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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0年第9期|朱輝:小跑的黑白
    來源:《人民文學》2020年第9期 | 朱輝  2020年09月21日08:43

    傍晚時分,大霧又起來了。霧是看不見的細雨,它不是朝下落,是到處飄、四處鉆。霧是從河里升上來的,這是小跑的看法??申栮柌贿@么看,他說霧就是天上落下來的云。小跑話不多,他不喜歡爭吵,陽陽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吧。陽陽是鄰居,也是同學,他們上學放學都同路。他們放學回家,要走過一條河堤,過兩座橋,其中有一座橋其實是水閘,水閘兩邊的水不一樣高。他們過閘的時候,小跑隱約看見,閘邊漂著一條大魚。應該是死魚,這是常見的事兒。陽陽大呼小叫起來,??!死人??!那是個死人!他叫著,假裝慌張地跑起來。小跑還是正常地走,因為他知道,魚有這么大的,人卻沒有這么小的。陽陽不但跑不快,幾步后,還哧溜滑倒了,一個屁股蹲兒。他屁股上沾了泥,走起來有點像個傻乎乎的大蝴蝶。小跑想笑,但是沒笑。他不喜歡別人笑話他,他也不笑話別人。

    河堤接著楚水鎮的老街。河向北面拐了開去,河和老街之間就是一大片民居,都是老房子。小跑和媽媽就住在一間老房子里。房子是他們租陽陽家的。街上的霧沉得更濃,人影綽綽的。陽陽突然跑了起來,后背上的紅書包左右晃蕩。他跑向一個高大的人影,突然,他就高了起來,是他爸爸把他抱起來了。小跑看了一眼,一聲不響地拐進了家門。

    媽媽在。因為門窗都開著,家里也有霧,像有誰揭開了大蒸鍋。媽媽坐在縫紉機前,對著臺燈,在補一件羊毛衫上的洞。媽媽永遠坐在這兒,不是在補洞,就是在踩縫紉機。她做鞋墊,做拖鞋,給各式各樣的褲子鎖邊。她手巧,各家各戶的羊毛衫,都會送過來補;有的游客走到這里,看到門框邊的幾個字,喜出望外,也把身上的羊毛衫脫下來補。那幾個字是“縫紉織補”,小跑沒上學時就認識了。這幾個字很難寫,可小跑已經上學了啊,課本上還沒教到,他自己悄悄學著寫。前三個字都有絞絲旁,他的“補”字開始時也老寫錯,不過他現在會寫了。

    媽媽永遠都在,可是他沒見過爸爸。媽媽從來不提。小跑問了也不說。小跑無數次想過爸爸的樣子,可是不清晰。他相信他爸爸一定比陽陽的爸爸還要高、還要壯。也就是說,爸爸要是把自己抱起來,一定更高、更穩。他們這房子的門是做生意的闥子門,跟屋檐一樣高,陽陽騎在他爸爸肩上居然還能進來。小跑偷偷哼了一聲,他要是騎在自己爸爸肩上,爸爸一定要矮下身子,他高啊,否則,肯定一聲,頭撞屋檐。

    確實梆了一聲,沒有撞屋檐那么響,也不怎么疼,是他不小心碰到了屋頂吊下來的鉤子。這樣的鉤子有好幾個,是媽媽用來掛衣架的,衣架用來掛補好的羊毛衫。鉤子不高,媽媽坐著拿很順手,正好跟小跑差不多高。鉤子上沒衣服,你就看不見。不是還有霧嘛。小跑把書包放下,吸溜了一下鼻子。霧氣這會兒有味道了,是香味。肉和魚的香味。陽陽家要吃飯了。小跑肚子咕咕叫了起來,但他不催媽媽。媽媽手上的洞已經很小了,一會兒就完事。

    陽陽家的房子有兩進,沿街的門面出租,他們自己住里面。他們家吃得好,小跑對這個不怎么羨慕。他和媽媽住房子要出錢,陽陽家住著更大的房子卻還可以收錢,這沒有辦法,房子是人家的。小跑和陽陽處得挺好,上學一個班,放學了有時還一起寫作業、一起玩。他羨慕的是,陽陽有爸爸,班上其他人也都有,只有他沒有爸爸。剛上一年級時,有同學笑話他沒有爸爸,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他不太懂什么意思,反正不是好話,跟同學打了一架??蓺獾氖顷栮栆膊粠退?,事后還告訴他,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是孫悟空。小跑說,你說我們倆是不是朋友?陽陽說,是,必須是!小跑說,那他們也就是在罵你哩。陽陽問為什么。小跑說,我是孫悟空,你就是豬八戒啊,你胖,還貪吃,吃零食。又補一句,你還姓朱!陽陽撓撓腦袋,直點頭。從此,只要有人嘲笑小跑,陽陽就會挺身而出。他身量大,個子也高一截,鼓起腮幫子很嚇人,從此沒人敢這么說了。但從此,小跑對石頭發生了興趣,他留意石頭,經常盯著石頭看。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盯著石頭縫看。河堤邊有石墻,河邊的石碼頭也全是石頭。小跑時常盯著石縫觀察。有很多青苔,石縫里還會長草,小跑看見螞蟻從里面爬出來,一只一只又一只。有一只黑蝴蝶從那邊的石頭堆里飛起來了。它飛得彎彎的,忽上忽下,飛進河邊的竹林不見了。小跑想:它是孫悟空變的嗎?

    下午在學校,他捉到了一只黑蝴蝶。課間時,他看見它在草叢里飛,手飛快一摟,居然抓住了。翅膀有點破,純黑色,只有幾個極小的白點。小跑悄悄把它夾在書里。當天夜里,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黑蝴蝶,在大地上飛啊飛啊,像是在找什么。然后他就哭醒了。媽媽拍拍他,抱著他哭。

    放學時他還不知道自己夜里會做夢。他趴在媽媽身后的小桌之上寫作業。他肚子咕咕叫,忍不住偷看媽媽。媽媽還在補洞。她總在補洞,似乎全世界的洞都該由她補。終于她站起身來了,邊上的小廚房有了動靜。突然小跑頭上被人拍了一下。吃飯咯。拍得挺重的,像是男人的手?;蛘?,是小跑恍惚間覺得應該是男人的手。

    小跑和媽媽兩個人吃飯,已經很多年了。從記事起就是這樣。媽媽告訴他許多事,譬如他為什么叫小跑,就是因為他早產了,沒足月就生出來了,所以叫小跑??蓩寢審膩聿惶岚职?。他和媽媽似乎天生就是這里的人,若不是有人笑稱他是“小侉子”,他都不知道媽媽的口音與別人有點不同。他跟楚水鎮本地人說話一樣,媽媽卻與街上的一些游客有點像。遇到這樣的游客,他也曾悄悄跟著人家,但終究沒敢搭話。他不太關心他從哪里來,反正跟著自己的媽媽,但是爸爸呢?他是誰呢?

    晚飯后,媽媽又在做活兒。小跑想去跟陽陽玩一會兒,但他家的門已經關上了。他只好坐在媽媽邊上,打開書本,打量著那只壓扁的蝴蝶。有一只翅膀殘缺了,另一只好好的。他看見黑翅膀上的幾個白點,像是一個人的臉。有眼睛、鼻子和嘴,只是嘴太小了,像噘起來要親別人的樣子,而且,有點歪。媽媽突然說,哪來的這個東西,臟死了!不由分說,一把抓過他的書,朝垃圾簍子里一抖。小跑想說什么,媽媽已抓了一團碎布,使勁擦他的手。蝴蝶有毒粉,你不要命啦!媽媽啪啪地拍著書,往他面前一扔說,好好看書,別開小差。說到學習,媽媽話就多了。媽媽總說,你爸爸出差去了,很長很遠的差,你好好讀書,你爸爸就會回來??伤煽兒芎?,爸爸并沒有回來。媽媽還說過,你不好好讀書,就只能出去打工,那爸爸回來了你也看不到。那次被人家說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他回家倒沒說,是陽陽說了,媽媽當時沒說啥,等她和兒子兩個人時,她說,以后誰再這樣說,你就說你是媽媽生的,你可以問他們誰不是他們媽媽生的!說著說著自己笑了,笑了一下又哭了。

    兒子,我對你不好嗎?媽媽說,我們娘兒倆不是挺好的嗎?爸爸在家又咋啦?男人還會打人哩,男人會打兒子。小跑點點頭。其實他心里是不服氣的,只是不想惹媽媽生氣。里面的屋門內,隱約傳來陽陽爸爸講故事的聲音。他只能聽出是講故事,卻聽不清講的是啥??蓺獾氖?,陽陽還保密,從來不肯把聽的故事講給他聽。小跑唯一的一次在陽陽家睡,跟陽陽一張床,他爸爸卻不講故事了。小跑也不好意思提這一茬。人家爸爸是躺在陽陽邊上講故事的,現在兩個孩子,他沒法躺,當然就不講了。小跑心里想著,手指了指里面。媽媽不懂他的意思,以為是說家人睡覺了,講話小聲些。她壓低了嗓子說,你睡覺。小跑點點頭。媽媽不會講故事,她只有永遠補不完的洞。小跑睡醒了,媽媽還在燈下做。半夢半醒間,小跑想,做爸爸的就一定會瞎打孩子嗎?就是打,也肯定是那孩子犯錯了,犯錯了就是該打嘛。

    夜里,他夢見垃圾簍子里的蝴蝶飛了起來。它撲扇著殘缺的翅膀,歪歪斜斜,一頭飛到床邊的那排書里去了。床邊的墻上有個方洞,當書櫥。里面的書不知道哪里來的。

    他們家有書,有書櫥,哪怕只是墻上的一個洞。但他們家沒有鏡框,里面排著好多照片的那種,他們家沒有。這一點小跑一直沒有往心里去。但很快,他就會想到這個事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不用上學。與昨天一樣,還是個霧天。吃過早飯,小跑到街上玩一會兒,又回來坐在媽媽邊上。媽媽在踩縫紉機,咔啦啦的聲音時快時慢、時斷時續,像是蟈蟈的叫聲。媽媽只在白天才踩縫紉機,晚上全補洞,她是怕影響陽陽家的人睡覺。媽媽做好一雙鞋墊,就掛在鐵絲上的夾子里,等著人來買。媽媽向垃圾簍子里扔去一團碎布,小跑乖巧地拿到垃圾站倒掉了。他關心的其實是那只黑蝴蝶。它還在,斷了一只翅膀,不像是夜里飛起過的樣子。他把空簍子擺在家門口,跟媽媽說了一聲,就往河邊去了。

    沿著小巷往北,不遠就有個水碼頭,邊上有一片竹林。無數不知名的鳥和蟲子,就住在里面。水面上霧氣升騰,像開鍋的水,但水汽卻涼涼的。鳥兒看到他,也不怕,往遠處飛一飛,投入竹林繼續鳴叫。他很想抓一只蟈蟈,沒有蟈蟈,蛐蛐也行,但不管是蟈蟈還是蛐蛐,它得叫,它不叫你就不能發現它。小跑側耳細聽,除了鳥叫,他辨不出其他的聲音。一條船舞著雙槳,在他眼前閃了一下,又鉆到霧里去了。他有點泄氣。這時候他看到了一只蝴蝶,黑蝴蝶,從河水的方向飛過來了。他瞪大眼睛,緊跟過去,生怕蝴蝶沒入霧中看不見。

    蝴蝶晃晃悠悠,慢慢騰騰,就像隨時會掉下來似的飛著。小跑跟得有點喘氣,他臉上濕漉漉的,摸一摸頭發,居然有水。霧太大了,這蝴蝶顯然有點飛不動,又不甘心被抓,就瞎飛。小跑的鞋子上沾了很多爛泥,亂草又絆腳,他幾乎走不動了。幸虧蝴蝶似乎也嫌竹子和雜草礙事,拐個彎,朝小巷的方向去了。小跑一下子來了勁,跑上石板路,緊跟了過去。

    他穿過小巷跑上了街,不見蝴蝶的影子。黑光似乎閃了一下,再找又不見了。他家的門大開著,這是蝴蝶最便捷的去處。實際上,他不跟進家門也不行了,媽媽看見他了。媽媽生氣地喊,你干啥去了?你看你的鞋!小跑的鞋在青磚地上踩下了兩個泥乎乎的腳印。小跑恍若不聞,盯著房里。房里的燈還開著,蝴蝶一定進去了。它躲起來了,或者,在哪里落腳了。

    媽媽叨叨著在他屁股上拍一下,喝令他把鞋子蹭干凈再回來。小跑乖乖地去到外面,左腳,右腳,斜著腳脖子把鞋子上的泥蹭掉了。他眼睛一直守著門,防止蝴蝶趁機飛掉。等他再回到睡覺的房間,哪里有什么蝴蝶啊。他嘟噥道,黑蝴蝶。媽媽一愣,說,什么蝴蝶,你不是倒掉了嗎?她起身把門口的簍子拿回去,說,告訴過你,這是鬼蝴蝶。黑的就是鬼蝴蝶。你不能惹它,它招魂!

    小跑不敢頂嘴。他明明看到蝴蝶是飛進家來的。想起夜里做的那個夢,他把目光投向了墻洞里的那一排書。

    書有點潮,都有點霉了。軟軟的,像一沓煎餅。最舊的是一些小說,都卷邊了;有一些新一點,里面有圖,大概是打毛衣的樣子。小跑半躺在床上,媽媽進來,看見他在看書,也就不再說什么,把他床下的鞋子拿到河邊去刷了。

    她回來的時候,小跑很閑適地躺在床 上,拿著一本書,看得有模有樣,嘴里還念叨著什么。媽媽看見那是一本語文書,放心了,說,你怎么躺著看書?小跑說,我在看新課文,預習,又不要寫字。媽媽忙自己的去了。

    課本是新學期剛發的,很新。課本擋住了小跑的臉,做媽媽的沒看見。小跑的臉有點蒼白,手還在抖。待媽媽又發出了縫紉機的聲音,小跑從枕頭下拿出一個東西,對著亮光看。

    那是一張底片,這時候他還不知道這叫底片。不知怎么的,他覺得蝴蝶可能鉆到書櫥里去了。偶然間,他看見一本書里有一個小紙袋,上面印著“津渡照相”。他好奇,還有點驚慌,他抽出了里面的底片。長方形,黑色的,閃著蝴蝶翅膀的亮光。依稀看出,那是一個人形,人頭的樣子,可是很怪。他覺得自己發現了一個秘密。

    媽媽的縫紉機聲時斷時續,聲音停得稍久,小跑就把底片藏起來。紙袋上的“照相”兩個字明確告訴他這是照片,是人的照片??墒?,這個人頭發是白的,眼珠子也是白的,其他地方全是黑的。怎么看怎么怪。但這個人一定與自己有關。他很想找個人商量,向人請教,但這個人一定不能是媽媽??申栮柹吓嘤柊嗳チ?,中午才能回來。

    小跑把裝著底片的紙袋塞進口袋,悄悄從房間出來了。他朝縫紉機前的媽媽笑了笑,上街去了。這是常有的事,媽媽不會多問。他走在小街上,青石板濕漉漉的,是霧的滑。他的鞋子要是不被媽媽刷干凈,一跐一滑倒是好玩的。他東張西望,看見一個小男孩,手里拿著一架風車,在等他爸爸買牛皮糖。他媽媽剝開一塊,讓他嘗嘗。男孩在地上轉著圈,讓風車轉了起來,他的嘴當然也在轉,他媽媽手一伸一伸的,總也塞不進去。他爸爸拿過糖,瞄準了手一捅,男孩嘴一張,咬一口,大聲叫道,甜!

    小跑咽了下口水。但是,他真的不是嘴饞。男孩爸爸對小跑說,給你一塊,來,給你。小跑搖搖頭走開了。他的手插在衣袋里,輕輕捏著小紙袋。他走到一個巷子口,巷子很窄,里面沒有人。突然聽見有人喊:爸爸!他嚇了一跳。巷子幽靜潮濕,真的沒有人。是他自己的聲音。他的心怦怦跳,不斷小聲念著兩個字:爸爸,爸爸……

    到了下午,小跑才見到陽陽。陽陽家的門一般是不關的,直通小跑家的門面。小跑對陽陽說,給你看個東西,但是有條件。陽陽說,什么條件?條件太高我就不要看。小跑說,不高,你不說就行,也不能對你爸媽說。陽陽說,行。

    小跑把紙袋拿出來,攤在掌心一伸。陽陽說,照片唄,這有什么,這字誰不認識?小跑搖搖頭,把底片抽了出來。陽陽瞪大眼睛,接過去,又聚起了眼睛,這是什么???小跑說,原來你也不知道。

    兩個孩子頭對頭研究,對著光觀察。上面是個人,這是肯定的,但不是照片也是肯定的。陽陽家的照片多著哩,都在墻上掛著,他們全家的、陽陽一個人的、陽陽被他爸爸抱著的、陽陽爺爺奶奶的。這樣的照片小跑家一張也沒有,僅僅隔了一個門,就有這個區別。小跑知道照片是硬紙的,這個卻是塑料的。陽陽問,你從哪里弄來的?小跑指指自己家。陽陽問,這是誰???小跑搖頭。陽陽突然把底片往小跑那邊一扔,怪叫起來,這是鬼!鬼??!

    陽陽撲上去捂住他的嘴,使勁搖頭。里屋傳來了腳步聲,小跑立即放開了陽陽。陽陽媽媽走了進來,問,怎么啦?陽陽說,小跑講鬼故事,嚇人。小跑漲紅了臉不說話。陽陽媽媽說,肯定是你嚇小跑,別鬧。她笑笑又進去了。小跑感激地看看陽陽,朝他豎豎大拇指。陽陽說,這算什么,我們是好朋友嘛。他像是忍住了一句話,小跑想要再叮囑他一下,陽陽說,這,這不會是你爸爸吧?小跑搖搖頭,不知是否認,還是說他也不知道。

    媽媽晚上可能會給他換衣服,小跑覺得紙袋子放在身上不保險,悄悄藏到書包里了。睡覺前,他問媽媽,我爸長什么樣?媽媽被他問住了,瞪大眼睛卻說不出話。小跑很緊張,不知道媽媽會說出什么來,或者,打他一頓。媽媽沒打他,半晌,把他抱起來,站在凳子上,指著墻上的鏡子說,現在是我跟你,等你長大了、放大了,你就是你爸爸的樣子。小跑不怎么聽得懂。媽媽摟過小跑,臉貼著他的臉說,你長大了,媽媽就老了。她伸手把吊著的電燈拉近了,照著他們的臉。媽媽和小跑。鏡子深處,是看不清的黑暗。

    小跑一時間犯迷糊,像是有點困。他問,老了就是頭發變白嗎?媽媽點頭。小跑又問,老了就是臉變黑嗎?媽媽疑惑地松開他,盯著他看。小跑摸摸自己的臉,濕的。

    小跑看見了爸爸。爸爸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著。他看不清爸爸的樣子,但看得出頭發是白的,全白。他的爸爸老了嗎?……爸爸老了,他也長成大人了,他一定追得上爸爸。爸爸加快腳步上了一座橋,他在后面喊,爸爸,爸爸,橋上滑,別掉下去??!他喊著,也上了橋,突然腳一滑,掉了下去……他哭喊著,醒了。

    太陽出來了。很好的太陽。霧只稀稀地飄了一會兒,就全消散了。大晴天。陽陽悄悄把小跑喊到他家里,神秘地說,我也有個東西給你看,但也有個條件。小跑說,保密?陽陽點點頭。陽陽從抽屜里拿出個本子,里面全是照片。陽陽指著本子上的三個字,念道,照——相——簿。念到“簿”字他用勁點一下頭,意思是這字不容易認。里面照片好多啊,一張一張整整齊齊地排著,還有不少零碎的。陽陽拿起一個小紙袋,從里面倒出一張黑的、一張白的。小跑咦了一聲。陽陽拿起那張黑的說,這叫底片,底片,知道嗎?另一只手拿起那張白的,說,底片印出來就是這樣。小跑遲疑地說,我那張也是,底片?陽陽說,對。但是你沒有印。他把底片和照片疊在一起,往小跑面前一擺說,你看,全對得上。

    這是陽陽爸爸的照片。陽陽爸爸這時正在靠河的屋子里修著什么東西,敲得響。陽陽悄聲說,對不起,我說你爸爸是鬼,我不是故意的,你爸爸不是鬼。小跑說,你怎么知道這叫底片的?你問你爸爸的吧?陽陽得意地說,我問得很巧妙的。我假裝找照片玩,然后問我爸這是什么,他就告訴我了。我很會保密的!我牛不牛?

    小跑認真地說,你牛,真的牛!

    楚水的照相館獨此一家,不大,只有他媽媽的兩個門面那么大,區別是朝街的這一面全是玻璃,很亮堂。玻璃上貼著很多照片,照片都很大,有人的臉那么大。男的、女的,大人、小孩,還有合影,都很漂亮。照相館里有一種很奇怪的味道。在彌漫的霧氣里,這種味道像是米湯里被滴了一絲辣椒油。

    透過玻璃看進去,忙活著的是一個黃頭發的小伙子。他一般坐在電腦前,有人來了,就懶洋洋地起身招呼。小跑看見有人進去,小伙子不知怎么的一擺弄,一臺機器就嗡嗡地往外吐照片,一會兒就吐出一張,然后接著吐。吐出的照片密密麻麻地排著,全一樣。有一次卻吐出了一個男人的臉,很大,整張就一個笑臉。小跑驚得嘴張得老大,他終于知道玻璃上的大照片是怎么來的了。黃頭發小伙子有時會把人帶到里面黑乎乎的一間去,然后燈就亮了,很亮很亮。半晌,燈熄了,人又出來。那小間像個魔法屋,小跑看到過一個女的進去時穿的是灰的,出來時變成了滿身紅;還有個男的,是個禿頂,出來時頭發卻全長起來了。天啦!男的正要出門,被黃頭發的小伙子喊住了,哎,哎,喜歡你就自己去買一個啊。他追過去,在那人頭上一撈,那人又禿了。小跑不懂黃頭發手上的那個叫假發,他只覺得好笑,站在邊上嘻嘻笑了起來。黃頭發去切照片,他扭頭看見小跑,說,你干啥呢?我看見你好幾回了。小跑一怔,說,我不干啥。朝他的鍘刀看了一眼,跑了。

    那鍘刀切下來的照片跟小跑的底片一般大。小跑心里有底了??墒撬麤]有錢,他媽媽有。媽媽做生意收的錢,就擺在墻角的月餅盒里。他連續幾天都故意磨磨蹭蹭拖拉著,不吃早飯,媽媽只能給他早飯錢。攢了四天,他有了八塊錢。這太慢了,終于忍不住,又在媽媽的錢盒子里偷偷拿了二十元。這應該夠了。周五放學,他故意躲著陽陽,悄悄走到了照相館??催^陽陽家的照相簿后,陽陽就曾自告奮勇地說,他愿意一起去,但小跑不想讓別人知道。

    小跑沒有把底片拿出來,先問,叔叔,能印照片嗎?黃頭發正在打游戲,他老大不情愿地看了小跑一眼,說,拿來。他的手還在鍵盤上忙碌,小跑先把二十八塊錢伸過去,然后摸出了小紙袋。小伙子站起身,手往紙袋里一掏,說,這個不能印。他看看小跑的錢笑道,錢倒是夠了,可這底片沒用。小跑問,為什么沒用?小伙子其實脾氣挺好,他解釋說,不是底片沒用,是我們沒用。他覺得自己挺幽默,看著小跑嘻嘻笑起來,頭還一晃一晃的。他說,我們不會搞這東西?,F在連照相機都沒啥用了,都手機了,誰還玩這個啊。

    小跑抿著嘴,懇切地看著他。小伙子拿指頭在底片上彈了一下,問,這是誰?不等小跑回答,他發現了什么似的叫起來,哎嗨,還有一半呢?這底片被剪過了,邊上還有個人,對不對?小跑突然跳起來,一把抓過他手上的底片,跑了。他手腳很靈活,連柜臺上的紙袋都沒落下,錢當然也沒落下。轉眼間他就跑得不見了。小伙子疑惑地撓撓頭,又繼續打游戲去了。

    小跑垂頭喪氣地回去。夕陽照在他臉上,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F在的問題是,他得把媽媽的錢放回去。也不多放,就放那一張二十塊的,這樣媽媽就不會起疑心了。他趁媽媽洗碗的時候,輕輕把錢丟了進去。一轉身,媽媽就站在他身后。他嚇一大跳,低下了頭。

    媽媽板著臉問,你拿錢干什么?

    小跑不說話。

    媽媽又問,你怎么又放回來了?

    小跑還是不說話。

    媽媽揪著他耳朵,把他拉過來,罵道,你會拿錢了啊,你要買什么我都給你買,你拿錢做什么?你還知道放回來,你人小鬼大,你個蔫兒貨!你從小不學好,你到底想干啥???說著說著,啪啪地打小跑屁股。小跑被打得一歪一歪的。陽陽媽媽聞聲過來了,她攔著小跑媽媽;陽陽爸爸也過來了,他一把抱起小跑,用后背隔開了小跑媽媽。他的胸部很厚實,他的胳臂好粗啊,他一說話聲音嗡嗡的,很厲害。小跑媽媽被他一說,不打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抹眼淚。她抽泣著說,他還知道放回去,這孩子你不知道他腦子里想什么。

    陽陽媽媽說,孩子知道錢來得不容易,知道心疼你了唄。陽陽爸爸哈哈笑起來。小跑的頭搭在他的肩膀上,嗚嗚哭。他一直沒有哭,這時忍不住了?;秀敝?,他覺得抱著他的是自己的爸爸。這是他第一次感受被爸爸抱的滋味。他舍不得下來。

    小跑想,他的爸爸一定不會打他。即使他發現自己拿錢了,也不會打。他問,兒子,你為什么偷偷拿錢?小跑就會說,我是想看看你的樣子,我是要找你啊。爸爸絕對不可能打。幾天后,又是周六了,小跑一個人跑到了河堤上,那里有一棵粗大的楊樹。樹身上,長著幾個眼睛,像人的眼睛。小跑見四下無人,摸摸樹上的眼睛,突然抱住了樹。樹很粗,正好合抱,像是抱住了一個男人。小跑遲疑一下,慢慢爬了上去。

    他爬到了很高的地方,一個枝丫,他挪好身子,騎在上面。樹葉在他周圍,微風一吹,啪啦啪啦像是在鼓掌。他坐穩了,掏出口袋里的底片,朝著陽光舉起來。光線被樹葉篩過了,有了顏色,五顏六色,他看見底片上的人,臉上有了血色,頭發也黑了,眉毛也黑了,衣服是綠的。野風呼呼,樹有點晃,但他一點也不怕,有兩只粗壯的胳臂舉著他。不遠處是河,河邊的竹林很安靜,無數黑蝴蝶緩慢地飛舞,有一只飛向了這邊,它似乎發現飛不到這么高,在樹下繞了一圈又飛走了。

    他定定神,端詳著底片。頭像的頭發眉毛一會兒是白的,一會兒又黑了。在學校的時候,他把底片夾在課本里,被同學看見了,他們搶過去,你看,我看,大家看。有人說,這是個黑人。有人說,這不是個老頭嘛,黑人頭發也是黑的,這個人是白的!連眉毛也白哩,這就是個鬼??!小跑漲紅了臉,好不容易才搶過來。陽陽仗義地說,你們懂個屁!這是底片。用照相機拍,誰拍出來都是這樣!我家有照相機,下次我帶來,也把你拍成鬼!

    小跑把底片夾在課本里,倒也不是為了時時看。他隱約覺得,他把底片夾在后面,等老師教到這里,他的爸爸也許就回來了。這下他不敢了,還是自己隨身帶著。

    陽陽確實夠朋友,但是,他知道了自己太多的秘密,小跑不想跟他一起玩了。放學了,他撇開陽陽,自己磨磨蹭蹭地拖到最后,一個人慢慢回家。他在河堤上東張西望,看見一只狗,他就撩撩狗。聽到水邊的竹林傳來斑鳩的叫聲,他就躡手躡腳地跑過去,但他一靠近,斑鳩就不叫了。他沒有目的地,只是在外面閑逛。也曾經,他想過到鄰鎮再找一家照相館試試,但他沒有錢。他知道媽媽的錢來之不易,一雙鞋墊三塊錢,媽媽要做半小時。而且,他已經不想把底片印出來了。就這樣,白頭發、白眉毛、黑臉,但他也是爸爸啊。他藏著這張底片,也許,他的爸爸就在前面的某個地方迎面走來,他一定能一眼認出來。

    周日當然還是不上學。他做了一會兒作業,就出了家門。陽陽來找他玩的時候,他已經離家很遠了。周日的街上,總是有很多游人,都是一家一家的。永遠都是霧天,即使日已過午,霧還是沒有完全消散。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干嗎,不知道是要到哪里去,他只是四處逛逛。他看見街上的人逐漸稀少了,不至于要在人縫里拐來拐去。上學的路是往鎮東邊走,這一次他往鎮西。路過照相館時,他忍不住朝那邊看看。有一個顧客在里面和那個黃頭發說話。黃頭發似乎朝這邊看了一下,小跑轉過身去,急急地走了,倒像他做過什么虧心事。走出老遠,他摸摸口袋,紙袋還在,底片在里面。他忍住了,沒拿出來看。

    鎮西有點荒涼了?;蛘哒f,是鎮上的熱鬧在西邊消失得更快、更突然。出了鎮,也是大堤,大堤更高,坑坑洼洼的,一邊是河,一邊是田野。水邊稀稀拉拉地散布著茅草屋和豬圈。河邊的竹子很高,擋住了半個河面。小跑跑到河邊,掰了一根枯竹子,當個棍子抓在手上。他這么做是有理由的,剛才出鎮時,已經有只狗站在堤下沖著他狂叫了,那只狗小,他假裝彎腰撿石頭,它就不敢過來,要是大狗呢?所以他需要一根打狗棒。鎮西頭他很少來,這里的狗肯定都不認識他。

    繼續往西。堤上有橋。一座高高的拱橋,很陡。一個人騎車路過,使勁蹬著想沖上去,快到橋上時還是不行了,他罵了一句粗話,下來推著走。小跑撲哧笑了出來。那是個比小跑大一點的男孩,見小跑笑他,回頭做了個鬼臉,騎上車從橋上往下滑行。他得意揚揚,雙手脫把,揚起雙手嗷嗷地叫。路不平,他突然被顛起老高,再也不敢叫了。小跑在橋上停下,掏出底片看看,又放了回去。迎面也不斷有人過來,他們都是回鎮上的,有的還扛著釘耙、鋤頭之類。

    一只黑蝴蝶飛了過來。在橋欄桿上停一下,又飛走了。小跑這才注意到,這里的蝴蝶比鎮東邊多得多。薄霧中,你要留神才看得見它們。一只,兩只,你頂多數到十,它們就飛亂了,你總也數不清。小跑不敢到水邊去,被竹林擋住的河水,白漫漫的,霧氣蒸騰。竹林像長在云里面。河水嘩嘩地拍著岸。小跑等蝴蝶飛來,揚起竹竿舞一下。蝴蝶看起來笨笨的,但你打不到。它繞個圈子,又飛遠了。

    小跑繼續往西走。他有點餓了。很后悔剛才出鎮時,沒有買米餅。他有錢。還有六塊,夠買三個。他打算走到前面的水閘,然后就回頭。

    水閘是平的。拱橋像是人在彎腰,水閘是人平躺。他走的其實不是水閘,是水閘上的小橋。小橋遠看是平的,但是往一邊斜,很滑。還沒上橋他就感到地面在顫動,像是人被凍得在哆嗦。轟隆隆的水聲,原來是水閘正在放水。剛才那個騎車的男孩,他也是從這里過去的嗎?推著車子?或者像演雜技的人那樣直接騎過去?小跑放眼遠眺,長長的大堤,有無數的小路通向田野,通向遠處的村子,小跑料定他沒本事過去,肯定是拐彎從堤上下去了。他定定神,小心地走上了橋。

    他其實可以不過橋。那邊并沒有他一定要去的地方。

    橋下水流湍急。透過白霧,他看見一條魚,露著黑色的脊梁,順流而下,轉眼看不見了。他頭有點暈,閉上了眼睛。幾只黑蝴蝶追逐飛舞著,掠過小橋,沒入迷霧。

    他走在大堤上,然后又進了小鎮。他淋了雨,好大的雨,全身都濕透了??伤挥X得冷。他不聲不響地走在小街上,所有人都各忙各的,沒有人注意他。前面不遠處,他看見一個小女孩被她爸爸抱著,手里抓著個包子,很秀氣地吃著。那個爸爸很壯、很大,左手抱著女兒,右手還拎著個包。小跑跟在后面。他聞到了包子的香氣,并不覺得餓。他緊趕幾步,攔在他們前面,說,叔叔,你能同時抱起兩個人嗎?可人家不理他,那男的看都沒看他,徑直往前去了。

    就像這季節里的霧,所有人都習慣了,沒有人在意。沒有人看見這個瘦小的男孩。

    曠野,遼闊的稻田,綿延到霧靄中。田埂縱橫交錯,如果不沿著一個方向,你永遠走不出去。迎著渾濁的太陽,他不用再舉起底片,也能清晰看清上面那個人的樣子。一群黑蝴蝶,飛舞在稻田上,在他周圍上下翻飛。他懶得搭理它們了。薄霧中,他老聽見媽媽在喊他,跑兒哎,吃飯啦……跑兒,上學啦……他大聲地回答,我不餓。我會去上學的,我又沒說我不上學。他嘻嘻笑起來。他似乎該回家了。

    小鎮永遠是這個樣子,熟悉得有如媽媽的臉,有如自己的家。他輕盈地走在小街上。人漸漸多了,都在往前擁,又往街兩邊撇開去。一條云霧沉沉的通道。他忽然看見了媽媽,他喊一聲,媽媽!可是媽媽沒有聽見。媽媽手里捧著一個鏡框,鏡框里是一張大照片。黑白的。小跑覺得照片上的人很熟悉。他張大了嘴,說不出話。街邊有人說,這個孩子調皮,走路不好好走,掉到河里淹死了。身后有個小孩說,是我第一個看見他的!他漂在河里,像條大魚!他聽出這是陽陽的聲音。照相館里的黃頭發說,這小孩子我見過,來印過照片,黑白底片,我不會搞。小跑看見木頭人一樣移動的媽媽怔了一下,滿臉是淚。他喊著媽媽、媽媽,但媽媽聽不見。所有人都聽不見。小跑朝媽媽撲了過去。那鏡框突然輕輕地震了一下,他媽媽覺得,手里的鏡框陡然沉了一點。她茫然地站住了。所有人也停住了腳步。整個世界都靜止了,唯有滿街的黑蝴蝶在霧氣中蹁躚飛舞。她看見一只折斷的黑翅膀掉在地上,閃著光,像那張從兒子身上找到的底片。在她的目光下,那底片一樣的蝴蝶翅膀,正在顯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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