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0年第9期|焦典:黃牛皮卡
一
在火把節,白云村的姑娘們都要上山,挖出金鳳花的根,搗碎了,抹在指甲上,一簇簇小火苗就在姑娘的手指尖上燒起來啦。小伙子們呢,統統像猴子似的,在桿子上爬上爬下。村民們用松木做火把﹐先在家中照耀﹐再拿著火把挨戶巡走,邊走邊向火把撒松香。吉媽畢摩就站在村子的空地上,為大家主持祭祀,大火把高幾丈,直直地噴著火。放眼望去,高原的土地像被火燒紅了,房屋、天空,都是紅彤彤的。站立在空地中央的吉媽畢摩也是紅彤彤的 。
二
吉媽畢摩的眼睛是什么時候看不清這個世界的呢?沒人知道。他居然把送葬的隊伍領錯了地方,帶到寺旁的寡婦家了。這個時候村子里的人才明白過來,這個光喝水就能連唱三天經文的大祭師早就看不見路了??床磺迓返募獘尞吥痛藧凵狭缩r艷的顏色,就在這個冬天,吉媽畢摩的衣著五彩斑斕,大紅色的毛衣,袖口還飛著幾根毛線,外面卻套了一件黃燦燦的棉衣。如果天更冷些,他還會再加上一件天藍色的馬甲。村里的小孩遇見他,一定會湊到他的跟前:“你這是想出嫁嗎?”大人們當然要呵斥,吉媽畢摩說:“沒事?!边@樣的次數多了,小孩也不起哄了,反倒是大人們望著鸚鵡一樣的畢摩說:“還是看不清嗎?”
眼睛確實不行了,乳白色的肉障一天天多了起來,越來越像剝了殼的荔枝。但吉媽畢摩的耳朵逐漸代替了眼睛。雨水還沒到,村里有老人腰酸背痛,齜牙咧嘴地來了。吉媽畢摩挨著那人的關節聽聽,又摸到門口,倚著門,把耳朵側著,回來便告訴那人:“你的老毛病了,還是辣椒煮肉湯,燙燙地喝下去?!眮砣税胄虐胍桑骸翱蛇@頭頂上的太陽還大著呢,怎么會發風濕呢?”吉媽畢摩說:“烏云就在山后頭,嗡嗡響著呢?!眮砣怂闹芡?,青山環繞,陽光燦爛,哪里有烏云的影子。心里這樣想,嘴上卻不敢爭辯,到了晚上,雨水果然落下來了。
村里老人們便說,吉媽畢摩眼睛上的那層白色是神靈的考驗。在最早的時候,能夠當畢摩的人必須先遭大難,死里逃生才能取得做畢摩的資格。神靈收去了吉媽畢摩的眼睛,才能把傾聽神鬼聲音的耳朵賜給他。那些進城讀書和進城打工的年輕人斷然否定了這個說法,他們說:“那叫白內障,是病?!彼麄儎窦獘尞吥M城看病去,“再不去就瞎了”。吉媽畢摩說:“我沒病?!比耘f把耳朵當眼睛使。吉媽畢摩記住了他們的腳步聲,繞著這些人走。他們才有病,他們的身子骨都輕浮了,雙腳都壓不實大地。
吉媽家的畢摩是世傳的畢摩,到了這一代,只有一個女兒,吉媽竹夢。畢摩是要傳下去的,哪怕不是世傳,那也要傳下去。吉媽畢摩最終還是收了徒,白毛紅冠的大公雞前后花費了三四只,婚喪、疾病、節日、播種的知識淺淺地教了一些。待到考察得差不多,準備傳授作畢、司祭等事時,徒弟卻不見了。經書倒是一本不少,就是經書旁的野豬牙項圈一起失蹤了。村里有人在撲克牌桌上遇到,就回來告訴吉媽畢摩:“再另找個徒弟吧,這個人不是做畢摩的料?!蹦哪敲春唵??吉媽畢摩杵在門口發呆,把畢摩傳下去的事成了一塊心病。吉媽竹夢倒不急,從大核桃樹上下來,小猴兒似的跳到他面前說:“爹,您把那些法器都傳了我,我替你給人作畢?!奔獘尞吥粗畠旱囊露?,鼓鼓的,塞滿了還沒熟的綠核桃,咧嘴笑開了。這小丫頭生下來就討人喜歡,母親走后更是被吉媽畢摩寵上了天。人都說,吉媽家的女兒過得比哀牢山上的橙子還甜呢。畢摩傳男不傳女,小女雖聰慧,可自己能敵得過白云村百年來的規矩嗎?想到這里,吉媽畢摩臉上的笑又消了下去。
終日伴著吉媽畢摩的,除了女兒外還有頭家里的老黃牛。竹夢母親還在世的時候,這牛就在了。帶去山上吃草,聽人一聲喚,就搖著尾巴緩緩地走過來。大旱天,地上一滴水也不見,草全都枯黃,母親趕著牛走一里地也不見綠。母親累了,撒開繩,大黃牛還呼呼地搖著尾巴,往前走,隔兩步,又回過頭看。母親跟著大黃牛,走了一會兒,一塊綠地隱隱地在山陰處露出頭來。之后母親也不再跟著了,到點把繩子解開牽出門,就聽著大黃牛脖子上的鈴鐺一路響著走上山去,又響著回來。
竹夢母親走后,牛脖子上的銅鈴鐺就被解了下來,收進了柜子里。牛反芻,鈴鐺叮當叮當響,聽著讓人傷心。
吉媽畢摩眼睛壞了,黃牛不再出門,整日守在家里。竹夢上山割草,走遠些,站在土丘上看不到回家的方向。竹夢一路走,一路哭,背簍里的草掉了一半。天色沉下去,再走不回去就要被山里的豺吃了。也是在這時,銅鈴鐺的聲音悠悠地傳來,叮當叮當,拖著長長的尾巴。往左走,聲音小些,往右走,聲音大些。聽著鈴鐺聲回到家,大黃牛懶懶地躺在牛棚里,一下一下,嚼著草。竹夢說:“是媽媽,媽媽的吉爾(精靈)在鈴鐺上,帶我回家了?!奔獘尞吥γ鴿M臉淚的女兒,好一會兒沒說話。轉身進屋,打開柜子,鈴鐺好好地躺在里面,吉媽畢摩側著耳朵使勁聽,鈴鐺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吉媽畢摩明白了,女兒是真正的畢摩,世傳的畢摩,用不著他去教。吉媽畢摩把鈴鐺又掛回到黃牛的脖子上,大黃牛高興似的,打著響鼻,噴厚厚的氣。
吃過晚飯,也不開燈,吉媽畢摩和竹夢在地上展開身體,把耳朵緊緊地貼住地面。吉媽畢摩說:“西山陰面有大動物跑過?!敝駢粽f:“開往省城的火車今天晚點了?!狈瓊€身,兩人繼續聽,吉媽畢摩說:“村東頭的母豬產仔了?!敝駢粽f:“載貨的卡車過去了兩輛?!痹偻硇┚筒荒茉俾犃?,黑夜里的聲音密密麻麻,聽久了人心里發毛。
竹夢是什么時候開始不再出門的?每日在家安靜地坐著,看鳥在天上飛,一圈兒又一圈兒。吉媽畢摩想,女兒終歸是長大了,自己畢竟沒有辜負死去的妻子。家里什么時候又來了一個人呢?吉媽畢摩看不見,但總歸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沉重,偶爾還夾雜著亂拍。竹夢的心咚咚跳,響亮、清晰,聽著讓人歡喜。怎么還有另一顆心呢?噗噗噗地跳著,聲音很微弱。竹夢往門外走,它也跟著走遠,竹夢上床歇息,它也跟著躺下。直到那小小的心跳聲隨著竹夢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吉媽畢摩知道了,他聽到了不該聽到的東西,是他們家祖先的東西。
吉媽畢摩那天的舉動叫全村人都吃了一驚。他拿著一把九眼銅法扇——那本是用來超度兇死之魂的,在村子東頭最大的核桃樹下,在一個小伙子的臉上劃出了十幾道血口子。小伙子先前就坐在樹下,納涼,嘴里滔滔不絕:“林子里都睡出個坑來了,又白又亮……她爹眼睛瞎了,我可沒瞎……”吉媽畢摩不知何時出現的?!澳阍僬f一遍?”那人一哆嗦,轉過頭來,見吉媽畢摩頭歪著,恢復了神氣:“我又沒瞎說,我就是看見了,怎么能做不能給人說?”吉媽畢摩像野牛一樣沖了過去,雙手四下抓扯,碰到那人臉時,吉媽畢摩竟然笑了。那天看到這一幕的村里人說,他們的畢摩已經被魔鬼附身了。那人的臉被血糊得嚴嚴實實,遠遠看去還以為他生就一副大紅臉呢。
白云村那天晚上非常熱鬧,人們過節似的都站在路上,看著縣醫院的人七手八腳地把竹夢抬上擔架,塞到救護車里。吉媽畢摩卻表現出驚人的鎮定,安靜地跟在后面。人們猜測也許是他看不見竹夢癟下去的肚子和一褲子的血,也有人說是救護車尖厲的警笛聲損害了他過于靈敏的聽力,徹底斷了他與這個世界的聯系。
過去了不少日子,核桃樹上的綠皮核桃逐漸變皺變硬,散出淡淡的香氣。吉媽畢摩一個人回到了白云村。
女兒離開了,吉媽畢摩給人作畢的次數更多。有時人不請,也自己前去,坐長凳上唱長長的經文。人問起:“竹夢呢?”吉媽畢摩說:“她天資高,上了圣山念《獻物經》了,保我們白云村風調雨順、人畜興旺?!?/p>
三
竹夢當然沒去念經,背著大背囊,坐上火車,搖搖晃晃,她到了北京了。
幾年后回來這天,正是火把節。清晨,河上的薄霧像蒸汽一樣還沒有退去。以往這個時候,女人們通宵未睡,已經到山里去撿松香,用簸箕、腳盆子之類的東西裝回來。小孩子就跟在大人后面轉,用剝了皮的柳條打溪里的水?,F在村子里一片寂靜,人們熟睡著,過節要用的東西,早已經去縣城里買好哩。
吉媽畢摩的女兒吉媽竹夢開著白色的比亞迪,顛了一路,發動機轟轟響,到家門前已經和土黃色的道路融為一體。聽到聲響,吉媽畢摩順著一把木梯子從自家土掌房的屋頂爬下來。梯子年久,搖搖欲墜,又似乎并不服老,像吉媽畢摩一樣。就在吉媽畢摩和梯子一起搖晃了兩下之后,竹夢下車了,走上去扶住了梯子。吉媽畢摩下到地面?!盎貋砹??”
竹夢沒接話,拉開車門,打開后備廂,五顏六色的購物袋一起傾瀉出來,隨著竹夢一起流淌到老土掌房里。
飯是在屋頂上吃的。
在白云村,土掌房的屋頂是主要活動場所,一家連一家,下面房子的屋頂即為上面房子的場院,順著山坡層層而上,直達山頂。早些年的時候,每逢婚喪嫁娶,村里人便在房頂上招待賓客。直到有一年屋頂塌下來死了人,當地政府才下令不許再在屋頂上進行大型活動。但也偶爾有青年男女,趁著夜色在屋頂上對歌調情。
“我在北京天天想著這口坨坨肉,味道怎么不一樣了?”
“你口味高了?!奔獘尞吥ξ豢谒疅熗?,咕嚕咕嚕,緩緩發出一串冒泡的聲音。
竹夢不說話,悶頭吃,唔嘛唔嘛,重重的,故意弄給吉媽畢摩聽。
“難得回來了,明天去廟里,給你喊喊魂?!?/p>
“不用了,現在哪個還信這些?!敝駢舨幌肴?,神廟要是有用,畢摩家自然會喜樂平安的。
“你大爹家的娃娃得病,去了省城都看不好,他們請我明天去廟里,你也順便一起去了?!奔獘尞吥ψ灶欁缘卣f,往地上敲了敲水煙筒,起身離開。
再留下一句:“北京太遠了,走得太遠魂就會掉?!?/p>
竹夢憋著氣,第二天一早扒了早飯就出門。神廟是村里前幾年重新修葺的,更添幾分莊嚴。竹夢脫掉鞋,光著腳跟著父親踩了十幾級臺階,進了大殿。不到四十平方米的空地上,稀稀疏疏就坐了五六個人,大爹抱著孩子跪坐在正中央。
“吉媽畢摩?!贝蟮?,聲音悶悶的。
吉媽畢摩在佛前跪下,拜了三拜,拿出畢摩爾布(法帽)、畢摩特依(經書)、畢句(神鈴)、吾土(簽筒)等一眾法器,面向幾人盤坐。
“吉媽畢摩?!贝蟮僬?。
吉媽畢摩用樹枝在地上插出一個小小的圖譜,口念經文,舞扇搖鈴。鈴聲在竹夢腦海里不斷敲擊著,竹夢恍惚了。竹夢突然想起母親,小時候吉媽畢摩半個月不在家都是常事。家里的活兒全在母親一人身上。母親的腰,總是弓著,直到去世都沒直起來。
簽筒咚咚咚響了幾下,吉媽畢摩屏息聽去。除了人們沉沉的呼吸,再沒有別的聲音指引自己了。
“各有各的命啊?!奔獘尞吥φf完,大爹一家的哭聲像水紋一樣慢慢地蕩開了。
回到家里,天色已經黑了。吉媽畢摩養成了日落而息的習慣,家里只有牛棚吊著一盞昏暗的燈。
“一頭牛,需要什么燈?”竹夢抱起一捆草料,丟進牛棚。忽然又想起小時候銅鈴鐺指路的事,抱歉似的,把草料拿起來,重新又輕輕放下去。
“牛是大牲,有燈光,就看得見前面要發生的事?!碑吥φf。
“??吹靡?,你去醫院做個手術不也能看見嗎?現在科技發達得很?!?/p>
畢摩說:“人怎么能和牛比呢?各有各的命?!?/p>
父親的話向來是頂有趣的,但到如今,竹夢突然覺得父親的話有些乏味,空洞得很?!拔一貋泶涣颂?,北京一堆事等著我處理。爸,我好好和您說,和我一起回北京。一個人,在這個小地方,誰來照顧您?”
吉媽畢摩嘆一口氣:“我走了,白云村怎么辦?我是村里最后一個畢摩了?!?/p>
“您也不想想為什么您是最后一個?大家都不傻,爸?!敝駢魩е裨?。
吉媽畢摩朝著大黃牛的方向看,看了好半天,不說話了。算算日子,大黃牛如今也有二十多歲了,眼神渾濁,仿佛有霧,在牛棚里咯吱咯吱地嚼著干草。
“要去北京也行,但走之前我想你帶我去轎子雪山看看。轎子雪山是我們的圣山,我是畢摩,還一次都沒有去過……”
四
關于吉媽畢摩要去轎子雪山的事,竹夢懷疑是父親蓄謀已久的計劃。
凌晨五點,白云村的雞還沒醒,吉媽畢摩就爬起來,洗漱打點,一陣叮咣亂響,全不顧竹夢還正在被窩里流口水呢。推開家門,天邊竟已經有了一線光亮,屋子里立刻都涂上一層白光。竹夢被鬧醒,幫忙收拾,其實還不如吉媽畢摩自己動手的好,經書法器亂糟糟塞在一起,哪一件不得吉媽畢摩自己重新歸置呢?松香的味道還不時刺激著鼻孔,吉媽畢摩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大捆新鮮苜蓿喂牛,低聲哼唱著經文。
當吉媽畢摩拉著牛站在家門口時,竹夢整個人都陷入巨大的困惑之中。
“爸,您這是……?”
“它也老了,我和你一去北京,它就徹底孤單了。這次,我們也帶著它去轎子雪山看看?!?/p>
“爸,您別開玩笑了,哪有人帶著牛去雪山的???真是老糊涂了嗎?”
吉媽畢摩的態度卻異常堅決,聽完竹夢的話,他就轉身往回走?!拔也蝗チ?,年紀大了,身上哪點哪點都疼。你回北京吧?!?/p>
兩人耗著,竹夢在院子里的葫蘆秧上抓到了一只蛐蛐,肚子滾圓。她摸了摸它的翅膀,上面綠色的花紋濕漉漉的。
又過了半個鐘頭,竹夢拿出手機,打了電話:“喂,是李哥嗎?我竹夢,吉媽竹夢。我還得麻煩你件事,我不是找你租了輛比亞迪嗎?等會兒你開輛小皮卡過來吧,順便把比亞迪開回去。對,皮卡,對,就是那種……”
對于白云村的人來說,這個早晨可能是他們近些年來度過的最奇特的早晨了。吉媽畢摩一家,坐在一輛皮卡車上向著幾百公里外的轎子雪山前進。車廂里面,站著一頭為他們付出了二十多年辛勞的大黃牛。每路過一戶人家,就停車討要幾捆干草,等出白云村的時候,滿滿的干草垛已經把大黃牛圍住了。
竹夢說:“爸,您說得沒錯,人比不上牛。我們在前面開車,它就在后面兜風吃草。各是各的命?!?/p>
吉媽畢摩笑了,臉朝著車窗外。他熟悉的村莊一截一截地往后抖落下去。
幾乎整個白云村的人,在這個閃著陽光的碎金的早晨,都看到了一頭大黃牛威風凜凜地站在皮卡車上,晃晃悠悠地離開了村莊。
盤山路九曲十八彎,看著綠綠的山頂盡在眼前了,繞著一走,又是半個小時。不著急,要離開了,每個草洼都有看頭。路過岔路,吉媽畢摩便下車,搖鈴鐺唱上一段。第一響是問候山間神靈;第二響是唱給枉死生命,山里的、水里的、路上的,有遭了意外的都得安慰;第三響指明方向,活人走丟聽見尋著路,死人徘徊聽見去往生。天氣熱,戴著高高的法笠,純白羊毛帽套,吉媽畢摩頭上的汗一顆顆往下滾。
路上遇著多事的人,按兩聲喇叭,搖下車窗?!百u牛去???多少錢,給我吧?!敝駢舨纫荒_油門,別著過去?!斑@牛比你老,你買不起?!逼たㄜ囈孓Z轟響,像是助威。
開出去差不多一百公里的時候,車廂里的黃牛用頭頂的角不停地輕輕撞擊貨箱,脖子上的鈴鐺顫顫地響。
竹夢把車靠著應急車道停下,和父親站在路邊吹風。
往前看,大概一百來米的地方,掛著路牌,綠底白字——阿卓縣。
仿佛看見了路牌似的,吉媽畢摩說:“好多年沒去縣城了,進去轉轉吧?!毖哉Z中竟有幾分憧憬。
“誰想去?我不去?!?/p>
吉媽畢摩依舊說:“北京太遠了,走了之后就不會再回來了?!?/p>
竹夢轉身回到車上,重重地關上車門,發動了引擎。
一百多米之后,皮卡車打了一個右拐,下了岔路,駛向阿卓縣。
進了阿卓縣天空就有些飄雨,云南西邊就是這樣,十里不同天。黃牛淋了雨水之后變得興奮起來,吧嗒吧嗒地嚼著草??h城里樓房已經多了起來,猶如一座座水庫孤獨地矗立著,偶爾有黑色的轎車呼嘯著從身邊躥過,又消失在雨幕中。多年不見的縣城,竹夢已經不認識了,那些間隔閃過的廣告牌讓她覺得異常陌生——他怎么樣了呢?十七歲的那一年,他給她摘了滿滿一懷山茶花,顫顫地遞到跟前,臉一紅,轉身要跑,后來是被竹夢一把拽住了的?,F在想起來依然覺得有些好笑呢。
皮卡在一家小賣部門前停了,對于這樣一輛奇怪的車,女主人顯得缺乏熱情。她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嘟囔著問:“買什么???”
“拿幾瓶礦泉水?!敝駢粽f。
“哦?!迸曛鲾n著亂糟糟的頭發,起身走到貨架后面。
一伸手,竹夢就看見,女店主的無名指上套著個翡翠戒指,翠綠色,雜點雪花。她想起了那個晚上,他說,一輩子是你的,同時把翡翠戒指塞到竹夢手心里,冰冰涼,和灑在林子里的月光一樣。
“這店之前不是陳老板的嗎?怎么換人了?”竹夢打開冰柜,小牛奶、綠舌頭、綠色心情,還有認不出商標的雜牌貨,左挑右選,心不在焉。
女店主打量了竹夢一番,說:“你是他朋友?你還不知道嗎?他癱床上兩年了,一直是我在守店,我是他老婆,有事和我說一樣的?!迸曛靼训V泉水放在柜臺上,并不忙著結賬。城小人少,已經很久沒有人再愿意傾聽自己的故事,她說一句:“命真苦??!”“命真苦”三個字是勛章,過苦日子并不可怕,如果一直有人授予自己這個光榮的稱號的話。如水的回憶淹沒了她,自己的那位丈夫總是在夜晚偷偷跑到樓頂,朝著北方眺望。在踩斷了頂樓兩根生銹的鐵梯子后,終于從五樓墜下,摔在了早點攤的塑料棚子上。沒死,高位截癱,天天在家里哭爹喊娘。自己進貨看店,累一天,晚上還得抱著頭,哄男人睡覺,吵出精神衰弱。
竹夢遞過錢,女店主的手有些顫抖,不知是因為悲痛,還是睡眠不足。
女店主邀請:“他就在家,你們不進去看看嗎?”
吉媽畢摩見過陳江的,那晚救護車尖厲地叫一路,把竹夢救了回來。竹夢躺在病床上,換了干凈的衣褲,眼淚直往外冒。吉媽畢摩問:“到底是誰???你說吧,我不怪他?!敝駢糇齑絼觿?,吐出兩個字:“陳江?!奔獘尞吥еv本去了,提著一籃子杧果回來。怎么樣?竹夢想問,問不出口。杧果一切兩半,吉媽畢摩和女兒一人一半?!昂昧四憔妥甙?,去坐長火車?!敝駢艏绷耍骸拔易吡?,你怎么辦?”吉媽畢摩摸摸耳朵:“沒事,我能照顧自己?!?/p>
“去看看他嗎?”女店主又問。
竹夢在猶豫。吉媽畢摩從皮卡車里下來,說:“沒啥事,我們就不去了,還得帶家里的牛去轎子雪山哪!你回去和他說,吉媽家的今天來看過他了,以后就走了,再也不會來了?!?/p>
兩人上了皮卡車,黃牛不知何時把屁股撅到貨箱外面,拉了泡牛糞。
等女店主看見地上的糞便對著皮卡車破口大罵時,竹夢、父親和他們的大黃牛已經遠得只剩下一個圓點了。
阿卓縣再出去一百里地,雨就停下來了。一路上大黃牛一聲不吭,只在吃草時打兩個響鼻。
吉媽畢摩說:“都挺好。各有各的命?!?/p>
竹夢看著前面的路,平整、筆直,這一段是云南難得的壩子。
吉媽畢摩把頭靠著座椅后背,用一種近乎兒童的聲音詢問道:“夢夢,啥時候才能看到轎子雪山呢?”
撥弄兩下導航,液晶顯示屏上顯示前方有一個叫“白果”的地方。
是個小山洼,石頭比樹多,大塊小塊,灰白黑白,到處堆。幾片玉米地突然伸出來,故意的綠,雜著幾個房子零零星星地散在山坡上。吉夢的母親就長眠在這里,孤單得很,但也得了長久的安靜。吉夢說:“去看看媽吧?!奔獘尞吥χ秉c頭:“當然?!?/p>
竹夢知道,父親很早就把自己的壽衣置辦齊整了。他總是有這個擔憂,生怕自己死后別人不能按著畢摩的規矩給他辦事。和他爭論,把壽衣扔垃圾桶里,吉媽畢摩又撿回來,洗干凈,疊好藏在柜子里。吉媽畢摩總說,死亡沒什么可忌諱的,早晚有那么一天,他也會穿上這身裝扮,埋進地底。來年,墳頭會被綠草遮蓋,變成土地的樣子。
吉媽畢摩是對的,至少在母親墳前是如此。除了綠草,母親的墳上還開出些野花,蜜蜂在上頭嗡嗡地飛,倒還添了點熱鬧。
竹夢和吉媽畢摩在母親墳前磕了頭,吉媽畢摩說:“對不起你,赤腳走了那么遠嫁給我,腳底都磨出了血。去了還要再走幾百里山路,在這里一個人孤孤單單的?!?/p>
墳頭的草晃了晃,回應似的。竹夢想起母親去世時,頭發垂在床邊半截,風從窗子縫里鉆進來,也是這樣地飄。
吉媽畢摩盤腿坐下,開始喃喃地唱起了經文。當年他也是這樣唱著《指路經》送走妻子的。白云村的人,死后都要由畢摩牽引,回到先祖的居所。那一路走得多久呀,一步一唱,咿呀綿長,整整走了四天。一筆一畫,在墓碑上寫妻子的名字——諾別沙依。別寫錯呀,妻子走前緊緊地交代,有了名字靈魂就不會消散。但一個白云村女人的名字,一生會有幾個人叫一叫呢?縣里下來人教寫字,妻子的眼睛閃閃的,想去呢。吉媽畢摩沒讓,多后悔呀。最終妻子攥著照片去了,那是她唯一的一張彩色照片,背后用藍黑色鋼筆水寫著妻子清秀的名字。綠線匝七匝,縫一小布袋,篾刺插起放進篾籮,吉媽畢摩悠悠地唱著經,搖起畢摩法鈴,丁零丁零,一路沿著先祖遷徙的路線,引著妻子的靈魂回家了。
吉媽畢摩不停地落淚,說:“對不起你,我要和夢夢去北京了,以后離你就更遠了,你好好的?!?/p>
竹夢把貨廂打開,牽著大黃牛走了過來?!皨?,今天我們全家都來看你了,老牛也來了。我們一起去轎子雪山,看圣山的神仙。我們可高興著呢,你也高興?!?/p>
能不高興嗎?母親墳前的金雀花笑開了。
再上路,離轎子雪山就只剩下幾十里地了。在路上遠遠地望著,云霧騰騰,白色的山峰高高地聳立在湛藍而沉靜的天空中。
停車,歇息,大黃牛靜靜地,朝著轎子雪山的山尖注視著。
突然前腿一屈,倒在車板上,丁零——丁零,大黃牛脖子上的銅鈴鐺清脆、響亮。粗粗地喘最后的幾口氣,眼睛里盈滿了淚水,閉上了。
竹夢說:“也許我們就不該帶它出來,不然它也不會死?!?/p>
吉媽畢摩用打火機燒了一點草木灰灑在黃牛身上,從行李里拿出一根竹根,割取谷粒大小的一粒放入靈樁之中,跪坐在大黃牛身邊,吟誦著經文。
吉媽畢摩說:“雪族子孫十二種,我們和牛都是雪的后代。這一世它也值了,死之前看到了一眼圣山。很多人都不如你啊?!彼麑χド街貜驼f,“很多人都不如你啊?!?/p>
作畢結束,吉媽畢摩把凈靈的法器收好,坐上了皮卡車,說:“我們回去吧。大黃牛都看過了,我也看過了?!?/p>
五
皮卡車掉了個頭,開始返程。竹夢把車窗打開,空氣里充斥著莊稼和這片紅色土地的味道,吉媽畢摩靜靜地坐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轎子雪山白色的影子漸漸遠去,竹夢覺得自己正變成一只大鳥,她、父親吉媽畢摩、黃牛、皮卡車,都在轎子雪山的這條路上,開始順風飛了起來。
吉媽畢摩在返回的途中就去世了,這一天是火把節的第二天。
焦典:一九九六年四月生,籍貫云南。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文學創作與批評專業碩士在讀。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星星》《漢詩》《飛天》《芒種》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