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19年第12期|劉云芳:隱居在鄉間的神
1
夏天的一個清晨,電話鈴聲忽然就把一家人的夢給撬開了。父親匆忙起來,一看,是在北京打工的青信。母親抬起腦袋辨別著墻上的掛鐘,說,北京的天亮得比山里早?才幾點就打電話。
父親掛完電話,便穿衣服出門,說得去青信家里看看。母親猜測著,以為青信終于惦記起給他看家的舅舅了。直到父親回來后,才說,青信讓去他家,是要看看堂屋墻上到底供了什么神。
父親的話還沒說完,電話就又響了。他急忙對著話筒喊,你們家沒有人,你舅舅不知道去哪里了。青信罵罵咧咧的聲音便從電話與父親耳朵之間的縫隙里跑出來。青信當然不死心。他跟父親說,你從窗戶跳進去,我們家的窗戶一推就開。父親腿不好,不愿意再跑。但青信卻說,最近太不順利了,真是哪兒哪兒都不順,他尋思肯定是得罪了哪方神明,這幾天天天想這事兒,想得都睡不著覺。所以,今天父親必須得給他把這事辦了。他幾乎是求著父親,去吧,我們那窗戶松,一推就開,容易得很。
父親只好又去??伤趿税雮€小時,窗戶也沒打開,里邊別死了?;貋碇?,青信在電話里又罵上了:一個什么都沒有的破家,還挺當回事!他這回又讓父親把鎖給撬掉。父親說,那不能,把鎖弄壞了,家里沒個人,我也不能在那兒給你看著,萬一丟東西怎么辦。
在青信嘴里,這個家還不及一個鎖貴重。他又想起,他家的老門已經用了將近百年,往上一抬,門板就卸下來了。父親實在不想再跑,可又禁不住他死磨硬泡,最后還是去了。
這回,我跟在父親身后。
上次來青信家,還是十幾年前,參加青信爺爺的葬禮。好像這十幾年的時間比原來百十年的時間還要沉重,原本完好的大門竟然裂出口子,上邊門框中間嚴重向下塌陷。一根碗粗的長柱子支撐在那里。
滿院子都是野草。濃重的羊糞味熏得人能栽跟頭。父親說,他家又沒人,放羊的老張頭不時就會把他家那兩只奶羊趕到這里吃草,沒羊糞才怪呢。
青信家的房子好幾年里都沒住過人。他們不像別的那些在外打工的人,每年都要抽空回來修修房子,清理清理院子。他一回來就鉆進別人家里,掰開一塊饅頭往嘴里塞,一邊講述著城市里的繁華,一邊抱怨著家里的寒酸。他們在北京的出租屋里有洗衣機、有冰箱,有電視,有電腦,雖然都是舊的,但這幾樣加起來就比老家的房子值錢了。
別人問他,那你還回來干啥?他先是沉默著不說話,好半天,滿嘴的饅頭咽下去,才說,還是咱這土地種的糧食香!別人就笑他,你小子在村子里種糧食就不是好手!
父親去推那門,兩扇門上貼著已經曬得發紅的門神。一把笨重的大鎖把兩個滿是裂痕的門強行拽在一起,里邊一股潮濕的霉味直往外撲。記得幾十年前,這小院里可是熱鬧得很。青信的爺爺一年四季總坐在這門檻上,活像一張嘴里最堅固的那枚牙齒。這個老人,一年四季穿著棉襖,冬天是厚棉襖,夏天是薄棉襖。有人問,你就不熱?他便神秘地一笑:心靜自然涼。
青信沒想到自己能那么快繼承這個宅院。要不是他叔叔家兩個兒子一直沒能娶妻,恐怕他是住不進來的。在青信爺爺死后,為爭這老宅,沒少吵架。青信母親也跟自己的小叔子放出話去。你們的兒子們只要娶回媳婦來,這房子便讓給你們!青信的叔叔自此四處托人找媳婦,哪怕身體有殘缺也無所謂??墒莾鹤觽儾粻帤?,要么他們看不上那些女人,要么那些女人看不上他們,最后,村里的年輕女人越來越少,找媳婦就更難了,便只能看著他侄兒青信牢牢霸占著老屋。
這門也太沉了!父親說。父親讓我躲到一邊兒去,他蹲下身子從門板和門檻交接的地上伸進胳膊用力托住。再往上一起,他的腿哆嗦著,終于把右邊的門板挪離了磨得光滑的臼窩。門板一下子偏了,上半部分倒下來。父親又用另一只手往上托住,不讓它砸下來。
門一開,一只貓忽然竄出來,它站在院子中央的野草間,一邊用爪子洗臉,一邊往這邊看。好像還沒從夢里醒過來似的。父親辨認了好半天,才說,那是青信他叔叔家的貓。
青信嬸嬸幾年前死了,他叔叔便去河那邊的另一個村莊里倒插門,他的兒子們都在外地打工。他一輩子心心念念的老宅竟然成了他遺棄的那只貓的居所。
父親把門板靠在另一側。陽光照進來,屋里的塵土便借著光線使勁往外爬。一股難聞的味道不斷升騰起來。一旁的灶臺上還放著個泡了瓷碗、筷子的盆子。我掀開門簾看里屋,一排破舊的家具擠在屋后,前邊的炕上,鋪了一層牡丹花的炕革,靠近門口的地方,夏涼被呈一個窩狀,好像睡在里邊的人,化繭成蝶飛走了似的。
父親說,他這個舅舅,一輩子沒娶,整天就到處跑。一年里邊能有十天在這兒住也不錯了。
父親幾乎是憑著記憶,直接去了堂屋后墻上去看他們家供著的神。那里只有一個塑料紙的財神爺畫像。前邊是一個落滿灰塵的茶杯,里邊的香炷看上去應該是很久之前燃過的。
父親命我從微信里告訴青信,他家里供的是財神爺。
青信在那兒接二連三發送著語音消息。父親湊在手機旁邊傾聽著,像一個聽從命令的執行者。他把外邊那一層財神畫像揭了,下邊是一張大幅的女明星畫像。再揭下去,是一張巨幅的電視連續劇《西游記》的分劇情圖文解說。這樣的東西我們家也曾有過。父親每一層都湊近了看,哪里有什么神像?但青信在微信里卻一再說,他爺爺原來就是在這里供著神的。那時一日三頓飯,都先得供神,就連從井里打出來的井水,也要先倒一杯放到神像前。
父親繼續一層層揭開那些畫,像揭開一家人幾十年的年輪一般。一直到最后,才顯露出一張大紅紙來。上邊用毛筆寫著一些字。父親辨認半天,確定:這就是那些神的名字了。他們安然地藏于歲月的塵封之中,墨色已經被時間沖淡。父親讓我用手機拍下來,可那些名字卻無法在屏幕上顯現。屋子里太暗了。父親只好從旁邊找出一個香煙的盒子拆了,又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筆,在一旁抄寫起來。這些神第一排是,法王、玉皇大帝、東王天子、 狐仙主子,第二排是通天二郎、千里眼、順風耳、進寶財神、玄天大帝、黑虎將軍,第三排是桃花姑姑、三海將軍、顏魂小姐、極魂小姐。這一串名字,有的我們聽過,有的完全不知道,像是民間杜撰的,也像是在這方言盛行的地區傳來傳去,傳走樣了的。我看著這些字不斷猜測,又去網上查,除了幾個大家都知道的神名,其他的一無所獲。我看著那上邊黑色的墨跡,心想,無論如何,這紙上的每一個名字可能都安撫過這家人的內心。
青信爺爺年輕的時候當過兵,后來,在這間老屋里用斧頭砍死了自己的結發妻子。有人說,那是因為他有嚴重的夢游癥,也有人說,是因為妻子對他不忠。后來,他獲得了娘家人的原諒,沒有被告發。但他這輩子沒有再娶。那時,村子里的人大約也是防著他的。他可能也在防著自己。但許多年后,歲月將他洗禮成一個溫和的老人。當我聽說那些故事的時候,每次遇到他,我都忍不住多看他幾眼,企圖從他身上找到一些兇殘的證據。但他總是和藹地笑著,并且對著小跑的我說,女娃子,走路慢著點兒。
我把這些神仙的名字將那個老人聯系在一起,想他供奉的兩位小姐:顏魂小姐、極魂小姐,是否就是他在夢鄉里妻子的別名。而他供奉千里眼和順風耳,是否想在夜里探聽更多的聲音。他想看到什么,想聽到什么呢?我甚至想,一個人供奉的神是否是自己心里無法填補的窟窿、不斷伸出的欲求和觸角。然而,那位老人也已經離世多年。這老屋成了青信舅舅那個老光棍和一只棄貓的居所。
當我把這些字發給青信的時候,他自己也懵了。他不知道是哪個神不高興了,導致他現在這么不順心。
父親問青信,出了什么事兒,他卻一直不說話。其實他不說,父親也早就知道了。
有關他不順心的事情,從我回到村子里,就聽到了許多傳聞。他們雖然在北京掙了些錢,但娶兒媳婦這種事,還是要回到老家來辦。他花高額財禮,為兒子娶了鄰村一個姑娘?;楹蟊愀麄內チ吮本?,兒子成天出去上班,兒媳婦受不了出去打工的種種委屈,成天在出租屋里玩手機,后來,竟跟另外一個同樣無所事事的年輕人好了。如果不是被青信的兒子發現,兩個人早就私奔了。
這件事兒在村子里傳得沸沸揚揚。人們都在爭論,現在年輕人想的是什么。嫁到青信這樣的家庭,直接從山村飛到了北京那樣的地方,是山雞變成了金鳳凰。怎么還能跟什么都沒有的小混混走呢?也有傳言說,那姑娘哭得委屈,她根本不愛財,她要的就是有人能陪著她。
有關青信老婆為啥不想跟他過,村里人傳得很離譜,有的說是青信外邊有了女人,他老婆一生氣,就要跟他離婚。也有的說,青信他老婆做的是保姆的工作,侍候的是一個老太太,那家的老太太沒了,老爺子就想把她扶了正……還有一個說,青信跟他老婆在北京一年難得見幾次。老婆住在別人家里當保姆,他常年住在單位宿舍。他們那個出租屋,平時也只有兒子和閨女住,后來是閨女和兒子、兒媳一起住。但也有人很快推翻了這種猜測,理由也很充分:出去打工的那些人,哪對夫妻不是一年見不得幾次的?不也都過得好好的。
父親把揭下來的畫像卷成一大卷,塞進桌子下邊的箱子里。將那碗香灰往紅紙的正前方挪了挪。他吃力地將門板裝回去,讓它還原成我們來時的樣子。父親用力拽了一下門,讓它們像一張嘴巴般緊緊閉住。走到院子中間,看到那只貓正臥在土墻上看我們,他又回去把門輕輕推了一把,讓門和門之間留出五六厘米的縫隙來,正好容得下一只貓進出。
青信讓我拍張他家老屋的照片發他。在微信里,他絮絮叨叨,說著關于老屋的故事。我忽然覺得,這個男人以前繼承了他爺爺的老屋,并為此得意多年。直到現在,他才想到更應該繼承爺爺的信仰。但是那些信仰卻被一層層掩埋在時光之下,無從追溯了。
我不知道青信在首都北京如何去破解他爺爺在那張紅紙上留下的那些神的名字,如何讓這些東西護佑他和他的家人,他怎樣從某些未知里去尋找一些神跡來解釋他在城市里遇到的那些困惑,并安撫好自己的內心。最終,他讓父親給他舅舅捎了一條口信。要他舅舅一定要在初一十五給這些神上炷香。
但話一說完,他就反悔了。
以后再說吧。青信說。
2
在村莊里轉悠,我總忍不住去看那些小小的神龕。也忍不住去看村子里的百年老樹。對面山頂修建于漢代的古廟里,每天都傳來佛音。它漫過山林與河谷,浸入村莊,讓天空與大地變得更加慈悲而安詳。
每天,都有人往我家門前聚。來的人幾乎都頂著灰白或全白的頭發,陪伴他們的多是一條狗或者自己的影子。為了我的孩子們回來能有個地方玩耍,父親特意在門前拉了一張巨大的黑色遮陽網。這回,竟然變成了村里人的聚集地。我七歲的大兒子天真地問,為什么大家都來姥姥家?母親答,因為別人家都是鐵將軍把門——鎖著門呢。
閑下來,我帶著丈夫挨戶看,最上邊那戶人家是神婆家,神婆已經去世。我小時候去過那間屋子,里邊供著各種神像,墻上掛著各式各樣的鏡子。后來我才知道,這窯洞在六十多年前本是我們家的屋子,后來十五塊錢賣給了從外地來的神婆家。村北,最末端是村里第一個閑置出來的房子。那家的男人死了,女人又招了一個倒插門的男人,幾年后,這男人又在一場大病之后,死了。女人頂不住“克夫”的名聲,帶著兒女離開了村莊。其他的那些人家,基本都是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離開,去城里打工了。
在人愈來愈少的村莊里,草木卻旺盛起來,它們一點點,從田野、地壟上包抄,漸漸進入村莊。它們似乎在狂歡,在各處昭示著自己的野心。就連那些不住人的院子里,也不斷冒出高大的蒿草,甚至一些房頂上還冒出榆樹或者楊樹來。這些草木要齊心協力將這些房子隱藏起來,也把這村莊隱藏起來。
我總是站在村莊里高處的老槐樹下四處看??粗粗?,村莊幾十年前的時光,就從眼前冒了出來。經過這么多年,很多東西在更替,而我們都變成了吹往他鄉的種子。
照例,我要去村子里的本家、親戚家串門?;楹筮@十年,我往回拿東西的份數越來越少。那些長輩他們漸漸都走了。但我并沒有將他們忘記,跟母親一起擇豆角的時候,我們又一起將他們的故事重復了一遍。
那年,你老姨知道你回來,早早就從地里刨了一筐新鮮的胡蘿卜,說給你包餃子吃。母親說。
還有我大奶奶,那年,我都快三十的人了,一進她家窯洞,她急忙到處給我找吃的,之后找來幾枚前一年留著的核桃,拿塊磚石一個個砸開了口子,還將它們剝開,遞到我手里。
……
與往年一樣,我和丈夫抱著孩子去舅太奶奶家。還未到大門口,那只黃色的大狼狗便撲著叫起來,嚇得我懷里的小兒子一激靈,身邊的大兒子也直往后退。門里走出舅太奶奶的兒媳——我的表奶奶來。她一手往里迎,一手拿著棍子去呵斥那條狗。
她逗弄會兒我的孩子,便去里屋看舅太奶奶是否在家。隔著窗戶,我看見桌子上一碗開水冒著熱氣,屋里卻不見人。
一只金毛烈犬在桃樹下緊盯我們。表奶奶踩著凳子給我們摘桃吃。她一邊用笤帚清掃上邊的桃毛,一邊對我說,這是她孫女的狗,來山里避暑了。她向我介紹狗一天的日子如何奢侈時,我的目光不由得落進舅太奶奶那簡陋到讓人尷尬的屋子里。我甚至想起舅太爺在世時那充滿溝壑的臉,那雙因為一生操勞變成枯樹般的手。
等不來舅太奶奶,我們便起身告辭。從大門出來是一段下坡路,我懷里的孩子咿呀叫著,不時指向那些高大的樹木。最高的那一棵是“神樹”,樹下還放著一個瓷杯,半杯沙土上邊落了一層香灰。這樹和對面的土墻組成一個小豁口,豁口里側曾是我們家祖上的老宅。一百多年前,我們祖上的窯洞就在這里,到現在那些窯洞早已經被時間擠壓得坍塌,只有窄窄的縫隙可以看得見房頂上那些鐵鎬留下的痕跡。在不住人之后,里邊曾經儲存過草料,放過石灰,還圈過牛羊。門前那棵柿子樹依舊生機勃勃,它一年年結滿碩果,就是為了提醒親人們,要回來看看!我從豁口走進去,忽然就看見一個身著白衫、淺灰褲子的銀發老人,她靜靜坐在樹下的石頭上,拐杖倚在一旁,她正看著眼前的一棟老宅發呆。
我還記得若干年前,我怎樣在無數個白天與黑夜擠進那間老宅,只所以說“擠”,是因為那房子里太黑,太暗。而堂屋還放置著兩口棺材。那時,舅太奶奶總是將棺材當作儲物的家具,從里邊找出衣物,或者找一些零食出來。那種怪異的氣氛,讓我每每從那房子里出來,都會覺得,我是從一口時間的深井里爬出來的。
這一天,我才知道,這是我們村以前地主的房子,歸蘇家所有,后來,它被分給了窮人李家。那房子上下兩層,從大門進去,里邊有一個木梯,通往閣樓。我小時候從沒有仔細看過這房子的結構,只記得寬大的土炕上躺著兩個老人,他們安排好我坐在那里,便去找吃的了。每次見面,他們都會有儲存了好久的東西送給我。
從外觀看,這房子的磚和門都極為講究,旁邊還有兩間廂房。房子的主人早已經搬出村子,不知去向了。這院子本是舅太奶奶和舅太爺借來的居所。但等他們上了八十歲以后,便被接到了兒子的房子里。這院子閑置下來?,F在,一個柵欄門阻攔著外人的進入,里邊有兩只小羊羔相互依偎著,像兩團正在睡覺的云朵。四周的土崖上都倒垂著野菜和枸杞。
舅太奶奶猛然回過頭來,她的目光好像還陷在老房的年輪里,沒有抽出來,她瞇起眼睛,輕聲問,那是誰?我喊了一聲“舅太奶奶”,她有點疑惑地問,是我們芳芳嗎?我答應著,向她走去。她摸到那拐仗,站起身。后來,我跟丈夫每次談起這一幕的時候,他都會說,白衣、白發的舅太奶奶坐在石頭上回眸的那一瞬間讓他想到了“神仙”。
在村莊里,當人們都向前看,都把心和目光望向未來的時候,她卻獨自沉浸在過去。她如數家珍般介紹那些樹,那些磚瓦、房屋。在它們面前,她似乎是年輕的。那棵神樹曾被人砍過無數次,后來,它被奉為神樹,又有多少個身影在它的陰影里訴說過傷痛和希冀。舅太奶奶膝下無子,養大了兩個抱來的孩子,卻沒想到后半輩子受盡養子和兒媳的欺凌。這神樹當年聽過多少她的心聲。而在早年我身體不好的時候,她總是把盼望我健康的祈求講給這棵樹聽。
現在,幾乎沒有人再去跪拜一棵樹。在年輕人心里,這形式幾近愚昧。而相信這樹中有神靈的人也已經相繼離世。村莊里的人似乎不再向以前那些,把信仰寄托在那些古老的物化的形式上。我不知道,在其他時間,是否也有人在村子里去追尋他們可能已經被遺棄的信仰。
未來幾日,她天天坐在山坡下的石碾旁邊,那根舊拐杖支撐著她交疊的雙手。每過一會兒,她都會側過耳朵傾聽,有沒有三輪車來。后來,我才知道,她是在等賣雞蛋的小販。往年,我每次回家,她都要送我十個雞蛋,十個新鮮的雞蛋是她給我的最好的禮物??涩F在,她不再養雞了。她告訴別人,她走得慢,要是聽見小販再出來,就會錯過了??赡菐滋煨∝渽s偏偏沒來,好幾天中午,她連午飯都耽誤了。
我勸她不必如此,她卻堅持著,直到有一天,終于顫巍巍拄著拐杖送來雞蛋,我內心不知道被什么東西忽然抻了一下似的,接過雞蛋的手抖動起來。
我想到那日,舅太奶奶送我們走下那道小坡時,她忽然說,我的時間不太多了。我看見她眼睛里散出的那種特別的難以用語言描述的光。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一個能把人人忌諱的棺材當作儲物柜的老人。我說,您會長命百歲的。她卻說,我已經是村子里最老的人了。她眼里忽然泛出的光,讓我忍不住伸手搭在她那雙干枯的手上。在她后來找我的時候,我把小兒子放在她懷里,90歲的她緊緊抱著這個九個月的嬰兒,她的雙手擅抖著,不斷重復著一句話:多好,多好??!說完,淚水就從她那滿是皺紋的臉上迂回著流下來。
某一天,我發現家里供了各種神像。問母親。她卻說,你們都遠在他鄉,沒事叨念叨,也會覺得安心點兒。而在丈夫的老家,我們的房間跟婆婆奶的房間只隔了一個堂屋。有天深夜,我忽然聽見老人家在禱告。從她的兒孫到親戚,甚至作為孫媳婦的我的娘家人,都要念叨一遍。這沉甸甸的祝福,讓我不敢再像年幼時那樣,一臉不屑地去對待。
在他鄉,我總覺得我所有的幸運都與那些樸素的祝愿有關。我總是忍不住懷想村莊里的一草一木、每一個房子和曾經居住在那里的人,而他們,或許都是隱居在我生命里的神。
劉云芳,中國作協會員,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 唐山市開平區作協主席,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天涯》《散文》《散文選刊》《文藝報》《兒童文學》等報刊。曾獲孫犁文學獎、孫犁散文獎雙年獎、河北省文藝貢獻獎,并兩次獲得香港青年文學獎。已出版散文集《木頭的信仰》,長篇童話《奔跑的樹枝馬》《老樹洞婆婆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