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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0年第9期|蘇滄桑:牧蜂圖(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0年第9期 | 蘇滄桑  2020年08月27日07:35

    就算生活給我無盡的苦痛折磨,我還是覺得幸福更多。

    ——刀郎《愛是你我》

    緣 起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

    十二年前一個初春的午后,杭州轉塘,堵車。車速很慢,有一些影子從我視線里倏然而過。

    是一些蜂箱,散落在路邊的亂草里。一個看起來又臟又舊又神秘的養蜂人,臉藏在帽紗里,邊走邊低頭吮吸著右手食指,像是指頭有殘留的蜜,又像是被蜜蜂蜇出了血。彼時陽光通透,他卻像在夜色里潛行。

    突然,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對視的瞬間,我心里生起一個念頭:我要跟他去養蜂,逐花而居,躲開這滾滾車流、滾滾紅塵。

    仿佛命里注定,多年以后,在一個改稿會上,我讀到了一段令人動容的文字,作者是一位七旬詩人,曾經在天山養過蜂,在天南海北漂泊過多年。他和我同坐一排,中間隔了很多人。我將身子后仰,目光越過一道道脊背像越過一道道山梁找尋他,心里生起一個念頭:我要去天山看看他看過的月亮,走一走養蜂人走過的路。

    二〇一九年暮春,我出發了,帶著他的詩集、一個血壓計和一堆藥。我想,視線之外,一定存在某種不羈不俗的生活,可以緊握夢之馬的韁繩,將內心最響亮的聲音刻進生命的年輪。

    從杭州到新疆,烏魯木齊、奇臺縣、江布拉克、碧流河、伊寧、伊犁河谷、果子溝、賽里木湖……蜜蜂薄翼如舟,載我漂在四十年來養蜂人的足跡連成的地圖上,漂在雪山草原湖泊河流之上,漂在無邊花海之上,漂在腦海里反復響起的一部外國電影主題曲里,那是吉卜賽人的流浪之歌。

    二〇一九年立秋,臺風將至,窗外洶涌的烏云映入了電腦屏幕。我在洶涌的烏云上敲下本文的第一個字時,想起了一句話:

    “人們對密布的烏云視而不見?!?/p>

    上篇:江布拉克往事

    三十九年后,東海邊慈溪城一個臨街的院落里,詩人沈建基手捧舊相冊,和我講起了當年扒火車的情景。我的耳蝸里回旋著東海的潮汐聲,卻清晰可辨三十九年前天山腳下火車提速的轟鳴聲,還有轟鳴聲中他狂亂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黑色敞皮火車裹挾著寒風和沙礫,試圖一把拎起他并掀翻他。他一手緊抓竹殼熱水瓶和鋁飯盒,一手極力伸向正呼嘯向前的火車,伸向火車上一張張被煤灰弄得像熊貓一樣的臉。小他十二歲的妻子葉羽瓊、一歲的女兒松松、小他十八歲的小弟,還有兩個徒弟,都向他拼命呼喊著,極力抻長雙手試圖將他拽上火車。

    他追趕火車,像小獸追趕巨獸,追趕拋棄它的母親。心臟快要從胸膛蹦出來的剎那,他夠上了火車皮某個突起的部分,一扯,一躍,飛身翻上了火車,差點撞到那一張張烏漆麻黑的臉,那些臉正綻放出一排排雪白的牙。羽瓊抱著咿呀學語的松松,呆坐在地上的鋪蓋堆里,暗夜將一些支離破碎的光亮射進貨艙,照見她左下眼瞼正中懸停的一顆淚。這是她第一次跟著他穿越千山萬水到新疆養蜂。發現他在看她,她一低頭,淚珠落入了幽暗中。松松大著舌頭說不清話,蜂箱裝車時,她的舌頭被一只受驚的蜜蜂蜇出了血,還腫著。

    天空宛如一只巨大的黑鷹俯沖而下,覆蓋在廣袤無垠的原野上,天地連接處,一條雪亮的白線,宛如一只正打開銀色羽翼騰空而起的飛鳥。從浙江到福建到山東到內蒙古再到新疆,輾轉千萬里,天山終于近在眼前了!

    “老虎、狗、神仙”,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養蜂人的生活寫照。帶著所有蜂箱、所有家當,所有人手追花逐蜜、轉場運輸,是靠天吃飯,也是行軍打仗,帶著五個組二十幾號人的沈建基就是總司令,必須得像猛虎下山,而吃喝拉撒有時卻連狗都不如。

    每一次轉場,撤帳收拾、關釘蜂門、搬運疊裝、綁繩固索、裝車卸車,都必須分秒必爭?;疖嚥坏热?,不管你裝完了沒有,也不管你去上廁所了還是去買飯菜了,說走就走。途中不會隨便停車,只有到了編組站,才會停兩三個小時或更長時間。貨車多為裝煤和石子的敞皮車,沒有列車員和食物,沒有廁所,常常是在車上憋大半天,趁火車臨時???,大家迫不及待地下車找廁所、找飯館,有時好不容易找到了,火車早就開走了。幸而他有一手養蜂二十多年被逼出的扒車“絕技”,才有驚無險。如果真掉隊了,只能找火車站幫忙搭快車去追他們。

    寒風從縫隙直灌進車皮,地上的破棉被一角被風吹得呼啦啦響。沈建基將一小勺蜂蜜水喂到松松嘴里,眼前浮現了一張老人的臉。

    他見過很多在火車站失聯的養蜂人,但沒有見過那么凄慘的一張臉。那是一個特別寒冷的冬天,火車經過一個戈壁風口,夜黑得像掉進了鍋底,突然,滿戈壁的石頭像狼群一樣咆哮起來,緊接著,暴雪裹著石頭,石頭裹著沙粒,貼著地面向著火車正面襲來,整個車身劇烈搖晃,像驚濤駭浪中的船,像一個無助的孩子窩在戈壁灘瑟瑟發抖。據說風暴傾翻火車是常有的事,養蜂人在車上被凍死也不稀罕。

    一個叫“紅柳”的火車小站門口,一塊破舊的小黑板前,一位老人瞇縫著眼睛,灼灼的目光在搜尋著什么。他整個人像一頂被廢棄的破帳篷,破衣爛衫,兩只鞋子都露出了一個大口子,臉上已看不出皮膚本來的顏色,胡子上結著冰碴,鼻子和下巴上全是血,干了的和新鮮的血。老人掉隊了,也想施展多年練就的扒車絕技,但火車已經提速,太快了,年邁的他被呼嘯而過的狂風掀翻在雪地里。他爬起來本能地循著家人遠去的呼喊聲沿著鐵路追,跑不動了,就走,一直走,頂著暴風雪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終于走到了這個小車站。

    突然,老人的胡子劇烈地抖動起來,帶血的冰碴紛紛掉落,淚水奪眶而出。小黑板上有一行歪歪扭扭的粉筆字:

    某某某:爺爺,我們在前面某某處等你。

    五月末的天山腳下,一個晨起放羊的哈薩克少年發現油菜地里出現了一群神秘的黑衣人。他們穿著笨重的棉衣棉褲,頭戴面紗,面目模糊,看上去驚魂未定、疲憊不堪,如同從另一個時空穿越而來。

    歷經長途運輸的蜜蜂們也驚魂未定、疲憊不堪,亟須休整恢復元氣,再上天山采草場百花。奇臺縣農六師一〇九團農場的油菜花地,便成了沈建基們暫時的家。帳篷依水而安,日子總算有了點“神仙”的意思了。

    清晨,掀起帳篷門簾,只見遠處的天山雪峰像一群雪白的馬,棲息在大樹般的玫瑰色朝霞下。羊群散落在晨曦中,云朵般安詳。草原如同一場即將開席的盛宴,每一朵花每一棵草都在昂首期待著什么,草香和花香濃稠得像能把整個人托浮起來。蜜蜂傾巢出動,千萬雙小小的羽翅將空氣攪成一個個小小漩渦,試圖將初春快速解凍。羽瓊趴在挖好的地灶前,把火生得呼呼地響,灶口便躥出一條條紅狐貍妖嬈的尾巴。

    午后,不用搖蜜的時候,沈建基就在帳篷里看書,微風從帳篷底下吹進來,木板床下的青草隨風搖曳,讓他想起油菜花地盡頭的無邊麥浪,想起東海之濱的家,想起兩年前逝去的前妻和幼兒,想起自己浪跡天南地北的前半生。外面傳來徒弟們哇哇哇的叫聲,他們正脫了棉襖,在陽光下洗澡,天山清冽的雪水讓年輕的皮膚泛起陣陣紅浪。

    夕陽要到九點才落下,黃昏時分,孩子們最喜歡跑去看農場職工挖野地里的田鼠洞。不出意外,一個洞能找出二十公斤以上的麥子。孩子們追著田鼠跑,田鼠們有靈性,洞一被挖,準備了大半年的口糧沒了,熬不過漫長的冬天了,它們就會紛紛跑到水渠邊碰死。

    常有哈薩克或維吾爾牧人過來,打個招呼,說幾句他們聽不懂的話;常有扛著鐵鍬的兵團農場職工來閑聊幾句,或叫他們去看露天電影,或參加當地人的婚禮。一個哈薩克小伙子見羽瓊長得美,雖語言不通,老是打手勢笑著邀請她跳舞,她飛紅著臉,飛也似的逃了回來。

    有時,沈建基也去奇臺縣城辦理換證進山的手續,買點東西,完了找個小旅館住下,到小飯館叫二兩小酒,就著夕陽的余暉慢慢喝,然后在漸漸冷清的陌生的街上慢慢溜達,一直走到腳下的夕陽變成了月光。街角轉彎處的小店里傳出熟悉的電影歌曲,小販在叫賣,孩子們在奔跑,幾個維吾爾族姑娘輕輕飄過,那么嘈雜,又那么安寧。他真想躺下來、住下來,永遠不再漂泊,多好。

    回頭,又看到遠處天山綿延不絕的雪線。雪線讓他想起最多的,是母親的白發。

    三十九年后,沈建基依然覺得,那一晚山林里的月色,是他此生見過的最美的月色。

    一切安靜下來后,他將蜂箱上的馬燈點亮。翻開一本書時,他聽見山林中傳過來仿佛玻璃在滑動的嘩嘩聲。

    一輪巨大的金月亮,孤懸在博格達雪峰上,向雪山、幽谷、草場灑下了億萬道銀色光芒,群山中了蠱惑般肅然拱衛,天地變成了一個人間異域。如同一聲悠揚的小提琴聲之于雄渾的交響樂,一澗月光從云杉林深處緩緩淌出,如他剛剛搖的蜜,如從爐火中剛脫胎的琉璃。溪流遇到一塊巨石,飛濺起細碎的冰屑般的光芒。他坐到巨石上,將整個身體沁入光芒,亦被光芒沁入,他不知道自己是月光,還是月光是他自己,如同夢里莊周不知是蝶,或蝶就是莊周,栩栩然,蘧蘧然。月光讓風和云都停了下來,讓鷹回到了巢里,讓他這幾天來驚魂未定的心漸漸安定了下來。

    從山下的油菜花地,轉場到山上百花綻放的牧場,要走盤山馬車道,經過一個個懸崖。滿載著蜂箱和人馬的五輛大汽車,從馬車道魚貫而上,步步驚心。車子經過懸崖拐彎處,沈建基一動不動緊盯著司機手里的方向盤,坐在車身最右側的羽瓊緊緊將松松抱在懷里,一聲不吭。沒有一個人吭聲。

    有什么突然攫住了他的手,一陣劇痛。是羽瓊抓緊了他,指甲嵌入了他的皮肉卻渾然不覺,她的眼睛和嘴巴都張得大大的,發出了無聲的“啊”。

    沈建基順著她的目光側身去看,只見前面那輛汽車有兩個輪子一半懸空著開過了懸崖。

    “跑慣了,出不了事?!碑數毓蛠淼乃緳C若無其事地說。

    事實并非他說的那么輕松,曾經有馬隊馱著蜂箱上山,馬失前蹄,車翻了,受驚的蜜蜂瘋狂亂竄,一頭大馬竟然被驚慌失措的蜜蜂活活蜇死。翻車要人命,蜜蜂受驚也會要人命。

    沈建基幾乎每天被蜜蜂蜇,最多一次被蜇了百余下。那年夏天在內蒙古采木樨花,蜂箱放在黃河灘邊的大堤上,上游突降暴雨,洪水滾滾而來,眼看要將大堤淹沒。本來,搬運蜂箱必須在夜晚等蜜蜂回巢,來不及了,四個蜂箱疊在一起有一百八十斤,不及固定便一擔一擔趕緊往大壩高處挑。有一個蜂箱摔下來了,天熱,蜜蜂脾氣暴躁,一下子劈頭蓋臉蜇上來,他躺倒在地上昏了過去。一共被蜇了一百多個包,幸而他長期被蜇,對蜂毒有了抵抗力,換了其他人,可能已經死了。

    懸崖是攔路虎,到達天山腹地的牧場時,又來了一個“攔路虎”。一進谷口,只見一匹白馬飛馳而來,馬上一位哈薩克壯漢嗚里哇啦打著手勢,沖到跟前,攔住車頭不讓進場,語氣很是兇狠。他看起來四十多歲,頭頂瓜皮小花帽,大胡子,棕藍色眼睛,像一頭胡狼。待沈建基掏出蓋著鮮紅大印的介紹信晃了晃,他換了個人似的,將馬一勒,讓到路邊,還欠身攤開手掌做歡迎狀。

    來的是看守草場的哈薩克人呼朗白,與他十五歲的女兒古爾丹住在一個白氈房里。沈建基將自己的帳篷安在離呼朗白氈房一百米處,與這一對有趣的父女成了鄰居。每天早晨,當露珠掛滿草尖,呼朗白的白氈房上便會升起淡藍色的炊煙,響起古爾丹咯咯咯的笑聲,笑聲從百米外如銀鈴般一路撒到帳篷前,撒到沈建基的小弟身邊。

    壯壯的古爾丹,臉上有著兩坨高原紅的古爾丹,永遠在嬉笑的古爾丹,整天圍著他們轉,瞪著眼睛聽他們說話,并不懂。天黑了,古爾丹一手拿著自制的奶酪,一手拿一支手電筒鉆進帳篷內亂晃一通,最后總是將手電筒對準小弟的臉,盯著他左看右看,嘿嘿嘿傻笑。

    大家問,你是不是喜歡他?

    她聽懂了,用夾生的普通話大聲說,就是喜歡!

    羽瓊在帳篷里洗澡時,沈建基要在帳篷外看著。有個徒弟故意逗古爾丹,說,沈建基的帳篷里在放電影。古爾丹便要沖進去看,沈建基自然攔著不讓。她便偷偷溜到帳篷后面掀開一角偷看。過了一會兒,她跑出來,漲紅了臉,瞪大著眼睛,說不出話。據說,他們一生只洗三次澡,出生、婚嫁、入殮,在她的生命經驗里,她從未見過人洗澡。

    兩匹野馬依偎在河邊飲水,古爾丹呆呆看了一會兒,突然非要教小弟騎驢。驢一見小弟挨近,便撅屁股揚蹄子又踢又咬。古爾丹叱喝著勒住驢頭,總算讓他爬上了驢背。驢生氣了,故意向著艾蒿似的草叢里鉆,草有毒,人的皮膚一觸碰便會又痛又癢還起紅疙瘩。小弟哇哇亂叫,大家哈哈大笑,古爾丹漲紅著臉,直跺腳,大家笑得更響了,一群蜜蜂被嚇得轟一聲散了。

    有回沈建基讓小弟下山去供銷社聯系裝蜜的鐵桶,太陽下山了,他沒回來,吃晚飯了,他沒回來,月亮出來了,他還沒回來。迷路了?摔下懸崖了?沈建基徹夜無眠,終于熬到天蒙蒙亮,喊起徒弟們,正準備下山尋人,只見玫瑰色的晨曦襯出山坡上一個搖搖晃晃的人影,那個熟悉的身影似乎累得要命,每抬一腳身子都在搖晃。沈建基的眼眶濕了,沖上去搖著小弟的肩膀問他怎么回事。小弟說,回來的半道上,天暗下來了,忘了谷口的分岔路,走著走著就迷路了,七拐八拐拐進了一條山溝,只見不遠處燃著一堆熊熊的篝火,有人圍著篝火在唱歌跳舞,空氣里彌漫著烤羊肉濃郁的香味。他循著火光走過去,被一群哈薩克青年男女一把拽進了人群里,拉著他又唱又跳、又吃又喝。他從來不會歌舞,也不會喝酒,卻像中了魔一樣,在一群陌生人面前完全放開了自己,酒醉了,歌醉了,舞也醉了,他覺得自己是和從月亮上下來的仙人們一起狂歡,直至癱倒在一個氈房里。不知過了多久,他睜眼看見狂歡的人們東倒西歪還在沉睡,急忙悄悄爬起來,就著微亮的晨曦,循著模糊的記憶,找到了谷口,終于看到了古爾丹家淡藍色的炊煙、兩頂熟悉的破帳篷。

    沈建基坐在金月亮下,心有余悸地回想著這些天來的種種狀況,竟不由得笑了。嘩嘩的溪流聲里,響起了一陣噠噠噠噠的馬蹄聲,不遠處的云杉深處,閃出了一匹棗紅馬,馬背上一個像是喝醉了的歪斜著身子的哈薩克漢子,在月光下一晃一晃晃到他面前。哈薩克漢子翻下馬,對著他一陣嗚里哇啦,見他搖頭,便用鞭鞘指著孤懸在雪峰之上的月亮,又是一陣嗚哇嗚哇,然后,晃著身子翻上棗紅馬。噠噠噠噠的馬蹄聲漸漸遠去,隱入了更幽深的山林,遁入了月光的更深處。

    沈建基想,他一定是在說,他是從月亮里來的,順著澗水,月亮就是他的家。

    他轉頭看向金月亮,看到了月光下天山延綿不絕的雪線,仿佛又看見了母親的白發。

    葉羽瓊記憶里最美的月光,她自己并沒有看到,而是她想象的。月光不屬于她,屬于兩個為她穿越沙漠打魚的男人。多年來,那一夜的月光出現在她反復的想象里,如她釀了多年卻始終舍不得開啟的一壇美酒。

    嫁給沈建基是一個意外。按福建老家人的話,是被他“騙”的。第一次見他,她不知道他比她大十二歲,不知道他是被迫浪跡天涯的“狗崽子”,更不知道他相濡以沫的前妻和幼兒過世兩年多了,留下稍大點兒的一雙小兒女,遠寄浙江與老母相依為命。這個人前目光坦誠、說話幽默的壯年男子,人后常獨對冷鍋冷灶。一想起往年養蜂歸來前妻迎向他的驚喜的眼眸,她每天清晨坐在竹樓窗前梳妝的樣子,他便會潸然淚下。

    真相大白后,家里人強烈反對。羽瓊的四叔公對羽瓊全家打包票說,看他頭相走相、言行舉止,又愛看書,應是終身可托。

    那一晚,福建老家臨溪的木樓下,羽瓊隔窗看見月光下一個孤單的身影,一直站在對岸的白石古橋上,久久沒有離去。多年后她才知,那一晚,他對著溪水暗暗發誓:若有幸得娶羽瓊,窮死也不能再像前妻那樣讓她受苦了。

    在婚后很長一段時間里,家里還留著前妻和夭兒用過的物品。許是睹物思人,夜深人靜時,她從他肩膀微微的顫動里感覺到他背對著她在抽泣。她將手遞過去,手指觸到了冰涼的淚水。她什么都不說,輕輕摟過他的頭,撫摸著他黑暗中的臉,靜靜等帳篷外的風聲漸漸平息,聽他的呼吸漸漸恢復平靜。

    漸漸地,家里的舊東西一樣一樣都不見了。是她故意丟的。他從來不問,越來越多的笑容回到了他臉上。

    追花逐蜜的日子,她也漸漸習慣,不得不習慣。有時整個帳篷被風沙掀掉,有時挑水要下到深溝里,兩口子一起才抬得動,只能洗臉不能洗澡。刮大風打不上蜜,下雨下雪打不上蜜,蜜少了發愁,蜜多了開心,卻能把人累暈在地上,一整天沒空兒吃飯只能拿蜂蜜兌水加鹽當飯吃。十天半個月下山采購一次蔬菜,只能采些野菜添補。這些她都習以為常。和心愛的人在一起,把難受當享受,便不覺得苦了。

    他就著帳篷里的馬燈讀書時,她和松松頭并著頭,躺在小小的木板床上,床下野花盛開,野草嗞嗞生長。他的書基本是借來的,翻得很爛,蘇聯小說、詩集、赤腳醫生指南、養蜂技術,等等,還有一張舊地圖,他在上面研究各地花開的時間,謀劃一個個春天一年年的征途,聯系供銷社、發電報、寫信。他是整個養蜂隊伍的主心骨,在她眼里,就是千軍萬馬的統帥。

    松松沒有玩具,羽瓊用舊衣服做了一個布娃娃給她玩,又用木頭做了一個小推車給她玩。忙的時候,只能留松松一個人在帳篷里玩,她玩剪刀,玩飛針走線,讓大人們瞠目結舌。松松喝馬奶羊奶長大,頭發和睫毛都是卷曲的,眼睛又黑又大又水靈,大家都親切地叫她“哈薩克”。松松便大喊,我不是哈薩克我不是哈薩克!

    初秋雨雪多了起來,一時晴空萬里,一時烏云漫天,一時大雪紛飛,瞬間又艷陽高照。羽瓊懷孕了,強烈的妊娠反應跟天氣一樣難以捉摸,吃什么吐什么,就想吃魚,吃家鄉的魚。

    “等著,我去給你找魚?!?/p>

    他不知從哪兒借了一輛破自行車出發了。

    沈建基騎著破自行車,穿過一片金黃色的麥田,再穿過一整個沙漠,再穿過和麥田一樣金黃色的胡楊林,去找他的養蜂朋友老趙幫忙。從早晨天剛亮出門,到夕陽西下了,才趕到老趙的家。老趙立刻拉上他就往沙漠深處的海子跑。海子已經結冰了,他們用力鑿開冰層,將網下到了水里。

    黎明時分,月亮漸漸西沉,照見茫茫沙漠中鏡子般雪亮的海子。兩個男人將漁網一把一把撈起來,撈起了無數細碎的月光。

    有!魚!

    多年以后,羽瓊仍然記得那無比漫長的一夜。明知路遠,他不可能當天回來,心里依然忐忑。羽瓊記憶里的老趙好像是蒙古人,也帶了一批人養蜂。第一次見面,好像是在內蒙古,又好像是在博樂,他路過沈建基的帳篷,說,你這個蜜蜂不對。

    羽瓊和丈夫對視一眼,心里一驚。外行人看不出來,這個陌生的同齡人看出來了。蜜蜂一蓬一蓬在帳篷上飛,看起來生氣勃勃,其實是餓了,安靜不下來。天氣不好,蜜打得少,手頭緊,沒錢買糖喂它們,只能以最低標準維持它們的生命。

    他對沈建基說,糖,我給你。

    沈建基又驚又喜,說,那怎么好意思呢!這樣吧,我把余下的蜂膠都給你吧,一點心意……

    老趙沒等他說完,怒了,大聲道,我怎么能拿你的東西呢?幫你就是幫你,不需要感謝。要是這里實在打不上蜜,跟我去那邊的向日葵地吧。

    素昧平生,除了天生的厚道,還有養蜂人之間的惺惺相惜吧。羽瓊生松松的時候,老趙派徒弟送來土雞燉土豆,很久沒有吃過葷腥的羽瓊總算吃了一頓飽飯。老趙他們一年殺一次豬,他讓徒弟隔一陣就送一塊腌肉來,大米不夠,就送饅頭,有一次還送過來半只摔下懸崖的羊羔。羽瓊燉了羊肉湯,蘸著饅頭整整吃了一個星期,松松一定要自己吃,不用喂,吃得滿身都是羊肉湯。

    天亮了,沈建基還未回來。羽瓊腆著肚子爬上山崗,向遠處望過去,無邊無際的金黃色的麥田正在等待收割,整個天地間空無一人。吃中飯時,她想象著他騎著破自行車,自行車后載著魚,一個人穿過沙漠,穿過和麥田一樣金黃色的胡楊林。吃晚飯時,她想象他已來到帳篷外,正一手撩起門簾,一手拖著一袋魚。不,沒有魚也沒關系,只要他平安!

    終于,那個灰頭土臉的人和比之前更加破爛的自行車出現在她眼前,還有一大袋散發著腥味的魚。

    魚不大,卻異常鮮美。多年后,她的舌尖依然會泛起魚的鮮甜,淚眼模糊中會浮現那個遙遠的冰凍的海子上兩張被寒風吹得通紅的臉、滴下的清鼻涕、紅腫的雙手、呼哧呼哧喘出的白氣,在晨光的映照下宛如……宛如他的誓言。他寫的那些詩,她看不懂,卻覺得特別美。

    幾年后,葉羽瓊打開院門,看到夜色中幾張熟悉的年輕的面孔,吃驚地叫出了聲。老趙的幾個徒弟趁著夜色,像他們當年戴著面紗神秘地出現在天山腳下一樣,悄悄站到了東海邊慈溪城沈建基的院子里。他們把其中最小的徒弟留了下來,又趁著夜色匆匆離去。

    小徒弟左手包著紗布,紗布上透出血跡,傷并不嚴重,但他驚恐的眼神始終躲閃不定。吃下一碗羽瓊親手做的海鮮面后,臉上才漸漸泛起紅潤,但目光始終低垂。

    他們跟人打架了,雙方都受了小傷,但對方仗著自家老子,對他們窮追猛打,揚言一定要讓他們坐牢。老趙讓他們跑到寧波來找沈建基,并未交代任何話。

    沈建基說,小孩子打架正常,萬一坐牢了就難有什么好前途了。不要怕,就在我家待著吧。

    他心想,我就不信他們能找來,找來也不怕!

    老趙沒來電話,仿佛遠隔幾千公里,聽得到他心里的話。

    小徒弟這一待就是整整一年。

    來自天南海北的養蜂人之間,雖互不熟悉,但如同蜜蜂之間有著某種天然默契,會互相幫襯。為生存,也為尊嚴。

    有一次,沈建基在江蘇追著紫云英走,疲累極了,在火車上餓了很久沒吃東西,好不容易火車臨時???,一家人趕緊跑到飯館填肚子。太餓了,他便多買了幾罐飯,最后剩了三罐沒動過,當時糧票金貴,就想退。店小二抬眼看看這一幫破衣爛衫、臉上烏漆麻黑的人,搖了搖頭,蹦出兩個字:不退。

    突然,旁邊一桌有人一拍筷子,嚷道:為什么不讓退?是不是看不起我們養蜂人?

    是一群陌生的養蜂人,也在店里吃飯。

    多年后,心臟放了四個支架的老趙,坐在東海邊慈溪城沈建基的院子里,與老友久別重逢把酒言歡。醉意蒙眬里,他聽見了東海潮汐涌動的聲音,聽見沈建基在說,在外面養蜂二十年,流離失所,百轉千回,卻沒有一個兄弟坑我,只有幫我的。

    羽瓊笑了,說,是啊,還有老張、老林、老鄔,對對,還有那個王琦。

    二〇一九年六月,新疆奇臺縣一〇九團農場退休職工王琦將一個蘋果大的鋼球輕輕放在江布拉克草原的“怪坡”上。鋼球慢慢向著高處滾動,而不是向著下坡滾落。他嘿嘿嘿笑起來,露出一口雪白的假牙,難以置信地搖搖頭,對我說,當年我和沈建基養蜂的半截溝,怎么還有個怪坡呢?

    遠處的天山雪線,近處起起伏伏的麥田間兩棵孤零零的大樹,香噴噴的陽光,都和四十年前一模一樣。不一樣的,是多了幾個游客。他記得怪坡正對面,就是特別恐怖的刀條嶺,他們只去那兒放過一季蜂,三天兩頭遭遇電閃雷鳴,打死牛羊,打翻帳篷,再也不敢去了。

    那一年,沈建基四十五歲,他四十四歲。一個難兄,一個難弟。

    一場接著一場大雪,像蠶一樣啃噬著牧場,一寸寸向前推進,雪線一公里一公里向著帳篷和蜂箱逼近。不久后,大雪就會吞沒整座天山,該是撤離的時候了。

    這是沈建基第二次來天山,和王琦一家的帳篷在怪坡上緊挨著,住了一個月,打理蜜蜂、打水、聊天、吃肉、喝酒,都在一起??墒?,連日雨雪,幾乎沒有打到蜜,沈建基連回老家的路費都沒有了。傍晚時分,沈建基催促蜜蜂回巢,回不了巢的蜜蜂會躲在樹葉下過夜,第二天還找不到家,就會凍死。沈建基想,如果回不了家,我們躲在哪里過冬?會不會凍死?

    夜風凜冽,一鉤殘月護佑著山道上緩緩而行的幾輛笨重馬車。一邊是深不見底的懸崖,一邊是黝黑巨大的山影,回頭看時,曾鮮花遍野的草場一片空寂,只有呼朗白的氈房里隱約透著一豆微弱的燈火,在幽暗中越來越遠。

    一〇九團農場糧站倉庫的墻外,多了兩頂帳篷,勉強作為沈建基他們的家。

    十二月的夜,氣溫已低至零下三十幾度,凍入骨髓。蓋了兩層被子,壓上所有的衣服,還是冷。羽瓊撿來磚頭,在外面地灶上燒燙了,用破布包起來塞到被窩里取暖。早晨起來,最下面的墊被總是凍得硬邦邦的。

    老鼠也怕冷,成群結隊鉆進帳篷,鉆到兩層被子中間取暖,把羽瓊嚇得夠嗆。松松正是斷奶的時候,她鬧,老鼠鬧,外面風雪連天。王琦和老婆送舊棉被來,實在看不過去,執意把羽瓊和松松接到家里,和他們一家四口一起擠擠,沈建基和小弟、徒弟仍然住在帳篷里看管蜂箱。

    好在南方的春天快到了。沈建基四處籌錢打算南下,飼喂蜜蜂和長途運輸都要一大筆資金,但人生地不熟,談何容易。王琦也沒打上蜜,他咬咬牙,將所有的積蓄共三百五十塊錢交到了沈建基手里,送他回家。這一別,就是三十年。三十年后,王琦跟著汽配店老板兼詩人沈建基走在杭州灣大橋上,第一次看到了夢想中的大海。

    二〇一九年暮春,天山腳下,微風拂過麥浪,麥浪遞送著一波一波金色的陽光,空氣里飄著干草和干牛羊糞的淡淡氣息。古稀之年依然健碩健談的王琦穿著迷彩服,像個將軍一樣走在村頭,他走到哪里,身前身后都歡呼雀躍著八只小狗。他一年養十二箱蜜蜂、六頭用來繁殖的母牛,還有四十只羊。

    不管是做騎馬的“討口子”,還是坐汽車的“高級討飯者”,我都吃得香飯睡得好覺。他說。

    等空兒了,我要帶老伴去泰國看看大象。他說。

    最后的時刻來臨了。多年以后,沈建基確定,在烏魯木齊火車西站那個寒夜,是他與自己養蜂生涯最后的告別。那一夜,刻在記憶里的,是一刀一刀的冷與痛,是春蠶吐完最后一根絲后的筋疲力盡。

    國家不統一收購蜂蜜了,辛苦打下的蜂蜜一下子降到五毛錢一斤,意味著要倒貼錢買鐵桶裝蜜運輸。羽瓊懷著身孕,唯一的出路是往四川走,或者視情繼續養蜂,或者連蜂蜜蜂箱一起全部賣掉,回浙江老家。

    夜色欠了欠身子

    一半星子散落草地

    一半星子散落水中

    比五月遼遠的是南風

    比風遼遠的是歲月

    疲憊的鷹在天空盤旋

    風來了

    飛,還是不飛

    是和謀生手段告別嗎?不僅僅是,養蜂對于他,是十六歲時的絕處逢生。

    是與朝夕相伴的蜜蜂告別嗎?不僅僅是,還是和百花、和大地山川、和內心深處的星辰大海告別,是和那個在泥淖里摸爬滾打、心從不甘墮入泥淖的真正的自己告別。

    大雪覆蓋了一切,四野冰凌閃爍,漫天星光亦如冰凌,發出冷硬的似乎能刺痛人的光。烏魯木齊火車西站小候車室里的煤爐子上,水壺晝夜噗噗冒著熱氣,鐵軌上,火車皮黝黑巨大的影子,像一頭巨獸一步步向他們逼近?;翌^土臉、表情復雜的養蜂人哆嗦著迎了上去,臉上有啟程的喜悅、離別的傷感和對前途的隱憂。

    寒風如同利刃在空氣中摩擦,發出巨大的嗚嗚聲,刀銼般刮著這些臉,割著裝載蜂箱行李的手,侵入他們的身體,肆意掃蕩一番,掠走所有的熱氣,將寒氣駐扎進他們的骨髓。四肢麻木的人們挪動著笨拙的身體,機械地搬運著,平日兩個小時能裝完的車,恐怕天亮也裝不完了。

    沈建基站在車皮高處,已然受寒的肚子一陣絞痛,像有一個黑洞吸走了所有的力氣。他從兜里倒出一把痢特靈,像炒黃豆般往嘴里一吞,大聲喊道:

    你們分成三撥,你你你去把蜂箱搬到車皮邊,你你你負責往車上扛,你你你上來疊裝,十分鐘輪換一次!來!大家喊起來,一二三!

    一、二、三——一、二、三——

    鐵軌在星空下靜靜泛著幽光,號子被寒風撕碎,沿著鐵軌散向四面八方。

    沈建基想,也許,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裝車了。

    霞光將遠處的雪山和天空慢慢涂成玫瑰色,吻向火車皮上男人們的黑眼圈、眼睫毛上的冰凌、胡子上的霜花。腆著大肚子的羽瓊和松松從車尾的帳篷里探出灰撲撲的腦袋,像兩只剛出洞的鼴鼠。她們看見滿載著蜂箱的高高的火車皮像一只披著白色冰凌的大棕熊,看見幾只白色鳥兒掠過玫瑰色的天空飛往南方,飛往他們萬里之遙的家鄉。

    二〇一九年楊梅成熟時節,東海邊慈溪城的院子里,詩人沈建基給我翻看僅有的幾張當年在新疆的老照片:他和羽瓊的結婚照,羽瓊第一次騎馬,羽瓊的養蜂證。我轉交了王琦帶給他們的紅玉鐲,給他們看王琦氣場強大地走在雪山腳下、八只小狗前呼后擁的照片。羽瓊嘆氣說,唉,他也這么老了。

    那一年,一只蒼鷹看見火車載著沈建基一行離開了烏魯木齊?;疖嚧┻^一個個寒夜,最后抵達重慶火車站。他將所有行頭“一腳踹給了”一位曾在醫藥公司工作的老人,從朝天門碼頭登船,沿長江一路返回故鄉。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東海岸邊春潮涌動,慈溪城里那個爬滿青藤的小院,白發母親正倚門而望,身邊是他一雙多年未見的小兒女。

    次年油菜花開的時節,羽瓊生下了一個未足月的男嬰,取名“昀”,日光的意思。

    ……

    蘇滄桑: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浙江省作家協會散文委員會主任,浙江省散文學會常務副會長。在《新華文摘》《人民文學》《十月》《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報刊發表文學作品四百余萬字,出版散文集《等一碗鄉愁》等多部。獲冰心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琦君散文獎、中國故事獎等文學獎項。多篇散文作品入選全國各類散文選集、散文年選、排行榜、教材讀本,并被應用于中、高考試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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