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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文百家》2020年第9期丨霍俊明:罕見的雪正從天空落下
    來源:《散文百家》2020年第9期 | 霍俊明  2020年09月14日07:25

    我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回到童年、鄉村和親人們中間,總是會想起一年冬天我和父親在野外林邊鋸樹干時一場罕見的雪從天空落下……當然,這一切只能是在回憶或者夢中復原的。確實,幼年和童年記憶對于寫作者來說非常關鍵,那是安置精神自我之地,所謂此心安處是吾鄉。尤其是在時代發生了不小變化的時候,幼年和鄉村已經成為了過去時的歷史,它們也成為個人生活史中最不可替代又永遠不能被抹平的部分。

    1

    我出生于河北東部的一個極其普通而貧窮的村莊。這里是典型的平原地區,北面大約二十幾華里就是燕山余脈,村子南面幾百米就是北京通往東三省的鐵路。列車從北京首發,然后經過北京東站、通州、薊縣、玉田、豐潤、灤縣、昌黎、秦皇島、山海關,然后開往葫蘆島、錦州……這條鐵路以及綠皮火車使童年的我充滿了好奇,那時我經常和玩伴站在鐵軌的不遠處近乎目瞪口呆地看著火車呼嘯遠去。而我第一次坐火車則是到了1991年春天,拿著硬卡片的車票,我和父親進了車廂,里面空氣污濁,說不清是什么味道。一個中年婦女將腿搭在對面的座椅上,將瓜子皮吐得滿地都是。那時,我以往對火車的好奇感遽然消失了。

    浭水,是我豐潤老家一條河流的名字,自東向西流淌。據傳,北宋靖康二年(1127年),宋徽宗趙佶、宋欽宗趙桓被金擄掠北返途經浭水河,兩位亡國之君凝視西流的河水無比心酸地慨嘆:“凡水皆東,唯此獨西,吾安得似此水還鄉乎?”此后,浭水易名為還鄉河。而對于時下的很多人而言,似乎都宿命性地走在一條“還鄉”的路上。而這還不只是語言和文化根性層面的,而恰恰是來自于現實的命運。幾十年來對于這條故鄉的河流我倍感陌生,盡管兒時門前的河水在大雨暴漲時能夠淹沒那條并不寬闊的鄉間土路。甚至在1990年夏天的特大暴雨時,門前的河水居然上漲了兩米多到了院墻外的臺階上,長了十幾年的白楊樹竟然被連根拔起而交錯倒在水中。那年我15歲,似乎并沒有因遭受暴雨和澇災而苦惱,而是沿著被水淹沒的道路深一腳淺一腳地去村外抓魚。在印象里,兒時的村子里有很多河道,水源充足,家家戶戶都種水稻。我家門口就有一條河,繞村向西匯入還鄉河。家門口左側十字路口位置就是一個光滑的石板橋,那也是童年時經常嬉戲打鬧的地方。如今,河水早已經干枯,只留下了河床的尸體。

    80年代初的冬天冷得要命。在華北平原冀東大地的一個鄉村里,一群少年穿著由母親縫制的臟兮兮的棉襖、棉褲在墻角瑟縮成一排。他們將雙手插在袖子里,矮小的身體互相撞來撞去借此取暖。此時正值寒冬,他們呼吸的白色哈氣在同樣低矮的教室外形成一個個小小的氣團。我就是其中的一個!如今,校園已被拆除,片瓦無存。校園背后的巨大水塘早已枯干,那個因為兒子和媳婦不孝而跳河自殺的婆婆早已被鄉人們淡忘。

    在我的記憶中,1985年前后,我所在的村莊以及附近幾個村莊開始出現大量的私人磚窯廠。那些每天冒著黑煙的大煙囪,成為鄉村最高、最惹眼的特殊建筑。誰都不會想到,多年之后的一個大雨天,我的堂兄替磚窯廠主清理煙囪時不幸墜落身亡。那是2019年,我的堂兄56歲。

    我至今仍然無比清晰地記得在那天大雨中母親高聲而焦急地給我打來電話的情形。

    紅花結蓮蓬,白花結藕

    北方一場暴雨

    我在回程的火車上

    母親打來電話

    她好久沒主動打電話給我了

    她問我在哪兒

    我說在火車上

    她聲調突然高了許多

    像年輕的時候

    她在傍晚扯著燃燒的嗓子

    喊我回家

    她讓我沒事少出差

    顯然她剛看到了新聞

    西南地震,南方臺風

    是的

    此刻我正在暴雨中

    她突然說

    你堂哥沒了

    老板給他一百塊錢去清理煙囪

    雨很大,掉下來了

    這時已是黃昏

    此時我沒有感受到

    車窗外面的雨是熱的還是冷的

    時間再撥轉到80年代中期。整日里大汗淋淋地挖土方、拉車、運土、滑架、燒磚的工人大多是村里的壯勞力,也有來自內蒙赤峰、廣西柳州以及張家口壩上地區的外鄉人,每天皺巴巴的少得可憐的毛票卻讓他們笑逐顏開。父親曾經當過村里的會計、生產隊隊長、獸醫,還曾經到遼寧本溪做過一段時間的“盲流”。那時家里太窮,除了種田,父親還得找機會貼補家用。他還曾經走街串巷賣過兩個月的冰糕,但是因為樂善好施冰糕基本都送人吃了。有幾次放學回家,父親從冰糕箱中拿出已經化掉一半的冰糕給我吃。我清楚地記得一次放學后我和伙伴到磚窯廠的工地上去看父親的情形。父親正在大汗淋漓地挖土方,挖出來的土堆得很高,本來就個子不高的父親被土給遮住了,只能看見時時上揚的鐵鍬。那些外鄉人就住在煙熏火燎、烏煙瘴氣的磚窯廠旁搭起的簡易窩棚里,在少有的工暇之余他們開始尋找娛樂和輕松事。青年男女們互相打鬧,有的鬧著鬧著就生了孩子。那些略有姿色的外鄉女則紛紛找個當地人家成親落戶。

    我的內心時常為這樣的場景所震動!當我幾次站在并不高大的沒有任何植物的裸露的無名山頂,看著那林立的磚窯廠的巨大煙囪、長年不息的爐火和濃煙以及其間螞蟻般勞累的生命,我感到的只能是茫然無措……

    2

    2009年冬天,曾經無比干旱的華北平原下了三場雪。在雪后,我要重新回到北京去。

    在一個漆黑的早上,村里寂靜無聲。此刻風正吹來,抖落樹上的積雪,我要步行到小鎮上去乘坐公交車到縣城。七十多歲的母親在前天夜里就說要送我,我堅決反對。因為白雪不僅覆蓋了大地,而且道路上結了厚厚的幾層冰,路面滑得很。萬一母親摔倒,我可承受不起。后來,臨睡覺時母親似乎妥協了,說送我到村口。一大早起來,外面黑漆漆的。父親燒火,母親在做飯。爐火閃亮,爸爸早已禿頂的頭部此刻閃著紅色的光。飯后,我拿著行李出來。母親在前面打著手電筒,到了村口我讓她回去,她說再走幾步。結果,我不斷勸,她不斷說再走走。就這樣,母子二人在茫茫冬夜無比光滑和危險的冰雪路上蹣跚前行,那微弱的手電筒發出的光亮讓黎明前的時刻更加黑暗。就這樣我們穿越了另外一個村莊,實際上再走幾步就要到鎮上了。我執意讓母親回去,她最終答應了?;厥讈砺?,我能夠看到在高大的楊樹下是我曾走過無數次的田間土路,手電筒微弱的光亮在緩慢地移動。我知道那是母親在小心翼翼地走路,她的世界只有遠行的兒子。直到看不到手電筒的光亮,我才繼續在冰雪之路上趕路。

    童年和少年時期,我對村莊的記憶是歡樂而溫暖的,盡管那時幾乎過著朝不保夕的窮苦生活。記憶中的童年和少年時光,我幾乎總是奔跑在田野、溝渠、草垛和莊稼地里,每天都是瘋玩。有時爬樹摘桑葚、黑棗、榆錢、槐花,順便也掏掏鳥窩——很多時候鳥窩都是空的,甚至還爬到別人家的屋頂上去。田野和鄉村給我提供了很多人生的直接經驗。那時地里的野菜到處都是,種菜、種莊稼都還不用農藥,所以地里的雜草要靠人工拔除。有一次,媽媽讓我去挖一些野芹菜回來。我拿著一個竹制的簸箕就去了村外,不一會兒就端回來好多“野芹菜”。媽媽看到這些“野菜”撲哧一聲就笑了,說,弄錯了,這不是野芹菜,野芹菜是什么什么樣子的。我悻悻地又來到村外,終于找到了那些真正的野芹菜。有一次父母在地里晾曬剛切好的紅薯干,我放學回來,玩著玩著躺在田壟溝里不知不覺睡著了,睜開眼看到的是黃昏時刻漫天的云霞,微風從我的衣領吹進來。躺在土地上的那一刻,直到今天都既真實又恍惚,但是人與土地的關系是真真切切的。有一年家里種了三四畝地的谷子(古時稱為稷、粟,俗稱小米),為了防止麻雀偷食我還煞有介事地扎了幾個稻草人,但是基本不管用。于是,我和哥哥、表兄以及堂兄輪流在谷子地里看守,拿著長竹竿轟趕麻雀。傍晚時分該吃飯了,我自告奮勇地留下來,他們先回去吃飯。當天漸漸黑下來的時候,我感受到的是寂靜中的恐懼,不遠處的幾棵樹仿佛成了張牙舞爪的怪獸。當哥哥他們吃飯回來喊我名字的時候,我真切地感受到鄉村黑暗、沉寂和恐懼的一面。

    有一年天寒地凍的時節,七八歲的我跟隨父親到村外挖樹根,那時冬天特別冷,家家戶戶都得燒炕、燒爐子。我必須承認,童年時期中那個難忘的午后和黃昏一直留在了我的內心深處,甚至它還在不斷地蔓延、生長。那是上個世紀的80年代初,村里的生產隊還沒有解散,集體勞動,日子過得緊巴巴,到了冬天根本沒有煤燒,只能靠自家想辦法。冬天的午后,父親趕著馬車——馬和車都是借來的,車上坐著我以及鎬頭和鋸子、繩索。鄉村土路很不好走,隨著車轍的深淺不一,馬車也程度不同地搖晃,最終我們來到了村外空曠的田野。這里是冀東平原,灰蒙蒙的燕山余脈橫亙在不遠處。一片新栽的樹林顯得弱不禁風,而長了十幾年的老楊樹只剩下了一個個矮矮的樹樁。父親早早就盯上了這些樹樁,前提是要有足夠的力氣。那時的父親身體健碩,肌肉是古銅色的。冬天的凍土簡直太堅硬了,鎬頭刨下去時會崩濺起很多堅硬的土粒,崩到臉上則是灼燒般的疼。如果你坐在地上,屁股會感受到如尖利巖石般的冷和硬。更多的時候,是我坐在地上喘氣,父親則用鎬頭一下一下地刨著板硬的土地,隨著時間流逝,深埋于地下的樹樁以及縱橫的樹根漸漸袒露和清晰起來。在寒冷中我聞到了楊樹根部新鮮的氣息,盡管它們已經死去了。我甚至著迷于那些木屑以及樹干斷裂處所散發出來的清新的氣味。父親一直在出汗,他穿著的棉褲、棉襖被汗水的熱氣蒸騰著。瑟縮的我看到的是一個渾身冒著白色熱氣的父親,他后來干脆脫掉了棉襖赤膊上陣。有時,我和父親坐在地上,各執鋸子的一端,雙腳抵著樹樁。我在父親的指導下不斷調整著鋸齒的角度和方向,那些細小的木屑不斷地堆積又不斷地被風吹散。我穿著的棉鞋已經破損露出了腳趾,一些木屑落在鞋里和腳丫縫兒里,有些刺癢,有些溫熱。那時農民是不需要到集市或商店買鞋的,都是由家里的女人親手制作,我的鞋子是母親一針一線做出來的。母親的針線活在村里是數一數二的,她還會做一種適合小孩子穿的老虎鞋。我至今仍記得母親在油燈下一針一針納鞋底的情形。不知不覺已經到了黃昏,累得接近虛脫的我躺在地上看著夕陽斑駁的亮光。當涼冰冰的東西突然落在臉上,我才發現自己剛才竟然睡著了,已經下起雪來了。父親拍了拍我,他已經將大量的木柴裝上馬車并用繩索捆綁得結結實實。那匹棗紅馬在白雪的冷霧中噴著響鼻,我注意到它的長睫毛、鼻孔和鬃毛已經粘滿了凍結的雪花。

    后來,我把這個難忘的場景寫進了一首詩中——

    燕山林場

    當我從積重難返的中年期抬起頭來

    燕山的天空,這清脆泠泠的杯盤

    空曠的林場,伐木后的大地木屑紛紛

    那年冬天,田野深處的樹林

    確切地說面對的是一個個巨大的樹樁

    我和父親坐在冷硬的地上

    生銹的鋸子在嘎吱聲中發出少有的亮光

    鋸齒下細碎的木屑越積越多

    而父親只是拍拍我的肩膀

    那時,罕見的大雪正從天空中斜落下來

    父親和母親從來不讀詩,所以這是屬于我一個人的記憶。越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越是感到詩中所記述的場景如此真切而又恍惚,甚至有些不真實,好像它們從來都沒有發生過。我用文字記述或者選取它們只是為了讓自己擁有一段記憶,試圖挽留那些已經徹底消散和逝去的光陰。

    3

    幾十年后,面對干涸的故鄉,一個異地生活的中年人怎么也不會想到那是真實的。

    家門口就是小河,尤其到了夏天,水幾乎都溢出來了。那時的雨水特別多,雨后的蛙鳴幾乎響徹了那個時期鄉村的夏日夜晚。它們一整夜不厭其煩地叫著,此起彼伏,似乎是在進行一場熱鬧的歌唱比賽。

    那時,我的夢中世界也如雨滴一樣閃亮。

    河邊有高大的蘆葦,那時下河摸魚、撈蝦、挖河蚌、抓泥鰍是常有的事,甚至有膽子大的小伙伴會抓青蛙——而我從來不敢觸摸它們滑膩膩而又涼絲絲的身體。更有一年夏天,非常奇特的事發生了。夜里,母親突然起床,因為她聽到蚊帳外一直有沙沙的聲響,待打開燈一看,原來是幾只河里的大青螃蟹爬到屋里來了——那時農村的屋門基本是不關閉的。夏天天熱,有時就爬到大樹上去乘涼,晚上就睡在院子里馬廄的棚頂,還能看看星星。那時天天都是滿天星光,還有一道極其顯眼的天河,空氣真是好得不得了。

    小時候的我最喜歡的就是下雨天。那時鄉村的院子太安靜了,而安靜和喧囂實際上是可怕的孿生兄弟,哪個時間長了都會讓你承受不了。雨順著房檐流下來,在地上濺起一溜兒的水花兒,那時雨多且大,有時候會看到青蛙或蟾蜍在雨水中幾乎靜止不動。在一場暴雨即將到來之際,那么多密密麻麻的芝麻粒大小的螞蟻正忙著趕往它們的洞穴或藏身之所。多年后再想想,當我蹲下身俯視螞蟻的時候,未嘗沒有什么更為龐大的事物正在俯身看著同樣不值一提的我。你并沒有比任何動物和植物更具有一種優先權和豁免權。唯一不同的是人安慰自我的方式更為多樣,這時候詩歌就具有了充足的證明自身合理性的理由了。

    童年對我來說就是游戲的鄉村生活以及艱苦異常的農業勞動。那時的生活,確實非常窮苦。父母都是極其普通的農民。母親極其聰明,可是因為那時農村典型的重男輕女,母親沒有上過學,但是憑著自學已經能夠讀書寫字了。母親身強體壯,集體生產的時代母親是勞動能手,一般的青壯年男勞力都比拼不過母親。記得小時候家里的墻上掛著母親的好多獎狀,其中就有“三八紅旗手”。因為心靈手巧,父親幾乎會各種手藝,比如畫畫、寫字、裁剪、木工活計等等,在后院的墻壁上他曾經臨摹過一幅宋徽宗的《芙蓉錦雞圖》。他天生的嗓子好,尤其擅長評劇小生。1968年,村里來了幾個城里下來的知青,據說一個女知青看上了父親。當時他28歲,在農村已經算大齡未婚青年了。女知青要和父親談戀愛,卻被他拒絕了,原因自然是家里太窮不能耽誤了人家姑娘的前程。記憶中,那時的父親還是一個赤腳醫生,經常給村里和隔壁村的大小牲畜治病。他醫術高,人緣好,看誰家拿不出醫藥費他也就不再要了。記得一年村里鬧雞瘟,那時是夏天,父親從鎮上獸醫站領了疫苗,晚上挨家挨戶地打防疫針。父親背著一個兜子,里面是疫苗。我拿著一個大號的手電筒,跟隨父親轉遍了村子里的每一家。雞在晚上尤其安靜,手電筒照過去時它們一動不動。父親拎起一只雞,我用手電筒照射雞翅膀下面的部位,父親將會在那里下針。

    至于穿衣吃飯,就一肚子苦水了,一年到頭也吃不到肉。只有過年的時候招待親戚,我和哥哥才能在大人們都吃完之后吃點殘余的肉渣。那時幾乎天天都有饑餓的感覺,甚至上學路上看到奔跑的雞都想抓過來燒著吃了。那時,我的二叔養魚、養鱉,每次看到有人到他家魚塘買魚我都羨慕得不行……甚至我曾經跳進爺爺的院子,從窗戶爬進屋偷吃了一瓶水果罐頭。從院墻跳出來的時候剛好撞到了爺爺,他精瘦得很,留著一把白胡子。他開過私塾,做過“先生”,一年到頭都拄著一根拐杖??吹轿曳瓑Τ鰜?,就覺得沒好事,他氣得胡子都撅起來了——多年后我仍對這個細節反復回味,他拿著拐杖指著我,而我早就一溜煙跑掉了。

    4

    我兒時命弱,經過了幾道鬼門關,最終都是死里逃生。

    一歲時,也就是1976年,我出疹子,渾身上下就像一塊紅布。母親和父親交替抱著我步行到幾公里外的鄉衛生院,但是醫生束手無策,因為脫水嚴重根本找不到血管。那時母親蜷縮在醫院的角落已經對我的生還不抱希望了,一直在哭泣。說來湊巧,唐山市人民醫院的一個主治醫師從北京開會回來經過我們小鎮吃東西時食物中毒,正好在這里打點滴??吹角懊娴尼t生們慌作一團,她過來問明情況,接著拿手術刀把我的頭發剃了。她用力拍拍我,我就哭了起來,青筋暴起,血管就很明顯了。在她的幫助下,我終于度過了難關。沒過多久,唐山大地震爆發,那個主治大夫在地震中不幸遇難。地震當天,母親抱著我從窗戶跳到院子里。后來上小學,在河里游泳差點淹死,是同村的霍紅星一回頭看見我被淹了連忙呼救,幾個人把我從水底撈上來。躺在河岸上,我不停地吐著渾濁的沙子和水,而我的身后就是故鄉的墳場。2018年,發小霍紅星出了車禍,人已經沒了。

    那時上學倒是輕松極了,我比班上其他孩子的年齡都小。上學都是走路——那是真正的“田野教育”,中午回家吃飯,晚上也沒有自習,回家后就是瘋玩。五年級和六年級是在隔壁村的中心小學,照舊是走路上學。小學畢業那年我居然考上了縣里的重點中學,整個學校只考上了兩個。上中學是寄宿,我非常不適應,每周末回家我就不想回學校了,聲稱身體各種不舒服,有一個學期我居然曠課一百多個學時。初中和高中我根本沒有所謂的升學概念,還是貪玩,高考前我又出了意外在家養病一個多月。1994年夏天,我考上了唐山師范??茖W校(即后來的唐山師范學院)中文系,家里一貧如洗又欠著外債。父親和母親低聲下氣地四處為我湊學費,父親一夜之間嘴巴里外都是火泡,而當時很多親戚卻袖手旁觀,我那時也漸漸領略了人情冷暖。該年9月1號,表兄送我去唐山,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乘巴士離開鄉村去城市。畢業的時候我憑著優異的成績獲得了學?!皟炐惝厴I生”的稱號,當時整個年級168人,優秀畢業生的名額總共才8個。在此前,每年的優秀畢業生是可以直接保送到河北師范大學的,可惜那年卻沒有保送這回事了。1996年大學畢業后,我在鄉鎮高中做了三年多的中學老師兼學校教務處的考務和圖書管理員。

    一個黃昏,我隔著辦公室的毛玻璃望著窗外那棵百年的絨花樹(合歡樹)正開放著一層一層紅色的花朵,突然就想到了自己的命運。我決定不能在這個學校耗一輩子,決定以同等學力的身份考研究生。之后就是停薪留職,孤身一人前往石家莊。當時我的情況有專門的規定,要回原籍所在地報考研究生。我在1999年冬天回到了冀東平原,準備即將開始的碩士研究生全國統一考試。冰天雪地中邁進院子的時候,我感覺一切都很陌生。一進屋,兒子正坐在炕上吃東西——他剛剛學會搖搖晃晃地走路(因為走路不穩磕碰了一下導致臉頰現在還有傷疤),流著鼻涕,小手漆黑。他已經有幾個月沒看到我了。他還不會說話,看著我愣了兩三秒的時間,好像認出了我是他爸爸,趕忙把手里攥著的黑乎乎的東西往我嘴巴遞過來。當時的情形你能形容嗎?我深情對家人的羞愧,百無一用是書生。我已經沒有退路了,如果考不上,一切都不堪想象。在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的命運何去何從。因為路面冰雪太滑,我從村子北面開始穿越積雪覆蓋的麥地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當時我要去鎮上坐巴士。走著走著,突然從西邊跑過來一只草黃色的野兔,蹦蹦跳跳地轉眼就不見了蹤影。我是1975年春天出生的——屬相是兔子,在看到那只兔子閃過的一刻,我只是想,這可能是一個重要的暗示。后來我才讀到了米沃什的那首名詩《偶遇》:“黎明時我們駕著馬車穿過冰封的原野 /一只紅色的翅膀自黑暗中升起 // 突然一只野兔從道路上跑過 /我們中的一個用手指著它 // 已經很久了。今天他們已不在人世 /那只野兔,那個做手勢的人 // 哦,我的愛人,它們在哪里,它們將去哪里 /那揮動的手,一連串動作,砂石的沙沙聲 /我詢問,不是由于悲傷,而是感到惶惑?!保◤埵锕庾g)

    多年后我對這只兔子仍然難以釋懷,就寫了一首詩《人形兔與一只野兔的相遇》作為對這段往事的特殊懷念。

    多年后回想起來

    那時經歷的一切都仿佛是預先安排

    不可見的手

    同樣不可見的旋開黃昏的按鈕

    走出家門的時候

    已是大雪封路

    母親說百年都未一遇

    冷亮的鄉村雪路

    閃光碎片和空曠的白瓷杯盞

    我穿過厚雪積滿的麥田

    一只野兔的草色身影

    在眼前一閃

    多年后

    我仍然感激那只野兔

    在冬天的曠野與它偶然相遇

    它就像我的前世或來生

    我出生在1975年

    一只化身人形的兔

    那時我還未來得及多想

    它蹦跳的身影已經不見

    楊樹上隨風抖落的積雪

    恍惚是時間的睫毛微閃

    但最終還是幸運的,我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河北師范大學,跟隨陳超老師讀研究生,而我也是河北師范大學研究生招生歷史中唯一自己帶著檔案去招生辦的——我所在的縣教育局偷偷扣了我的調檔函而導致我的人生差點被改寫。

    2013年春節即將到來的時候,我和發小一起還鄉,從北京到河北的高速路上大霧彌漫,伸手只見五指。朋友身子前傾,瞇著眼盯著前方。汽車從玉田縣的高速路上下來,緩慢行駛在開往老家的二級公路上。我對幾十年來熟悉的地方竟然感到陌生不已。這種感覺竟然與同時代的小說家徐則臣在長篇小說《耶路撒冷》中主人公初平陽的還鄉路如出一轍:“到世界去。我忽然想起花街上多年來消失的那些人:大水、滿桌、木魚、陳永康的兒子多識、周鳳來的三姑娘芳菲,還有坐船來的又坐了離開的那些暫居者。他們在某一天突然消失,從此再也不見。他們去了哪兒?搭船走的還是坐上了順風車?”原來,現實與虛構有時候會驚人地巧合。

    那個黑夜,我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還鄉的路”竟然和“異鄉的路”是同一條路。

    霍俊明,詩人、批評家,現工作于中國作家協會。著有《轉世的桃花——陳超評傳》等十余部,在《文學評論》《人民日報》等核心刊物發表論文,編選《青春詩會三十年詩選》《年度詩歌精選》《天天詩歷》《詩壇的引渡者——吳思敬詩學研究論集》《在巨冰傾斜的大地上行走——陳超和他的詩歌時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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