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百家》2020年第9期|喻之之:晨鐘暮鼓里的云
1
小時候的秋天,是上了學,校園里一暑假瘋長起來的野草被老師們慢慢割去,新書包好了,還散發著油墨香,早上起來,要穿長袖了,而我,還得在門口的小凳上坐一會兒,才能真正醒過來。田野里四處飄散著打完稻谷,燃燒谷引子的煙霧,草葉上有兩滴欲墜不墜的露珠,門口深紫色的蛾眉豆蓬蓬勃勃長勢正好。就是這時節,一年之中的大事——朝木蘭山的佛事,就要開始了。
那時候,幾乎全村人都要朝木蘭山,人們仿佛秘密地約定,在某一清晨,天還未亮,就一起出發了。等我睜開雙眼,看到雙臂圈住的不過是自己的小枕頭,堂前屋后早已不見了奶奶的蹤影,我就帶著絕望的心情明白,一切已經無可挽回了,只得悶悶地背了書包,跟著媽媽往學校走去。
課堂上,總會少那么三五個同學,毫無疑問,他們都被家人帶去拜菩薩了,現在已經到山腳下了吧?磕第一個頭了嗎?菩薩真會保佑他們的吧?他們已經拿到了嶄新的大刀寶劍吧?……這一整天,我悶悶不樂的上課,悶悶不樂的吃飯,悶悶不樂的做作業,作為教師的母親嚴厲得不讓我以任何理由曠課,可她不知道,這一天,我想得最多的全是木蘭山。我煩惱得說不出放不下,因為在我無數次的哭鬧下,母親已放出話來:只要你那時能醒過來,你就跟著奶奶走。為什么朝山的日子總跟上學沖突呢?為什么我總沒有在那時及時醒過來?為什么?為什么?我全然不知道那是母親的陷阱,只得怪自己,歪著小腦袋,望著作業本左一下右一下的嘆氣。
我還帶著絕望的心情明白,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我將會被小伙伴們包圍,他們會夸張地告訴我:木蘭山好高好高!那里的路,全部是石頭鋪成的,一步一步,通到了天上!背山里,好多柿子樹,紅彤彤的,從拖拉機上站起來,就可以摘到了!他們圍著我,七嘴八舌,一個還沒說完,另一個就急著插嘴,根本不在乎我聽不聽得見、想不想聽,只顧自己說得痛快。在他們的圍攻下,我低垂著頭,一言不發,所有的驕傲都蕩然無存,你去過上海漢口有什么用?你沒去過木蘭山。你坐過輪船火車有什么用?你沒去過木蘭山。你考年級第一有什么用,你沒去過木蘭山……這時節,你去過木蘭山,才能掌握話語權,而我,只能在目瞪口呆中見他們這個說過去那個說過來,在焦慮和自卑中急切地等待著上課鈴聲的響起。
幸好有奶奶的禮物來解……我,每一年朝山,她都會給我帶很多吃的和玩的。在佛前供奉過的各種吃食:餅干、蛋糕、蘋果、大棗等等,還有木蘭將軍的大刀寶劍。我吃夠了,就從箱子里翻出弟弟的金絲斗篷,左手拿刀,右手拿劍,在院子里左沖右突,把弟弟當做副手,把滿院子的雞鴨當假想敵,想象自己正在殺敵救國。
這么瘋癲幾回,心里的悶悶不樂就散開了,他們再說起木蘭山時,我就暗下決心,明年,我一定抱著奶奶的腿,整夜都不合眼!
可是到了來年,不過是所有的故事又重演一遍,每當黑夜降臨,瞌睡就像一個密實的黑袋子,把我裹得又香又沉,等再睜開眼,太陽已經從天井照到了堂屋,就連黑暗的睡房也連帶著變得明亮起來,朝山的奶奶大概已經到了幾十里外的山腳下了。我不過又帶著更深的郁悶怏怏地上學去罷了。
就這樣,去木蘭山的愿望年復一年,一直沁到了時光的皺褶深處。
2
也許注定是有緣的,后來求學,離開家鄉,可我卻總會聽人提起,常常于嘈雜的人群深處,聽到一兩個異鄉口音說到,——別的什么都沒有撞入耳膜,單單是這三個字,總被我捕捉到,驀然一驚。后來我回鄉工作了,就在家鄉,離木蘭山還是那么不遠不近的十幾公里,想去,卻似乎是任何一個平常日子都不可輕易去的。直到同學從外地來了。
她為情所困,站在我昏暗的宿舍窗邊,一半朝著夕陽的臉色明亮,另一半晦暗,像一幅光線獨特的攝影作品。她說著說著,眼淚終于掉了下來,撲撲簌簌落下來,她想掩飾,要去擦,又匆匆忙忙抬起頭來,沖我盡力一笑。就是那時,我看到了她手腕上的褐色傷痕。
第二天一早,我們叫了車上山。那是個春色撩人的早上,前幾天下過雨,黃色的沙土路兩旁有少許積水,車子行駛得平穩而緩慢,田野像浸在水氣里一樣,遠處有早開的油菜花,在浮動的薄霧里若隱若現,三兩聲布谷清脆的叫聲由遠而近。木蘭湖的波浪在一呼一吸間拍打著堤岸。
駛進山間,汽車沿著湖岸起伏,一轉彎,竟然發現山澗里赫然立著一棵十米多高的梨樹,樹干亭亭玉立,樹冠圓圓如蓋,花開正好,獨自長在田埂上,在早春的天氣里呈汪洋恣肆之態。
車子一個又一個的轉彎,沒多久,木蘭山的背影便赫然立在眼前了,在大片田野中拔地而起,沒有聳入天云,也不算太險,但山勢奇秀俊朗,大片的奇石裸露在山脊,樹木蔥蘢,道觀和廟宇掩映其中。若有似無地竟似有鐘聲傳來,恰巧一片薄霧從山尖掠過,更增添了幾分仙氣。
同行的當地同事見我注目,怕我失望,便說:“其實也不是太高……”
喜歡一座山要什么理由呢?可以高,也可以不太高,甚至很矮,一抬腳就走上去了,這些,都可以成為理由。
車開到下馬石就停了下來。一塊巨石,擋在上山必經的路上,不偏不倚,正在中間,人可通過,車馬卻不行,所有達官貴人、王侯將相,一律下馬步行朝山,所以上書三個大字“下馬石”?,F在路倒拓寬了——諂媚的管理者擅作主張地把山的倨傲剝去了——但開車的師傅還是在石旁就熄了火。那時候的人,還有著一點點的敬畏。
我們沿著長滿青苔和蓋著經年落葉的石階往上爬,在一級一級的攀登與汗水中,同學似乎慢慢的安定了,臉上漸漸有了血色。我們歇的第一程是磨針澗旁的雙寶樹。一棵麻櫟樹,一棵楓楊,樹高三十多米,樹圍也要五六人才能合抱。
“兩百多年了?!迸笥呀榻B道,“每年臘盡春回,每到夜晚,兩棵樹的樹干便發出一呼一吸的聲音,像是在低語?!?/p>
我們再看那樹,枝椏互相穿插交錯,在微風的搖晃下仿佛在追逐說笑。果真是有情樹啊。
買票,進入景區,爬上那讓人望而生畏的南天門,過古金頂、娘娘殿,七宮八觀三十六殿,我們進了大部分,幾乎每到一處,我們都虔誠地磕了頭,燒了香。撫摸著那些久遠的石刻和浮雕,你會真切地感覺到時間的無涯和個人生命的須臾。
就連你活著,都只是片刻的事,又何況愛情呢?
臨近中午,天氣漸漸熱了,從曠野里吹來的暖風,吹拂著我們紅撲撲的臉蛋,終于在正午時分登上了金頂,在金頂的石欄前,我們以響晴的天和云作為背景,拍了一張合影。
那天的整個下午,我們都在石林里穿梭,龍尾石、棋盤石、箭穿石……個個讓人稱奇,且各有其故事。我們一路贊嘆、一路欣賞,一路聽著傳說,往山下走去。
到了山腳下,已是日薄西山了,往上一望,見夕陽灑了滿天,金頂和玉皇閣都在云里,那金色的、橙紅的云,在天空里簇擁著寺廟,像是佛祖頭頂五彩的光。
我們那天似乎都求了簽,只是我早已忘了簽文說的什么,也不知道菩薩給了同學怎樣的暗示,而她最終放棄了那段感情,在孽海情天里幾經撲騰,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3
隨著年齡的增長,歲月的消磨,人變得閑散起來,就越發會喜歡這座山了。
有時候也真因為近,半個小時的車程就到了,有時候也真因為她不高,半小時不喘氣,就爬到了山頂。喜歡南天門那一長串讓人望而生畏的石階,喜歡木蘭殿前的牌坊,喜歡帝王宮墻壁上的浮雕,喜歡母子殿前的木蘭樹郁郁蔥蔥,喜歡金頂旁的財神廟,立在懸崖峭壁上,巍峨聳立,一派人世滄桑幾百年,我自巋然不動的氣度。
一年四時,春天去過,夏天去過,秋天落葉黃,就連冬天下著小雪,也去過,那一派清秋薄暮,那一派無邊落木,那一派雪落中原,群山皆白,那一種清靜和肅穆,不是用言語所能形容的。
下了點兒小雪,石欄上敷著薄薄一層,石階上的早已被掃地僧打掃干凈,一級一級慢慢走上去,欄桿兩邊,扁柏和小葉黃楊上微微積了一層,青綠之中雪白,綠的更鮮,白的更嬌。廣玉蘭像翠綠的勺子,盛了一小勺一小勺的雪,微風一吹,樹葉窸窸窣窣抖動起來,積雪洋洋灑灑飄散到你面前。嘴里哈著白氣,一步步往上走,凍僵的手慢慢暖和起來,身上也暖和了,一兩片雪花飄到手上,正準備去數花瓣,她卻倏忽就融化在你掌心了。
一邊賞雪一邊登到金頂,站在石欄桿旁往下一看,幾百里江山都白了頭,仙河在靜默中往前流,周遭的山野、樹木、村莊也仿佛受了感染,全都在靜默中接受這一場飄飄揚揚的雪的洗禮。
偶爾會下得很大,密集而迅速,心無旁騖,仿佛老天爺正在調動所有的法力全心全意地做這件事,一片接著一片迅疾地往下落,密密麻麻,浩浩湯湯,千萬片雪花從蒼茫而不知其起點的天空中往下墜,它們向你的頭上、臉上、身上飛舞而來,又紛紛撲向蒼茫茫的大地,千萬里江山一片白,千萬里鉛灰色的天空只有雪在無聲的密集的撲向大地。
我們的心也在靜默里變得敬畏起來。
木蘭山的雪,只下給自家人看。在你發呆和吃驚的瞬間,就落了厚厚一層,一轉身,腳底下便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可只在一炷香的功夫,也就停了,不出半日,天色緩和,太陽出來了,雪便悄無聲息地融化了。
心有不順,下了班,駕著車,還沒到晚飯時間,就到了山腳下,看到滿目的蒼翠,柏油公路在山間蜿蜒,松柏靜立兩旁,那是真靜,只聽得到車輪摩擦地面發出細密又悅耳的沙沙聲,開了窗,清新而微涼的空氣帶著草木的馨香洶涌而至,風吹動黃葉,掉在地上,發出輕輕嚓的一聲脆響。你得全身心的對付那些彎道、彎道,過了下馬石,再爬坡,到了勝景廣場,一片平坦,心情也就豁然開朗了。爬幾級樓梯,坐在觀音殿前聽一聽老尼誦經,等你聽完了,天色也就暗了,你爬上南天門,坐在最高一級的臺階上,或是站在藥王宮從懸崖絕壁上伸展出去的走廊上,看著晚霞滿天,夕陽西下,看著暮色四合,四野里鳥鳴啁啾,百鳥歸巢,看著夜幕降臨,月亮從東邊山上升起,星星在西邊的天空布滿。有時候沒有月亮,夜色很濃很濃,星星在漆黑的天幕上發出鉆石一樣璀璨的光芒,你坐在石階上,吹著微風,樹上的鳥兒嘰嘰喳喳,身旁的野貓卻悄無聲息,它們從臺階上下來,路過你的身旁,會用幽綠的眼睛凝視你,你試圖和它對視,卻無法讀懂它的想法。偶爾有夜晚上山的商販,不多,三五個,一陣腳步聲就過去了,禪房里有三兩聲僧尼師徒的對話傳來,竟是那樣的清晰。這時候你剝一只石榴,喝一口水,或者什么也不干,單看著錯落有致的廟宇,看著把天空分割成小塊的黑色屋頂,看著對面用本地干砌手法壘起來的石塊墻,就覺得一切實在無比。
你下了山來,四周都黑了,只有山頂有一盞燈,在燈光的照耀下依稀辨得了山的剪影,星星越來越亮,遙遠而清冷,只有山風沙沙吹過樹梢,遠處傳來老鴰三兩聲孤獨的叫聲,呱——呱——,一切都睡了,這時候,你會覺得心在瞬間澄澈起來了,腳步輕快了,整個身心也輕快了。
有時候白天也會來,來禮佛,因為生日恰巧是農歷十五,所以有時候生日會上山走一走?;蛘哂X得凡塵俗事多了,心不夠靜,也要上山走一走,一個人,背了包,從南天門上山,從龍尾石到風洞下山,一半山背負著歷史與宗教,一半山背負著斑駁秋色、天光云霽,在“道法自然”前的長廊上聽聽雨,在劍劈石下尋尋梅,在林間斜斜的石徑上享受過樹影斑駁的冬日暖陽,那是真靜,有時候在山里遇不到一個人,卻能聽見背山里砍柴的聲音,那一聲沙啞的咳嗽伴隨著松枝的顫抖,不知從哪里傳入我的耳膜。風吹動松針。喜鵲在灑滿陽光的樹杈上跳動,喳喳鳴叫。有風疾馳而過,吹動滿徑的落葉,已經被風干得沒有重量的葉子嚓嚓滾動著向兩旁飄去。
有梅花的暗香傳來。
4
去年秋天,幾位文友相約到山上賞月。
晚飯后,我們坐在院子里喝茶聊天,直到有山風把一陣又一陣的月桂香氣送來,這些青年才俊,每一個都有自己所堅持的理想,他們大聲地爭論著,義憤填膺,面紅耳赤,可再一杯酒下肚,他們突然又像失散多年的親兄弟一樣,緊緊擁抱在一起,互相拍著對方的肩膀,恨不得把彼此嵌到自己的胸膛里去。終于,他們把自己喝得像酒瓶一樣東倒西歪,窩在沙發里沉沉睡去。
山里的一切都靜下來,連偶爾的一兩聲鳥鳴都隱去了,月光從攀著爬山虎的屋檐上照下來,照著我們沒有喝酒的幾個。
想起五年前的夏天,也是在山上。Z君說:你好好寫吧,好好寫幾年再說。
我說:再寫幾年?不知到那時候還有沒有人看小說。
她一指北山,說:那,你就到木蘭山上出家吧,整個山都是你的。
我忍不住大笑了。如果能賴得住青燈古佛的寂寞,到山上來,也不失為一種不錯的歸宿,可我畢竟只是凡夫俗子,喜歡熱鬧、喜歡朋友,也喜歡歡喜,這佛門清凈地,只有留給那些得道高僧了。
五年過去了,Z君看著我,說:這五年,你心無旁騖一心在寫,不錯,總歸有自己的收獲。
不止我,這五年大家各有其收獲,有的在家庭、有的在事業、有的在感情,時光如白駒過隙,卻并不真是了無痕跡,大體總遵循著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規律吧。
談話到了這份上,總有點沁入心扉的感覺,何況月光這么好,山又靜,風又涼,我希望時光停止,可不知是誰踢動了腳下的啤酒瓶,哐啷哐啷滾動起來,帶起一片響動。醉酒和假寐的,三三兩兩醒過來,嚷嚷著賞月的時刻到來了。
大家相互攙扶著,歪歪斜斜地走到院外,順著潔白的小徑,來到勝景廣場,小廣場被月光照得一片白,幾株柏樹高聳入云,此刻正在朗月和微風里怡悅地站著。有人學狼叫,嗚嗚——喊了一嗓子,驚起了門廊兩側的幾個感應燈,一只老鴰應聲飛走了,在遠處的山澗里傳來若有似無的回聲。
我們來背詩吧。L君提議。馬上得到大家的響應。P君一邊攀住入口處的柵欄,一邊往上爬,說:到山上去吧。坐在玉皇閣的手臂上,腳吊在懸崖外,誰背不出,就推下去……
好!所有人都響應,沒有一個示弱。一個個接二連三從鐵柵欄上翻了過去,穿長裙的把裙子一綰,在腿側挽一個結,也被從柵欄上遞了過去。
月亮從東邊的山上升起來了,越升越高,在石階上投射下牌坊和石欄的剪影,到了南天門,便有暗香浮動,樹葉篩下月光,我們踏著細碎的剪影,拾階而上。
到了金頂,再下山、上山,才是玉皇閣。月亮已升到中天,在無所依托的天空中灑下清輝,整個木蘭山和四野里都變得澄澈起來,山下白墻黑瓦的村莊和幽幽流淌的小河若隱若現。
P君第一個坐到東邊的石欄上,開始背詩,詩文要和月色有關,要美,要有意境,才能通過。后來是L君,再是我,Z君……一個個輪下來,最后P竟然背了一首自己的,大家堅決反對,要求把他推下去,他叫著嚷著趕緊從欄桿上爬了下來。最耀眼的是H,他爬到欄桿上,站起來,把雙臂伸出來維持平衡,顫巍巍向前走,一邊走一邊朗聲背誦,山風輕輕吹著他的頭發,年輕的黑得要滴出墨汁來的頭發在月光下閃爍跳躍,把原本輪廓分明的臉鐫刻得像一幅版畫。Z君把手指伸到嘴里狠狠咬住,我們也都替他捏了一把汗,可誰也不敢出聲,直到他背完,從欄桿上跳了下來。
最后無有勝負,以L君背了一首《天問》作為結束。
月亮漸漸偏西,有山風吹動樹梢和山澗里的野草,沙沙作響,樹葉上已開始有水氣在凝結,九月的天氣已顯露出微涼的跡象,我們抱著臂膀,開始往山下走。
不知到了幾點,月光越來越淡,林中偶爾傳來一兩聲鳥鳴,低低的,像夢囈一般。走著走著,不知從哪兒傳來一陣清脆有節奏的聲音,很輕很輕,但在山里卻顯得格外清醒,這聲音不緊不慢,只按照自己的節奏一聲一聲傳送出來,但整個木蘭山的禪院都在靜默中醒過來了一般——是醒板,呼喚出家人早起做功課的信號。
只見禪院里的燈陸續亮了,僧人們井然忙碌,卻顯得格外清靜,并沒有多余的聲音傳來,我們互相對視了一眼,把已到嘴邊的幾個大大的哈欠吞了回去,在敬畏之中收斂了手腳。
緊接著鐘聲也想起來了,從半山腰一個大殿的廊下傳來,咚—咚—咚—,一下一下,余音穩穩當當從從容容傳播出去,下一聲才響起。我們走累了,在母子殿前的石板上坐下來,聽著鐘聲一聲聲傳播出去。如果說醒板是清越的,那鐘聲就是渾厚的,我仿佛能看到那一圈一圈擴散出去的波長,將萬事萬物都包羅其中,它越過群山之巔,在整個山川間回蕩。
不知何時,鼓聲也響起來了,莊嚴而滯緩,那沉穩的鼓點仿佛敲在人心上,讓人頓時有了安定之感。我們踏著這節奏慢慢往山下走,卻看到石階上站滿了僧人,他們穿著黃色僧衣,在月亮的清輝中光著頭,從禪房里魚貫而出,默不作聲地持著念珠,或敲著木魚,喃喃誦念著。
樹上的鳥兒在鐘聲里醒過來,它們啁啁啾啾鳴叫著,從巢間飛出,在頭頂的天空中回環飛翔,它們仿佛在聚會,嘰嘰喳喳叫著,好不熱鬧,又好像在比賽,一只一只排列成陣仗,在你眼前收著翅膀疾馳掠過,然而,圈子越繞越小,最終在鐘聲響起的地方低低徘徊著。難道它們也能聞梵樂?
我們呆呆站著,看著僧人們在晨曦的微光中誦著佛經,往山下的大殿走去,不一會兒,鼓樂大作,誦經的聲音也更響亮了?!ㄊ抡介_始了。那聲音時高時低,時急時緩,輕盈悅耳,片刻之間,我們不覺聽呆了。
這聲音,是能讓人入迷的。有人小聲地說了一句。我們都沒回應,但都在心里認同了這一說法。
也許是一剎那,天色亮了,徘徊在天地間的晦暗散去,山川明朗起來,更多山林里的鳥醒過來,它們喳喳叫著,成群結隊地飛到北山上來,它們那么歡喜,那么自在,仿佛也在這鼓樂聲中活得安定而知足了。
太陽就在云層中,映照著那一片云也紅彤彤的。我突然想起那一句古老的祈愿:天下太平,五谷豐登。也許正是因為擁有這一片山,我才如此安定而知足的。也許正是因為有這一片山,整個黃陂才如此富庶而太平的。
喻之之,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第七屆全國青年作家創作會代表,魯迅文學院第32屆高級研修班學員,武漢作家協會副主席,黃陂區文聯、作協主席。已在《中國作家》《長江文藝》《文學界》等全國各大核心文學期刊發表小說數十萬字,有部分文字被轉載。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十一分愛》(中國作家協會“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迷失的夏天》《白露行》。中短篇小說集《十一分愛》獲湖北省第九屆屈原文藝獎“優秀作品獎”,中篇小說《秋獵圖》獲第23屆“東麗杯”全國梁斌小說獎,中篇小說《客居安》獲第三屆“延安文學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