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豹隱

——讀陳寅恪先生

 

萬人如海，萬鴉藏林

瞎眼的老人，困守在墻角

獨自吃著蛤蜊，連同黑色的污泥

幾瓣殘梅，從風雪中飄落

勸慰早已沒有淚水的雙眼

 

憤怒的彗星燃燒起來

冰川化為虛無的云朵

塵埃與巖石匍匐在轟鳴之中

抱守隱秘的心臟，從未停滯的鐘擺

低聲哼唱青春的挽歌

墜落的松果，指引他

騎上白馬，馳向大海

 

樹木，高山，種子

拋棄根莖，靜候

純粹時刻的到來

嚴峻的墓地，他葬下

父母漂泊已久的骨灰

和一張安靜的書桌——

僅僅屬于他自己

 

負氣一生，山河已破碎

他從茫茫雪地里，拈起

一瓣來自他鄉的梅花

在歷史的纖維云團中

蘸著自己的鮮血

磨斫時光的鐵砧

火的深處，正生長出

一個浩瀚的星座

 

寂靜的夕陽，最后的悲憫

賦予毀滅以光芒

故鄉的花冠開始歌唱

遼遠的歌聲中，他辨認出

自己的童年，以及

秦淮河中柳如是的倒影

 

金閣寺

 

山坳間，傳來一聲鴉啼，

悲憫的鏡湖，映照著

毀滅的征兆。

鋸木子被雨水淋濕，

散發著寂寞人世的氣味。

小金鈴在山風中

隱隱響動起來。

站在最高光芒中的金鳳凰，

連接夢幻的金閣與無明的長夜。

蜜蜂與清酒的黑夜，

迎來金閣的曖昧時刻，

無法指認的美，獻出嫉妒

——最后的驕傲。

 

你盲目的金閣之夜，

你燃燒的寂靜國度。

虛無，美的結構與真理，

在稻草點燃的烈火中飛升。

黑暗之心，謙遜地后退，

化作隱身的情人，

勸慰你無法確定的青春。

那些不可摧毀的，

與塵埃聚合，

在燭光中重建。

曦微中，金閣

從你的眼睛中

切開蔚藍色的水面。

如同一切不真實的時辰。

 

秋詞

 

秋天，悲欣交集的時日。

母親把床單扯得啪啪作響，

父親在黑暗中種下土豆。

我走向我的林中小路，

然后返回，前面沒有路。

 

冰期必然到來。

烈火摧毀虛構的石頭——

無法把握的事物。

海水修復他們，并重新

賦予他們以生命……

 

寒鴉散落在孩子們的肩上，

在八月的黃昏，輕聲啼鳴。

大象翻過山丘，穿越人群，

消失在柵欄后面。

 

夜晚，我們出門，

去尋找那條大象曾經走過的路。

島嶼，在我們的眼眸中，

寂靜地燃燒。

是的，是有一條小路，

布滿玫瑰與荊棘，

正一點一點地沉向海底。

 

甘棠鎮

 

小詩如秋菊。

——蘇軾

 

我們在甘棠樹下小憩，

世俗的煙塵從湖面上飄來。

我們在甘棠樹下睡去，

片面的死亡，如苔花，

在我們的身體里開放。

 

斗牛之間，隱藏著黑洞，

蘇東坡和他的朋友們，正在書寫

命運，春酒，夢境，

以及一次性的符箓。

 

檐梁朽爛，鐵釘依舊深陷其中。

雨中的碼頭，有人在彎腰洗菜。

斗野亭外，月亮與朝露，

試圖定義蓮花與狐尾藻。

 

鐵牛在遷徙的流水中沉睡，

接受白云與蝶影的饋贈。

水的舌頭，寂寂拍打堤岸，

閱讀運河古卷的無盡輪回。

 

紀念文瑜先生

 

請飲下最后一杯燒春酒，

這美麗慌張的人間。

說再見吧，朋友，

是時候了，滄浪亭

正從風雪的峭壁中升起。

 

媽媽長舒一口氣，

安閑，如一株梅花，

一直站在霧積峽谷，

等著你，等著你孩童的微笑。

 

你帶走江南的一塊湖石，

你咯咯大笑的初冬。

你帶走媽媽送給你的草帽，

你隱匿濕潤的太湖。

 

青春祈禱書，紙上的園林。

舌尖上降下雨花，洗滌

青石弄的煙塵。

哦，朋友，請撕下那一頁，

唯一的扇面，它只屬于你自己。

那是你的大海，無數的浪花，

如鮮花與星辰，次第開放，

他們都是你親密的朋友，

以及親愛的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