覺得他是發神經,吃飽了撐的。撐的就撐的吧,他要干什么,自己清楚得很。
鎬頭震得虎口都疼。太陽下山了,天色已向晚,阿貴把挖出的石頭搬到一邊,拎上大鍬鎬頭回家了。他家就在東邊不遠處,兩上兩下的小磚樓。他擦把臉,朝桌子底下瞅瞅。那兒扔著個兩尺多長的龍頭,石頭的,他拿腳踢踢,石龍頭十分敦實,只稍稍晃一晃。
手機響了,是賣水泥和沙子的,他們約時間送貨上門。小蕓在廚房里煮飯,阿貴大聲說:送水泥的人來了,別讓他們擺家里,直接送到我那兒。小蕓說人家要是不肯呢?阿貴說,不送到坑邊就不給錢!又想起一件事,吩咐道:家里的零錢你不要花掉,你抽屜里那些鋼镚,都給我留著。
2
阿貴看起來普通,和鎮上其他人沒什么不同,但他是見過世面的。他闖過江湖。
挖坑到底要做什么,他倒不是故意要瞞著女兒。他喜歡不哼不哈地做一件事,胸有成竹,出水才見兩腿泥。早些年,大家都起了發財的心,各有各的路,各有各的招,但這地方人多地少,又全是山地,地里是刨不出錢的。阿貴是個心野的人,他不愿窩在山鎮。人家到青龍山旅游,他跑到山外轉悠,不承想也就找到了路子。
本來是想耍猴的,那個來錢快。但山上早就沒有猴子了,有猴子他也捉不到,捉到了也沒師傅教他。他在省城落下腳來,弄了十幾個玩具猴子擺在地上,自己動手做了一大把竹圈,做起了套圈的生意。誰套到就把猴子拿走,他再補上。一大片猴子,重點是最遠處的龍頭,這是他最重的家什,從老家帶來的,誰套到龍頭就贏十塊,套一次五塊。這個最來錢,沒有人不覺得自己很容易套上,你平平地擺上去確實也套得上,但阿貴做竹圈很有訣竅,要的就是你覺得手到擒來,卻必定會輸錢。
套圈的場子擺在省城最大的公園門口,大半年都沒事,有一天卻被人打跑了。隔三岔五來搗個蛋他也不懼,公園邊混飯吃的小混混鬧過,輸急了眼的游人也吵過,甚至城管也來趕過,阿貴把猴子收收走開,一會兒再回來開張。龍頭他都不帶走,反正擺在那兒也沒人要。但這次不行了,他撐不住了,先是輸急了眼的一個小伙子開罵,然后很多小混混來助拳,最后城管來了,卡車一停,嘩啦啦下來十幾個戴大蓋帽的,猴子被踢得亂飛,老龍頭也被抄走了,連他都被逮上了車。他打躬作揖寫保證,這才被放出來。放出來他不走,又在那里賴了一天,交了罰款才把龍頭要回來。
這些事他回到鎮上當然不說,吹的都是光輝事跡。在家蹲了多半年,還是悶不住。那時他老婆還在,小蕓上學,他跟老婆說出去打工,在小蕓床頭放一個擺地攤剩下的猴子,又走了。這次他沒有帶上龍頭,太重,他不是出去打工,是打拳,兼帶表演氣功。其實青龍山并不是嵩山,寶嚴寺就是建起來也不是少林寺,他有個鬼的武功。不過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這地方民風彪悍,會武的人真不少,看得多了,花拳繡腿他也能來兩下。就靠這兩下子,套猴子那一回,那么多人一齊來,他才沒有斷胳臂折腿。氣功是他自己琢磨出來的。氣這個東西,看不見摸不著,說沒就沒,說有就有。
這樣又在外面混了兩年,還帶了一個徒弟小龍。小龍也是山區的,老家離他們鎮子百把里,老是到他場子邊看熱鬧,他看上小龍骨骼清奇,腦瓜子靈,就帶上一起干。也確實需要這么個幫手。他表演的氣功很威武,劈磚。三塊五塊,最多六塊磚頭,他扎個馬步,運運氣,吼一聲,一掌下去,磚頭全斷成兩半。端著銅鑼轉一圈:在下功夫粗淺,初來貴地,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一圈轉下來,銅鑼總能增加點分量。小龍當助手,熱場打鑼,吆喝收錢他就不出面了,劈磚頭還是他親自上陣。小龍還管搬磚壘磚,他們用的磚頭都不是現場撿的,城里干凈,你也撿不到。要把磚頭搬到場子,沒把子力氣還真不行。小龍也不白干,阿貴帶他分錢。
確實是能掙到錢,回鎮上就帶回去。小蕓抽屜里有很多鋼镚,一抓一大把,都是那時留下的。不過武功這行當,他干了年把也不干了。原因很多,最主要的是老婆病了,拖了一年多,他不得不回去。這時青龍山的寶嚴寺也建起來了,據說不少人家找到了掙錢的新門道,他也想回去看看。其實他的氣功做不下去,還有原因,但具體情況,他絕口不提。他也到寶嚴寺請過香許過愿,但老婆的病還是越來越重,終于撒手去了。他只得陪著女兒在家里住了下來。
他沒事就在地里轉悠,到寶嚴寺看看。寶嚴寺不大,也就是個大四合院。正殿里供著釋迦牟尼和他的兩個弟子,阿難、迦葉,兩邊有八大金剛護法。也有東西配殿和藏經閣,但藏經閣一年到頭關著,透過窗戶看進去,看不到有多少佛經。寺建在半山腰,前面是一塊平地,立著大香爐。一面照壁,上寫:度一切苦厄。
據說寶嚴寺始建于唐代,歷朝均有修繕,幾十年前,當然是徹底平掉了。這些年市井興旺,才在原地建起來。住持帶著幾個和尚,暮鼓晨鐘,井井有條。雖說規模不大,但香火很盛。初一、十五人最多,主要是四鄉八舍的本地人;其他的日子則游客居多,雙休日更熱鬧。青龍山本就是風景名勝,山峰奇崛,外地人慕名而來,順便也來敬香拜佛,求的無非是遇難成祥,升官發財,諸事順心。阿貴也往功德箱里布施過二十塊錢,兩張,老婆死后他突然想起自己的錢來,他肯定自己塞進去的兩張票子早已不在里面了。
小蕓上學也要花錢,她抽屜里的鋼镚都見少,阿貴豈能坐吃山空?他家在山腳,寶嚴寺就在半山腰,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但那么多人靠著寶嚴寺,卻只會賣香,挖筍采蘑菇賣山珍,開農家樂;還有的戴副墨鏡,裝瞎子算命打卦,都是老路子。阿貴的墨鏡倒是現成,是玩氣功時擺威武的,但他瞧不上這些營生——格局太低,高度不夠!那些漫山遍野挖筍的,就是把山挖平了,又能挖出幾個錢來?他思著想著,突然眼睛發亮,福至心靈了。他到自家那塊地里轉了一圈,呵呵笑了起來?;氐郊?,找到了鐵鍬,又找鎬頭。沒找到,他去鎮上買了一把。
……
朱輝,男,1963年生,江蘇興化人,現居南京,《雨花》雜志主編。出版有長篇小說和小說集多部。曾獲汪曾祺文學獎、《作家》“金短篇”小說獎、《小說選刊》年度短篇小說獎、第七屆魯迅文學獎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