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壹

張馬來酷愛游泳，每天上班前都去省體工大隊游泳池泡一會兒。他只會蛙泳，他妻子是醫院的婦科大夫，叫馬慧蘭。馬慧蘭曾經是游泳二級運動員，每次陪他游泳，都勸他學學自由泳，并且手把手教他怎么樣換氣，手臂和小腿怎么擊打水面。張馬來努力學了半年，怎么也掌握不住要領。馬慧蘭罵他笨，笨得連豬都不如。張馬來是個面子很薄的男人，他下定決心學自由泳，他看到馬慧蘭游自由泳時確實很好看，隨著手臂飛舞浪花四濺，左右甩頭，兩個小腿拍打著水面濺起了瀟灑?？芍灰撬麚Q了自由泳的姿勢，就開始嗆水，怎么也揮動不起來手臂。索性，他還是老樣子蛙泳，一起一伏的前進倒是自如。

馬慧蘭賭氣地說他，你要是不換個姿勢，天天就這樣子，我就不陪你來了。

張馬來問，怎么了？

馬慧蘭虎著臉，我嫌你丟人。

張馬來漲紅著臉喊道，你別來了，永遠別來了。

馬慧蘭也不含糊，甩頭就走，不來就不來了，你跟我喊什么。

張馬來氣呼呼地朝外走，他知道馬慧蘭一直看不起他這個農村進城的人。因為馬慧蘭父親是全省著名的中醫大夫，在中醫大學任名譽校長。找馬慧蘭父親看病的人天天能有一火車，治療肺病更是一絕。說來，張馬來的父親就是農民，他父親給他起名叫張馬來就是想要一匹馬，在村里誰有馬那就是富裕戶?？善戳撕芏嗄暌矝]有買上一匹馬。兩個親家當初見面的時候是在馬慧蘭的家，一個布置的古香古色的房子。馬慧蘭父親過來簡單地和張馬來的父親握了握手，淡淡地說了一句話，你不要抽煙了，肺部都是黑的，再說你抽的都是劣質煙，更是會傷肺。說完，點了一下頭就回到了自己房間。

張馬來在旁邊尷尬得要命，他覺得從頭到腳的冰涼，可他父親卻嘿嘿笑著，對兒子說，你老丈人怎么知道我肺里都是黑的，我剛在縣醫院看完病，人家就這么說的。

張馬來二話不說，拽出在廚房里忙活的馬慧蘭，對她說，你父親這么對待我父親就是在作踐我，我告訴你，我從今天起不再登你家的門。你愿意跟我就走，不愿意跟我就留在這。

馬慧蘭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張馬來的父親急得直解釋，說，你小子瞎嚷什么，人家什么也沒跟我說，就是好心告訴我有了肺病。

馬慧蘭匆匆進了父親房間，見父親正捧著一本《思考中醫》認真翻看著，看見女兒風風火火地進來。

馬慧蘭問，您說什么了？

父親納悶地說，沒說什么呀，就說他肺有問題，少抽煙啊。

馬慧蘭說，您肯定說了什么？

父親不高興了，說，我說什么重要嗎，你不是自作主張，連你的老公公都領來見面了嗎。

馬慧蘭氣悶地說，您看不起他父親就是看不起他。

父親笑了，說，我看不起他有什么意義，以后受的苦你自己知道，農民就是農民。

馬慧蘭轉身收拾東西跟著張馬來走了，父親在后面繼續看書。

從那起，張馬來從來不去馬慧蘭的家。馬慧蘭勸解多次也沒用，張馬來死活就是不登門。僵局一直到馬慧蘭父親得病住進醫院，張馬來才到病房跟老丈人見了一面，然后伺候了三天，最后對老丈人說，實在對不住您老人家了，是我胸懷不開闊。您有什么事情盡管跟我說，我能辦到的一定辦到。張馬來說得很誠懇，倒是讓老丈人不好意思了。

張馬來是省城日報新聞部的主任，也是日報的一個寫手，重要的稿子都是他下手的活兒。他立志這輩子做一個得韜奮獎的好記者，后來果然獲得。馬慧蘭有輛黑色的高爾夫小轎車，是張馬來得了全國韜奮新聞大獎后買的，天天上下班都讓妻子開。平常星期天，馬慧蘭在家就騎自行車，跟張馬來一起買菜，一起到附近的情人湖遛彎休閑，包括一起到體工大隊去游泳。

馬慧蘭每天回來就愛斜在沙發上待一會兒，她對張馬來說，就這么待著舒服。

張馬來極為疼愛妻子，妻子臉上有雀斑，他開玩笑說了一次。后來馬慧蘭惱了，他從此就不再提一句。

張馬來特別喜歡孩子，馬慧蘭說不要孩子，他因為心疼媳婦，沒跟她說一句要孩子的話。妻子累了，斜在沙發上。只要他在家，一定會遞上一杯微波爐打出來的熱牛奶，太熱了他會吹吹。

張馬來愛騎自行車上下班，他覺得自如。他發現自行車在馬路上的地位每況愈下，經常被小轎車和大公共擠得上了便道。更讓他尷尬的是，遇到開車的熟人見到他會搖下車窗，詫異地問，你都是新聞部主任了，怎么還騎自行車呀？有時候下屬開車過來，十分不理解地對他說，張主任，您是主任騎自行車，我是下屬我開車，這讓我在車里也不舒服呀。還有甚者，覺得張馬來在省日報是不是混得不好了，這個社會有點兒本事都開車了。

張馬來回家跟馬慧蘭感觸地說，以前騎自行車上班遇到的都是朋友，現在這些朋友都有好車了，路上沒有人跟你搭訕了，顯得很沒面子。

有一次，省委宣傳部讓張馬來開個重要會議，他騎自行車到省委大院門口，門衛警告說，自行車沒有地方停，你隨便放到外邊去吧。后來，張馬來去采訪省國資委，在路口邂逅一位退下來的老主任，兩個人過去很熟悉，張馬來曾經給他寫過頭版專訪。這個老主任也騎車，見張馬來后不自然地解釋，我的司機病了，沒辦法，只能騎兩天自行車，體驗體驗過去的新鮮感覺。他這么矜持地說了，張馬來就無話可說，也忙跟老主任解釋，我那車沒壞，最近檢查身體血黏度高，大夫勸我多活動活動。分手以后，張馬來想自己怎么也這樣沒骨氣，騎自行車怎么了，也不說明你比誰矮幾分。

張馬來是自己跟自己斗氣的男人，流的都是倔強不服的血液。他開始大搖大擺地騎著自行車，看到馬路上的小轎車擁擠不堪，蠕動的速度還遠不及他的車輪子產生快感，在路上邊騎邊喊。在夏天，看到道邊有賣冰糕的，隨便下車買根冰糕邊吃邊騎也很愜意。他對馬慧蘭顯擺，還是騎自行車好，不用擔心汽油漲價，你看我騎長了，摸摸小腿肚子的肌肉都硬邦邦的，覺得上樓也不喘了，省得到健身房花錢買健康。更重要的是我堅持天天騎自行車上班下班，不容易犯腐敗的錯誤，而且還有利于環保，沒有尾氣。

馬慧蘭聽罷抿嘴吃吃笑著，騎自行車是讓你小子知道，你就是一個普通老百姓，你沒什么跟別人不一樣的。

張馬來后來寫了一篇有關騎自行車上下班的文章，主管市領導看了還批了一行字，說，提倡公務員上下班騎自行車體察民情。后來，張馬來再想買輛車開，怎么也是開車舒服，幾次都沒有張開嘴，他覺得自己把自己憋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