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0年第9期|金昌國:南山南
明麗幾天不吃東西了。醒著的時候,透過后窗遠眺南山。她還是孩童時,在下雨的日子,喜歡坐在窗前,看雨幕中南山氤氳的草木,這么多年過去了,南山似乎沒什么大的變化,一些樹木長高了,一些樹木被砍伐掉,還是青郁繁茂。
他坐在一把椅子上抽煙,明麗輕微咳了一聲,他把煙掐滅了,走進廚房,一陣碗碟輕觸的聲音,端進來一碗白粥,一碟腌漬的豆角。明麗朝墻里側轉身體,以表示事態仍很嚴峻,他放下手里的東西,幫明麗翻轉過去。他呵呵笑著說,我幫你。明麗身體動了一下,意欲甩開他的手,但已經沒有力氣了。明麗眼眶濕了,生病以來,明麗流了太多眼淚,感覺眼淚已經干涸了。他說,你三天沒吃東西。他接著囁嚅道,你說好了不生氣。他說,是你逼著我說的。
明麗大口喘著氣,說,你做了丑事,讓你說你就說啊。明麗無力地哭了起來。
三年前明麗查出乳腺癌,兩人賣掉了鎮上的取暖樓。房子不值錢了,煤礦破產后,鎮上的人都向外走,之前十幾萬的樓房,現在五六萬都難以出手。他們等錢治病,三萬五就把房子賣了。夫妻倆從朋友親戚那兒又湊了些錢,把手術做了,化了七次療。本以為就此好了,上個月復查,發現轉移了,淋巴上都是。明麗發狠說,不治了,死就死吧。
兩人手里還有一輛二手捷達,他問了一下價格,如果出手,能賣一萬七八。他準備把車賣了。明麗執意不肯,全家靠著這個車跑出租,是全家唯一的進項。家中的日常開銷,兒子在縣城高中的支出,全靠這輛車。更重要的,明麗知道他喜歡車,結婚以后明麗發現,他喜歡車勝過自己。把車賣了,比她死了還會讓他難受。
這一次,明麗想到了死,死亡就像窗外的南山,一眼就可以望到。兩人抱頭痛哭,哭命運對他們不公。你能滿足我一個愿望嗎?兩人哭夠了,明麗唏噓著問。他不知道明麗想說什么,暗黑的夜色里,他看著明麗蒼白的面孔。明麗說,我想知道——明麗說到這里,停了下來。他明白明麗想說什么了。明麗說,你和她,什么時間開始的?他放開了明麗,點燃一支煙。明麗此刻表現出了異常的平靜,說,我就想知道,如果你不告訴我,我不會死的。
星期六上午,他從縣城把兒子接回來了,連同秀芝的女兒一起接了回來。秀芝的女兒也在縣里讀高中,讀文科班,兒子在理科班。秀芝準備了晚飯,兒子在那邊吃了,他回到家給明麗喂藥,熬粥。
車上,秀芝的女兒拿出手機打一種叫“王者榮耀”的游戲,嘴里不停地呵呵笑著。兒子回頭說,你煩不煩。她說,給你打一會兒吧,這是智者的游戲。兒子不屑地說,你都能打,應該叫笨豬游戲。秀芝的女兒今年讀高一,她不像一般單親家庭的孩子那樣敏感、倔拗,性格很陽光。她一門心思在手機游戲中,半天才說道,豬——他急忙朝車窗外看了一眼。她說:你才是笨豬呢。說完繼續她的游戲。秀芝在鎮上經營一家旅飯店,度日之外略有盈余,基本都花在了女兒身上。
兒子回來和母親說了一會兒話,便進到另一間屋子。明麗努力打起精神,不想讓兒子看到她病情的變化。明麗問,你吃飽了嗎?兒子點點頭。明麗笑笑說,等媽病好了,給你做好吃的。
明麗耳朵聽著兒子走進自己房間,房門嘎嗒一聲關上了。一臺舊電腦里反復播放著一首歌曲,一個男孩沙啞的聲音。她曾問兒子,誰的歌?兒子告訴她,張磊的《南山南》。
她和他已經做好了離婚的準備,財產包括兒子歸屬都已談妥,就在這時候,明麗檢查出乳腺癌。她在縣城租了一間房子,做家庭鐘點工,陪兒子讀高中。兒子考上大學,他們正式辦手續。
夕陽如同浴池里的水從南山頂上流淌下來,明麗整個身體擁在被子下面,但她還是感覺到了周身的寒氣。她從昏昏沉沉的睡夢中醒來,望著南山發呆。有時候她會出現幻覺,會看到一群女中學生在樹林里歡快地跑動,采山菜,采摘林子里的野花。他和幾個男生跑過來,手里拿著彈弓,他手里拎了一只野雞,他把野雞尾巴上的寶石藍夾帶暗紅的長羽毛遞給她。她眼角濕了。她用盡力氣克制著自己,她不想再哭了。
他坐在秀芝的廚房里,一張木桌兼做菜案,上面放著一盤新出鍋的地三鮮,一盤生醬,一把蔥,外加一碟黃瓜咸菜。一只口杯,倒滿了當地小燒。他坐著,秀芝站在一旁,手里掐棵蔥。他抿一口酒,順勢把酒杯遞給她,秀芝也抿一口。電話響了,他不接。他喝下一口酒,把酒杯遞給秀芝,看著手機屏一閃一閃,他似乎相信對方一直會打下去,他接過酒杯,再喝一口,接了,喂一聲,然后不說話,末了,說,我一會兒就回去,你想吃點啥不?
他抬起頭,臉上帶著愧歉,看不出是對秀芝還是對明麗。
秀芝和丈夫兩年前離了婚。
他說,我得回去了,她現在離不了人。秀芝把幾個菜和干糧裝進一只瓷碗里,說,明早熱一下,你爺倆夠了。
途經小鎮的火車在這里只有早晚兩個車次,停車兩分鐘,他到車站接客人回旅館,途中把小吃部一日的青菜、魚肉帶回來。之前,他是這家農行儲蓄所旅店承包人,秀芝是他雇用的服務員。儲蓄所業務萎縮,遷至縣城,出售生意清淡的旅店,他退出了,秀芝把房子盤了下來。他把青菜魚肉放到水泥地上,說,今天沒接到人。之前,他提醒她說,鎮上的房子越來越不值錢,將來就是白白扔掉。她說,現在我是老板,你連打工的都算不上,這心你就別操了。每天晚上,他到她這里喝幾瓶啤酒,外加一兩個家常炒菜,當然是免費,他給她免費接送客人。喝完酒,秀芝用白瓷茶缸給他沏滿滿的一大茶缸花茶,花茶是十幾元一包的猴王花茶。他坐在旅館后院子里,晚風像水一樣,拂在臉上,分外清爽,每日,他坐到很晚才回家。
他想和秀芝借點錢,但實在張不開口。他知道秀芝這幾年苦巴苦業的也沒掙下幾個錢,大礦下馬了,小煤窯也都被政府封掉,鎮上外來人口越來越少了。春天有到這里來采山菜的,在小旅館里住上十天半月,到了秋天,打松塔的也會星星點點來幾個人,但生意寡淡。他磨磨蹭蹭,把茶葉喝爛了,倒出來的已經是白水。秀芝手里有幾萬塊錢,但那是為女兒上大學攢的學費。他把最后一壺水喝掉,走出秀芝飯店。幾年前新修的柏油路面現在已被煤塵覆蓋,中間到處是破損的坑洼。他站在寂寥的大街上,抬頭看了一會兒空蕩蕩的夜空,他在想,還有誰能借錢給他。
他說,同省城醫院聯系了,這幾天就動身。每天進屋,他都把這話說上一遍。她在被子下面動一下,說,不治了。然后,眼巴巴看著他,眼角一點點被淚水浸濕。他給所有的親戚朋友打電話,從明麗生病到現在,他不停地借錢,很多人已經不接電話了。他理解,誰會拿錢填他家這個無底洞。他和明麗的同學微信群,已經兩次為明麗捐款集資了。
后院子里豆角秧快爬到架條末梢了,幾株向日葵黃燦燦的,遠處的南山也空蒙蒙的。室外旺盛的生機更顯出了明麗的暗淡和孱弱。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水,說,我把這屋子抵出去了,抵了五千塊錢,又向親戚朋友湊了點,快到一萬了。她怔怔地看著他,似乎他在說一件遙遠的事情。他說,你放心,錢很快就會湊夠,就走。她一直那樣看著他。
病魔會徹底改變一個人,之前的明麗強勢并帶著先天的優越感。她在煤管站管財務,煤管站解體后,被一家個體煤窯聘為出納。她穿最時尚的衣服,每天跟著煤老板東奔西跑,鎮上有很多關于她的傳言。但他不能確定她是否出軌,她是一個極端的性冷淡者,每次和他上床如同上刑場,同另外的男人,會有改變嗎?他知道自己這種想法很愚蠢。她不做家務,愛打麻將,兒子從小到大,衣服從買到洗都是他一個人來料理。后來,煤炭生意不景氣,小煤窯接連倒閉,沒人雇用她了,她便在家中打麻將。她的花銷并不大,除去幾件值錢的衣服,她并沒有什么錢。她是一個冷漠得有點不近情理的女人。
……
金昌國,男,朝鮮族,1964年生,現居吉林白山。吉林省作家協會首屆簽約作家。曾就讀于復旦大學作家班。在《鐘山》《花城》《民族文學》《作家》《大家》等雜志發表小說近百萬字,出版中短篇小說集一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