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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0年第9期|任林舉:虎嘯(節選) ——野生東北虎追蹤與探秘
    來源:《人民文學》2020年第9期 | 任林舉  2020年08月27日07:29

    足跡掩埋了足跡

    落葉掩埋了落葉

    歲月掩埋了歲月

    就在鋼鑄鐵打的光陰表層

    讓我們俯下身來

    傾聽

    那隔山隔水的靈魂

    ——題 記

    小引 不容拒絕的呼喚

    早春的最后一場雪,在通肯山和琿春河谷之間彌漫。

    翻滾起伏的山脊、落光了葉子的樹木、銀灰色的天空和潔白的大地,交織、互融,渾然一體。放眼,這片蒼莽的北方山林,已如它所經歷的歲月一樣幽深。

    億萬年以來,這古老的山系以母親養育兒女的方式,以土地滋生萬物的方式,以江河承載舟船的方式,以大海涵養生命的方式,孕育、收納、包容、埋葬著無數生靈,見證著物種的興衰,維系著周行不殆的秩序,也默認了生與死、取與舍、去與留等殘酷或溫情的法則。

    雪落無聲。

    冬天在以最后的寒冷與白色強調著自己的威嚴和領地,而春天則回以最深刻、最廣闊無邊的沉默。在漫天白色的掩映之下,鮮紅與翠綠正沿著樹木們暗黑的枝干一點點升上來,像無數條看不見的河流,漫過枝,漫過杈,漫過纖細的丫兒,從最末端枝條的表層和芽苞里滲透出來。

    高大的蒙古櫟開始舒展它僵硬了一個冬天的筋骨,在風的推動下加大了搖擺幅度;倔強的“水冬瓜”并不在意人們對自己的命名是否貼切,已然越過了季節的起跑線,爭分奪秒,進入了又一個生長周期的慢跑;金達萊呀金達萊,永遠保持女性的妖嬈,在河邊、在山腰、在峰頂,無處不在地依偎著它們心儀的高大喬木,情思暗寄,春心涌動,冒著早春的寒冷,悄然而堅定地膨脹著自己一天大似一天的花苞。小草們唯一的信仰就是活著,就是在任何殘酷或祥和的環境下盡其所能保全自己。哪里溫暖、安全,它們就把頭擺向哪里;哪里有可供維系生命的養分,它們就把根伸向哪里。好在時節已近,不知不覺間,它們已把翠綠的芽尖探出落葉的縫隙。它們,充當了季節的風向標。

    大地如磐,以厚達六千四百千米的信心與耐力,悄然釋放著自己的熱度和能量,從積雪之下、落葉之下開始,漸漸融化、瓦解和顛覆著冬的圍剿。而谷底的江河與小溪們終于依托大地和即將熾熱起來的陽光,以一顆不死之心勇敢地對抗起無形的桎梏。微小、斷續的碎裂與疼痛,不過是小小的序曲,終有一天,山系中所有冰封的水域都將在一個無聲的號令下集結、奮起,爆發一次響徹山谷的崩裂。水,將還原出水的柔軟與剛強。

    雪,終于在傍晚時分停了下來,宇宙萬物復又變得邊界清晰、氣象澄明。天歸于天,地歸于地,山巒歸于山巒,樹木歸于樹木。流云如沙,又如一面隨風而逝的旌旗,迅即消隱于包容一切的蔚藍之中。

    兩只狍子,距我們站立的不遠處,匆匆跨過山梁,像是急著赴什么集會,在沒有下坡之前,驀然回首,一個有趣的表情,仿佛人類的嫣然一笑。而從我頭頂飛過的三只花尾榛雞,叫聲中卻明顯地蘊涵著興奮和喜悅的情緒……

    我站在高高的山脊上,在眩暈中感受著群山競相奔騰帶來的巨大顛簸,感受著某種秩序一邊瓦解一邊重建所發出的隱約、堅決、沉悶的撞擊之聲,感受著時光如水,在奔流中留在耳畔的呼嘯……遙望前方越來越暗的山谷,揣度著這茫茫無際的叢林、深不見底的幽谷,究竟藏匿了多少關于生命的秘密和關于世界的隱喻?

    突然,一聲雄渾的虎嘯響起——低沉、莊嚴,又無限曠遠,久久在山谷里回蕩,仿佛來自世界邊緣,又仿佛來自時光深處。

    久違啦,這山林中至高無上的聲音!自兩百萬年之前肇始,這聲音就一直如法令、號角,如一面生命的旗幟,代表著山林中的秩序、尊嚴和榮光。在那些逝去的年代里,這聲音引導著山林里的生靈遵循自然法則,也爭斗也和諧,也傷害也成全。

    后來,就有了更多貪婪、不義、殘忍和邪惡的力量打破了山林的均衡,改變了山林原有的規則和秩序。隨著時光的推移和各種力量的博弈,那古老的聲音經歷了由盛而衰、由衰而弱、由弱而絕,以及絕處逢生的戲劇性演化歷程。

    如今,這聲音重返山林,長嘯中包含了復雜的意蘊和無盡的滄桑。它讓我想起腳下這片與它休戚與共的山林和大地。想起了那么漫長的黑暗時光,想起了侵犯、屈辱、流血、死亡、衰敗和沉淪,也想起了不甘、覺醒、憤怒、抗爭以及最終的寬宥、和諧與繁榮。

    那么后來,它們又是如何,又是依憑著什么,向死而生,從危亡、貧弱中振作起來,再現生機并終于走上了復興之路的呢?

    寂靜中,仿佛有一個聲音傳來——

    地上要生出活物來,各從其類;牲畜、昆蟲、野獸,各從其類……

    緊接著,似乎又有一個聲音傳來——

    要保護自然生態系統的原真性和完整性,給子孫后代留下一些自然遺產……

    最后,仍然是那一聲深遠的虎嘯,久久回蕩在我的耳畔和心間。我終于明白,它是另一種形式的語言、回答或宣告。

    這聲音一起,便群山、萬木肅然。殘留在枝頭的雪,因其震撼蕭蕭而落;林中覓食或歸巢的鳥兒們停止了歡快的歌唱,靜靜地仰望著天空;所有奔跑或行走的生靈紛紛停下腳步和進行之中的咀嚼,豎起頸項,側耳傾聽。

    此前,我還一直在內心懷疑自己,為什么要不辭辛苦地在這片荒涼的莽林中行走,我到底在追逐什么或尋找什么?我能否給自己的行動或行為找到一個合理的理由和解釋?

    現在,我似乎聽到了一聲不容拒絕的呼喚。

    我要循著這聲音,從錫藿特山脈西麓到琿春河谷,走遍這片莽原的每一個皺褶、每一條經過的道路與河流、每一個能夠遇到的村莊,直至走入大山深處和歲月的深處,去探尋這森林中的王者,通過它們留在大地、山林、時光中的身影和梅花般點點足跡,竭盡全力,探尋出清晰可見或難以分辨的生命之道、自然之道、興衰與共的和諧之道。

    第一章 歸來

    山稱雪帶山。清晨八點鐘的山口,一半被太陽照亮,一半仍然埋在右側那座大山的陰影之中??晒┈F代化交通工具行走的路,只能到此為止。

    我們決定棄車,徒步前行。就在下車的一瞬,暗影中一棵高大的核桃樹上,有兩只我分不清類別的鵟,騰空而起,在空中稍微打了一個盤旋之后,降落在兩百米之外的另一棵樹上。這山中難得一見的猛禽,一般情況下都是獨往獨來,很少結伴或成群。那些成雙結對或成幫結伙的行為,似乎只是鴛鴦或野鴨們的事情。在這片很講究規矩的山林,這些從來都拒絕合作和被馴服的鳥類為什么會一反常態?莫非它們有特殊的使命在身,正擔負著守護山口的哨兵職責?我們追蹤的目光,還沒有來得及隨著它們收攏的翅膀在枝頭“立足”,它們又展翅飛上了天空,與另一個方向飛來的三只鵟并作一處,奮力飛遠,隱沒于大山深處。

    如果時間倒推至二十世紀初或再向前,毫無疑問,這片大山的真正主宰就是慣常被人們稱作“山林之王”的東北虎。在東北這片土地上,北起黑龍江北部的小興安嶺,南至長白山余脈遼寧省境內的千山山脈,廣大區域之內,只要有山有林,都是東北虎的家園。特別是位于吉林省境內的長白山山脈,更是它們生活的核心區域。

    那時,全世界共有多少只虎,眼前這片山林里又有多少只虎,由于還沒有科學的調查手段,也沒有誰刻意去做這樣的調查和統計,并沒有一個準確的數字。但有專家根據當時的獵殺記錄和其他零星信息判斷,全世界至少還有超過十萬只老虎。這些虎大部分棲息在亞洲區域,而中國是當年老虎的主要棲息地之一。境內不僅有東北虎,還有華南虎、孟加拉虎和新疆虎。華南虎,當時不僅分布在華南,還包括華東、華中、西南的廣闊地區以及陜南、隴東、豫西和晉南等個別地區;孟加拉虎則主要分布在西雙版納的勐臘、打洛、勐遮、西盟、普洱等地。

    相對而言,東北虎還是幸運的。它們主要分布在中國的東北和俄羅斯的遠東,這是一個跨越國境的廣大區域。由于這一地區在歷史上一向人煙稀少,屬于“蠻荒”之地,少數以狩獵為生的邊民又有崇虎和敬虎的習俗,所以,盡管老虎也會偶被冒犯,但總體上仍然能夠保持相對良好的生存環境和雄厚的種群基礎。

    至十九世紀末,全世界東北虎的總數約有兩千至三千只,而中國境內就有約一千二百至兩千四百只,并且多數都集中在長白山脈。冷兵器時代的人與野生動物之間的較量,仍處于游戲級別,“殺”的速度明顯落后于“生”的速度,所以老虎種群并沒有因為人類的傷害而崩潰。

    那個時期,是東北虎生存史上一個短暫的黃金期。在老虎的領地之內,可食的野生動物豐富,“子民”眾多,根本沒有饑餓之虞,它們完全可以在這片山林里安然地繁衍生息,堂堂正正稱王。

    在我們一行人中,琿春自然保護區管理局科研中心主任郎建民是一個專門從事東北虎保護的“動?!睂<?。十八年的山林工作經驗,讓他對東北虎的歷史、習性、生存狀態有了全面了解和把握。

    郎建民不但長得濃眉大眼、虎頭虎腦,就連他的行走姿態也異于常人,很像一只在尋找食物的老虎,走走,停停,嗅嗅,百分之九十的時間,要讓目光在地面上搜尋。不同的是,虎把主要心思用于尋找其他獵物,他則把主要心思用于尋找虎的蹤跡。多年的職業習慣,使他像一個死心眼兒的尋寶人一樣,時刻低著頭走路,時刻在搜尋著什么,唯恐遺漏一點點有價值的細節。有時,就是去省城開會走在大街上,他也會習慣性地低著頭走路,目光緊盯路面。直到有人開他的玩笑,告訴他大街上沒有任何動物走過,他才不好意思地抬起頭說:“剛剛有人和狗走過去呀!”

    在一片落葉的塌陷處,郎建民俯下身,趴在地上嗅了又嗅,然后告訴我們:“這里是老虎的趴臥處?!睋山衽袛?,這只虎離開這里的時間不超過一天。意外的發現,讓他情緒一下子高漲起來,又來了“虎勁”,一改進山后的專注和沉默,興致勃勃地談起了虎的歷史和淵源。

    我一邊靜靜地傾聽,一邊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幅橫跨歲月的老虎生存版圖——

    大約兩百萬年前,在今天的中國中部和南部地區,特別是長江和黃河這兩河流域之間,出現了地球上第一批老虎。從這里,它們開始繁衍、遷徙,遠走土耳其、西伯利亞、印度半島,甚至印度尼西亞群島,最后形成了八個亞種:里?;?、孟加拉虎、印支虎、東北虎、華南虎、爪哇虎、蘇門答臘虎以及巴厘虎。也就是說,地球上的虎,只有唯一的一個本源,那就是中國。時至一百年前,世界上老虎的種群還十分興旺,可僅僅是一百多年之后,一個生存了兩百萬年的物種竟被摧殘得支離破碎、奄奄一息。

    這世界,到底發生了什么了事情?

    是的,這世界發生了很多的事情,但最大的事情就是人類的崛起。隨著社會生產力水平和征服自然的能力大幅提升,倏忽之間,人類就躍到了眾生的頭頂,隨心所欲,所向披靡。雖然沒有利爪,卻擁有比利爪尖銳百倍的刀槍和火器;雖然沒有巨大的體能,卻可以借助機器和武器的力量把一切動物“撕”成碎片;雖然身體仍不堪一擊,卻可以借助鋼鐵的盔甲或“外殼”把自己嚴嚴地包裹起來……于是,一個比任何動物都更加脆弱,卻比任何動物都更加強大、兇險的“新物種”,借助外力和武裝脫穎而出。這就是高度現代化的人類。

    十九世紀中期。

    那是世界上所有老虎厄運和衰微的起點。

    從那個時期開始,人類的工業化意識和商業意識開始大幅覺醒,高效率、大殺傷力的火器進入快速研制和大量生產階段。人們不僅將這些火器廣泛應用于同類間的殺戮、爭斗和戰爭之中,同時,也受利益的誘惑和驅使,廣泛應用于獵殺各種野生動物。

    越來越多擁有槍支的人群,把越來越多的槍口對準了森林。其中直接對準老虎的槍口,自然對老虎造成直接的殺戮,還有一些槍口對準老虎之外的其他動物,奪去了老虎口中的食物,對老虎也構成間接的殺戮。

    除此之外,威力和“殺傷力”更加巨大的是急速膨脹的人群、城鎮和村莊以及以驚人的擴展速度吃掉森林的農田和各種經濟林。這些因素不但以不容商量的態度擠占了老虎的棲息地,使老虎無處藏身,而且也無情地斷絕了老虎的食源,逼迫它們不是來與人類奪食,自尋死路,就是忍饑挨餓,在消瘦、虛弱中結束生命。

    世界上最先消失的虎,應該是新疆虎。據文獻記載,新疆虎主要棲息于塔里木河流域,由庫爾勒沿著孔雀河東至羅布泊一帶。但由于新疆虎滅絕的時間較早,這一地區的虎究竟是原產于新疆本地還是從高加索地區遷徙而來的過路虎,至今學界尚無定論。其中,有一種推論比較可信,認為新疆虎就是里?;⒌谋咀逑茸??;闹袊蛩奶帞U散時,其中向西的一支,一部分留在了新疆地區,一部分通過新疆抵達伊朗北部和高加索南部,至土耳其。這就是已經滅絕的里?;?,實際上它們本是一個族群,并不是另一個分支或亞種。只可惜,這是一個早夭的分支。

    想當年,塔里木河流域水草豐茂,綠洲林立,下游的羅布荒原在兩千多年前還是水鄉澤國,境內曾有一個面積為數千平方千米的內陸湖,史稱蒲昌?;蛄_布淖爾,近代稱羅布泊。位于羅布泊西岸的樓蘭王國曾是“水大波深”的澤國,世居羅布泊的羅布人則“皆水居打魚自活”。當時的樓蘭王國有一千五百七十戶人家,共一萬四千一百口人,生態環境極佳。

    直至一八七六年,俄國人普爾熱瓦爾斯基來到渭干河與塔里木河交匯處以東考察時,馬匹還被密林中的虎嘯嚇得脫了韁。他在《走向羅布泊》一書中寫道:“北疆的老虎較少,而南疆的老虎則比北疆多得多,大片的原始森林為老虎提供了安全、隱蔽的場所。溫暖的氣候,遍地的野豬以及牧民放養的牲畜為老虎提供了豐富食物……那里的老虎像伏爾加河的狼一樣多……老虎最多的地方在塔里木盆地的塔里木河、羅布泊、和田河、葉爾羌河、喀什噶爾河流域……”

    但由于塔里木河兩岸人口激增,水的需求加劇,人們不斷修建各種水渠用于農業灌溉,從塔里木河無節制地取水,造成土地大面積缺水,植被大面積死亡。于是,野生動物數量銳減,老虎因為獵物銳減,失去了基本的生存條件,加之人們的肆意捕殺,僅僅過了大約半個世紀,新疆虎就走向了末路。

    一九一六年,另一位著名探險家瑞典人斯文·赫定來到新疆。在遍游了西北大漠之后,用十分惋惜的筆觸記錄了新疆虎的歸宿:“最后一只年邁的新疆虎慢慢吞吞地沿著日漸干涸的塔里木河,向上游走去,從此不見蹤影?!?/p>

    接下來就是世界上種群最為巨大的華南虎,也就是我們在各種文學作品中見到的“大蟲”或“吊睛白額大蟲”。由于當時中國的工業文明不夠發達,對野生動物的殺傷能力尚不足,所以,活躍于中原大地上的華南虎厄運來得也稍晚一些。

    華南虎多的時候,具體有多少,一直沒有準確的數字,模糊描述,大約可以使用“無計其數”。直到一九五六年,中國皮毛市場的不完全統計數字還顯示,全年全國共收購虎皮一千七百五十張。由此可以推測,當時還有數量相當巨大的華南虎生活在山林。但從此,全國開始對華南虎展開了大規模捕殺。這一時期,江西、四川、陜西、湖北、湖南、安徽、廣東、貴州、河南等各個省份每年都有幾十只甚至近兩百只的捕殺記錄。僅僅十多年時間,國境內華南虎的生存曲線便從一個數以萬計的峰值衰減到幾乎貼近零軸。

    如今,再打開華南虎的生存細目,很多省份的名字之下幾乎都有一條標注:“地區性滅絕”。

    命運的烏云飄到東北虎頭上的確切時間是一九〇一年。

    隨著“中東鐵路”的正式通車,大批俄國軍官和獵手來到中國,紛紛把他們手中急于派上用場的貝爾登步槍對準了那些可以使他們名利雙收的珍稀動物。

    在同一時期的其他國家,一些爭強好勝的“紳士們”為了炫耀自己的威猛和勇敢,也在四處出擊,獵虎、獵豹、獵熊。

    一八八七年一只老虎在伊拉克的摩蘇爾附近被射殺,這是在伊拉克有記載的唯一一只老虎;一九〇六年巴基斯坦最后一只老虎被射殺;一九三七年最后一只巴厘虎在巴厘島西部的森林里被獵殺,宣告巴厘虎絕跡;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朝鮮最后一只老虎死亡;一九七〇年土耳其最后一只老虎死于獵槍,里?;拇私^種;一九八〇年最后一只爪哇虎在雅加達的動物園去世……

    據有關部門的統計,至二〇一八年底,全球野生虎的數量僅剩三千九百只左右。其中印度約有兩千九百七十只野生孟加拉虎,擁有世界上最大的老虎種群;中國東北和俄羅斯遠東共有五百只左右野生東北虎;其余的野生虎零星分布于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泰國、越南等國家和地區;而我國境內各亞種的野生虎加在一起也不足五十只。

    一九七五年,有關部門做了一項調查,結果顯示,吉林境內尚有東北虎數四十八只。由于仍沒有采取保護措施,至一九八四年,輝發河流域、鴨綠江上游集安縣境內已不再有老虎的蹤跡,長白山的主峰區也很難見到東北虎的蹤影。一九九八年,那次調查確定東北虎的數量為七至九只,主要分布在琿春、汪清和蛟河一帶。

    由此可見,當時中國境內的老虎種群正在以雪崩之勢急劇坍塌……

    冗長的講述,很顯然已經干擾了郎建民的正常工作。當我感覺興趣正濃時,他卻突然停止了對老虎歷史的回顧?;剡^頭,望著我們身后一棵傾斜的黑樺樹,愣了一會兒神,感覺他的大腦正在飛速旋轉或正在做著某種判斷。

    是我們在聊天和行走的過程中,不自覺地錯過了什么嗎?少頃,他一個人走了回去。他抱著那棵碗口粗的樹,嗅了又嗅,并圍繞大樹進行了一番仔細查看。最后,從樹干上摘取了一些微小的東西。那是些什么呢?我們一時無法判斷,只能站在原地等他走過來。等他過來時,我仍然沒有看清他手里拿著什么。

    他看出我的疑惑,將緊緊捏在一起的手指沖著陽光舉起來:“你看,這是老虎留在樹上的毛?!?/p>

    果然,一小撮金黃色的絨毛,像陽光一樣在郎建民的兩指之間散發出暖色的光芒。隨即,郎建民要去我的日記本,翻開,將虎毛夾在其間,笑著對我說:“這幾根虎毛送你做個紀念吧。你可要知道,能趕上我們這個時代是很幸運的。我們這片山上還有野生虎存在,并時不時讓我們發現一些珍貴的痕跡。我之前的幾茬動物保護人員,工作十幾年,連根毛都沒有看見過!”

    我猜,他一定是在說虎毛的時候,特意省略了“虎”字,便忍不住內心的啞然失笑。沒想到一個野外動保工作者,不但如此淵博、如此熱愛自己的事業,而且,還沒有把自己搞成一個老怪物,竟然會如此幽默。

    轉過黑熊嶺,再向前,地形突然變得復雜起來。郎建民走在隊伍最前端,特意回過身來叮囑大家一定不要掉隊。根據他以往的經驗,這種復雜的地形十分有利于大動物們隱藏、捕獵或休息。如果時間在二十世紀中期,這樣的地帶連最有經驗的獵人都不敢輕易進入。一般情況,人類只要保持三五成群,不擅自“拆幫”,動物們會主動避讓的。特別是虎、豹這類貓科動物,生性十分謹慎,絕不會貿然襲擊人群。為了保證安全,我們誰也不敢掉隊。

    從早晨到現在,我們一行人已經跋涉近三個小時。除了郎建民,其余的人都露出了疲倦之態,有的大汗淋漓,有的扶腰喘息。我也感覺到腰部有些許的脹痛,稍稍下彎,便感覺到劇烈的疼痛。平時不經常運動的老李已經快支持不住了,只見他臉色發暗,手捂胸口,停在隊伍的后邊垂著頭不停喘氣。見此情景,大家決定扶著老李,快速轉移到一個地勢稍高一些的寬敞處,暫時停下來,歇一歇,恢復一下體力。

    在一塊平整的大石邊,我們席地而坐。郎建民用手一指我們右前方的一叢山石,說了一聲“你們看”,大家都以為發生了什么情況,立即把目光集中到那個方向。郎建民用詫異的眼光看了看我們,顯然并沒料到此時我們的內心會如此緊張。他笑了一下,調整了一下表情,接著說:“你們看,前邊那堆亂石就是著名的‘老虎砬子’,它之所以叫這樣一個名字,就是因為從前這里經常有老虎出沒……”

    雖然老虎正常的活動范圍都在兩百至八百平方千米或更大,且各有領地,很少交叉,但在食物比較豐富的地域,老虎的領地會顯著縮小,偶爾也會出現領地交叉的現象。

    郎建民曾聽山里的老人們講,這一帶從前總是“鬧”老虎,并且絕對不止一兩只。遠處的村莊,時常能聽到這邊的山谷里傳出虎嘯。說到這里,郎建民深深地發出感慨:“這老虎,不愧是百獸之王,真霸氣呀!只要一聲吼叫,其他動物全都不會出聲啦!”

    “可惜呀!”郎建民的表情突然轉暗,“這么高貴、神圣的生靈,差一點兒被人類徹底消滅。到一九九八年,在東北這片唯一有虎的山林里,僅剩下東北虎七至九只、東北豹三至五只。要不是國家及時采取措施,二〇一七年成立了東北虎豹國家公園,恐怕虎豹現在都已經成為一個傳說了!虎豹公園建立后,動物保護力量進一步加強。干我們這一行的人比以前增加了一倍以上?,F在算算,我們這一大伙子人,差不多平均二十個人為一只虎服務。年年防盜防獵,月月巡山清套,手把手摁,好歹讓東北虎的種群在我們這片山林里擴大到了三十七只左右,東北豹擴大到四十八只。太難啦!”

    望一望四周的空山,我們都沒有說什么。是的,東北虎豹種群能從極度衰弱狀態轉而復原,達到今天官方公布的規模,已經差不多是個奇跡了。

    隊伍繼續向前,為了獲得更多的生態信息,我緊跟在郎建民的身后,以便隨時向他請教。當我們行至兩道山梁間的過渡帶時,眼前出現了一條光滑平展的林間小路。在這無人的山野,是誰反復地走來走去踩出一條這樣的小路呢?郎建民告訴我,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獸道”,是山中的那些動物,包括虎、豹、熊、狍子、鹿、獾、兔、豹貓等在每天的不同時段,從這個共用的通道上走過所留下的痕跡。這樣的“獸道”,既是小動物們覓食和交往的必由之路,也是虎豹等大型動物捕獵的最佳路線。

    郎建民在一棵傾斜的黃檗樹對面停了下來,那里有一臺遠紅外攝錄儀綁在樹上。按規制,這種攝錄裝置要在野生動物可能經過的路線兩邊成對設置,一個負責攝錄,一個負責拍照。郎建民打開了攝錄儀,一邊倒片子查看,一邊不由自主地變化著表情。我們禁不住誘惑,也湊過去一起觀看。

    真是很奇妙的感覺!平時怎么也想象不出來,就在這看似空無一物的山中,竟然有那么豐富的內容,發生過那么多的事情。存儲器的畫面中,一會兒出現幾只黃鼬,一會兒出現一只狍子,一會兒出現幾只野豬,一會兒出現一頭黑熊,一會兒又出現兩只梅花鹿……攝錄儀的時間顯示,這些畫面,大多都是拍攝于清晨、黃昏和夜晚。有光的時候,動物們的毛色、花紋鮮艷、清晰;而在黑暗中,動物們大約只有一個比較清晰的輪廓和姿態,卻都閃著兩只像小電燈一樣亮晶晶的眼睛。

    終于,有一個我們一直期待的大動物出現。

    “老虎!”郎建民馬上把畫面定格在那里,眼里閃動著興奮的光芒。他拿著攝錄儀,繞著圈兒展示給大家看了一回之后,突然停下來,像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似的,把手里這個攝錄儀交給了身邊的同伴,跑到對面那棵樹下,取下并迅速打開了另一個視頻記錄儀。我們幾個人不約而同地屏住呼吸,目光聚集在一個小小的畫面上——

    那是一個明媚的清晨,或一個美麗的黃昏,一枚枚金色的落葉均勻鋪展在林間,有風吹過,陽光隨著落葉微微抖動,一晃一晃的,宛若一地閃亮的金幣。天空透過樹木的空隙,投射一片純凈的蔚藍。仿佛有沙沙聲從畫面外很有節奏地傳來,不知是畫面里的大地還是郎建民的手,在微微震動。緊接著,有一只粗壯的虎腿插入畫面,然后是那個威風凜凜的虎頭,獨有的“王”字斑紋從側前方隱約可見。其實,不用通過那個權威的標記,也沒有人不確認它的身份。僅從它無喜、無憂也無怒的神情,就能推測出它內心的無畏、無懼和高傲。

    當它的身姿和斑紋完全呈現于畫面的時候,我們看到了它“黃質而黑章”的全貌。特別是那條長尾,雖然隨身體的曲線上翹為一段彎曲的弧線,卻在相對靜止中保留了足夠的動感,看起來果然像一條鋼鞭或一節哨棒,會隨時揮動起來砸向敵手。眼前的一切不由得讓我發出由衷的贊嘆。不知道造物主把一個生靈造得如此漂亮和完美意在如何。

    整個視頻時長不過九秒,只是記錄了這只老虎的七步行走和一次回首,但它從容的步伐、沉穩的姿態和俯瞰一切的威儀,卻令人難以忘懷。它四腳優雅而穩健的起落,透出不容置疑的堅毅與自信,仿佛它不是從山林中走來,而是從眾神的宮殿中走來。特別是那意味深長的回首一望,更是儀態萬方,令人遐想,沒有人能揣度得出,那是在回望遙遠的歷史,還是警惕暗藏在身后看不見的危機,抑或是,特意向這些年為了迎接它回歸家園付出心血的人們致意。

    不論如何,這歷經磨難終于歸來的王者,此時就在我們眼前!

    第二章 家域

    一只斑斕大虎,從一簇濃密的灌木背后轉出,跨過淺淺的溝坎,躍上平坦的林間小徑。今天,它似乎并不急于趕路,也不想追逐剛剛過去的幾只野豬,至于慌張中驚飛的那兩只山雞,它連看都沒有興致看上一眼。它就那么不緊不慢地搖動著一身火苗似的花紋,穿過斑駁的樹影,將眩暈甩給背景上勻速退去的天空。

    在一棵傾斜的黑樺樹下,它停下了腳步,遲疑了大約一秒鐘,突然直立起身體,兩只前爪高高舉過頭頂,用力一抓,順勢以頭蹭了一下樹。像一種儀式,并沒有過多停留。雙腿落地的同時,調轉身軀,將鋼鞭一樣的尾揮向空中。稍停,又有一注液體從身后疾速射出,如透明的子彈,準準地擊中身后的樹干。當這一連貫的動作完成之后,它低下頭,在快要抵近地面時,似無意,又似刻意,一聲低吼——

    我已經記不清自己這是進山的第幾天了。在森林里行走,似乎時間也變得和森林一樣,完全失去了慣常的邊界,渾然成片。日子和日子之間,只是一整塊時間的黑白相間,如明暗交錯的樹影,如高低起伏的山巒,銜接得天衣無縫。對此,要想找一個最合適的表述方式,那就只有“這段時間”幾個字。

    這段時間,我不是在山林里行走追尋著老虎的蹤跡,就是昏天暗地抓緊一切時間看與老虎有關的影像和資料。有時甚至恍惚,分不清行走和靜止、影像和實景、文字和影像間的界限。

    由于東北虎數量稀少,且行蹤隱秘,野外調查和研究非常困難。有一些動保工作者在山林里輾轉了二三十年,連老虎的影子都沒看到過。為了更好地觀察和體會這些神秘的大貓,我琢磨出一個自認為效果很好的方法——先翻看用現代科技手段捕捉到的影像,再到實際的拍攝地點去“復位”,靠想象進行“情景再現”,像公安干警偵破案件一樣。不同的是,我不但捕捉到了“案主”留在現場的痕跡,而且還能知道它具體的身形和長相,在哪個位置上做了什么動作、發出過什么聲音,甚至神態、情緒。

    從大荒溝二十九號攝錄儀中倒出的一段視頻,深深地吸引著我。對我來說,簡直是妙趣橫生,但我當時還不能理解視頻中那只老虎究竟在做什么。

    當有著豐富經驗的動保專家老薛對我說出“家域”這個詞時,我立即就明白了那只老虎一系列動作的含義。對于一個動物保護人員,這當然是一個極其簡單的常識,ABC級別。即便是一個普通人,如果想象力不差,“家域”這個詞也應該不難理解,大約也就是可以叫作“家”的那個區域或領域。對于很多人來說,這確實是一個陌生的概念,即便懂得了字面含義,也未必知道它真正的分量。

    為了讓我深刻理解“家域”這個詞對東北虎的重要,老薛給我打了一個比方。

    他問我:“你知道幾十公里外邊境線上那些端著槍走來走去的軍人在干什么嗎?”

    我說:“知道,是在站崗巡邏嘛!嚴肅一點兒說,是在保家衛國!”

    老薛笑一笑說,對,就是那個意思。老虎每天都要花費很大一部分精力維護它的疆界,巡查、掛爪、噴尿……通過各種方式在領地的邊界上留下自己的氣味和標識。那個直立抱樹的動作,術語叫“掛爪”,正是老虎在鄭重其事地標記、維護自己的“家域”。

    超強的“家域”意識,或叫領地意識、領土意識,是老虎性格、行為中最重要的特征。不論實際的虎,還是神話中的“虎”,這一特征都可以作為一種顯著標識,與其他物類區分開來。

    傳說中的西王母即為白虎之神?!稄V博物志》載,黃帝與蚩尤九戰而不勝,正當此時,這位號稱“金臺圣母”的天神及時出手相助,按照自己的意愿,幫助華夏始祖黃帝戰勝蚩尤并建立起自己永久的領土:九州之國——

    乃命一婦人,人首鳥身,謂帝曰:“我九天玄女也?!笔诘垡匀傥逡怅庩栔?,太乙遁甲六壬步斗之術,陰符之機,靈寶五符五勝之文。遂克蚩尤于中冀。又數年,王母遣使白虎之神乘白鹿集于帝廷,授以地圖……

    從這個傳說中可以看出,人類最初的領土意識正是啟蒙于這位天神。而虎神助人,并不僅僅助于征戰,而是要通過征戰助人建立起穩定的疆土和國家,以使征戰之后不要再繼續征戰。上天有好生之德,悲憫才是神的意志和情懷。當黃帝統一各部之后,西王母又派人“授以地圖”,就是要他擇吉地建立起穩固的疆域,“以土德王”,安居樂業,只有這樣才能免于生靈涂炭和民不聊生。

    至于神話之外真實的老虎,更是這樣,一生中似乎沒有一刻會忘記或忽視自己的“家域”。毫不夸張地說,老虎的一生,除了捕獵和休息,基本只做一件事,那就是維護自己的“家域”。

    “家域”是老虎的家,也是老虎的國,只有在自己的“家域”里捕獵和進食才是安全的,才不會被別的動物偷、搶,才不會被襲擊,所以這確實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一般情況,老虎捕到野豬、狍子、鹿等獵物后,會在自己的“家域”里連續吃上幾天,直到把動物徹底吃完,只剩下少數幾塊骨頭。吃飽之后,它會找一個安全舒適的地方好好睡上一大覺。再起身,便開始沿著一個相對固定的路線巡視或巡查自己的“家域”。

    它們會邊走邊在領地內一些特殊的地點、特殊的樹木上做做標記。在一些有特點的地方刨上幾爪,刨出一個坑,外加一堆土,這相當于立下一個界碑。隔一定的距離,它們會停下來,趴臥一會兒或在樹木上“噴尿”,留下自己的體味,這就能提醒有意或無意越過邊界的其他動物,這是某某虎的領地。在一些或粗大或傾斜或顏色特殊的樹木上“掛爪”,狠狠地撓兩下,留下明顯的痕跡,這相當于刻下了“邊境重地,請止步”的文字……

    動物們是自然界的精靈,無論種類、大小,都有特殊的本領。它們不用去醫院或專門機構做什么鑒定和實驗,一聞地上或樹上的氣味,就知道這是誰留下的標記,以及留下氣味的主體是否健康、是否強壯。這些氣味,就是它們用以指導自己行動、行為的信息或情報。

    如果遇到不識趣或別有用心的入侵者,不管來者是無賴型的還是強盜型的,老虎都不會有半點兒含糊,會堅決采取果斷措施予以驅逐,輕則怒吼震懾,重則出手拼殺。要么你給我滾蛋,要么我認輸走人?;⑿匀犴g而又剛烈,遇到這樣的情況,一定要決出一個結果,勝留敗走,甚至你死我活。

    老薛對東北虎性情和生存習慣十分熟悉,對琿春一帶的山林、村莊、過去的獵人和動物分布情況也十分了解。之所以能夠如此,完全得益于他早年的生活經歷。從少年起,他就隨父輩們行走山林,趕山,挖參,打獵……后來又長期從事動保工作。只要一進入山林,不管有幾個人,老薛都是理所當然的向導和主心骨,凡事都要聽老薛的建議或指揮,不明白的或吃不準的事情也都要問他。

    北方的十二月,正是白晝最短的時節,我們從山上往下走時,已經是下午三點多鐘。老薛說,天黑之前,無論如何也趕不到鎮里了,只能就近到英安鎮荒山村去過夜。那個村里有一個過去的老獵人,叫王貴發,現在是一個民間“愛虎小分隊”的主要成員,每年做一些“清套”、護林和監視偷獵的工作,與管理局的人關系熟絡、相處融洽。正好,我們可以利用晚上的時間聽老王講一講山林里的故事。

    我們趕到荒山村老王的家里時,天已經黑透。最先和我們“搭話”的,是老王家那條個頭不大的土狗。狗小聲高,激烈的聲調里蘊藏著幾分興奮、幾分緊張。我當時想,這是遇到了人,如果老虎來了,它一定會嚇得啞口無言,一頭鉆進狗窩里。

    可能老薛事先給老王打過手機,等老王把我們迎進屋子的時候,一桌簡單的飯菜已經備好。老王近些年日子過得不錯,自己養了一百箱蜜蜂,每年會有幾萬元的固定收入。房屋庭院收拾得也還算體面,三間瓦房只有他和老伴兒兩人居住,子女們都已經分家另過。閑下來的一間空房,就是我們一行四人的“客舍”。

    山里人家,在一些領域里仍然還是靠山吃山,老王家用于燒飯、取暖的柴火還是從山上拖回來的倒木。只要往灶里塞進一抱劈柴柈子,點著,半個小時之后,火炕就會燒得滾燙。屋子是稍微涼了一些,我們吃過晚餐后,可以一邊聊天一邊等著它慢慢熱起來。

    老王果然是一個故事簍子,知道很多天南地北的事情,尤其是山上那些和野生動物有關的事情,他更是如數家珍,似乎沒有什么他不知道。老王說,最優秀的獵人一定熟悉各種動物的習性和生活規律,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嘛。

    老輩人常講,在山林里,力量匹敵、能夠相互競爭的就是人、虎和熊。如果一只虎占據了某一谷地,人和熊就不可以再來這里打擾它。如果有人誤闖了它的領地,來到這個地方宿營,那虎就會咬死他的馬,或到他的帳幕附近嚇唬婦女、小孩,但很少傷人。如果這個人遷往附近另一谷地,虎就不再襲擾他的家庭和馬匹。屬于熊的領地,很容易從它的窟穴周圍樹木上的特殊記號識別出來。熊在離窟穴一定距離的樹木上輕輕咬出記號,人若來到它的領地,它也同樣會像虎一樣進行恐嚇和驅逐。

    虎性孤獨,每一只老虎都有它自己獨立的領地,領地一旦建立,就不允許任何競爭對手入侵。一般地說,人類一向很聰明,懂得審時度勢,懂得回避。以山林為家的人們,如果沒有特殊情況,不會與那些大型動物發生正面沖突。而虎和熊,卻時常會狹路相逢,爭奪同一地方,但也不會蠻干,它們自有一套規矩和辦法,用以規避不必要的沖突、消耗。熊會在樹木盡可能高的地方咬出一個特殊記號。如果虎能夠用爪子夠得著熊在樹上留下的記號,并在這記號上方留下自己的爪印,就算戰勝了熊。熊看到這個位置更高的記號,認識到了對手的厲害,就會選擇馬上離開。

    如果不想放棄自己的地盤,還想留下來,第二年春天,熊就會回來再留下一個印記。在同樣的情況下,虎也照樣行事。如果虎又在熊咬出痕記的地方,留下一個位置更高的記號,那么這個問題的解決就要延期到來年。這種結果,就是雙方互不服輸,互不相讓。

    第三年,大約在同一天,兩個對手會出現在同一地點,見了面雙方就會展開一場兇殺惡戰。搏殺時,如果虎在第一次進攻中取勝,撲倒對方,虎就能戰勝敵手,把熊咬死。如果一擊不成,熊就能慢慢地顯出耐力和優勢,戰勝虎,甚至把虎殺死。經過這場決戰,“領土”要求的問題,便獲得了最終的解決。

    自上古以來,很多部族的先民們都認為自己是虎的傳人,所以常以虎作為部族或氏族圖騰。于是,人的行為和虎的行為、人的命運和虎的命運,在很早以前就通過想象、類比、崇拜等精神渠道糾纏在一起,難解難分。

    先秦時,四川盆地東部有古巴國,那里的先民們認定自己身上流著白虎的血。這是一個由五氏族部落聯合形成的大型部落集團,五姓包括:巴氏、樊氏、日覃氏、相氏、鄭氏,皆出于佷山。其山有赤黑二穴,巴氏之子生于赤穴,四姓之子皆生于黑穴,沒有君長,俱事鬼神。于是幾姓人約在一起,以擲劍之技推選首領,結果只有巴氏子務相擊中目標,眾人嘆服。接下來,又比試駕船本領,約以能浮者為君,結果又只有務相堅持到了最后。因此,眾姓共立務相為廩君。為擴大領土,務相率眾乘土船向上,從夷水至鹽陽。鹽水有神女鐘情于廩君,對他說:“此地廣大,魚鹽所出,愿留共居?!钡珡[君志不在美色,而在疆土,無論鹽水女神如何挽留,廩君執意不從。

    鹽水女神為留住廩君,就使了一個女人的小伎倆,一邊誘惑一邊阻擋。晚上陪廩君共度春宵,早晨化作小蟲集結無數同伴飛上天空,以身體蔽掩日光,致使“天地晦冥”,讓廩君找不到前行的道路。沒什么能讓廩君改變自己的志向,情急之下,他想出一個絕情的狠招兒,趁夜晚與鹽神幽會之機,悄悄把自己的頭發系在鹽水女神的身上。第二天,當鹽水女神再次化作小蟲,阻擋去路,廩君就彎弓搭箭,瞄準那只系了青絲的小蟲,一箭將其射殺。立時,蟲云消散,天開日朗。故事的結尾就是廩君“君于夷城,四姓皆臣之”。

    從情感上,廩君真的忍心親手殺死于己有恩且相愛的女神嗎?肯定不是,但情感又怎么能拗得過宿命和使命呢?

    夜已經很深了,眾人在哈欠聲中很自覺又很不習慣地躺下,一個挨著一個“排”在又硬又燙的火炕上。

    靠近電燈開關的那個人伸手把開關一摁,整個世界就一下子墜入了黑暗。寂靜的山區,不但沒有任何光源,仿佛一切聲音也都隨著燈光的消失而消失。有那么一瞬間,我甚至懷疑,一個黑暗的浪頭涌來,這世界還是不是原來的世界。

    這么想著,就漸漸地失去了睡意。我試圖睜開眼看看這世界在黑暗中到底是什么樣子,可是我最后發現,睜著眼和閉著眼竟然沒有什么差別。什么也沒看見,仿佛什么也不存在。

    突然,傳來一聲隱約的虎嘯,我以為自己在極度的寂靜中產生了幻覺??墒?,過了幾分鐘之后,又有兩聲虎嘯傳來,這次比前一次清晰了很多。我確認,那是毋庸置疑的虎嘯。

    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老虎是沉默的,它連走路都盡量不發出聲音。只有遇到特殊的情況,比如憤怒、恐懼、發情等情緒激烈時才會虓然而吼。算一算時間,這季節正是東北虎的發情期,很有可能是在呼喚它遠方的伴侶。

    每年十一月至翌年二月,北方的山林仍然天寒地凍,但老虎們在體內沉睡了兩百多萬次、也醒來過兩百多萬次的基因,卻隱隱地聽到了春天的腳步。凍土融化、冰河開裂,響在大地深處的躁動之聲已經將它們驚醒,在老虎的每一寸肌肉和神經中,奔跑著、撞擊著,尋找著能量宣泄之門?;鹨粯尤紵目释?,催逼著老虎灼熱的身體,讓它以最大的激情和音量對著遠方,對著空曠的山谷,發出綿長的呼喚。數天之后,或者數十天之后,來自兩個山谷里的云,來自白晝和夜晚的風,交匯、交合在一處,獨往獨來、孤獨冷峻的兩只老虎終于沉浸于短暫而激烈的溫情之中。

    雌虎受孕,懷揣著生命的種子告別了短暫的繾綣和流星一樣來去匆匆的伴侶,再一次走上亙古孤獨的旅途。一百零五天或一百一十天之后,兩只、三只或四只小虎帶著和父母親幾乎一樣的斑紋,來到了這個世界。它們將形影不離地陪伴或拖累它們的母親整整兩至三年的時間。

    在此期間,雌虎不再發情交配,不再接受異性的呼喚和親昵,而是把全部的潛能和母愛都傾注在自己的孩子身上。這期間,母虎的母性會表現得更加極端,她將以加倍的小心謹慎和無情拼殺,對子女進行著悉心護衛和養育。她將教會它們玩耍,教會它們撕咬,教會它們隱匿,教會它們忍耐,教會它們捕獵,教會它們防范、應對各種可能的危險;最最重要的是,要教會它們選擇和守護好自己賴以生存的“家域”。

    告別的時刻,母親會根據平時的觀察和考核,對每一個子女的未來做出方向性的安排。對兒子,不管條件如何,一律掃地出門,必須離開母親的“家域”開辟自己的領地,決不遷就“啃老”,是男兒或生或死都要活出個雄氣。女兒則要區別對待,如果身體健康強壯,也要和兄弟們一樣出去獨闖天下;如果身體羸弱,建不起新的“家域”,就只好將自己的“家域”讓給女兒,自己出去另立新家??傊?,還是要讓自己的孩子獨立支撐起門戶。

    從分家的那天起,母子之間便徹底前緣了斷,各奔東西,相忘于江湖。他日相見,不再相認,誰都不用記得或念及曾經的親緣和溫情,一切都按叢林法則進行,該爭時爭,該搶時搶,該戰時戰,該傷時傷。一去不再返身、回頭。

    終于有一天,每一只老虎都會擁有自己獨立的“家域”。這是它們生命所出之地,也是它們最終的葬身之地。擁有了獨立的“家域”,就擁有了獨立的生存空間,就是一個當之無愧的王。但從此,它必須為捍衛這塊領土日夜奔走,為它拼搏、廝殺,哪怕有一天要為它付出傷痛和鮮血,哪怕終于有一天身后會傳來可怕的槍聲。

    又一聲虎嘯傳來。

    這仁慈的夜,開始微微顫抖。此前,它已把所有的利器和獵槍并它們的主人都掩埋在自己的黑暗之中,掩埋在各種各樣的夢里。在黎明到來之前,整個山林和世界都應許給這無眠的生靈,讓它盡情表達自己的快樂、孤獨、渴望或內心的不平。

    終于,夜漸漸地露出疲倦,快要撐不住它黑色的幔帳,發白的微光正從天邊的某道縫隙中溢出,以包抄的方式,緩慢而不可阻擋地收復起自己的失地。

    第三章 清山

    郎建民一個人走在前頭,我和薛延剛、孟新跟在后邊,其間至少拉開三十米的距離,但我依然能夠聽見老郎腳踩落葉發出的沙沙聲。山仿佛是空的,空得如一個空曠的走廊。

    舉目遠望,除了山的起伏和隨山體起伏的樹木,別無他物。但我知道,這只是眼睛告訴我的。我的眼睛,在我的生活中,幫過我很多忙,但也無時無刻不在給我提供一些遠離本質和真實的表象和假象。就像我所看見的天空,其實一點兒也不空。這片林莽、這片我眼中的荒山野嶺也一樣,除了草木之外,還有數不盡的生命和精靈,還有很多我們看不見的東西,密密麻麻地分布著、飄蕩著。只是,人的身影一出現,一切都隨之銷聲匿跡或退避三舍。

    長久以來,人類給這片山林留下了太多有形的和無形的陰影——聲音、足跡、身影、房屋、公路、鐵路、機械、武器等等,還有貪欲、殘忍、心機、蠻橫的邏輯和觀念……如永不腐爛、降解的枯葉,如永遠凈化不成泥土的灰塵,在山林中漫延,并對山林中的一切實施著排擠、驅逐和蠶食。

    當我們追上前邊的老郎時,我突然想問他一個問題:“剛剛成立的東北虎豹國家公園管理局主要職能是什么?”其實,這個問題,我在和管理局李局長交流時,已經探討過了。我問老郎,只是想再從山林工作者口中得到另一個層面的理解和回答。我以為老郎也會把各種管理、調查、維護的職能一條一款地再對我說一遍,但他沒有,這更加讓我有所期待。他沉吟片刻,說了兩個字:清山。

    “是清山還是清山呢?”我特意和文學修養不錯的老郎玩了一個繞口令,我的意思是,你說的清山,是指清理山林還是讓山林保持清凈、清純變成清山呢?

    “都一樣??!”老郎笑了笑,“把山林里不應該存在的一切都清理出去,那不就清凈、清純,變成清山了嘛?!?/p>

    說完,老郎向我會意一笑,可能覺得我確實理解了他們的工作性質。但我覺得,要將被誤讀、曲解和污染了千萬年的山林變成“清山”,對于一個小小的管理局和幾個管護員來說,這擔子顯然太過沉重了。有什么辦法呢?即便愚公移山也得一鍬一鍬挖呀!

    沒多久,老郎又走到了我們前邊。轉過一道山梁之后,老郎從背包中掏出一把特制的鉗子,彎下腰吃力地一下下剪了起來。邊剪邊狠狠地說:“你們看看,你們看看,這山上到處都是這些東西!舊的剪走了,新的又偷偷鋪設上。這讓豹子和老虎怎么走路,怎么生活?”

    這是山民們為了養牛鋪設的鐵絲網。鐵絲網有里外兩層,里邊的那層因為鋪設的時間久了,已經生出了褐色的鐵銹,看上去松松垮垮的,很多都已經垂落到了地面上。在舊鐵絲網的外層,又加了一道新的,看樣子鋪設的時間并不長,鐵絲外的鍍鋅層還很完整,網子鋪設的高度也比以前的那道更高,鋼刺顯得很鋒利,作用自然也會發揮得更好。有了這道鐵絲網,里邊的牲畜就不會越過鐵絲網到處亂跑,最主要的是,外邊的虎、豹、熊等大型食肉動物便無法越過圍欄去傷害網子里的家畜。

    延邊紅牛,作為一個優質的飼養品種,以其耐粗飼、抗病害的先天優勢,歷來廣受山民的青睞。從前,山民們把小牛買來,往山上一趕,一夏一秋就不用再理會了。冬天再從山上趕回來,已經自己長了一身肉,殺掉一賣,基本沒付出什么飼養成本,利潤就到了手。所以,很多山民手頭有了一些本錢,都惦記著買幾頭紅牛來養。也正因為這種牛的野外生存能力強,才成為生態的主要殺手。這個品種的牛食性很廣,山林里除了一些年齡較長的樹木,它們無可奈何,其余的植物基本是見什么吃什么,簡直就是一部掠食的機器。在食物稀少的冬天,連拇指粗的幼樹都會被它們吃個精光,被它們暴吃過的山林,給人的感覺總是光禿禿的。但山民們并不在乎,山大呀,這山吃光還有那山。

    近些年,由于野生虎豹的回歸,虎豹或熊吃牛的事件時有發生。山民們為了不受虎豹的襲擾,紛紛改變了養殖方式,由過去的零星放養改為集中放養。把牛統一交到一個山林承包人的手中,付一定的管理費用,把牛用鐵絲網圈在一座山上,山就成了一個開放式的養牛場或巨大的牛圈。還是沒有專人看管,牛也還是自由行走、進食。省時,省力,也省心。

    這樣一來,野獸吃牛的問題暫時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緩解,野生動物的活動區卻被很多養牛場分割得支離破碎,對野生虎豹的進食和交配都造成了嚴重的制約、阻礙。此類事情,保護區管理局雖然可以出面制止,但因為大部分山林的承包期還沒有結束,在二〇二五年之前,很多承包主也會依據那張承包合同,理直氣壯地爭取自己的權益。

    老郎一邊剪,一邊口里念念有詞:“讓你們亂拉亂扯!最好別讓我看見,看見了就剪……我能走通的地方,就讓虎豹能走通!”大概,一直剪到兩手發軟,他才停下手來,我們已經看到他大汗淋漓,站在那里擦汗、喘氣。老郎的這一氣忙碌,看得我們幾個人不由得搖頭嘆息。誰都知道,這么大的問題,并不是靠個人的一己之力能解決的。局里每年都聯合幾個行政執法部門有計劃地集中組織“清網”和“清套”活動,到時一并解決好了。

    曾有人告訴我,郎建民的妻子對他玩命工作很是擔心,并時有勸阻:“你咋那么幼稚呢?頭發都白了,還操那么多的心,少管點兒閑事不行嗎?”依我看,讓他不干別的事情或許能行,但讓他少管山林里的“閑事”肯定不行。老郎自從干上這行的那天起,就立志“要把職業當成事業干”。你讓他不管,他會瞪圓了兩只大眼睛問一個在一般人看來更加幼稚的問題:“我就是干這個的,我不管誰管?”

    目前,在管理局的干部里,既有處級職務又堅持和普通護林員在山里跑的,就他這一個人。這樣一個人,你不讓他上山,不讓他管山里的事情,行嗎?只要他一進山,就無法像正常人那么想問題,他就換成了山的思維。只要是自己區域里的事情他都管。甚至比老虎還“虎”,老虎只管一兩個或兩三個山頭,也就是自己“家域”里的事情,郎建民卻要管這一帶所有山頭上的事情。

    現實中有些事情也很奇怪,你要是不認真,大家都認為你不應該管;你若是真較勁,人們也就真害怕了,因為他們知道你代表國家意志。郎建民很快就被保護區內的山民所熟知,并被那些偷獵者和違規者畏懼或厭惡著。他曾不止一次赤手空拳抓獲過全副武裝的盜獵者,也不止一次與盜獵者背后的社會勢力勇敢對峙。值得慶幸的是,他很多次與兇險和災禍擦肩而過,不但沒有丟掉性命,反而樹立了行政執法者的威嚴。他之所以能夠受到山民們的普遍敬畏,理由大約也就是他的無私和無畏。

    有一年,郎建民聽說春化一帶偷獵現象特別嚴重,就把野外調查的“點兒”定在了春化,領著人在那里“駐扎”了一個冬天。住土平房,睡大炕,天亮出發,黑透回來。聽說最愛管事兒的郎建民在春化,幾輛車擺在那里,幾十號人天天“神出鬼沒”在山里轉,誰還敢輕舉妄動???整整一個冬天,那些打獵的人,天天盼著他們離開,可他們就是不離開。最后,有的人可能看出了未來的趨勢,有的人實在耗不起了,便干脆改從他業,把獵狗都賣掉了。

    還是孟新年輕,眼尖,我們剛剛向前走了一小會兒,他就在我們右側一叢灌木和一棵松樹的空隙,發現了一個鋼絲套子。套子由筷子粗的“油絲”做成,一端固定在小松樹上,一端很隱蔽地懸掛在灌木的枝條上??礃幼討撌且粋€陳年老套,鋼絲表面的鍍層已經腐蝕脫落,隔著一定距離看上去,很像一段環狀的枯枝。還好,因為套子下的位置不對,始終也沒有野生動物誤入其中。

    套子,是最常見、最有效的傳統捕獵工具,也是這些動物保護工作者最頭疼、最痛恨的東西。一個小小的套子,幾乎凝聚了人類的全部智慧、心機、陰險、惡毒和貪婪。別說不諳人類心機的動物應對不了,防不勝防,就連人類自身也經常身受其害。

    前一天晚上,我和動保專家樸老師聊天,他給我講了一些獵人用套子捕獵大型動物的故事,讓我更加具體地了解了套子的威力和可怕。

    發源于長白山東北坡的十二道河子是樸老師做野生動物研究經常光顧的現場之一。夏季水多時,馬鹿就沿著河邊小溝谷下到河邊飲水。長期以來,形成了一個鮮明的“鹿道”。這個鹿道既是馬鹿或其他動物下河飲水的通道,也是熊類獲得食物的理想場所。

    熊饑餓的時候,專門在鹿道口或鹿道附近隱蔽的地方等待馬鹿、野豬或狍子,在這種環境下捕食,是件非常容易的事情。一旦動物們進入狹窄的下河小道,便很難折身返回,熊就躲在小道旁以強有力的前掌將它們拍打致死,享用其肉。發現了這條小道的獵人,當然不會放過這個大好的機會。他們在鹿道上布下許多鋼絲套子,于是,這條鹿道就成為許多野生動物的不歸路。

    僅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一天,樸老師就在河西岸不足一千米的河段上,見到被套死的馬鹿二十七頭。這些套子都是下在陡崖邊鹿道的中間部位。這樣,即使馬鹿發現了套子,也無法轉回或后退,只好硬闖過去。它們以為那是一個普通的障礙,結果一闖,就闖進了死亡的深淵。仔細查看,那些套子都是用粗大的鋼絲盤成的死套子,這樣的套子,即便老虎誤入其中也必死無疑。套子的一端固定在粗大的喬木上,被套死的馬鹿沒有任何掙扎的機會,直接就吊死在石崖上。它們四腿伸直,頭歪著,眼睛大睜,舌頭靠一側歪斜著伸出,眼腺處還可以看到流淌眼淚的濕痕,一副絕望的神態。

    離鹿道不遠處,還有一頭熊的完整骨架。頸骨上還有鋼絲套,套子連著一根兩米長的木杠。置黑熊于死地的正是一個典型的活套。鋼絲套的另一端并不是固定在樹上,而是捆綁在一截木杠中間。一旦熊被套住脖子或腿部,為了擺脫這個羈絆,就會情緒煩躁,拖著木杠到處亂轉,不斷遇到更多的障礙,不斷消耗體力。最后,因無力掙扎而死亡或纏到周邊樹干之間,越纏越緊,終被勒死。如果是死套,套子固定在樹干上,憑著熊的力量很可能把鋼絲繩通過反復扭動而折斷,也可能咬斷樹木而逃脫。

    廉價的鋼絲套,因為成本低廉、布設方便、易于隱蔽,所以被盜獵者濫用,也因此堪稱動保領域里難以清除的病毒,給山林里的動物,造成了不可估量的傷害。

    目前還沒有數據表明有多少東北虎死于獵套,但從過去各地發布的新聞看,情況已經很糟糕。二〇〇四年遼寧新賓發生一例東北虎死于獵套的事件;二〇〇八年,黑龍江省一只野生成年雌虎死于鋼絲套;二〇一一年十月,黑龍江省一只野生東北虎死亡,專家鑒定結果顯示,鋼絲套影響老虎捕獵和進食,是導致其死亡的主要原因;二〇一六年琿春某林業局在道路清雪時,清出一具死虎的尸體,也是因為獵套所傷,造成巨大的環形傷口而導致死亡……

    不但一線管護人員,很多國內外的動保專家,也都對獵套感到頭疼,一致認為獵套是威脅野生東北虎生存的最重要因素。世界野生動物保護學會俄羅斯項目部主任戴爾·米奎爾博士,自從二〇一二年琿春自然保護區問世以來,就一直堅持協助指導保護區的野外調查工作,對這里的情況很熟悉。當我在訪談中問到中國國家虎豹公園目前最需要解決的問題是什么時,他毫不猶豫地回答——獵套。

    在山林禁獵、收槍之后,大量獵套的存在不僅會直接威脅東北虎的生命安全,更重要的是會大量消耗森林中的有蹄類動物,奪去老虎口中的食物。

    每年的春節前,是偷獵最猖狂的季節。近年來,雖然保護區內的情況大有好轉,但保護區周邊的情況仍不容樂觀。

    二〇一八年一月五日至二十五日,中科院、中國野生動物保護協會、國際愛護動物基金會(IFAW)和琿春市林業局共同在保護區之外搞了一次大規模的清套活動,二十天共清套兩千多個。有些地方,大約野生動物經?;顒?,套子會邊清邊下。工作組剛從林子里撤出,新套子便又出現。連查三次,次次不空。第一次清理出一百七十個,半個月后清理六十個,再一次清查又清理兩百多個,層出不窮。

    對野生動物的盜獵活動之所以屢禁不止,概因其背后有著一股巨大的驅動力。表面看是人們慣常認為的口舌之快和經濟利益,實質上還潛藏著更多、更大的貪欲。據某一有經驗、有經歷的轉行獵人透露,在黑市交易中,一只狍子能賣到兩千元左右,而一只不到兩百斤的野豬可以賣到三千元。盡管如此昂貴,仍難以滿足一些特殊人群的巨大需求。

    清過了那個陳年老套之后,我們又走了不到十分鐘,郎建民在一棵有一點兒傾斜的大黑樺下停下來,對著樹下的一片雜草比較少的空地給我介紹:“就在這里,前幾年我們發現過一只敞開口直徑達到一米的大鋼夾。那樣的大夾子,需要兩三個人配合用鐵棒撬動才能布設上,夾口帶著鋸齒?!边@樣的超級大夾子,不管是誰,熊、老虎或人,只要踩“犯”了機關,當時就把腿夾斷,插翅難逃。

    就連郎建民這樣的“老山林”都會談鋼夾而色變:“要是讓我們這些清山的管護人員踩上,一下子兩條腿全沒啦!所以,我帶著弟兄們出來,首要強調的一點,就是讓他們注意人身安全。人在,還能繼續工作,人不在了是多么沉痛的事,而且需要多少年的培養和積累,才能出一個過硬的山林工作者!”

    看似平靜的山林里,其實到處充滿了機關和兇險。

    直接可以殺傷動物的獵槍、獵狗就不說了,除了套子和夾子之外,還有陷阱、機弩和“炸子”等諸般兇器。由于挖陷阱太費力氣,這些年陷阱已經絕跡了,但仍然有人使用“炸子”來殺傷野生動物。所謂的“炸子”,簡單地說,就是一個自制的微型炸彈。炸彈外邊包上一層肉,從外邊看,就是一塊肉,像虎、豹、熊等這類大型食肉動物們一旦將這樣的肉吃在嘴里,一嚼,里邊的引信就把炸藥引爆,整個動物的頭就會被炸碎。

    虎豹公園管理局以及郎建民等,未來的任務還很艱巨,要走的路還很長。問題的關鍵在于,很多任務他們都無法獨立完成,還需要整合、動員整個社會方方面面的力量。

    郎建民打開一處遠紅外照相機的鎖,查看存儲卡里的影像,突然眉開眼笑。我斷定,他一定是看到了老虎。

    “這就是那只最有意思、最淘氣的T9?!?T9是郎建民給一只老虎的代號。T是英文Tiger的縮寫,9是第9號的意思。郎建民反復地回放著相機里那段有虎經過的視頻,似有無限的歡喜。當我靠近時,他指著畫面里的一只領著幼崽的母虎和我講起。

    查看時間,攝像機是前三天黃昏時啟動的。有一只毛茸茸的幼虎,一會兒跑出畫面,一會兒又從畫面外跑進來,而幼虎的母親T9卻一直站在攝像頭前沒有動,以單純又復雜的眼神望著畫面之外。有那么一瞬,我甚至把它想象成了一個人,它的樣子,很像有什么話想對著攝像頭說,可是片刻之后,它還是慢慢轉過頭,若有所思地離開了。

    自從二〇〇一年十月第一次在錄像中見到它之后,郎建民就與它結下了特殊的緣分。它的淘氣與怪癖、它的多疑與霸氣,都碰巧被郎建民見證,也都成為他津津樂道的趣事。作為一個重點關注和研究老虎的專家,郎建民當然對其他老虎也都有濃厚的興趣,但對T9顯然有一些特殊的感情。

    二〇〇一年冬末,T9立足未穩,就闖了個“禍”。大約是對環境比較陌生的原因,它冒冒失失地闖入三道溝村,在一條小河邊捕殺了一頭牛。因為牛的四蹄和尾巴并不在老虎的食譜之中,為了不礙事,它先把那些東西從牛身上咬下來,叼到了小河的對岸,齊刷刷擺成一排,然后再回到小河這邊,用幾天時間慢慢把牛肉吃光。

    這件事發生之后,郎建民親自到現場處理案件。雖然一切都按照程序有條不紊地進行,該勘查勘查,該評估評估,該賠償賠償,合情合理,不動聲色,無任何漏洞。但郎建民自己心里非常清楚,在情感上,他一開始就暗暗地偏向了老虎一邊。一頭牛,被老虎吃得支離破碎,尸骨散落于小河兩岸,他卻沒有覺得有什么可憐、可惜之處,而是覺得老虎吃一頭牛本沒什么大不了的。老虎餓了就要吃,吃了,給養牛戶以合理的補償就可以了。

    “反正也要被吃掉,給人吃和給虎吃還不是一樣?”

    因為有牛的主人在場,郎建民并沒有代表老虎直截了當地說出自己的想法,也沒有流露出自己的情緒。進入細節勘查階段,他不僅對整個過程進行了詳盡記錄和反復推測,還一邊工作一邊不由得發出贊嘆:“這老虎太有創意,太有意思!”過后,他雖然也自覺這樣想有一點兒過分,并從理性上對自己進行了反思,但在情感上,還是無法不站到老虎的立場上去。

    半年之后,又有一個村民報告,家里進了老虎,叼走了一條狗。郎建民接到當地電話之后,馬上帶人趕到了現場。從虎的“家域”判斷,還是那個T9?,F場雖然不大,但也很血腥。讓人不敢相信的是,一整張狗皮,竟被T9“扒”了下來,雖然不是特別規則,但基本完整,規規矩矩地放在一邊,狗的腦袋被咬碎了,肉被吃沒了。

    以前,聽說老虎會扒狗皮,郎建民一直不太相信,這次親眼所見,更加感嘆老虎的神奇。同時,他也進一步認識到,人類對動物的了解太少了。古籍里,還有老虎吃了狗就大醉的記載。據說,老虎吃了狗之后,比人喝了酒反應還強烈,吃完即刻醉倒大睡或趔趄不能行走??墒?,現在東北虎的實際情況并不像傳說的那樣,它們不但不會吃狗即醉,反而特別喜歡吃狗,如果老虎在捕食時有多種選擇,比如狗和獵人在一起,首選即是先把狗干掉或叼走。老虎首選吃狗,一個原因可能因為狗的味道比較適合老虎口味,另一個原因可能是因為狗的狂吠惹惱了老虎。對此,郎建民也沒有找到贊同或否定古籍的證據。他是一個幽默的人,更是一個偏袒的人,他有一個有趣的解釋:“可能狗就是東北虎的‘酒’吧。但東北虎和東北人一樣,酒量大,好喝而不醉?!?/p>

    十八年來,郎建民帶著一幫人在這個崎嶇、兇險的山林里,恪盡職守,早已把這份他認為神圣的事業擺在了個人利益、情感甚至安危之上。

    早在二〇一一年初,郎建民和他的團隊已經在保護區東北虎豹活動頻繁區域以網格化方式架設了二百六十架紅外線相機,兩兩相對,共一百三十個監測點位。每隔兩個月左右,他們就要為這些相機更換一次存儲卡和電池,并采集上一時段拍攝到的影像資料。然后,還要花更多的時間整理資料、統計數據,通過照片上虎豹的大小、步距、花紋等細部特征進行分析,對虎豹個體差異、活動規律等進行研究,為更有針對性地保護提供科學依據。除了這些基礎工作外,他們還要定期進行野外調查、跟蹤野生動物、采集野生動物的信息標本、清山清套、臨時救助、處理突發性事件等。

    最近一些年,由于北京師范大學的一個高科技團隊介入了保護區的監測工作,一個“天地空一體化”的自然資源監測和管理系統正在試點和推廣應用。盡管此系統擁有著每平方公里一對監測設備的高密度監測能力,但仍然無法采集到野生動物的全部生存和健康信息,對實體信息的實地、實物采樣收集和分析仍然十分重要。

    因為老虎是保護區的旗艦物種和第一保護目標,每年冬天,老郎和他的團隊都要花去很多的時間和腳力,在山林里跟蹤老虎。沿著它們的足跡走下去,一路查看、判斷它們一口氣走了多久,在哪里停了下來;在哪里休息了多長時間,休息時是什么姿勢;在哪里進行了領地維護;在哪里排便,距上次大約多長時間;在哪里離開了行走路線;在哪里捕食了獵物;每只虎的活動范圍多大。哪怕找到一個腳印、一坨糞便,他們都視為珍寶……他們對各種痕跡十分敏感。有時,看到一個足跡或臥跡,就會有一幅老虎活動的畫面在他腦海顯現,甚至老虎的步態、神情、打滾、伸懶腰等一些小動作都會在他的頭腦中演繹得活靈活現。

    然而,這高山密林畢竟隱藏著太多意想不到的危險和困難??此埔患降瓱o奇的小事,如果放在條件復雜、危險的山林里來完成,就被加了一個很高的難度系數,成為危險和難度都極大的事情,甚至是了不起的事情。舉一個例子說,人們徒步,走一走,出出汗,是很平常的一件事情,但如果地點更換,“徒步”到了喜馬拉雅山,那就變成了一次極有挑戰性甚至有可能付出生命代價的探險。也就是說,險境無易事,連走一段路都可能對人的意志、境界和情感構成考驗。

    比如布設遠紅外攝錄儀器,也就是在指定的坐標點上綁一臺照相機,看似簡單,要想走到那個指定的地點,很可能煞費周折。二〇一一年剛剛施工時,三個作業組都因為有些地點難以到達而把相機綁出了規定的“網格”節點。對此,郎建民很生氣:“做事的態度怎么能這樣?”他決定自己親自上陣,給他們“打個樣兒”做出示范。

    時值冬末,天寒地凍,山體上覆蓋著半尺厚的積雪。一道突兀的陡坡剛好擋在郎建民小組的正前方。上邊是距地面大約七十多米的崖頂,下邊是一個斜度在六十度以上的砂巖質地的陡坡,陡坡上由于基本沒有土壤,生了一些細小、稀疏的樹木。遇到這樣的陡坡,原則上是應該放棄的。如果不借助特殊的攀爬工具,一般人很難攀登,即便是勉強攀登也蘊藏著巨大的危險。上,還是不上?依著郎建民的性格,毫無選擇的余地,就是上:“能讓一個小小的山坡嚇倒嗎?我不冒這個險,下次還有什么資格要求別人?”

    為了減少危險系數,郎建民還是留了一手,只帶了身體素質極好的協理護林員李勇,其余的人一律繞道而行,去下一個約定地點等待。兵分兩路,他們兩個人開始一前一后向崖頂攀爬。爬至大半程的時候,前邊的郎建民感覺到了體力不支,但在這個位置不繼續向前,返回的危險同樣很大,只能繼續堅持。在距崖頂十多米的地方,郎建民出現了危險情況,他整個身體的重量都集中在右腳上,除了右腳下那一棵拇指粗的小樹作支撐,身體全無依附。他試圖抓住前方十多厘米遠的一棵小樹,但幾次都沒有成功。這時,爬在他身后的李勇看到了他的身體在劇烈抖動,大聲提醒他不要動,要把身體貼緊山體,這樣多少可以增加一點兒摩擦力,減輕一點兒右腳的壓力。

    情況十分危急,如果在這個地方失足,摔到山下,就算不粉身碎骨也性命難保。李勇試圖想辦法營救他,可李勇自身也很危險。郎建民干脆把心一橫,做好了掉下去的準備,命令李勇不要管他,馬上向下尋求撤退的路線,不能眼看著兩個人一同“完蛋”。他說完便伏在山體上,準備稍作喘息再一次向頭頂的那棵小樹出擊??删驮谶@時,處于郎建民身體側后方的李勇,仗著一米八五的身高和強健的體魄,飛身跨越到了郎建民的前方,穩穩踩住了那棵至關重要的小樹,隨后將手遞給了郎建民。

    郎建民的危險解除了,兩個人坐在崖頂的平地上回頭一望,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從此,郎建民與李勇建立了生死之交。直至今日,郎建民都在心里記掛和感激著這位有過救命之恩的兄弟,并始終對他以兄弟相稱、相待。

    即便如此,只要觸及動物保護的紅線,郎建民也不會有絲毫讓步。

    李勇除了兼職護林員外,是一個地道的農民。前幾年,他承包了一個山溝,養殖林蛙,在山里建有房舍。一天中午,郎建民在巡山時看到有一輛越野車順山道開到了李勇承包的山溝里,他隱約記得那是李勇所在的鄉政府的車。憑著職業的敏感,他馬上意識到很可能有情況。萬一李勇堅持不住原則,給鄉里領導搞一點兒野味招待一下呢?他毫不猶豫,馬上調轉車頭,尾隨鄉里的車直奔李勇的山溝。進到屋子,簡單打過招呼之后,郎建民直奔廚房而去,聞到鍋里飄出的肉香,不由分說,立即掀開鍋蓋查看。

    原來,鍋里煮的并非野味,而是李勇自養的一只雞。但這個舉動一出,就已經把“兄弟”的心傷了。為此事,李勇好一陣子難過:“還說是兄弟,竟然這樣不信任我!”

    我們又爬過了一道山梁,我已經累得吃不消了,只能暫時停下來。在這種無路可走的山上跋涉,可真是考驗人的身體素質和毅力。

    這些天和老郎、老薛他們一起在山上走,常常讓我感到自己是他們的一個累贅。我要一刻不停地走才能勉強跟上他們,而且邊追趕邊喘息,而他們要走走停停,不斷地找一些事情做,等著我跟上來。見我有一些不好意思,老郎笑笑安慰我:“你還是挺厲害的,如果換上一般的人,早累趴下啦!這走的功夫,也是專業,你不能走是正常的,能走反而就不正常啦!能像我們這些‘野人’一樣,一整天在山上走,至少需要多年磨煉。剛開始我們也不行,這點兒功夫也是日積月累刻苦用功磨煉出來的……”

    在野生動物的保護和研究領域,俄羅斯起步比較早,大概比我們早三十年到五十年。不僅在理論方面,實踐方面我們也遠遠落后。最近一些年,中俄兩國在東北虎考察和研究方面交流、合作頻繁。工作過程中,在很多方面都能顯露出彼此的差距。但曾經落后不等于永遠落后,至少,在管護實踐方面,只要用了心,下了功夫就能見到效果。

    “憑什么要落后呢?”郎建民表面謙虛,但心里卻一直在較著這個勁。

    那年,保護區剛剛建立,里里外外加一起就三個人,哪有這個處室、那個中心呀?郎建民一個人就是現在這個科研監測中心的肇始和前身。即便他這個所謂的“主力”,也是剛從旅游公司那邊調來不久,一個純粹的外行。生物學的基礎知識沒有,山林工作經驗為零,對野生動物保護的基本理念和基本工作方法一無所知。一切都要從頭學起。學者專家來過幾撥,雖然沒有人對他們明確下過“不行”的結論,但從那些失望的眼神和態度里,郎建民的自尊心受到了深深的刺激。

    正在這時,戴爾·米奎爾博士來保護區指導工作。這是一個性情火暴的人,從專家和學者的角度對保護區的工作表示了強烈的不滿和指責。當然,戴爾的指責件件屬實,均有依據,只是沒有考慮保護局的實際情況。這時的保護局不論從哪方面說,都是一窮二白,要資金沒有資金,要設施沒有設施,要人員沒有人員,要管理經驗沒有管理經驗。郎建民等幾個具體干事的人,都不是動保專業出身,而且每月最高的工資才兩千元,很多事情就是想做,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們能在這片山上堅持這么多年,主要還是靠情感和情懷的支撐。

    郎建民也是一個性子火暴的人,用他自己的表述是“很驢”,正好一肚子委屈和郁悶沒處宣泄,接著戴爾的話頭,郎建民就和戴爾大吵了一架。他告訴翻譯要一字不落,如實翻譯,不準偷工減料:“你們是專家不假,但專家的職責是指導,并不是不考慮實際情況的橫加指責……”這一吵,反而讓不明真相的戴爾對保護區的實際情況以及這些工作人員的情況有了一個清楚的了解。沉思良久,戴爾先生終于收回成見,對他們表示了理解。從此,他成了郎建民的好朋友,手把手將自己的工作方法和經驗傳授給了郎建民。

    也正是從此,郎建民下決心要爭口氣——不管吃多少苦,遭多少罪,傾注多少心血,也要把自己和自己的隊伍摔打成動物保護領域的行家里手。決心一下,他就對自己下了“狠手”。從跟著戴爾在山林學習辨識動物印跡開始,郎建民差不多每天都要在山里走上十幾公里,觀察各種痕跡,聆聽、辨識各種聲音,辨別各種氣味,有時趴在樹干上或地上聞老虎或豹子的氣味,一趴就是十幾分鐘。不管什么條件和天氣,只要山上有情況他都會及時趕到現場。

    十八年來,被郎建民嗅過的樹木和泥土上各種各樣的臥痕不計其數,被郎建民走過的山路也無法計數,只要進山的人大概描述一下方位和地貌,郎建民的頭腦里立即呈現出一幅立體的圖畫或實景。

    郎建民硬朗、彪悍的工作作風不僅體現在自己身上,也通過長期的帶領與磨合,體現于整個團隊。到后來,讓外國專家也不得不對他們豎起大拇指:“這些年,中方的專家們進步很快,也很大!”

    有一次,央視編導帶著學生到琿春拍片子。郎建民知道這是一件難度很大的事情。畢竟,真正的山林,不同于專用于人們游覽參觀的野生動物公園,這里的野生動物,不論從密度上還是生活習性上,都很難讓人拍攝到,很多來拍動物的人往往乘興而來,掃興而歸。為了保證遠道而來的央媒有所收獲,保護局的領導特意交代郎建民,一定不要讓攝制組高興而來,掃興而歸,至少要讓他們拍到一些野生動物的痕跡。這個要求對郎建民來說還不算太高。郎建民想了想,決定就帶著一行人去西北溝,因為西北溝當時有兩只豹子在那里頻繁活動。

    果然,不出郎建民的預料,攝制組在西北溝拍到了清晰、新鮮的東北豹足跡,還有一處清晰的臥痕。這么多人一起進山來,這樣的收獲就已經值得慶祝啦!

    正當眾人興高采烈討論著下一步如何行動時,一棵大樹突然夾帶著樹枝摩擦的聲音從高處向郎建民站立的位置砸去。年深日久,那棵大樹的根部已經大面積枯死、朽爛,只是上部仍然活著,單等著某一刻最后一根稻草壓來,而轟然倒下。巧的是,那最后的時刻,正“安排”在郎建民領人到來的時候。幾個人談興正濃,哪里注意到那么多細節?只有郎建民,憑著眼睛的余光和敏銳的聽覺,感覺到了那道巨大的黑影和高處的雜音帶來的危險。他一個健步躥到了三米之外對面的人群里,就在人們還懵懵懂懂一無所知時,郎建民已經逃過一劫。瞬間,大樹正好砸在郎建民剛才站立的地方。后怕之余,人們不由得感慨這些動物保護人員的機敏,也不由得感慨山林環境的危險。在這樣的環境里工作,人類必須把自身的潛能開發到極致,像動物一樣,敏銳地感知周邊的一切信息,而教會他們這一切的,正是山林這個嚴厲的老師。

    這一天,當我們這個小組的工作結束時,整個保護區在山林里一天的工作也就全部結束了。在回來的車上,郎建民再一次表達了對保護區內路網的擔憂。幾條大的公路車流巨大,幾乎晝夜都有車輛不停地奔跑,公路在建設時并沒有考慮野生動物遷徙、擴散的需求,全程沒有供野生動物行走的通道,像一道道長城一樣,把很多野生動物,特別是行為謹慎的老虎的活動空間壓縮在中俄邊境的狹長地帶,致使從俄羅斯境內轉移疏散過來的老虎,始終無法向中國內陸有效疏散。這個問題久不解決,很可能造成局部山林的老虎密度過大,從而導致局部食物短缺和疾病傳播,甚至種群崩潰。

    這確實是一個大問題。清山,清山,只有真正把這些血管一樣、神經束一樣四通八達的龐然大物清理之后才叫真正的清山??墒?,誰有膽量想這樣的一些事情呢?更不要說推動和實施了。目前,郎建民這一茬山林工作者大部分都已經接近了退休年齡,轉眼,郎建民的退休時限已經進入倒計時。后來人是誰、怎么樣,還很難確定,而眼前的問題卻像大山一樣明晃晃擺在那里,拷問著我們的勇氣、智慧和信念。

    未來的路究竟能走到哪里?這些問題是否能得到妥善解決?顯然,這些擺在眼前的問題,我們幾個人一時誰都無法放下,但在接下來的行程中,我們并沒有就這些問題繼續討論。我們都知道,這些問題已經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智力和能力范圍。

    當我們坐著車在路上“奔跑”,某一瞬間我突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我們幾個人就是幾個小螞蟻,正在一棵大樹上匆忙地爬行。記得在來琿春之前,郎建民曾發了這樣一個朋友圈:“每一次在山林間穿行,都像是一種告別。盡管內心里有種種不舍,怎奈青春不在。唯愿那山、那樹、那水,還有穿梭在林間的每一個生靈能夠記得住我,畢竟我把人生中最美好的年華都獻給了它們……”是啊,是??!人生總是短暫的,事業卻是漫長的,很多事情的解決都不能只依靠情感和美好的愿望,有時還需要時間、能量和機緣?;蛟S,一切都要寄希望于未來。

    ……

    任林舉:吉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電力作家協會副主席。近年主要從事報告文學、散文及文學評論的創作。著有《玉米大地》《糧道》《時間的形態》《此心此念》《家住大澤西》等。曾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老舍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冰心散文獎、三毛散文獎、長白山文藝獎、吉林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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