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德令哈組曲

看著你

起程

你就得了懷鄉病

但愿路途更長些，讓每一秒都長出駱駝草

德令哈的意思是金色世界

你的解說是家鄉和故園

詞根來自懷鄉病

 

車在走

太陽把高原慢慢抬升，拉成大弓

曠原拱起脊梁

好像在調試角度，要把這些浪子和詩客

彈射到更解渴的遠方

 

云黑了

風一鞭子一鞭子抽打著古遠

動作越來越慢，快要睡著的時候

跌進石頭里，浮出被囚的一紋紋身影

凝結在字典里，成為暗灼皮膚的橫豎撇捺

 

在夢里

你陷入一個夢見過的夢

三輛馬車爬過絲綢般光滑的坡面

趕車的男子背影孤單

一枝青楊看著你

 

巴音河

 

巴音河

請讓我在你面前更沉著一些

就像岸邊的那些柳樹、河底的卵石

用根須、體重和影子抓住你

就像是一捧雪水

在漫游時繞過那個女孩的手指

卻忍住熱淚，頭也不回地東去

我也要像你一樣從冰川蘇醒

帶著親人的情義，走過大地，看著人間

我還要捧著太陽的溫度

低垂頭顱回到地下，護持幽冥

 

如果……可能就是

 

就在這里騎馬

就在這里安家

 

你會有一個沉默的妻子

幾個更加沉默的孩子

 

你會在山風里站穩身子

就著巴音河的雪水洗凈刀子

 

你也會吹撥口弦

突然被口弦的聲音激靈而聆聽寂靜

 

你一樣要在孤獨中行走

向羊群發問，向白云發問，向戈壁之城的路燈發問

 

你在影子里坐了一會兒、蹲了一會兒

起身時暴雨來了，黑夜不遠

 

展 開

 

在創造，在記憶——

在空無中引入山水、萬物、故事，皮膚的錦繡

在空無中，親吻滴水穿石，轉世輪回，飽滿晨露

親吻滲入嘴唇，滲入夢，滲入眼神，使之斑斕

親吻燃燒黑暗的隕石，迎接旋轉的星團

親吻等待銀湖乍開，金橘滿枝，笑語無聲

親吻就是持續的凝視和再生，回環往復的黃金之嘆

親吻就是印記，就是生長，就是——

一個人和另一個人脫穎而出，與眾不同

 

親吻就是創造，就是記憶——

親吻就是創造記憶，讓恒河之沙成為暖色調的鉆石

親吻織就血液的綢紗，汲取淚中之鹽

親吻就是彼此纏繞命運符和護身符

親吻就是引力：在深寒大海抱緊光和暖

親吻就是回返，回到源頭，回到高處

回到早已展開、正在展開、就要展開的新的卷軸——

塑造你我（一遍遍綻放的肉身），雕刻晝夜（世界細微地誕生）

交融因果（看不見的光明樹上，結綴豐腴的果實）

 

柏樹山

 

就算是在空無中

也會鉆出一株草，接著是一片草

就算是在荒涼中

也會有柔軟的土壤，接著是草原

 

你聽很低很輕的蟲唧，小男孩，很害羞

還有鳥鳴清涼，年輕的媽媽在說話

接著是白云，還有烏云

陽光傾灑鎳汁，一遍遍澆洗千年圓柏

當然不能缺少狂風和暴雪

讓人間發出驚呼，羊群更加沉默

 

在悖論中

你忘記遺忘和回憶哪個在先哪個在后

哪個更黏稠。飽滿的午后

熏風在舞蹈，影子在繪圖

 

織 錦

 

達爾文為泥土突然

舉出第一朵鮮花，繼而無數變異的

被子植物涌出地表，用氣味和色彩歌唱而困惑不已

他將這個問題稱為“討厭之謎”

 

之后，古植物學家在以色列發現的

植物化石將達爾文設定的時間推前了兩千萬年

就像是你必然出現在我的眼瞳（或者恰恰相反）

在亞洲之東，中國遼寧，一種古果化石

像上帝設置的迷局和解匙

顯示了必然的哺育和匯聚的結實

 

顯然，這并不是原點，不是一，也不是

暗夜第一次隱藏在無有的鳥翼的那個瞬息

你可以繼續前推：為什么在一億三千萬年前

兩株相同的花草分別站在亞洲大陸東西兩端

迎風祈禱，將無法猜度的行旅拋入時間之海

 

誰創造了她們，并托舉著她們游歷宇宙，扎根命定之地

我凝視你童年的相片：臉、眼神、嘴巴

神情似乎已經泄露將來的秘密

也是討厭之謎，正將我所有的感覺和判斷引入更深的淵底

唯有一點不變，那就是莖葉花的脈流和紋路必然地呼應朝霞

燦爛地成為你微笑的織錦

 

昂拉千戶府

 

厚重門扇

帶著長久居于淤泥深黑處的鐵錨的執重

緩緩裂開，延展視域，方形石磚縫隙青草迎風叢起

陽光沿著核桃的高聳低回轉折

 

在很多個夢里，你用力推動兒時宅院的大門

吱吱嘎嘎的聲音像是時間在啃噬松木的紋理

就在夢的蛋殼的碎裂聲中

熟悉的塵土氣息讓做夢的人從重重套盒中醒來

 

方正庭院，暗示人的居所符合被星辰照耀的角度

在陡峭的樓梯，我無數次摔飛鐵碗里的蠶豆

現在被自己的腳步踏住那些弧線、那些游蛇的記憶

幾乎可以看見那些幽魂——男人和女人發燙的臉

 

喜悅的柏香，瑩澈的眼淚和銀壺倒出的酒滴

在看不見的火光中躍動，就像晝夜輪番描摹的玻璃畫

更重要的是別離的時分、占卜的時分，夜半的寒氣濕重

命運的彈孔在一具具微熱的軀體留下金屬的瞭望哨

 

你熟悉那些苦痛的甜蜜

似乎知悉某種秘密，云紋正在成為唐卡的金線

 

誕生記

 

馬蹄

踏碎卵形歌劇場

 

銅人

揉搓睡眼，陽光傾盆

 

每個轉折處

都心有所感，卻紋絲不動

 

詩

混雜著，在曠野厚厚的腐殖質中長出

 

陌 生

 

落下鞋底的一刻

塵埃像群蜂鳴響撲向腳面和褲腳

你打擾了安靜無數時光的靈息

 

遠處，雪山夕陽染血

 

在這不知名的夏日山谷

一株株脖子似乎裂傷的草搖擺、顫動

你猜度、辨認，叫出為暮色站崗的植物名字

紅花綠絨蒿、獨行菜、唐古碎米薺、穿骨草……

 

你回憶《高原植物志》

卻像在呼喚一個個離去的人

 

你看見染血的山谷修正著花草

你的半截身子血紅，另一部分正在向幽冥過渡

一只打著橘色領結的鴝巖鷚飛過，投影恰到好處

 

后來你一遍遍回想那一刻、那個情境

而這個夜晚彎曲，成為又一個陌生之境

 

孕 育

 

每一粒雪珠

每一片雪花

每一道雪線

 

都有名字，都有聲音，都有比暮色單純的故事

 

我一遍遍叫喚

仄著雙耳，像藏狐一樣傾聽

像瘋狂的掘墓人在夕光中挖掘命運的寶藏

 

直到色彩剝落，殿宇顯示木質的本色

直到聲音消失，回聲旋轉著進入掌紋

直到雪入泥土，滑潤得好像還在孕育

 

河 源

 

你是生的供養人

從天上來，奶水成絲帶，成海子，成孔雀

成眼睛和子宮

 

也是命的供養人

在橫斷山脈沖撞，劃大圈，走大路，依星空立規矩

 

你是慈的供養人

眼神扶起濕漉漉的羔羊，手把手教習拿刀子的人

 

也是美的供養人

黑頸鶴在大澤唱歌，認出冰峰是映照前生的大個兒琥珀

 

你是枯的供養人

落日時分，大風一遍遍吹洗皮肉，在骨頭架成的帳篷里鉆來鉆去

 

也是闊的供養人

就算胸膛只有巴掌大，一個人一樣可以拐大彎，劃大圈，走向高處

　　郭建強，一九七一年出生于青海西寧。著有詩集《穿過》《植物園之詩》《昆侖書》，散文隨筆集《大道與別徑》等。獲青海省第六屆和第八屆文學藝術創作獎、第二屆中華優秀出版物獎、《人民文學》二〇一五年度詩歌獎、二〇一七年《文學港》儲吉旺優秀獎、第二屆孫犁散文獎雙年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