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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0年第9期|溫燕霞:琵琶圍(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0年第9期 | 溫燕霞  2020年09月04日07:17

    楔 子

    琵琶峰地處峙城縣的西南方,山色因季節、光照、時間的緣故,在淺黃、黛綠、灰藍、褐黑、絳紅中變幻。天氣晴朗時,峰頂那兩塊形如琵琶的褐紅色巨石直指藍天,仿佛在叩問上蒼為何將其造得如此險峻,以致人們視上山為畏途。它絕美的容顏和峰頂的琵琶圍便只有在清風流云和眾人的遠眺中寂寞著,直至寂寞成月輝下一道神秘的背影,并逐漸成為峙城縣許多民間傳說的源頭。

    的確,在峙城縣,琵琶峰和琵琶圍是一個極為獨特的所在。

    峙城縣多山,環城山聳峰峙,故名峙城。其中,琵琶峰山形最為奇瑰,琵琶峰山腰以下樹木葳蕤,山腰以上顯筋露骨,龍脊般的石梁皺褶里生長著濃密的針葉林,綠蘿般綿延到山頂后,圍繞著兩塊形如琵琶的巨石,挽出一個松松的花邊?;ㄟ呏虚g那數十畝水草豐茂的盆地,其形也如琵琶,而側邊三條岔路,分別通往閩、粵、贛,乃歷代兵家必爭之地。

    秦統一六國后,于公元前二一四年發兵五十萬,分五路南下五嶺,其中一路駐守庾嶺界,琵琶峰上始設關卡,漢時成為要塞。唐朝開元年間,張九齡建成梅關驛道,琵琶峰因地處通往驛道的要隘,朝廷在此建起了驛館、兵站,人口逐漸稠密。元末明初,琵琶峰成為通往閩、粵兩省的鹽米之路上的一座小鎮,店鋪、貨棧鱗次櫛比,從粵東、閩西客家地區來的鹽商、布商、南貨商和江西來的糧商在此地交易,大量挑夫和貨物將小鎮塞得滿滿當當。白日,人流如織,貨走三方;夜間,密集的燈光似乎在跟星星媲美,酒肆歌樓的猜拳行令聲、三角班響亮的鑼鼓聲和著山風林濤,向人們宣告琵琶鎮的繁盛。

    明朝洪武初年,琵琶鎮已有二百多戶人家,靠販山貨起家、累積三世之功的何乃贏終于成了琵琶鎮的首富。為防盜賊、保家財,他歷時八年,耗銀百萬,建起共有一百九十九間半屋子的琵琶圍。

    琵琶圍磚石到頂,上下三層,中有跑馬樓、頂有夾墻,建有箭垛、開了槍眼,四角炮樓雄峙。圍內池塘、水井、菜地、藏兵洞、儲糧倉應有盡有,圍屋中間堆滿足夠燒半年的薪柴,天井上方屋脊鋪滿了鐵蒺藜,唯一的石門和圍墻一樣厚達二尺,時人謂之固若金湯。

    然而,防御功能極強的琵琶圍卻不敵新來的巡檢司巡檢貪婪的目光。巡檢覬覦何氏財產,上任伊始便以販賣私鹽之罪抓走了何乃贏,不久,何乃贏屈死獄中,族人流放二千里外的瘴癘之地。巡檢隨即又以維護地方治安之名,將鎮內居民悉數遷入圍內,遷入者視人口多寡交付銀錢,巡檢由此大發了一筆橫財。

    似乎是為了懲罰巡檢的貪婪,何乃贏死后的第三年,一次地震使琵琶峰通往梅關驛道的山路消失在地震造成的堰塞湖中。前往閩西的小路因山體滑坡變為斷崖,只有通向江西境內的小徑仍可通行。失去了貨運中轉站地位的琵琶鎮迅速衰敗,巡檢司撤銷,巡檢貪腐案發,被剝皮楦草。居民全部跑光,琵琶圍成了無主之地。

    這之后人世間朝代更迭,自然界白云蒼狗,琵琶峰卻不改初貌,琵琶圍也屹立不倒,并陸續變成書院、寺廟、尼庵、伐木工和燒炭工的棲息點、太平軍西征軍的駐地。民國初年,幾十名被人驅趕、無處安身的麻風病人躲入琵琶圍,幾年后天雷擊中了圍內的柴火堆,引起沖天大火,病人們全部葬身火海毒煙。此后琵琶圍鬧鬼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直到土地革命戰爭時期,易守難攻的琵琶圍成了紅軍的兵工廠,金戈之光抑制了亡者的怨氣,琵琶圍復歸平靜。一九三四年十月,紅軍主力北上轉移后,中央留守紅軍某連于次年春天在此和白軍激戰,紅軍戰士悉數犧牲,鮮血染紅了偌大的琵琶圍。

    一九三六年春天,琵琶峰上半部的石山上,突然不可思議地長出了大片杜鵑樹。春風一吹,滿山漫坡、恣肆汪洋的杜鵑花海如同飛揚的烈焰,雄壯、陡峭的琵琶峰,仿如披上了紅艷的嫁衣,在云遮霧繞中透出圣潔和神秘。

    就在那年的某個春日,因受傷變得聾啞的白軍士兵石天柱和剛從獄中出來的紅屬橘子婆,先后穿過盛開的杜鵑花海,落戶琵琶圍。之后又陸續有近百戶人家為躲避挨戶團、匪患、日本鬼子的飛機轟炸,把家安在了琵琶圍。到峙城縣解放時,琵琶圍已有居民三百余口,后成為峙城縣琵琶峰公社琵琶峰大隊琵琶圍村。

    斗轉星移,轉眼到了二〇一一年。封山育林多年的琵琶峰比往日任何時候都更加豐姿秀逸,美中不足的是,因前些年鄰縣和琵琶峰周邊地區進行了稀土開采,山林植被遭到破壞,琵琶湖水位下降得厲害。為了解決電力和農田灌溉問題,縣委、縣政府啟動了琵琶湖中型水庫的申建工作。原以為三五年內即可建成,誰知因鄰縣的一次小地震,水庫建設的可行性受到質疑,縣里只好再次請國家權威部門進行調查論證,加上領導更換、資金籌措、技術設計、庫區移民搬遷等問題,直至二〇一六年底,琵琶水庫才終于竣工。

    琵琶水庫建成后,雄峻的琵琶峰搖身變為庫區最深處的一座半島,靠山那面,連接著逶迤起伏、杳無人煙的山脈;三面環水處,是人們出入的通道。由于琵琶峰被水淹了一半,琵琶圍村民出入村莊雖然仍需攀爬,卻比先前節省了大半時間。往日站在琵琶圍的崖頭上往下瞧,山腳下縱橫的溝壑既像地母的皺紋,又像時間的刻度,那看上去很近卻望山跑死馬的村莊渺似沙盤,房屋仿佛棋子,人牛如同蟻蟲。自從變成琵琶島后,熟悉的景象消失了,代之的是座座面貌嚴肅、佇立水中的半截山峰,琵琶圍人還不習慣稱它們為小島,仍說那是笠帽峰、那是牛卵嶺、那是龍泉岰、那是蝴蝶嶂、那是白云嵯、那是雷公頂。

    在村民眼中,那些山峰是相處多年的鄰居,可在水的阻隔下,鄰居終究還是變成了一座座老死不相往來的孤島。島與島間,綠得發藍的水無風時像一塊塊鑲嵌其中的藍玻璃,風來時則波紋蕩漾、金粼萬點,風若大了則長出朵朵下青上白的茂盛浪花。

    然而,這浪頭勃興、平展標致的水并沒有給琵琶圍的人生活帶來多大改變和好處。由于庫區太大,琵琶島又位于庫區最里側,距最近的鍋頭村有二十多里水路,去鄉政府則要走六十里水路,剛脫高山之困又陷水魔之爪的琵琶圍村仍是全縣交通最不方便和最窮困的村莊。

    好在縣里的庫區移民搬遷工作啟動后,跟精準扶貧中的扶貧搬遷結合在一起,工作做得扎實、細致。琵琶水庫蓄水的當年,琵琶圍的七十八戶村民便搬走了六十八戶,剩下十戶村民因各種原因滯留圍中。

    我們的故事,就從這兒講起。

    第一章 受命入圍

    下午下班時,何勁華剛走出單位大門,就見李香樹館長匆匆忙忙迎面走來。他雙眉緊皺、表情嚴肅,心事重重的樣子。見到何勁華,暗淡的雙目像是燒著的火絨,突然綻出幾綹亮光,他的聲音里汪出了驚喜:何館長,我正要找你呢!

    幾分鐘后,他倆坐在了李香樹頗有書卷氣的辦公室。李香樹把玩著那只起了包漿、仿佛用透著油光的豬肝做成的紫砂壺,剛才蹙起的雙眉松展著,那道深深的川字紋卻奇怪地移到了何勁華的額上:李館長,你是說琵琶圍村民小組的石浩財和啞伯石天柱拿著大刀,把駐村工作隊的楊明書記和鎮里的幫扶干部趕出了琵琶圍?

    何勁華覺著此事不可思議。他上個月剛剛卸任牛角村的駐村工作隊第一書記。在牛角村兩年的幫扶經歷中,他見過不配合工作的村民,開扶貧調度會時也聽過村民鬧糾紛的事,卻從未聽說有誰會用如此激烈的方式和駐村工作隊及幫扶干部對著干。

    李香樹的聲音起了毛茬,刮得何勁華耳朵發癢:這是江局長在今天下午的精準脫貧辦公調度會上講的。

    何勁華愣了愣,琵琶圍村是文廣新旅局的幫扶單位,江局長是文化館的頂頭上司,他的話不可能有假。

    這么一想,何勁華眉間的川字紋越發深了:啞伯的脾氣很躁,石浩財我不太了解,只曉得他是有名的酒鬼,一口氣能喝兩斤半,喝了酒就亂打亂罵。楊書記工作很認真,怎么惹毛他倆的?

    李香樹嘆了口氣:你在村里待了這么久,你曉得的,扶貧工作好瑣碎,有些村民刁鉆得很,經常雞蛋里面挑骨頭,跟人講橫理。

    李香樹煩躁地說了兩句,拿起那把紫砂壺,嘴對嘴地吸了兩口濃茶,這才恢復了他一貫的從容腔調:江局長說那天“兩斤半”沒喝酒,他和啞伯清醒著呢,逼走工作隊的干部后,就用石頭堵死了一線天!

    何勁華的一對濃眉豎起來:一線天是去琵琶圍的必經之路,他們堵了一線天,扶貧隊進不去,他們自己也出不來呀。

    雖然琵琶峰現在變成了琵琶島,可坐船上岸后,通往琵琶圍只有一條羊腸小道,快到峰頂時有道一線天,需攀爬一段幾十米長、呈七十度角的木梯,膽小和恐高的人畏之如虎。何勁華想不通,有什么矛盾能讓石浩財和啞伯跟扶貧工作隊如此對峙。

    李香樹苦笑了一下:石浩財講,要是工作隊敢再進圍屋,他們就要打人了!

    何勁華深感震驚。在他印象中,啞伯石天柱雖然有時行為古怪,但卻是個再慈祥不過的老人。十一歲那年,他初上琵琶圍,被窗欞上的蛇嚇得要下山,母親和外婆勸他不住,在閃爍的火光中,啞伯石天柱拿著紅纓槍練了一套漂亮的刺殺動作,這才消除了他的恐懼,留他在琵琶圍住了一夜。至于石浩財,那時他的母親還沒有嫁過來。

    十八歲那年上琵琶圍為外婆送葬后,何勁華再也沒去過琵琶圍,那時石浩財頑劣蠻霸的名聲他卻時有耳聞。但也聽人說過石浩財的好話,講他精明能干,前些年在廣東打工打成了老板,還曾作為打工者代表受到縣委的表彰。沒想到幾年前他卻窮困潦倒地回到了琵琶圍,還生了一場大病,成為村里建檔立卡的貧困戶,現在又鬧出這等大事!

    何勁華陷入回憶的當口,李香樹一口氣喝干了紫砂壺中的濃茶,又起身往壺里灌滿開水,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何勁華注意到李香樹神情有異,便說:李館長,你有話請講。

    李香樹充滿期盼地看了何勁華好一陣,這才嘆口氣說:石浩財點名要你和金彩鳳去村里解決問題,別人去他們不開門。

    何勁華張口結舌地說:李館長,我和金彩鳳又不是縣委書記,我們去能解決什格問題?再說了,扶貧工作隊還能由著他們點將,那不亂了套?

    何勁華不是怕擔責,而是覺得琵琶圍村并非縣文化館的幫扶村,自己和石浩財又八竿子打不著,就算石浩財點了他和金彩鳳的名,李館長也大可不必用托孤的眼神看著他。

    李香樹清了清嗓子,再開口時,他語音清亮、字正腔圓,抑揚頓挫中充滿了情感,展示了他作為縣劇團曾經的臺柱子殘存的臺詞功力:何館長啊,那個石浩財二〇一五年被評為貧困戶,前不久楊書記他們對貧困戶進行動態管理時,有人舉報石浩財在鄰縣有一間三十五平方米的商鋪,這明顯不符合貧困戶的條件嘛。駐村工作隊要他退出貧困戶,石浩財為這事要和工作隊拼命吶!

    何勁華恨鐵不成鋼:當窮困戶有那么光榮嗎?真是懶蟲啃了他腦殼!

    李香樹深有同感地說:我們是扶貧,不幫這種惡漢、懶漢。所以那天我在會上提出,要派出所把這種擾亂治安的人抓起來。我們不強硬,由他們瞎搞下去,這工作怎么開展?

    李香樹平日性情沉穩,凡事講個度,今天能出此言,足見他是真的憤怒了。

    何勁華忙搖頭道:李館長,石浩財和啞伯這次是有些過分,但我相信他們對工作隊的同志不會有真正的惡意。無非就是想逼工作隊妥協而已,能疏導通的!

    李香樹有些意外地看著他:何館長,你怎么跟錢書記講的話一樣???有高度!

    峙城縣縣委書記錢遠清是省農大的博士畢業生,政治素養、理論水平高,專業上也有建樹,是全省有名的水稻專家。十年前,錢遠清以省農大副處長的身份到某縣掛職副縣長,掛職的兩年中表現優異,組織上覺得他是可造之才,就把他留在了縣里。二年后錢遠清成為縣長,三年后升任峙城縣縣委書記。

    李香樹繼續說:不瞞你說呀,楊明這個第一書記村里有些反映,錢書記的意思是既然貧困戶點了你們倆的名,文化館又屬于文廣新旅局的下屬單位,你們作為攻堅小組成員,要協助駐村工作隊解決好琵琶圍村小組的問題。

    那我們倆算扶貧工作隊員嗎?

    楊明是八〇后小伙子,何勁華比他年長,還當過駐村第一書記,如果這次去當隊員,面子上有些難看。

    李香樹沉吟了一會兒,說:琵琶圍行政村的三個村小組,搬遷后分散安置在六個自然村,雖然都在一條線上,但每個村跑一遍,就得六天時間。如果楊明他們還要管琵琶圍,上午上山,下午處理事情,得第二天才能下來,時間全花在路上了,所以他們幫扶的任務重。

    琵琶湖庫區這兩年搬遷安置了二萬多人,而峙城縣明年又要脫貧摘帽,為了人心不亂,政策有延續性,峙城縣委、縣政府決定,已搬遷村民的戶口留在原行政村,保留原村兩委和駐村工作隊,就是村民分散居住,但其他不變。村民搬下山得益了,卻無形中增加了駐村工作隊和村兩委的工作難度。

    扶貧搬遷最要緊的是村民搬下后要留得住、富得起,光這幾件事就夠駐村工作隊和村兩委忙乎了。

    何館長,你當過第一書記,曉得扶貧工作的瑣碎艱辛?,F在最讓楊明他們揪心的是,有些村民搬下來了,但生產上不去,弄得不好就要返貧。我聽江局長說,楊明和小于這段時間天天跑產業園和扶貧車間,到處給搬遷戶找工作。

    李香樹抬眼看著何勁華:楊明和小于眼下實在很難兼顧琵琶圍村小組??膳脟姓迥甑妆仨毭撠氄?,你和金彩鳳的任務是確保留在琵琶圍的八戶年內脫貧和搬下山。

    李館長,聽這意思,如果完不成任務,我們就得留在山上?

    恐怕是這樣。不過你們比駐村工作隊好,駐村工作隊一直要到后年才能撤。你們只要完成了任務就能回來。李香樹說著從辦公桌上拿了份材料遞給他:這是琵琶圍的概況,你先了解下。

    何勁華瞄了眼材料,然后卷起收入了包中。由于外婆和母親的緣故,他對琵琶圍的了解比材料上的介紹更詳細。

    琵琶圍行政村的三個村小組散落在山高、水冷、田少、自然條件差、交通不便的深山溝里。包干到戶前,村民們生活極為困難。包干到戶后,村民的生活狀況略有好轉,但依然食不果腹。由于窮,村民們偷伐、偷捕、偷獵、打架成風。一九九四年,國家啟動八七扶貧攻堅計劃,省里有十八個縣列入國家八七扶貧攻堅計劃的貧困縣名單,峙城是其中之一。在政府的大力幫扶下,峙城縣立足本地山多、石多、礦產多的優勢,大力發展以臍橙、毛竹、白蓮、煙葉、油茶、石板材、稀土、竹木加工為主的支柱產業,通過十多年的努力,讓五萬七千人脫離了貧困。但琵琶圍村由于自然條件的局限,貧困面貌未得到改變。

    二〇一五年七月,琵琶圍村被列為省級十三五規劃扶持貧困村,接著水庫落成,縣里將庫區移民搬遷與精準脫貧、贛南等原中央蘇區振興發展規劃結合起來,對琵琶圍村實施了扶貧搬遷,搬下山的六十八戶村民中有二十七戶剛剛脫貧的貧困戶。根據著名的短板理論,琵琶圍村今年能不能脫貧摘帽,就看琵琶圍村小組的這八戶貧困戶了!

    在駐村扶貧工作隊的基礎上加派工作小組,別的縣有這種做法嗎?何勁華覺得自己這樣下去有些名不正言不順。

    何館長,每個縣的情況都不一樣,大家都在摸索和創新工作方法,只要有利于脫貧攻堅,領導都會支持。何況你這小組長還是錢書記點的!

    多謝錢書記看得起。何勁華的笑容有些苦澀。李館長,這事你跟金彩鳳說了嗎?

    李香樹打了個哈哈,說:金彩鳳剛到文化館,事情還不熟悉,處理起來手忙腳亂。我見她不得空兒,還冇跟她講呢。晚上我給她打電話。

    李香樹見何勁華沒有接自己的話茬,頓了頓說:明天早上八點半你和金彩鳳趕到琵琶湖碼頭,琵琶鎮的副鎮長邱小楠、楊明和村干部會在碼頭上等你們。你和彩鳳了解情況后,給我一份報告和對策。

    今年乃何家的多事之秋。何勁華從牛角村回來的第三天,妻子溫成仙痔瘡開刀,他白日上班,晚上到醫院陪護妻子,還得抽空兒過問自家豆腐店的事,感覺比扶貧還累。好不容易溫成仙出院了,他剛剛松口氣,哪知半個月前,在深圳工作的兒子何甘突然領回一個即將臨盆的女孩子,說是他女朋友,名叫袁小雪。

    按理說兒子有了女友他應該高興,讓他窩心的是袁小雪生長在單親家庭,個性叛逆,大學畢業后在深圳的酒吧當駐唱歌手,這是何勁華看不上的職業。更讓他和妻子不滿的是,小雪和峙城的環境格格不入,大腹便便了還穿著暴露,整日化著濃妝,講話嗲里嗲氣,有時還抽煙。

    袁小雪到家后的第六天,生下一個七斤重的男孩。這個突如其來的孫子,像從天而降的大禮包,在帶來驚喜的同時,也砸得何勁華夫妻滿腦袋疙瘩:小兩口結婚證沒打、婚禮沒辦,如今生了卵鬼,場面上的事該辦的還得辦。何勁華要上班,溫成仙的豆腐店不能關門,雖然有人掌店,溫成仙也得張羅和遙控,頗費心神。何甘自小嬌慣,不叫他做事還好,一叫他做事,反倒添亂。

    去了幾趟家政公司,也沒找到合適的保姆,這些天何勁華一下班就往家里跑,溫成仙更是忙得披頭散發,往日井井有條的家亂成了一鍋麻粥!

    這種情況我要再一走,家里的屋頂都要塌了……

    何勁華把家中的情況一一擺給李香樹聽,但他說:明天早上我準時去琵琶圍!

    何館長啊,你不愧是當兵出身啊,做什么事都不講條件,我要感謝你嘞。

    當天晚上,何勁華的失眠從時間長度、失眠深度和他為入睡而做的努力都達到了新高度。

    妻子的心跳強健如鼓、穩定有力,一如她開朗堅強的個性。結婚二十多年來,何勁華基本是個甩手掌柜,家中大小事情皆由妻子支應,可她從沒叫過苦喊過累,平日還要遷就著何勁華。他說要搞燈彩,妻子就給他買來扎制燈彩的材料;他說要玩樂器,妻子便樂顛顛地陪他去挑笛子和二胡;他說要練書法,妻子上午買菜回來,他桌上便放著筆墨紙硯了。

    號稱鐵算盤的溫成仙,只要一涉及何勁華的開支,算盤珠子就撥不動了。

    何勁華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是桃江鄉有名的靚仔。高中畢業后他到福建當了三年的工程兵,是見過大蛇屙屎的闊眼佬。他家公爹(贛南客家方言,指爺爺)和父親做得一手好燈彩,得益于這份遺傳,他吹拉彈唱、寫字畫畫、扎制燈彩樣樣來得,是學校和部隊里的活躍分子。當兵時上級動員他考軍校,他自己也有這個意愿,可就在他為考學而拼搏時,母親得了胃癌,父親摔斷了腿,公爹骨結核病開刀,兩個姐姐出嫁了,家人一天打幾個電話催他回家。他只好退伍回峙城,機緣巧合地進了縣劇團,兩年后劇團解散,多才多藝的何勁華第一時間被縣文化館搶走,成為那批分流演員中去向最好的一個。

    何勁華干事有股鉆勁,到了文化館后,不管是文化站的指導培訓,還是群眾文藝活動和各種主題展覽的組織,他都干得極其出色。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當螺絲釘,也要當最硬的那一顆!

    當然,要搞好文化館的工作,除了會當螺絲釘,還要樣樣拿得起,最好有特長。何勁華吹拉彈唱樣樣出色,至于他的特長,則是當初吸引文化館館長把他搶來的燈彩制作。

    峙城縣盛行客家燈彩,何勁華的公爹和父親是當地有名的燈彩制作、表演藝人。逢年過節,還沒有燈盞高的何勁華便跟著公爹和父親的燈彩隊走村串鄉演出。那些絢爛的燈彩在點亮鄉村夜空的同時,也濡染了他,九歲時他扎制的燈彩就曾奪得全縣大獎。

    何勁華記得,那時當個燈彩藝人榮耀而實惠,逢年過節到家里來訂燈的人絡繹不絕。鄉親們拎走燈彩時,有的會留下塊把錢,有的則放下瓶茶油、一竹篼雞蛋或一只母雞感謝。

    為了回饋鄉親們對燈彩的熱愛,每年元宵前夕,公爹和父親都要趕制出幾十盞精美的兔子燈、鯉魚燈、虎獅燈、蚌殼燈送給村里的卵鬼仔鬧元宵。

    后來,電視機普及了,春節和元宵節時,人們大多坐在家里看各種晚會,加上青壯年都去了外地打工,只在過年節時回來,平日無法參加燈彩隊的演練,峙城縣盛放多年的燈彩之光逐漸暗淡。偶爾有支燈彩隊出門演出,提著蚌殼燈、兔子燈的全是老頭老太,往日迎神志喜的燈彩變成了惹人發笑的滑稽戲。

    未曾料到的是,何勁華人到中年后,縣里又開始重視燈彩了,不但恢復了縣燈彩劇團,還一連舉辦了五屆元宵燈彩晚會,每次都是何勁華當編導,燈彩則出自何勁華父親之手。老人將畢生的智慧與才華傾注在燈彩中,將每盞燈彩都制作得精美絕倫,與何勁華編排的動作相得益彰。峙城縣燈彩隊在全地區的群眾文藝匯演中連奪兩個一等獎和兩個三等獎,為縣里爭得了榮譽。何勁華的父親還因此申報成為峙城縣燈彩制作非遺項目的傳承人。

    為了將燈彩打造成縣里的文化名片,縣領導親自找何勁華談話,要他挖掘祖傳的燈彩藝術并編輯出書。何勁華奮戰一年多,出色地完成了領導交辦的任務,那本銅版紙印刷的《峙城縣民間燈彩藝術集成》在當年舉辦的全省民間藝術文化展上受到高度贊譽。時任縣委書記立刻在何勁華送來的那份關于編輯出版峙城縣民間傳說、歌謠、曲目、劇目、民俗叢書的報告上簽了字,次年,該叢書奪得了全省出版系統最佳圖書獎。

    這幾塊厚厚的敲門磚,將四十歲的何勁華送上了縣文化館副館長的位置,一干就是十幾年。在前不久峙城縣舉辦的文化名人網絡評選活動中,何勁華以最高票當選為峙城縣文化名人,名列第二的是這次和他一起被琵琶圍人點將的金彩鳳。

    盡管外婆是琵琶圍人,但何勁華并不喜歡琵琶圍。琵琶圍離他家實在太遠了!小時候去琵琶圍得走兩天,需在琵琶公社的親戚家借住一晚。一九八九年,外婆無疾而終。他陪父母上琵琶圍參加葬禮,路上也花了一整天時間。從兩次去琵琶圍的行路難中,何勁華找到了琵琶圍的部分窮根:琵琶圍交通極為不便,即使滿圍都是金銀財寶,要拿下來也費巨力。加上那里山高水冷,溝坎上的百余畝水田全是先輩們用石棟梁壘出來的望天丘,有雨便有水,無雨便干涸,哪怕耐旱的馬鈴薯、紅薯、芋頭,也得靠天賞命。更有那陡坡上的眉毛丘笠帽丘,田土面積小,坡度極陡,只能用竹筒背水灌溉。有幸豐產了,挖紅薯和芋頭時,下面得用石頭壘道坎,否則挖出來的紅薯、芋頭馬上就滾下山去,當真艱難。

    今天何勁華再去琵琶圍,雖然需要坐車、坐船和步行,但也只要半天時間。他和金彩鳳剛到琵琶湖碼頭,琵琶鎮副鎮長邱小楠就快步迎上前來:哎呀,今天我們琵琶鎮好有福氣啊,一下子來了兩位峙城縣的文化名人!

    琵琶圍的村支書兼村主任石棟梁喜笑顏開,楊明沒怎么吭聲。說話間,他們上了開往琵琶圍的小輪船。大家剛坐下,邱小楠便請楊明介紹琵琶圍村的現狀。

    楊明臉色疲憊、聲音沙啞地說:何館長、金館長,留在琵琶圍的十戶人家,除了汪經倫和楊淑英兩口子、石生財是非貧困戶外,其他八戶都是今年年初定下的預脫貧戶。這十戶人家總共有十五個人,其中二個常年在外,一個下落不明,老弱病殘干不動,四肢健全的又是酒鬼懶鬼,等靠要思想嚴重,反正這些人很難辦。

    邱小楠怕他說話帶上別的情緒,忙提醒道:楊書記,說重點!

    楊明這才收攏了話頭:我們駐村這兩年,主要精力放在扶貧搬遷安置上,也搞了些短期產業,比如養稻花魚、種絲瓜。搬下去的那六十八戶曉得我們是來幫他們的,愿意學,肯下力,后來生產發展了,收入提高了,也都搬下山了。

    石棟梁說:楊書記和小于這兩年為村里做了很多事。

    楊明朝他擺擺手:石支書,講那些都冇用。那些人要是曉得好歹,就不會把我們轟出來了!講到這,他有些好心付諸東流的傷感:這剩下的八戶貧困戶,橘子婆、啞伯太老,石養財身體殘疾,朱云飛、朱雨飛大字不識一籮筐,有心無力,他們做不到我都能理解??墒曝?、朱雪飛、許秀珍、石拐好手好腳,平常腦筋活得很,我們同樣手把手教,卻愣是一樣沒做成。種絲瓜,爛秧;養稻花魚,打禾時,魚都不見了;實在沒辦法了,我和小于自己掏錢給他們買雞苗。心想養雞總會吧?我們給每戶人家送了四十只五六兩重的脫溫雞,養個半年就能生蛋,賣了也能掙些油鹽錢。結果除了橘子婆、啞伯、朱云飛家的雞養活了,其他幾戶的雞不是死了就是吃了。后來又讓他們養豬,有人偷偷賣了架子豬換錢,石浩財把他奶奶、他大哥的豬都給殺吃了,許秀珍、石拐夫妻也有樣學樣。朱家的豬倒是養大了,可有一天大家下山赴墟,豬被人偷走了。后來有人說是“兩斤半”干的。這些人要是不改變,只怕十年都難脫貧!

    楊明說著又激動起來。何勁華想起李香樹說琵琶圍人對楊明有意見,大約是指他這種急躁吧?何勁華正琢磨著,楊明突然對他說:何館長,你要是能接第一書記,我就懶得管他們了,省得生閑氣!

    楊明是福建龍巖人,大學畢業后考取了峙城縣廣播電視局,先當了幾年記者,后來轉行搞行政,是個有能力、有上進心、個性也很強的后生。他把琵琶圍的精準脫貧看成是一場硬仗,琵琶圍則是他的陣地,如今仗沒打完,他卻要從陣地上撤走,他覺得這是一種恥辱,話語中有種口不應心的郁悶。

    邱小楠理解他的心情,連忙說:昨天晚上鎮里的黃書記跟精扶辦張主任溝通了,說明年縣里就要脫貧摘帽,琵琶圍村的工作任務還很重,最要命的是搬遷以后。

    邱小楠這話一出,金彩鳳急了:那我們要在山上待多久?

    何勁華代邱小楠回答了她:今年年底,直到他們脫貧、搬下山為止。

    我的天吶!我還以為就是去幾天,給他們勸勸和。這么長的時間在山上,我女兒六月份要高考,我怎么辦?這個李館長也是,核心內容不講,氣死我了!我去不了!

    昨晚李香樹跟她打電話沒講這些,金彩鳳現在有些抓狂,立刻撥通了李香樹的電話。她的電話音量很大,大家聽見李香樹壓低嗓門說他在開會……

    金彩鳳無奈地在船上四處走動,站在甲板上和石棟梁、石鐘、大牛講西天。

    他們講西天的聲音很大,把何勁華和邱小楠吸引過去了。見到邱小楠,大牛抓住她的手搖了幾搖:邱鎮長,多虧了政府的好政策,我們才能落戶在樟樹嶺村的老寨小組。那兒離鎮政府只有三華里,進出不用翻山越嶺,機耕道上能走解放牌卡車,鍋燒紅了,到鎮上去買醬油都還來得及炒菜,方便得很。

    何勁松看得有趣,忙問邊上的村民兵連長兼會計石鐘:石連長,大牛是貧困戶嗎?

    石鐘點點頭:是我們村里的貧困戶,去年剛剛脫了貧,還討了婦娘,現在做事蠻積極,就是欠點兒踏實。

    金彩鳳插嘴道:剛才我聽大牛講,朱云飛三姐妹當初也是想到樟樹嶺的老寨村小組落戶的,可村子里不要她們,這是怎么回事?

    邱小楠說:朱云飛的太公是麻風病人,當年燒死在琵琶圍。她公爹也有麻風病,琵琶圍發天火那日,他正好到山上去燒炭了,這才撿了一條命?;貋砗笠姏]地落腳,便挑著一擔炭去了鄰縣。在那兒遇到一名很厲害的教會醫生,幫他治好了麻風病。至于他們后來怎么回琵琶圍的,石支書比我清楚。

    這一下撬開了石棟梁的話匣子。他說朱云飛的父親天生沒有眉毛,村里人講他有麻風病,不待見他,但也沒趕他走。他聰明能干,后來娶了婦娘成了家,村里人也漸漸接納了他。沒想到朱云飛出生后也沒有眉毛,村里便講他們是麻風病,要趕他們走。不久后,縣衛生系統摸底排查麻風病,排查的結果是朱云飛一家沒有麻風病,但村里人不相信,對他們多有歧視,不讓自家卵鬼和朱云飛聊。

    何勁華輕嘆道:那些村子是怕朱家三姐妹有麻風病才不肯接受她們?

    邱小楠還沒開口,在旁邊憋壞了的大牛搶著說:唉,講到這個,朱云飛、朱雪飛、朱雨飛眼涕當尿屙。她們三姐妹人好能干,長得又平展,就因為眉毛淡些、臉色紅潤,別人就講她們是麻風病。

    石棟梁嘆口氣說:大牛,這個我比你清楚,現在外村人不愿意接受朱家姐妹,最關鍵的是嫌她們命不好。朱家姐妹長得不錯,但因為頭上頂著麻風病后代的帽子,一直嫁不出去。二〇一〇 年,經人介紹,高云山鄉唐村的唐有錢三兄弟上朱家倒插門。說來也巧,朱云飛比兩個妹妹大十多歲,那唐有錢家的老大也比老二、老三大十多歲,雙方年齡還合上了。唐家三兄弟和朱家三姐妹成家后挺恩愛的,只是三姐妹年紀大了,結婚后冇一個懷孕,這輩子她們沒自己的骨血,老來無靠呀!二〇一四年,庫區開始啟動移民工程,當時政府采取的是政府引導、投親靠友、多方聯系的原則,搬遷的移民可以由政府出面聯系,也可以自己去聯系落腳的地方。唐有錢三兄弟想回唐村老家,但唐村人嫌他們娶回來的是麻風病的后代,不樂意。唐有錢兄弟幾個和反對他們回去的人打了一架,唐村人只好同意他們三兄弟在他家原有的宅基地上建房子。朱家姐妹聽到這個消息后高興得發跳!哪曉得老天爺不開眼,二〇一四年夏天,唐有錢三兄弟在雷公頂砍木頭,準備拉回去建房子,那天天氣不好,電閃雷鳴的,他們三個躲在大樹下,被滾地雷砸中,一下就給砸沒了!

    說到這兒,石棟梁的嗓子突然嘶啞起來。一旁的石鐘遞給他一瓶礦泉水,他潤了潤喉繼續說:唐家三兄弟這一死,唐村人說朱家姐妹是白虎星、掃帚星,克了唐家三兄弟的命,堅決反對她們搬到唐村。其他地方一聽到她們的名字,全都閃閃走。

    石鐘接口道:為了給她們家找搬遷的地方,黃書記、萬鎮長、邱鎮長、楊書記、石支書都跑成羅圈腿了!

    何勁華對朱家三姐妹的事情早有耳聞,聽到這兒,他問邊上的楊明:楊書記,那些把她們當成白虎星的人就是迷信,你們該給他們破除破除。至于有沒有麻風病,醫院出份證明不就行了?

    楊明搖搖頭:這個迷信根子在人家腦袋里,不是說拔就能拔出來的??h醫院的證明我們隨時帶著,每次幫朱云飛三姐妹聯系搬遷的村莊,都會先給對方看她們沒有病的證明??赡怯惺裁从??那次去樟樹嶺村,我和石支書白泡都講出來了,好不容易說服了村兩委,哪曉得那些村民聽到了消息,拿著扁擔鋤頭跑過來要打我們!

    金彩鳳皺起了眉頭:這種事總不能由著村民吧?實在不行鎮政府該出手時就得出手!

    何勁華拉了金彩鳳一把:彩鳳,你從小在縣城長大,不曉得鄉下的復雜。樟樹嶺村的村民是忌諱朱家姐妹不吉利。哪怕鎮里強行讓朱家姐妹在村里建了房,只要村民的思想疙瘩沒解開,她們在村里就不會有好日子過。

    說話間,小輪船已到了琵琶島。何勁華環顧四周,頗有驚艷之感。只見清澈的湖水倒映出藍天、白云、青山、綠樹,岸邊的茅草抽出了淡黃的新葉,像無數把金箭在風中搖曳,野桃花開得如火如荼,遠看卻只有一片迷茫的微紅,白色的李花、梨花如粉似霧,野薔薇喜歡攀緣在土丘、大樹上開得熱烈,更有叢叢簇簇的杜鵑花從鵝黃盈盈、淺綠間深綠的林中探出臉來,絢麗得扎眼。

    天哪,這地方好靚,邱鎮長,你們得趕快宣傳??!金彩鳳仰頭看著被水淹了一大半、身姿依然陡峭挺拔的琵琶峰,發出驚嘆。

    為了方便工作,何勁華、楊明、金彩鳳三人拉了個微信群,另外還有他們三人跟村兩委的、跟邱鎮長和縣委唐部長的微信群。他們約定每晚八點在群里開視頻會。

    近午時分,何勁華一行站在了琵琶圍灰色的高大墻垛下。

    何勁華和金彩鳳兩手在嘴邊比成喇叭狀,對著那扇青灰色的大門大喊:石浩財,我是金彩鳳!石浩財,我是何勁華,你快打開門呀!

    他倆響遏行云的聲音,攪動了懸崖上那團升騰起的白云,驚飛了那群正在墻頂啄食的小鳥,可落進圍屋后,卻像雪片融化在熱鍋里,沒有絲毫的動靜。

    金彩鳳有些疑惑了:這是原先那個擁擠熱鬧的琵琶圍嗎?

    當琵琶圍還是座近千人口的村莊時,金彩鳳常到琵琶圍演出。因山高路遠,劇團每次只能來十二三人,除了簡單的戲服行頭、鑼鼓嗩吶、燈彩彩扇,每人只帶一個裝洗漱用品、替換內衣的小包,吃住在村民的家中,走時按餐結算費用,是支名副其實的文藝輕騎隊。

    金彩鳳記得,有一次她們正要開演,琵琶圍卻突然斷了電,村民們從家中取出火吊和油燈,在場地中央擺了一個大圓圈。金彩鳳和穿得姹紫嫣紅的隊員在光圈里跳《春山蝶飛》的扇子舞,二十四把朱紅羽扇,將采茶戲中的扇子花舞到了極致,將人們的笑臉描繪在她的腦海中,歷久彌新。

    所以,與何勁華對琵琶圍凄苦、陰冷的記憶不同,金彩鳳記憶中的琵琶圍是鋼藍夜色中的那團火光,熾熱而溫暖。

    然而,眼前的琵琶圍卻陰冷森嚴,拒人千里。

    大牛再也憋不住,拉開嗓子吼道:兩斤半,你耳朵聾了?

    話音未落,忽有一物從圍屋頂上飛下,正中大牛頭頂。大牛呀了一聲,眾人擔心他受傷,正要上前察看,不料又有東西擊中了石鐘。

    兩斤半,你用雞屎打人,算什格好漢?有本事你打開門來,我們打一跤,看看哪個贏!頭頂雞屎的大牛怒吼起來,石鐘倒是好脾氣,撿根樹枝撥下大牛和自己頭上那兩坨燥雞屎,一邊自我解嘲:我這兩年頭發掉得厲害,用雞屎施下肥,就不用買生發素了。

    一旁的石棟梁見石浩財如此胡鬧,氣得雙頰發紅,他拉長聲調高喊:石浩財,你都三十大幾了,莫咯樣不成器!養財,你死哪兒去了?你這個村小組長不能當縮頭烏龜??!

    見石養財沒露面,楊明大聲喊道:石浩財,有本事你就打開門來,我們當面鑼對面鼓說清楚!

    石浩財射了幾坨雞屎作為回答。金彩鳳看出了名堂,曉得琵琶圍人對鎮里和村里的干部有抵觸,忙勸邱小楠下山:邱鎮長,就要落大雨了,再不下去,你們也得留在山上過夜。邱小楠執意要送他倆入圍。

    何勁華忙說:邱鎮長,我是琵琶圍人的外孫,跟他們講得上話。你們放心下山。

    邱小楠一行下山后,在何勁華的笛子伴奏下,金彩鳳唱起了婉轉的燈彩調。

    優美的笛聲和歌聲像水里的魚鉤,稍一用力,便從墻垛口扯起了一排男女。他們俯身看著何勁華和金彩鳳,臉如鍋底,驚得何勁華的笛子停了,金彩鳳的歌聲也戛然而止。

    何勁華仰頭正要喊話,頭頂飄來石浩財的話音:當真是何館長和金館長啊。歡迎歡迎!

    金彩鳳仰起頸脖,拿出她慣常的潑辣勁來:石浩財,你開門放我們進去,我帶著風攪雪呢!

    石浩財不為所動:酒留著,你們先唱一段《睄妹子》里的《對花》!

    何勁華見墻垛上的人群開始竊竊私語,忙趁熱打鐵:養財、橘子婆、三哥、三嫂、朱大姐,我是琵琶圍的外孫,也算半個村子里的人。我們這次來,一來向橘子婆學唱山歌,二來想聽石浩財講打龍和蛇燈的故事,第三是送文化下鄉,教大家學唱采茶調和制作燈彩。這時,被石浩財用繩子綁住手腳、堵住嘴巴的石養財終于在朱雨飛的幫助下獲得了自由,他不顧弟弟的拉拽,一瘸一拐地下樓打開了圍門。

    傍晚的幾個大響雷擊毀了某段線路,琵琶圍斷電了。何勁華和金彩鳳把帶來的手電筒和應急燈送到每家每戶,可除了石養財打著了應急燈給石浩財的兒子石成金、女兒石成玉做作業外,其他人還是點油燈,一則舍不得用,二來表示不領情。

    何勁華繞著那口不大的月牙形池塘轉了一圈,這是他家老祖宗為聚財特意開的抱水塘,可惜事與愿違。何勁華又走了幾步,來到猴子崖頭的凹槽邊,這塊凹槽叫倒看西海,只要人頭上腳下地往那兒一躺,天空就像一片大海。猴子崖還有一個斯文的名字“心花開”,蓋因此地視野開闊,人們只要在此眺望一陣,就會煩惱頓消,心花盛開。

    何館長,我剛才去轉了下,這里要是能通汽車,當真是個好地方。金彩鳳人未至語先到,深吸了兩口清新的空氣:你看,那邊是福建的燈火,這邊是廣東的燈火,轉過身來又是江西的燈火,真是三省通衢,難怪老人說站在這里會心花開。

    金彩鳳嘖嘖嘆著。何勁華心里卻有些沉甸:風水寶地沒有出寶啊。

    何館長,你愁心好重。這脫貧攻堅靠我們兩個一時半會兒解決不了,能做多少是多少吧。走,進屋去。

    風停雨歇,雞犬安眠,在應急燈熾白的燈光里,有霧絲在光里浮動翻滾,這種奇異的靜謐把他倆也帶入了沉默。

    這樣的寂靜里,桌上那盞應急燈熾白的光顯得凄楚,金彩鳳起身點著了橘子婆送過來的油燈,關了應急燈,屋內頓時溫暖起來。油燈混濁的燈罩上刻著戲水的鴛鴦和海牙花紋,昏黃、微弱的火苗透過結著層油煙的燈罩,在斑駁的石灰墻上留下殘缺不全的鴛鴦影子和團團搖曳、多變的陰影圖案。

    金彩鳳打量著何勁華,有些不可思議:何館長,你這么大個子的人,那段《對花》啷格跳得那么好?

    何勁華的思緒飄回了黃昏時分。他和金彩鳳剛剛放好行李,石浩財便指著正中那間敞著的大廳說:這里跳《對花》合適。

    金彩鳳不想跳,何勁華勸了她好一陣,她才從行李中掏出一臺使用干電池的小播放機,按響了音樂。

    金彩鳳從行李中抽出四把大紅扇子,丟了兩把給何勁華。兩人四目一對,何勁華收腹挺胸、舒展雙臂,搖著扇子圍著金彩鳳跳開了,金彩鳳嗓子大開,歌聲繞梁:正月里花哩花朵開。

    何勁華接口唱道:正月里是個什么花喲嘿。

    兩句唱詞剛出,旁邊的朱雨飛就跟著哼起來:桃子哩格開花開得怎么樣喲嗬嘿。

    何勁華和金彩鳳齊齊來了個鷂子翻身,邁著行云流水的碎步,打著漂亮的扇子花來到朱雨飛跟前。旁邊的石浩財呼著酒氣吼道:桃子哩格開花開得哩格滿樹紅!

    金彩鳳手臂一揚,一道遮日扇伸過去:妹子哩格戴一起,漂亮不漂亮喲嗬嘿?

    何勁華以為石浩財會接口唱下一句:妹子哩格打扮實在蠻漂亮咿嗬嘿。沒想到石浩財卻突然關了播放機,噴著酒氣說:最討厭聽這一段了,什么妹想哥、哥想妹,全是騙人的鬼話!

    石拐的婦娘許秀珍陰陽怪氣地說:你們食飽了撐的,光跳光唱就能讓我們搬下山?

    朱雪飛抱著雙臂,俏生生的臉上泛出冷笑:就是。何館長、金館長要是有本事,就幫我在安居小區搞套房子,交一萬塊錢拎包入住。

    石浩財的大哥石養財實在聽不下去了,他吼道:你們莫打亂哇!何館長和金館長還冇安頓下來?,F在大家聽我分配,我帶朱家姐妹去掃屋鋪床,夜飯到我屋里食。明朝再議派飯一事。

    養財,我和石拐氣都喘不過來,莫找我。許秀珍說罷,拉著石拐走了。朱雪飛看了看石浩財,兩人分頭離開。

    原本想幫忙的朱云飛見狀,嘟噥著說要去喂雞,轉身也走了。剩下朱雨飛和石養財在那兒發急。

    對不住啊,何館長、金館長!我也沒想到他們會這么反。唉,都是我冇得用!石養財講到這兒,忽然想起自家身上的任務,忙拉著朱雨飛要走。何勁華和金彩鳳見村民這種態度,心里有些難受,他倆跟著石養財、朱雨飛一起去布置房間。

    剛安頓好,橘子婆過來請他們去食夜。橘子婆穿著陰丹士林藍大襟衫,花白的頭發梳成船形髻,髻上扎著指節般長的紅頭繩,下穿黑色褲子,系著繡了水頭的鐘形水裙,是以前鄉間常見的老婆婆形象。

    去橘子婆家時,何勁華看見啞伯打著火吊一個人在院坪上劈柴,他揮斧時激起的氣流讓火光閃爍。何勁華忙上前幫啞伯,誰知啞伯看見他來,將斧頭狠狠地斫在樹蔸上,拎起火吊咚咚咚走了,步伐比縣城六七十歲的老人還矯健。

    這琵琶圍好神奇哦,啞伯和橘子婆九十八歲了,看上去像七十八歲!金彩鳳嘖嘖嘖嘆著,橘子婆像是聽見她在夸自己,拉著他倆進了自家的客廳。

    橘子婆家的客廳昏暗、擁擠,沿墻堆滿了籮筐、塑料袋等雜物,只有一張老舊的八仙桌像樣些。五尺凳已經壞了兩只腳,用磚頭墊著。幾張竹椅高矮不等,有的靠背壞了,像殘肢。長年的煙熏火燎使房梁、墻壁烏黑?;椟S的電燈下,照見正墻上掛著習近平總書記的畫像,旁邊側貼著石成金和石成玉在學校里獲得的獎狀,一個粘著新老照片的相框懸在旁邊。

    橘子婆從隔壁的灶間端出兩碗熱氣騰騰的酒娘煮蛋,石浩財的女兒、十二歲的石成玉懂事地給奶奶幫手,端出撈飯、臘肉炒筍干、辣椒炒菌絲放在桌上,熱情地請他倆食夜。

    金彩鳳、何勁華見石成玉和剛走出的石成金盯著桌上的菜,忙招呼他倆上桌。兄妹倆不顧太奶的呵斥,揮筷吃著,一邊說過年都冇吃這么好的菜,聽得兩人心酸。金彩鳳回房取出兩包零食給他倆,并按標準給橘子婆結了飯錢。

    橘子婆開始怎么也不肯收,何勁華說這是紀律,如果不收,他會犯錯誤,橘子婆這才接下,說:你們和楊書記像當年的紅軍吶。那時紅軍在我屋里食飯要給我伙食費,我不肯收,他們就放在桌邊上。要是行軍路上挖了老百姓的紅薯,也要在地里埋幾枚銅板,硬是不占我們老百姓的便宜。

    在二〇一八年的春季,聽到一位世紀老人這樣說起紅軍,何勁華、金彩鳳深感震撼。

    如今,坐在這昏黃的燈光下,聽著窗外漸漸響起的山風林濤,何勁華心里沉甸甸的。

    彩鳳,琵琶圍的生活環境比我十八歲來的時候好一些,可跟山下比像兩個世界。今年年底他們要脫貧摘帽,我們還真得加把勁。

    金彩鳳深有同感??纯磿r間才八點多鐘,兩人從袋子里取出貧困戶的資料,一戶一戶地開始對情況:啞伯石天柱是村里的五保戶,鎮里在敬老院給他安排了房間,醫保也辦好了,到那兒日子安閑得很。好些人想去去不了,可他怎么也不肯去。橘子婆有三個孫子,其中石生財收入還好,不符合縣里五保戶的評定標準。但因三個孫子和她分家了,她喪失了勞動能力,評上了貧困戶,每月還有養老補助費。朱家三姐妹因特殊原因,除了老二朱雪飛略通文墨外,老大朱云飛、老三朱雨飛都是沒進過學堂的文盲。她們外地打工去不了,本縣打工無人要。朱云飛得了慢性支氣管炎和胃下垂;朱雪飛身體健康,腦瓜活絡,以前會幫人看相算命,后來不許搞迷信活動了,就沒了收入;朱雨飛上山打柴摔斷過腿,她勤勞肯干,是家里的主勞力,可靠琵琶圍土里刨食,勞作終日,也只能果腹。三人的丈夫去世后,家境越發貧困,經濟和偏見使她們沒法搬離琵琶圍。汪經倫、楊淑英夫婦是非貧困戶,他家老三汪敏在北京某部委當處長,老大、老二已經搬遷下山,家境都不錯。兒子也很有孝心,他們夫婦倆隨便住哪個兒子家中都行,完全出得起搬遷建房的錢,但他倆無論別人怎么勸,就是不肯搬。

    石拐夫妻搬不了情有可原,石拐得了骨結核病,妻子許秀珍患有類風濕,夫妻倆不能干重活。許秀珍性格刁鉆古怪,石拐重男輕女,和四個女兒關系極為緊張。獨子石景山到廣州打工六年,前兩年還有電話,第三年起再無音訊。夫妻倆痛不欲生,村里、鎮里也幫他們向有關部門打聽過情況,楊明還帶著他們向公安機關報了案,可查無結果,石景山至今杳無下落。石拐夫婦心如死灰,石拐說有錢也不會搬,他們要等兒子回家。許秀珍則跟著石浩財、朱雪飛起哄,說琵琶圍不是他們的房子,按照貧困戶易地搬遷安置的標準,要求政府給他們這些無房戶每人分套交一萬塊錢入住的安居房。當楊明告訴他們琵琶圍的貧困戶搬遷只能享受每人補貼八千塊,其余建房款自籌的政策時,他們覺得吃了大虧,在石浩財鼓動下,抱團和駐村工作隊鬧。

    從楊明介紹的情況來看,琵琶圍現在的村民中,最支持駐村工作隊的是石養財和朱雨飛??上B財左腿殘疾,行動不便,性格隱忍本分,說話沒分量。加上他還要管奶奶橘子婆和侄兒侄女,搬遷脫貧有心無力。朱雨飛也是個明事理的人,但凡村兩委和駐村工作隊布置下來的任務,都能積極去做。但她兩位姐姐身體不好,家中只有她頂門立戶,就算是一塊好鐵,也打不了幾顆釘,故此作用微弱。

    兩人對了下情況后,心情沉重起來。

    彩鳳,明天我們先開個動員會,然后分頭先上戶了解情況,弄清楚大家的想法和需求,再因戶施策。重中之重,是要弄清石浩財的情況。如果他真在鄰縣有店鋪,他除了退出貧困戶外,騙當貧困戶也得受處理。他這根刺頭不拔掉,會成為整個琵琶圍精準脫貧的腸梗阻。

    好。石浩財我以前跟他打過交道。那年縣團委開表彰會,我還跟他合唱過,蠻靈光的一個人。哪曉得現在弄成了這樣,真是冇想到。金彩鳳感慨萬分。

    何勁華說:他的志氣都被酒壇子泡軟了。我們要把他拉起來,第一件事是讓他戒酒。

    何勁華躺在床上睡不著,起床吃了粒艾斯唑侖片,幾個響雷從空中碾過,接著下起了瓢潑大雨,加上轟響的林濤,屋頂上竟似跑著千軍萬馬。奇的是,這喧囂落在耳中,竟滲出幾許靜來。這大約就是有些魔性、能安撫人心的白噪音吧。在這種矛盾的感覺中,何勁華有了迷糊的睡意。這時從隔壁傳來了惶急的敲門聲和金彩鳳的尖呼:何館長!你快開門!

    何勁華開門沖了出去。應急燈熾白的光亮中,金彩鳳披頭散發,滿臉驚恐地拍打著隔壁的房門。

    何勁華緊跑兩步過去:彩鳳,我在隔壁這間屋呢!

    金彩鳳啊了一聲,拉著何勁華就往她的房間跑去:我屋里全是蛇,嚇死人了!

    何勁華進屋一看,果然有十多條蛇在地上游動。他仔細看了看,安慰她說:冇要緊,都是些冇毒的泥蛇。

    何勁華也覺得這些蛇來得蹊蹺。但現在深更半夜的,他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出原因,于是把金彩鳳的被褥搬到自家床上,讓她到自己房間休息,又從行李箱里翻出兩包雄黃粉,沿墻角、床邊撒了一遍,還給了她一包蛇藥,叮囑金彩鳳上床后塞緊蚊帳角,免得蛇鼠鉆入。他剛抱著被褥走去金彩鳳的房間,突然收到了楊明問候的微信,一看表才十二點半。對他來講還算早,便打電話給楊明,講了進圍屋后的情況。楊明惱火地說:石浩財太過分了,肯定是他放的蛇。他愿當懶漢就讓他懶死去,反正他是爛泥扶不上墻。他平日就靠捉蛇、抓鲇魚、石雞換酒錢。這人你可要看??!

    第二章 上戶調查

    次日早上,何勁華是被日光曬醒的。那道金黃的光帶從狹小的石窗飄入,金箔般貼在他臉上,讓他臉皮發癢,他迷糊著眼睛坐起,一時竟想不起身在何處。

    這時門外傳來母雞的咯咯聲、公雞的喔喔聲、小狗的汪汪聲、鴨子的嘎嘎聲,還有一種奇怪的呼嚕聲,好像一個老人在不斷地吹水煙筒。過了會兒,這聲音變高、變亮了,原來是啞伯在嗚里哇啦地說話。

    何勁華跳下床,看了會兒,把昨晚放進鐵桶里的蛇拎到院坪上,轉身在房間里仔細地搜尋了好一陣,終于在墻角找到一個隱蔽的洞口。

    從方位判斷,這洞是通往隔壁房間的,看來的確是事先有人把蛇放在了隔壁的空房間。這種可能性讓他惱火和憤怒。

    站在坪中央、正對著石養財嗚里哇啦的啞伯走過來,白胡子高高翹起,皺紋包裹中的雙目充滿歉疚。井邊洗衣服的橘子婆、許秀珍、朱雪飛、朱雨飛也湊到跟前。

    許秀珍和朱雪飛交換了個眼色,笑嘻嘻地說:何館長,古話講花貓洗臉,貴客進門。泥蛇進屋,有事相求。

    朱雪飛說:蛇有靈性,曉得何館長臨危受命,是來幫我們解難題的。我們能不能脫貧,能不能搬下山,就全靠何館長和金館長了!

    對呀,何館長,你帶了五十萬還是一百萬下來呀?前年楊書記來,他們單位給我們村一百萬搞什么產業呢,可惜我們冇享到福。

    許秀珍和朱雪飛一唱一和來探何勁華的底。何勁華正想著怎么解釋,朱雨飛打斷了她倆:人家何館長要去洗面食朝,以后再講吧。

    朱雪飛臉一板:老妹,你莫管我們,食了朝快去鎮里找吳醫生,我跟大姐都冇藥了。

    許秀珍和朱雪飛還想再打探打探,這時何勁華接到了邱小楠的電話,他借機回屋。邱小楠問他:怎么樣?他說還好。

    金館長一早打電話給我,講她心臟病犯了,下山去取藥和替換衣服。她打你電話,你沒接,她明天回來,讓我跟你講一聲。

    邱小楠掛了電話后,何勁華忙把手機從靜音狀態調至響鈴。我就在她隔壁,打不通電話可以叫醒我呀!何勁華猜金彩鳳這次臨時下山根本就不想跟自己講,怕遭到阻攔,所以來了這么一手。他開始有些氣惱,轉念想到金彩鳳沒帶行李,身體又差,又掛念女兒,也情有可原。

    這時,眉間揪了兩綹紅痧、面黃肌瘦、動作輕緩的朱云飛走進來:何館長,彩鳳妹子一早下山看病了,這是她給你的東西。

    朱云飛遞給他兩張紙,一張是金彩鳳以前的心臟彩超診斷書復印件,上寫她有室性房顫,二尖瓣、三尖瓣閉合不全,心血反流,高血壓等毛病。另一張是她的請假條,上面寫了幾行大而潦草的字,何勁華費了老大勁才認全。

    看了這張紙條,何勁華唇邊挑起抹苦笑。他拿了臉盆口杯,正要去井邊洗漱,許秀珍拎著個竹籃走進來,神神秘秘地說:何館長,這是我昨天做的米果,你嘗嘗。

    何勁華謝過她,回了她兩包方便面和一支手電筒。許秀珍寶貝地放入籃中,瞄了兩眼門外,說昨夜金館長屋里的蛇是那個人放的。許秀珍反身比畫了一下。何勁華哦了一聲。許秀珍便著急忙慌地掏出張相片塞到何勁華手中:何館長,本來大家都是鄰舍,我不該告訴你的??晌遗履惚蝗嗣?,才好心說與你聽的。這是我崽石景山的照片,麻煩你幫我找找!搬家安遷的好事,也煩請你關照我些。說罷,她往外張望了一下,拎著籃子急急地走了。

    許秀珍前腳剛走,朱雪飛就過來請他去家里食朝:石組長今日派了我們家的飯,你千萬莫嫌棄??!朱雪飛停了停,好奇地問:許秀珍剛才過來說了什么?

    何勁華說:拿來了石景山的照片吶。

    朱雪飛說:為了這個不爭氣的崽,把四個女兒當茶籽來榨,榨得女兒都不敢歸屋了。她要是對女兒好些,每個女兒給個一兩萬,他們兩口子早搬下去了。何館長,要說圍里最困難的,還是我們家,以后請何館長多多關照。

    說話間朱雪飛反身從門外拎進一陶罐鹽鴨蛋、二壇米酒,說:圍里菜少,這是我姐做的,您和金館長嘗嘗。何勁華忙搖手說使不得。朱雪飛喲了聲:何館長,剛才許大姐得了您的方便面和手電筒,您給我一份不就得了。

    何勁華略有些尷尬。朱雪飛笑道:何館長,您放心,不會讓您違反紀律的。

    說著她主動上前把桌上的另兩包方便面和一支手電筒拿走了:我們以物易物,兩不相欠。

    聽了這話,何勁華有些啼笑皆非。

    朱家住在橘子婆家隔壁,客廳收拾得干凈整齊,是連著的四間房,一間是灶房兼飯廳、客廳,另外三間是三姐妹的臥房。

    吃著飯,石浩財搖晃著走進來,說要請他呷酒,口中噴出的酒氣帶著胃液的酸臭。何勁華忙把他帶到自己房間,給他倒了杯開水,招呼他坐下。

    我不坐,你,你不是來幫我的,是來勸我退出貧困戶的,對不對?

    何勁華笑了:你眼水真準!你那店鋪到底怎么回事?

    石浩財瞪著他:楊明他還當第一書記嗎?

    他還當,我是小組長。

    那他講話算數還是你講話算數?

    何勁華說:我們協商解決問題。石浩財打了個哈欠,呼出的酒氣能熏醉一頭牛:何館長,那我就懶得講了!他又打了個哈欠,伸著腰說:家里現在冇米冇油,麻煩你幫我們捐些米來。不然全家都要餓肚子了!

    何勁華說:你帶我去看看你家的米缸。石浩財霍地站起身,瞪著他說:你不相信我?好??!到時考評組來,我就跟他們講,你跟貧困戶冇感情!

    何勁華把他按在竹椅上:石浩財,你那兩斤半的外號是騙來的吧?怎么沒呷幾多酒就講起了醉話?

    石浩財急得騰地站起來,像一棵被風吹歪的大樹,搖了幾下:何,何館長,我空肚呷了一斤能點著火的土燒。你往我肚子里吹口氣,肚子就燒起來了,哈哈哈!

    石浩財被自己的比喻逗得捧腹大笑。何勁華曉得他這是利用醉酒來探自家的底,忽然站起身,冷不丁說:石浩財,你昨夜放的蛇里有條眼鏡蛇,那蛇會要人命的!

    石浩財急得跳起腳來:亂講,那些全是冇毒的泥蛇!

    何勁華呵呵一笑:這么講,那些蛇真是你放的?

    石浩財白他一眼:何館長,那不怨我,哪個叫她住在我那間蛇房的隔壁?

    你還有蛇房?何勁華有些奇怪。

    楊書記不天天讓我們動腦筋脫貧致富嗎?可他找的項目都冇弄成。養雞雞死,養豬豬瘟,去年讓大家種絲瓜,說賣絲瓜絡能掙大錢,結果技術不過關,都爛了秧??克狞c子致富,只怕我都頭須晃白了。冇辦法,要食飯、買油鹽,只好靠山吃山。山上蛇多,抓了賣給餐館和藥店泡酒。

    何勁華說:你這蛇不能賣給餐館,萬一傳染病菌呢?再說了,有些蛇還是省級保護動物。

    石浩財打斷了何勁華的話:何館長,不賣蛇也做得,你得包我們發財!

    何勁華說:政府扶貧是讓你脫貧,不包你發財。就是脫貧,你也得自家出力,哪有爺娘幫你娶婦娘還包生崽的?

    何勁華脾氣好是好,但為人做事卻釘是釘、鉚是鉚。石浩財不愿聽,起身說:何館長,你是荷英婆的外甥,我們請你上山,以為你屁股會往我們這邊坐一點兒,冇想到錯看了你。

    何勁華忙說:浩財,我剛來還不摸情況,有些冇講準點,你別計較。我和金館長這次來的目的,是和大家一起來解決問題。你那個店鋪的事……

    石浩財的臉立即黑了下來:何館長,我小時候收過你做的燈盞,以為你是個好人,冇想到你跟楊明他們一樣來逼我。冇意思!

    石浩財說罷踢翻了旁邊的另一把竹椅,如同喝醉的大熊,噴著酒氣,搖擺著走向竹寮,一邊嘶聲大吼。他的吼聲引得石成金、石成玉兄妹倆從橘子婆的房間跑出,追著石浩財喊爸。石浩財抬腳掃了幾塊泥過去:滾!你們快滾!

    何勁華走到竹寮門口看貼在前頭的貧困戶信息表,突然從門里飛出只竹籃。何勁華大聲道:浩財,我到你屋里坐坐!

    這時,悄沒聲過來的石成金牽住了他的手:伯伯,我爸爸他肯定歇落了店!

    石成金五官端正、個子瘦高,發藍的眼白使他看上去有些憂郁。石成玉比他還要內向,牽住石成金的手靜靜地看著何勁華。

    似乎是為了印證石成金的話,竹寮里傳出了響亮的呼嚕聲。何勁華走進屋內,只見屋內滿是垃圾和酒瓶,一摞長毛生霉的碗堆在灶臺上,有群蟑螂在爬。石浩財躺在竹床上打呼,衣服翻上去,露出了一截肚皮。初春的琵琶圍仍很陰冷,何勁華怕他凍著,抱起那床起碼兩年沒洗,臭烘烘的被子給他蓋上。他實在看不過去、從門后找出掃帚,一邊打掃衛生,一邊問跟進來的石成金:你爸爸經常呷醉嗎?

    石成金點點頭:他不食飯,專食酒。

    我爸不呷酒就會生病。石成玉補充道。

    何伯伯,你能把我媽媽叫回來嗎?石成玉扁嘴道。石成金說:媽媽不要我們了。石成玉雙手拍打著石成金:你打亂哇,大伯講了,媽媽過年就會回來!

    石成金雖然只比妹妹大兩歲,卻極為懂事,見妹妹傷心了,他立即跑到遠處的院坪上摘了兩朵野花,插到妹妹的頭發上:妹,下次哥哥給你買頭花。

    石成玉雙眼一亮:我要粉紅色的發箍,我要像電視里的人一樣,把頭發披下來。

    看著這對懂事的孩子,何勁華心里有些發酸,他蹲下身子平視著他倆,問他們在鍋頭村完小住讀好不好。

    兄妹倆連連點頭。石成玉搶先道:學校宿舍的墻好白,衛生間的瓷磚上貼了花。

    陳老師對我們可好了!會給我們蓋被子,幫我們洗衣服,還送了兩個文具盒給我和成玉!石成金說罷突然嘆了口氣:要是我們家能搬到鍋頭村,我們就不用爬山回琵琶圍了。我的成績肯定比現在好,也不會老留級了。

    石成玉突然抱住了何勁華:何伯伯,你跟我爸爸講,我們想住在山下!

    何勁華看著這兩雙晶瑩透澈的眼睛,想起每個周六和周日,他倆站在猴子崖往南眺望的身影,肩上突然有了莫名的重量。好,我會跟他講,你們倆現在去做作業。兄妹倆蹦蹦跳跳地走了。何勁華替石浩財收拾好房間,又倒了杯水放在床邊的木凳上。出門時,他被墻上那個布滿灰塵的相框吸引。何勁華抹去灰土,發現相框里只有一張照片,是石浩財和妻兒在廣州火車站的合影。年輕帥氣的石浩財抱著兒子石成金,妻子白桂花抱著女兒石成玉,一家四口的笑容燦如南國夏季的陽光。

    這時石浩財翻身坐起,愣怔地看了幾秒何勁華,沒頭沒腦地指著屋角說:何館長,我那櫥子爛了,能不能幫我換個新的?哎喲,你幫我掃了房間哪?石浩財打量了下四周,有些無賴地說:何館長,幫人幫到底,能不能麻煩你幫我把灶間也掃一下?

    何勁華推心置腹地說:浩財,當年我外婆跟你奶奶是要好的姐妹,論年紀,我是你大哥,講你幾句你也聽得。你有本事和能力,如今卻硬生生把副好牌打爛了。

    我走衰運,這個冇辦法。

    何勁華見他不想就此深談,忙轉了話題:你平常的家庭衛生哪個打掃?

    石浩財理直氣壯地說:我奶奶呀!何勁華瞪著他:虧你好意思不怕雷公打呀!石浩財改口了:幫扶我家的王大姐就像我親姐,對我好得很??上现芘四_,代她上戶的那人不行,掃的是偷食地。

    何勁華板著面孔說:浩財,雖然我們見面不多,但你以前當老板時的事我聽過不少。那時大家都講你有本事、懂道理,冇想到你落到了今日這步田地,你得好好找下原因。他取出那間店鋪的房產證復印件遞給石浩財:你墻上貼著貧困戶的評議條件,上面寫明了有店鋪的人不能評為貧困戶,浩財,你得退出貧困戶序列。

    何館長,我講了那店鋪不是我的!石浩財起身,一腳把凳子踢翻了。

    不是你的是哪個的?楊書記他們做了核實,購買人就是你。

    好一陣石浩財才拉長聲調說:何館長,我腦筋差,要是考評組來時我講不出你的名字,記不得你做過的事,害你考評掉分,到時你千萬莫怨我。

    他這話一出口,何勁華還真有些緊張。年終考評時,貧困戶若是對考評組講了扶貧干部的缺點和不足,肯定會影響考評組對該干部的評價。一些幫扶干部為了不得罪貧困戶,有時便忍氣吞聲地屈從于個別貧困戶的無理要求,當了保姆式幫扶干部。表面看工作做到了家,實際上是帶著私心,是對貧困戶等靠要惡習的縱容。自從認識到這點后,何勁華偶爾遇到不講理的貧困戶,他的態度是寧可考評受影響,也不助長這種惡習。今天也一樣,他說:浩財,冇關系,你實話實說。

    這時,朱雪飛急急忙忙地沖進來,說:何館長,不得了啦!啞伯要打我姐呢!

    琵琶圍后山,是塊位于圍屋與琵琶石之間的斜坡。近石處長著高大的楓樹、板栗樹、柿子樹、青岡樹、木荷樹、山楂樹。樹與圍屋間的山坡上種著山茶花、玉蘭花、梔子花、杜鵑花和各種蘭花,是啞伯的領地。每年清明、冬至、五月的某天,老人家都要在坡上燃香插燭,長嘯祭拜。早年間傳聞他祭祀的是白狗子,當時的生產隊長石大鋤派人來挖后山坡,啞伯跟他打了一跤,后來大家念他是個孤老,加上山上那塊地樹蔭太多,沒有水源,即便開了荒,種植也難,是以放棄了。后山便成了啞伯的后山。朱家姐妹這些年也遵從了后山屬于啞伯這一約定??扇ツ甑刭|隊在后山鉆探尋找鎢礦,沒找到礦,卻意外鉆出了地下水。他們走后,那個鉆眼就成了泉眼。熱愛土地的朱云飛立即將后山的一角開墾成了菜園,許秀珍也挖了兩畦菜地。恰巧啞伯腿受了傷,在床上躺了半年,朱云飛趁機又蠶食了幾分啞伯種了蘭草和梔子花的坡地。啞伯發現后多次阻攔。去年秋天還把朱云飛家正在結果的絲瓜和南瓜拔了,氣得朱云飛不理老人。石養財和楊明多次做工作,朱云飛才與老人和好。今年開春,由于雨水多,朱家原有的菜地被毀,朱云飛便又開始在后山種菜。啞伯照例和她吵鬧,朱云飛不理睬,前些日子種上了白菜秧、芹菜、辣椒。這天一早,腿腳利索了的啞伯來到后山,見朱云飛正在給菜澆糞施肥,啞伯嗚里哇啦地上前阻止。見朱云飛不聽,老人舉起拐棍要打朱云飛,朱雪飛正好也在后山,她上前勸阻不住,只好回圍屋向何勁華求救。

    何勁華一到后山,頭發散亂的朱云飛就上前哭訴,說啞伯不知好歹。他躺在床上半年多,自己端茶送飯、倒屎倒尿,像女兒一樣照顧他,如今老人卻為了幾畦菜地打她。何勁華遞了包面巾紙給她,說:圍屋里人都講你仁義,對老人孝順,啞伯他不是不記你的好,只是這后山對他非同一般。雖然不曉得什么緣故,但這么多年大家都遷就了他,你也一直在照顧他。山那么大,不缺這一塊菜地。

    那些菜地挑水好難?,F在這里有水,方便。朱云飛身體不好,給菜地澆水對她來講是難題。何勁華看著滿溢而下的那道細流,突然靈機一動,問朱云飛家有冇種竹子。

    朱云飛正想講話,朱雪飛上前說:何館長,我們家竹子不多,冬天、春天靠竹子長筍,竹子大了我們做竹編,指著竹子換油鹽吶。

    何勁華說:我買二十根竹子。朱云飛有些納悶,說:你做燈彩用不了這么多竹子。朱雪飛瞄了眼旁邊專心致志整理花草的啞伯,說:何館長莫不是要我們換菜地?何勁華贊賞地看著她:冇錯!村里人搬走后,有些地撂荒了,你們可以挑塊地改為菜園。

    何館長,我和二妹身體都不好,三妹要種地落燒,菜園靠我和二妹打理,偏灌水難吶!

    何勁華說:放心,我一定會幫大家解決這個問題。

    當天下午,何勁華帶著石養財到朱家的竹林里砍了二十根竹子,按市價給了錢。他領著大家把竹筒對半剖開,打掉竹節,竹筒與竹筒間用絲線扣牢,鋪設了一條從后山到朱家新選菜地的自來水管道。并在旁邊挖了蓄水池,如果水滿了,只要把竹筒移開,水就從淺溝里流走了。

    我的天吶,我們在這兒待了幾十年,怎么就冇想到這辦法?朱云飛猛敲自己腦袋。朱雨飛剛挑了些藥和生活用品從鎮上回來,累得雙腳發軟,可見了新菜地和水池,還是興奮得發跳:何館長,那邊上的地我們也能種了!

    何勁華問石養財:這地是誰家的?石養財說:是大牛家的,能不能種還得問過他。朱雪飛說他都搬老寨去了,回來做工要花好幾十塊路費,他還會要這里的地?石養財說:這地是確了權的,他是東家,當然得問過他。朱雪飛哼了哼,說:你莫拿著雞毛當令箭。

    何勁華眼看他們又要吵起來,說:養財講得不錯。那些村民雖然搬下去了,但這兒的地政府還沒有征用,他們要回來復墾耕種也是可以的,所以你們要種搬遷戶的地,還要跟原來的主家商量。

    聽到這兒,朱云飛的臉色黯淡下來:難不成我們這菜地還要問過他們?

    何勁華說:你現在種的菜地是村支書石棟梁家的,我跟他打了電話,他同意給你們免費種植。

    許秀珍一聽,立刻對何勁華說:何館長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家那菜地鼻屎眼那么大,我也要在這兒種菜。旁邊的石拐拉拉她的衣袖,說:我們就兩口人,原來的菜地你還荒了兩畦,別湊熱鬧了。許秀珍說:我們的菜地要挑水澆,這兒不用挑水。要不,何館長也幫我們的菜地接下竹管?

    石拐在輩分上比石養財高,都喊他三哥,許秀珍自然成了三嫂。石養財說:三嫂,你的菜地在泉眼的另一側,地勢還高,那可不是接竹管解決得了的。要鋪管子、買水泵泵水上去,得好幾千塊。

    朱雪飛說:那不是豆腐去了肉價錢,再說這錢總不能讓何館長墊吧?許秀珍聽了,也不說話,從朱云飛手中搶過鋤頭,就在水洼另一側挖起菜地來。何勁華見狀,忙上前說:三嫂,你身體不好,我跟養財來吧!

    何館長,那多不好意思。許秀珍口里謙讓著,這邊卻伸手把鋤頭塞給了何勁華,還說自家卵鬼要是全回來,只怕要挖三畦菜地。

    三嫂,等你家崽帶著孫子孫女歸屋,你挖五畦都不夠。朱雪飛覺得許秀珍占了自家的便宜,譏諷道。

    回到琵琶圍,石養財請何勁華到原來的村委辦公室坐了會兒。這是圍屋北邊的三連間房,正中是原主人的佛堂,天花板上繪有信眾飛天像,左為書房,墻上還有線描孔子像的遺跡,右為賬房,墻正中畫了幅財神像。這些圖像何勁華小時候看過,那時圖像還帶著彩,人物面目清晰可辨。幾十年過去,彩繪已剝落,線條也漫漶了。

    何勁華打量著只有兩張破桌子、兩把椅子、一條排椅、一個破櫥子的原村委辦公室,頗有些心酸。石養財告訴他,因村子要搬遷,琵琶圍村小組沒有進行改水、改廁、改路等公共設施建設。除了有電視、有網絡外,其余和何勁華記憶中的圍屋差不多,也許還要破敗些。東西兩邊有幾間圍屋的二樓樓門塌了,露出十幾副或紅或黑的壽材。雖然現在改火葬了,可這些壽材是村里老人早就備好的。老人們搬下去了也不肯毀掉壽材,時不時還讓石養財拍下壽材的圖片發給自己的崽女,他們要看看自己最后的家怎樣了。另外一些房子的屋瓦漏了,圍墻的黃土墻上滲下道道深色的水漬。所幸這棟圍屋是銀包金,即圍屋外為泥磚砌就,里邊的墻體則是青磚,以示屋主的低調、不露富。所以盡管有幾處漏水,整座圍屋卻仍是堅固的。在鄉里搞危屋普查時,琵琶圍未列入其中。但鎮里已向縣有關部門提出申請,將琵琶圍列為省級保護的古村落,這樣就能拿到最少二百萬元的維修資金。

    楊明書記正在跑,他很拼的,他說年底應該能拿下,就肯定能拿下。石養財說起楊明,口吻滿是尊敬。等何勁華和他細聊時,他也沒避諱楊明的缺點。他說楊明做事簡單、直接,有時村民思想還不通,只要楊明拿準了的事,他就像只鐵犁似的犁過去,時間一長,難免有積怨。

    石養財搖頭說:去年年終考評時,有人向考評組告了楊書記的狀,說他脫貧是搞花架子,一心想早點兒結束,好回單位提拔。楊書記為了幫村民擴大產業規模,用自己的房子幫村民做貸款抵押,到現在他的房屋還冇拿回來,這些告狀的人沒良心。我們聽到都氣死了!何勁華說:我聽人講過這事,當時鬧得蠻大,好多第一書記都為楊明打抱不平,好在組織上經過調查還了他清白。

    何勁華停了停,問石養財:告楊明的是不是石浩財?石養財肯定地說:我這個弟弟懶歸懶,卻是個不拐彎的炮仗脾氣,只會明火打架,不會暗地捅刀。他要是腦屎夠用,就不會拿刀趕楊書記他們走了。

    說到這兒,石養財感激地說:我弟這事兒可大可小。大了,進派出所,多謝領導給了我弟一次機會,我一定幫助他改正。

    何勁華說:你是他大哥,他那間店鋪到底怎么回事?

    石養財滿臉苦惱:浩財這幾年窮得叮當響,哪有錢買店面?他一百多萬全借給東莞一個朋友辦了養豬場,每月兩分的利息。哪曉得他想要人的利息,別人想要他的本金。后來才曉得那人借了三千多萬,一直在拆東墻補西墻,事情敗露后有三百多人去要賬,把他家的屋扒了,可那管什么用?浩財也上法院起訴了,法院判浩財勝訴,但那人名下沒有一分錢,浩財不信,說他轉移了財產,要求法院執行判決。法院說浩財得提供那人轉移的證據,浩財哪兒弄得成?后來他們到公安局經偵大隊報了案,查了一年,也沒查出那人的錢,只有自認倒霉了。

    石浩財堅持說店鋪不是他的,可房產證顯示又是他的,你覺得這里面有什么蹊蹺?何勁華希望石養財能給他一點兒線索,石養財除了一口咬定石浩財買不起店鋪外,其余就一問三不知了。他說石浩財從東莞歸琵琶圍后摔斷了腰,做了兩次手術。石成金得了甲肝,花了一大筆錢,橘子婆又摔斷了胳膊,接二連三的意外、災禍,他變得非常消沉,除了喝酒,很少跟自己說心里話。因為喝酒,白桂花也離開了他。

    這時聽到聲音的朱雨飛走過來,請何勁華去家里食夜。

    何勁華回房取了三盞寫了她們姐妹三人名字的蓮花燈,又取了三把手電筒。琵琶圍經常斷電,上山前他買了一箱手電筒,這是他給圍里人的見面禮。天晏了,又沒有星月,琵琶圍的夜色顯得純粹。他索性點燃了一盞燈彩去朱家。

    門口的朱雨飛看見燈彩,興奮地將那燈搶在了手中:呀,何老師,這燈是你做的?太標致了!

    朱雨飛好動,小時候就喜歡唱唱跳跳,琵琶圍的村民還沒搬遷時,元宵前夕村子里總要熱鬧熱鬧,朱雨飛的茶籃燈和茶籃歌是必演項目。

    我做的,一人一盞,可以當燈籠用。

    朱雨飛在何勁華的指點下,將花燈撐開點亮。旋轉著花燈,朱雪飛比畫了幾個動作,朱云飛則把花燈拿在電燈下反復觀看,三人像孩子似的開心:哇,能演姐妹采茶了!

    何勁華解下系在皮帶上的笛子:跳一個?

    朱雨飛伸手伸腳地正要跳,卻被朱云飛一把按?。菏骋沽?!何勁華將笛子橫在嘴邊,吹了一連串鳥鳴和歡笑聲出來,驚得朱家姐妹瞪大了眼睛:哇,何館長,你嘴好巧。

    何勁華看著桌上的菜說:你們手更巧。

    朱云飛做得一手好菜,秋茄子、紅燒南瓜炒得青是青、黃是黃,豆腐乳蛋花香噴噴,早米飯略有些硬,可配上剛從鍋里端出的霉干菜燒筍干,眨眼間何勁華就吞下了兩碗飯。

    朱大姐,你這手藝要是到縣城開家餐館,肯定能掙大錢。何勁華由衷地嘆道。朱雪飛撇撇嘴:何老師,我們命里只有半升米的命,哪敢求一斗糧的福?

    朱雪飛明顯帶著怨氣。何勁華見她講話有些文墨,便問她讀了幾年級。朱雪飛不好意思地伸了二個指頭出來:二年級,有一半是邊放牛邊在外頭偷聽來的。

    從今天開始,我每天教你們認五個字。何勁華說。

    吃完飯,見時間還早,何勁華進屋取出他給橘子婆、啞伯買的兩套衣服和兩包奶粉,拎著兩盞特為他倆制作的壽星燈,打算去拜訪兩位老人。

    他剛走到門口,就見石養財端著個缽子從竹寮那邊走來。何勁華和石養財先到了橘子婆家,她正在洗身,兩人轉身去了啞伯家。

    啞伯的灶間和飯堂在一個房間,屋內只點了一只十五瓦的燈泡,除了一張小方桌、一臺十二英寸的舊電視機、兩把竹椅、一個洗臉盆架、一個破碗櫥,再無他物,看上去令人鼻酸。啞伯蜷坐在椅子上,和煙熏火燎的烏黑墻壁融為一體。何勁華進去時以為那是塊陰影,直到他站起來,何勁華才看見他。

    因剛剛來電,電燈閃爍不定。石養財替啞伯打開小電視機,熒屏上雪花飛揚,只偶爾閃出幾截畫面。何勁華說:這里信號太差了,得搞幾個戶戶通衛星接收機,不然都跟外面的世界脫節了。

    哎呀,何館長,這話說到我們心坎里了。我們這兒搬遷前原本有十好幾個接收鍋蓋,石支書他們搬下山后,楊書記講縣文廣新旅局下了文,不準私自接這種電視信號接收機,把那十幾個都給拆了,我們這兒看電視就成問題了,要是能恢復就太好了。石養財滿心期待地說。文件何勁華知道,牛角村的戶戶通廣播和電視就是在他手上落實的。琵琶圍村小組因為要搬遷,這項工作沒做,給留在山上的村民帶來了不便。他說他會向縣文廣新旅局匯報,請他們特事特辦,允許琵琶圍村小組安裝戶戶通衛星接收機。

    這時啞伯已從瞌睡中醒來,見到何勁華,老人拱了拱手,又拍拍一旁的竹椅,示意他倆坐下。接著進屋拿出兩張已經磨損得不成樣的《閃閃的紅星》海報和一個搪瓷缸,滿臉嚴肅地遞給何勁華,指指海報上穿著紅軍服裝的潘冬子,又指指自己,再指指那只樣式樸拙、掉了些瓷塊的寬口帶把搪瓷缸。搪瓷缸上燒制的“紅軍萬歲”字樣鮮紅如故,在昏黃的燈影中折射出幾綹亮光。

    啞伯嗚里哇啦地比畫著,石養財見何勁華有些蒙,說啞伯見誰都這樣。

    他是不是想告訴我們,他以前是紅軍?何勁華想起啞伯的身世傳聞,說。石養財回頭看了看門外,說:還好我奶沒聽見,聽見了她要罵人的。

    何勁華說:你奶斷定石天柱是白軍?石養財嘆了口氣,說:啞伯對我們家沒的說,比親公爹還親。他不但幫我們,圍里其他人有事的,他做得動時他都會幫。他還每年去看下張村的兩家人。自己從牙縫里摳出錢繳人家的卵鬼學費。要我說他就是像電影里的紅軍,可我奶奶偏說他是白軍!

    他就是白軍!就是老白狗!橘子婆拎著兩個火籠,口中叨叨著走進門來,將其中一個火籠放在啞伯椅子下,抬頭瞪了眼石養財,又看著何勁華,大聲地嚷道。何干部,我家石大山帶石天柱去參加紅軍,他被白狗子抓住了,成了白狗子。他罪該萬死!

    啞伯像是聽懂了她的話,沖到她跟前比畫著嗚里哇啦了一通。何勁華拉開他倆,把自己買的東西送給啞伯。啞伯指指手中海報上潘冬子的軍裝照,又指指自己,搖了搖手。何勁華先是有些納悶,等把他幾個動作聯想起來后,心中一動:養財,啞伯剛才的意思是不是說他是紅軍,不收禮物?

    這時,啞伯和橘子婆兩人又杠上了,何勁華想去勸,見慣了他倆這種模樣的石養財說:何館長,你莫管他倆,都鬧了幾十年了,不會出事。至于啞伯剛才那意思,我們只能猜。講不定他還真是這樣想的。說到這兒,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問何勁華:您認不認識縣黨史辦的常莉玲主任?

    她是我高中同學,我們蠻熟的,我記得琵琶圍阻擊戰的史料是她挖出來的,她經常來這兒?

    一年最少要來個三四回。上次她在啞伯家看見那個“紅軍萬歲”的搪瓷缸后,問我奶奶啞伯有冇可能是紅軍,氣得我奶跟她拍桌子。

    可我看橘子婆很照顧啞伯啊,這兩日她都給啞伯送了飯,剛才還給他送來了火籠。何勁華有些看不懂這兩位老人的關系。石養財說,啞伯是他公爹的堂弟,按輩分,他們該喊啞伯啞公,可大家喊順了嘴,就一直喊他啞伯。

    石養財說話聲音不大,拎著啞伯的兩件臟衣服往外走的橘子婆聽見了,她停下腳,對何勁華說:何干部,我們兩家是親戚,看在祖宗的面上,我呢該給老白狗洗洗衣服??伤抢习坠?,是階級敵人,我們要斗爭他!防止他搞變天賬和反攻倒算。

    橘子婆這時代烙印十足的話讓何勁華略感吃驚。石養財有些尷尬:我奶奶對以前的事記得蠻清楚。你要是跟她坐下來講西天,她會跟你說農業學大寨、工業學大慶、抓糧食促生產的事。

    婆婆,你放心,我們搬下山了,生活會越來越好。桂花和生財都會回來的。何勁華這話一出口,橘子婆的臉立即黑了:我不搬!

    何勁華從手機里調出那些從琵琶圍搬遷到老寨村小組的村民在新居前的照片和小學校的照片給她看,說只要搬下山了,成金和成玉就在這明晃晃的學堂里上課。

    橘子婆快一百歲了,卻耳不聾、眼不花,在并不明亮的燈光下,她翻來覆去地看著小學校的照片,不斷地詢問如果搬下山了,成金和成玉上學是不是不用爬山、坐船了?

    不用,從家到學校只有從圍里到后山那么遠。

    橘子婆嘆了口氣:何干部,我成金成玉可憐吶!星期五下午歸琵琶圍,星期日下山,落雨淋一身雨、落雪凍一層皮,曉得幾可憐。養財、浩財他們后生人想搬下去,可冇錢做屋,你給我看這些,我們也只是浪想,冇用。

    何勁華握住她的手說:婆,我們一起來想辦法。到時下了山,我陪你去贛州、南昌看世界。

    橘子婆搖搖頭:我土埋頸脖子了,就留這兒守山。她突然打住話頭,渾濁的目光越過何勁華,望向暗夜深處,幽幽地嘆道:石大山走的時候跟我講了,要我守好老屋框,燒好家里這把灶膛火。

    何勁華五點多鐘爬起,擬好了那份請局里同意給琵琶圍留守村民安裝衛星電視接收機的報告,并發給李香樹后,他和石養財去看了那幾戶想裝竹筧的村民土地??粗昂蝿湃A還有信心,看完后他眉頭緊鎖。石養財猶豫著勸他放手:何館長,這件事做不得。你看吧,這些地有高有低,山南山北都有,接竹筧不現實。用塑料軟管那得花不少錢。朱家的那幾截竹筧還是您花的錢,自掏腰包沒必要。再者呢,這幾戶您裝了,其他五十多戶要不要裝?就算您和金館長能找到資金,全部裝了軟管,我斷定,他們也不會花那么多路費回這里來種地。那不是白菜花了豬肉價嗎?還有,現在的泉眼太小,要給全村的地供水,得打井做蓄水池,還要買水泵,這是大工程。

    石浩財勉勉強強被石養財拉到了村小組辦公室。何勁華送了他一個手電筒、三盞燈彩,說是給他和成金、成玉的。石浩財按著兔子燈上的開關,說小時候只要一過年,就天天站在猴子崖那兒去盼燈彩,哪怕等得腳長須也不肯挪窩,生怕被人搶了先自己得不到。

    那時的兔子燈只能點蠟燭,跑快了會倒火。

    石浩財轉動著燈彩,神情有些邈遠,仿佛陷入了回憶。何勁華順著他的話頭聊了幾句燈彩,而后調出新鋪設的竹筧水管圖片給他看,問他要不要在石支書的田里挖兩畦菜地。石浩財扭頭看著石養財:哥,你要種你去挖。我不喜歡種菜。

    何勁華把凳子拉到他邊上,挨著他坐下:浩財,下周我想帶你去趟鄰縣。

    石浩財警惕地看著他,沒有吭聲。石養財也跟著說了他幾句,他這才灌了兩口水,抹著下巴說:要我去鄰縣,那得幫我先治好病,要治好我這個病,得請何館長到猴子崖下幫忙采些新鮮石斛來當藥引。

    你瘋了!石養財拉起石浩財往外推:你走,等酒醒了再和何館長講話。石浩財任由哥哥推著,扭頭望著何勁華直笑:何館長,我賭你沒那個膽。

    何勁華走到他跟前,拈去他頭上的一片樹葉,慢吞吞地說:浩財,我們都已經過了打賭的年齡了,這兩天你好好歇息,下周二我們去鄰縣。

    石浩財斜靠在門框上伸了個懶腰:何館長,你們要清退就清退吧,反正過不下去我就到縣里要飯去。

    何勁華有些郁悶,拉著石養財走到了猴子崖的心花開坡頂上。何勁華極目眺望,只見碧湖如玉、峰巒如丸,壓在心上那團看不見的陰影果然被視野的這份開闊撐散、淡化。石養財聽見他悄悄舒了口氣,心下頗為歉疚,代石浩財向他道歉。何勁華撿了塊石子,奮力朝遠處扔去,驚起了兩只棲息在樹上的鳥兒,鳥兒呱呱叫著從頭頂飛過。

    養財,你是琵琶圍現有村民中唯一的黨員,我們都學了習總書記關于扶貧工作的重要論述。習總書記說,現在一些地方出現了干部干、群眾看的現象,一些貧困群眾等靠要思想嚴重,靠著墻根曬太陽。

    等著別人送小康,我弟就是這種人。石養財垂著頭檢討起來:何館長,我這個當哥的沒教好,我有責任。

    何勁華一屁股坐在石頭上,踢著那道橫在腳下的凹槽說:我們精準施策的第一步,是要對貧困戶所在村莊的自然環境、交通條件以及貧困戶本人的文化程度、掌握的技能、興趣愛好有個充分了解,這樣才能找到突破口。就說浩財吧,我覺得他之所以變成今天這模樣,除了創業失敗,家庭也是重要原因。

    石養財嘆口氣,說:何館長,你算把準了我弟弟的脈。當初他的錢要不回來了,我怕他想不開,打電話給他,他說錢是額頭上的汗,只要肯出力,擦了還會來。后來白桂花和他鬧離婚,白桂花扔下兩個崽女,就去了廣東打工,成金、成玉可憐哪!

    石養財用手搓了搓臉頰,仿佛在搓掉沮喪。

    她不想孩子?何勁華這些天發瘋般思念孫子忽忽,他以己推人,覺得作為母親的白桂花四年不歸有些不可思議。

    想,中途回來看過一次,有時和成金、成玉視頻。她每月還會轉生活費過來。

    現在縣城也有不少工廠,她回來能找到工作的,你得讓她回來。孩子這么小,母親不在身邊終歸難過。

    我嘴角都講穿了,她就是不肯歸。

    養財,我們接觸時間不長,但我已經發現了你好多優點,你踏實肯干,遇事也肯琢磨。只是學習不夠,眼界不寬,腦子里主意不多。人家指一指,你帶著大家拜一拜,新思路、新辦法不多。再就是膽子小了,不太敢得罪人。

    石養財連連點頭,說去年的組織生活會上,大家也給他提了類似的缺點。

    你是黨員,我和金館長是黨員,我們成立個流動黨小組,等她上山,我們先開個黨小組會議,有些事得議出個輕重緩急來。

    那太好了。只是,萬一浩財他發犟,又悶在屋里不出來,我們該怎么辦?要不,就不管他了?

    何勁華說:現在政策這么好,哪怕他變成個冰坨子,我們也能把他捂熱。實在不行,我先順毛摸驢,到猴子崖下幫他采石斛。

    哎喲,何館長,那個地方是鬼見愁,平常人往下望一眼都頭暈眼花冒虛汗,千萬去不得!

    何勁華呵呵一笑:這是冇得辦法。如果真要下去,我會做好準備。

    何館長,這事兒楊書記、邱鎮長肯定不會同意,你冇必要為了我弟去冒險。石養財急出了滿頭大汗。

    猴子崖下方的崖壁與地面幾乎呈直角,高二百多米,何勁華小時候就聽說,崖壁上生長有珍貴的千金草,后來才知那種草藥的學名叫石斛。每年十一月到次年二月間,常有不怕死的山民吊著繩子下去采千金草,摔死了好幾位。后來上山采藥的人就少了,這幾年只有石浩財下去采過。

    石養財再三勸何勁華別應石浩財的賭約。何勁華卻覺得這是針對石浩財因人施策的突破口,打電話讓何甘幫他準備攀巖設備。何甘大學時參加過業余攀巖隊。

    爸,我大學暑假時去攀過,那地方難度大,你就別玩命了!何勁華給他解釋了許久,他才答應這兩天讓快遞把設備送過去。

    何勁華叮囑他千萬保密:你媽要是曉得了,只怕琵琶峰都要給她的暴脾氣炸平。何甘OK一聲,急急想掛電話。何勁華問他在忙什么,何甘說他和小雪閑得無聊,已經注冊了一家網店。

    爸,你關注下,叫“武二郎的雜貨鋪”,我們在視頻網站上做直播。

    你們直播什么呢?

    我們現在每天直播怎么養忽忽,他很可愛的,有許多粉絲呢!對了,小雪還會直播唱歌,我直播你的燈彩制作和燈彩舞。

    你會燈彩制作和燈彩舞?何勁華大感意外。

    你那點兒手藝有什么難的?不用學,從小我看都看會了。我現在可是你的傳人,有機會你得表揚表揚!好了,我還有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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