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港》2020年第9期|袁友才:塵埃里的陽光(節選)
01
手機鈴聲從右側的床頭柜上跳出來時,已是午夜十一點了,我和妻子都睡在了床上。房間里盛滿了黑,窗外的夜如安放在酒柜里的酒寧靜似水。
電話是日月大廈項目經理吳德明打來的。我靠在床背上,還沒有把手機舉到耳邊,他慌張的聲音就鉆了出來:“方總,我們日月大廈工地來警察了?!?/p>
我有點緊張起來,焦慮地問:“警察來干嗎?是不是有人打架了?”
吳德明吞吞吐吐地說:“沒人打架,有人向110報警,說我們工地上有個叫趙海生的民工……失蹤了,兩個警察……在我的辦公室里,你趕快過來吧?!?/p>
吳德明的話像一盆冰水,把我朦朧的睡意沖得一干二凈。日月大廈地下3層、地上42層,北接國際會議中心,南臨錢塘江,是錢江新城地標性建筑。主體工程在兩個月前如期結頂,裝飾班組的民工已經陸續進場。雖然工地現場屬于危險作業場所,一個洞口、一根電線、一個煙頭都可能成為事故的隱患,而且工地上民工的年紀較大、文化又偏低,發生斷胳膊傷腿的事故不足為奇,偶爾還會鬧出個血淋淋的死亡事故,但有人失蹤,是一場聞所未聞的平地風波。
我愣了片刻之后,疑惑地問:“失蹤的趙海生是哪個班組的?”
吳德明的聲音強硬了起來:“方總,我們工地上沒有趙海生這個人的?!?/p>
我晃了晃手機。屏幕上閃出一片淺藍色的光亮,視線能分辨出墻壁的走向和衣柜的位子。無風不起浪,平白無故警察是不會找到工地上去的。而如果日月大廈工地上沒有趙海生這民工,那警察又是從哪里得到他失蹤的信息?
這時睡在左側的妻子向左邊翻了半個身,她肯定聽出了這個電話的端倪。兒子在千里之外的北方上大三,除了寒假暑假,家里只有我們四只老花眼。兒子去上大學的第一年,我下班回到家里,總覺得像少了一件東西似的。
“方總,你快一點,我們在項目部辦公室等你?!眳堑旅饔謥泶呶伊?。
我轉頭探了探妻子說:“工地上出事了,我馬上去一趟?!?/p>
妻子摸過我的枕頭抱著懷里,聲音比空調的風聲還要輕:“好吧?!?/p>
掛斷電話,我從床里旋了出來,心煩意亂地出發了。我們小區在杭州的西大門留下。相傳當年宋高宗剛逃到杭州時,看到蘆花如雪的美景,欲建都于此,后得鳳凰山,遂云“西溪且留下”,留下由此得名。錢江新城位于杭州的東南部,是二十一世紀初“杭州東擴”戰略的新引擎,有“杭州的外灘”之稱。雖然我一路把車開得像救火車一樣猛,穿西溪、繞西湖、過吳山,路上還是轉了一個小時。
02
日月大廈工地的進出口連著環城東路。環城東路的東側緊鄰錢塘江。這時兩岸的燈光秀已經謝幕,江水親吻著古老的堤壩默默向東流逝。路邊法國梧桐上的知了也睡著了。我把車停在大門的左側,從傳達室的小門竄了進去。
太陽下的工地人聲鼎沸,是一個塵埃飛揚的戰場,而月影中的工地無聲無息,如一幅模模糊糊的素描??諝饫镫[藏著仲夏驕陽的氣息。我穿過狹窄的安全通道,繞過陰沉沉的木工加工棚,很快就來到了工地西面的項目部辦公室。辦公室上下二層,坐西朝東,是用彩鋼板搭建起來的。門口有一個長方形的小道地,道地右邊豎著一排安全生產文明施工宣傳欄,框里的紅字白紙都染成了黑色。我馬不停蹄,一口氣爬上二樓,看到吳德明嘴里叼著一支煙,像一根木頭插在前面的走廊上,煙頭在昏沉的走廊上燒出了一個紅色的小洞。
我喘了口粗氣,抬頭喊道:“吳經理,我到了?!?/p>
吳德明馬上轉過身來,邊走邊說:“方總,都快到十二點了,等得我的心都發霉了,我剛想給你打電話了?!?/p>
我收住腳步說:“接到你的電話,我馬上從家里出發了。你問清楚了嗎,工地上的確沒有趙海生這個人?”
吳德明信誓旦旦地說:“方總,我已經問過三遍了,他們都說沒有趙海生這個人,班組長還在辦公室里,你再去問問他們吧?!?/p>
我指指東面黑乎乎的日月大廈問:“白天工地上有沒有出過安全事故?”
吳德明靠近我一步,搖搖手說:“沒有啊,今天我工地的大門也沒有出去過,要是白天有什么事情,我早就給你打電話了?!?/p>
我本想再問他幾句,在警察面前,有些話不好說的。哪知吳德明轉身就往里面走,背著我大聲嚷嚷道:“工地上沒有趙海生這個人,要我們到哪里去找,真是無緣無故撞著了大頭鬼?!?/p>
吳德明走得很快,我一只腳還點在門外,吳德明已經鉆到辦公室里面。他肩膀一聳,扭著脖子指指我說:“警官,這是我們公司的方總?”
項目經理辦公室是公司的臉面,辦公桌、沙發、茶幾、柜子都是公司統一購置的聚氨酯暗紅色仿木家具,地上鋪著米黃色的強化地板。一頂白色的安全帽停在辦公桌中間。安全帽的右側躲著一盆小小的綠蘿,稀疏的葉子上粘滿了點點斑斑的灰塵。兩個全副武裝的警察坐在沙發上,神情頗為嚴肅。
我摸出襯衣口袋里的香煙,一邊走過去一邊說:“不好意思,讓你們等了這么長時間,我住在城西留下的,到錢江新城有點遠,先抽支煙吧?!?/p>
辦公室里聚集了二十多人??赡苁菫榱吮阌谡鐒e,項目部管理人員挨在辦公室右邊,班組的小包頭擠在辦公室左邊。有幾個人在抽煙,繚繞的煙霧晃動了日光燈的光線,掛在墻上的項目經理責職牌也模糊不清了。
年紀大一點的警察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他張大嘴巴打了個哈欠,然后搖搖手說:“方總你好,我不抽煙的。我姓趙,我們是錢江新城派出所的?,F在你們城西留下變成黃金寶地了,這幾年房價翻了好幾個跟斗吧?!?/p>
我斜眼瞟瞟右邊的吳德明說:“還行還行,房價是漲了不少。趙警官,你們過來是……我們工地上有個叫趙海生的人失蹤了?”
“情況是這樣的,”趙警官微微點了點頭,用食指畫著起伏的曲線,不緊不慢地說,“在十點三十分左右,我們接到市110指揮中心的指令,有個叫趙海生的民工在你們日月大廈工地失聯了,我們過來了解一下情況?!?/p>
年輕一點的警察也站了起來,他挺正胸膛,抬手看看手表說:“報警者是趙海生的女兒,她在上海讀大學,報警到現在應該有一個半小時了?!?/p>
我眼睛迎著趙警官,腦子在打算盤。杭城的天空抬頭就能看到舞動的塔吊,工地上的民工比五月山坡上的杜鵑花還要密,也許趙海生不是我們工地上的民工。我在電視上看到過新聞,去年的無效報警和報假警的比例高達百分之五十,吃飽了撐的人多得是,那這次會不會有人報假警呢?
我把視線悄悄轉移到吳德明的臉上,含糊地說:“趙警官,會不會有人……搞惡作劇報假警?我們工地上沒有趙海生這個人,吳經理,是吧?對了,杭州有那么多的建筑工地,也有可能他……不是我們工地上的人?!?/p>
吳德明擰著眉頭說:“剛才每個班組都問了,兩位警官也聽到的?!?/p>
趙警官用余光掃了一眼吳德明,抬手正了正大檐帽,嚴肅地說:“電話是趙海生的女兒從大學的保衛處打到市110指揮中心的。在中午十二點,她和爸爸趙海生打過電話,到了五點半鐘的時候,電話能打通,但沒有人接了。到了七點鐘,電話就打不通了。到了晚上十點半,電話還是打不通,所以她就報了警。報警記錄上寫得很清楚,趙海生是錢江新城日月大廈工地上的民工?!?/p>
趙警官說完之后,手臂在空中用力畫了一個圓。一道黑影從我的眼前劃過。我的心像風吹過的樹葉晃了一下。兒子去上大學之后,是很少給我們打電話的。在母親節的那天晚上,他給媽媽打了個母親節快樂的電話,妻子拿著手機,眼睛都紅了。后天就是父親節了,從母親節到父親節的一個多月時間里,他像遠方的空氣一樣。今天吃晚飯時,妻子捏著筷子對我說,龜兒子失蹤了。
年輕警察看到我茫然的樣子,也揚起手補充說:“根據他女兒提供的號碼,我們進行過定位跟蹤,但趙海生手機沒有信號了,所以無法追蹤到他的位置?!?/p>
吳德明眨了眨眼睛說:“人又不是工地上的一只螞蟻,大家都看得見的?!?/p>
我沉思了一下,轉身走到班組小包頭的前面說:“你們都說一下是哪個班組的,再仔細想一想,到底有沒有趙海生這個人,從左邊開始說?!?/p>
十多個小包頭挨個報了自己是那個班組的,他們南腔北調,有的聲音大,有的聲音小,但都十分肯定地回答,自己的班組,沒有叫趙海生的人。
我回過頭,睜大眼睛問吳德明:“吳經理,你沒有通知水電工的班組嗎?”
03
水電工是我的宿命。三十五年前的秋天,我提著一只小木箱,到建筑工地學水電工。今年大年初三那天,我去師父家拜年。滿頭白發的師父拉著我的手說,我本來不想帶你的,你媽來我家時眼淚汪汪的,說你考大學差兩分,爸又剛去世,是師娘一定要我帶你的,想不到你當上了總經理,這么多年也沒有忘記我這個老頭子?;丶衣飞?,雨絲斜織,風聲如泣。五年前的中秋節,媽媽拿著半個月餅到天國與父親團聚。師娘也在三年前去世,我連想說聲謝謝的機會也沒有了。
吳德明知道我年輕時做過水電工。他動了一下眉毛,輕聲說:“這個……我……我沒有通知他們水電工?!?/p>
“??!”我斜眼刺了他一下說,“趕緊給水電班組的老袁打電話,問一下他們水電班組里,有沒有趙海生這個人?!?/p>
站在我左邊的安全員小孫閃了閃烏黑的眼睛,利落地撥通電話,馬上把手機還給我。我接過手機貼在耳朵上,不祥的預感像一只猴子竄上心頭,這個失聯的趙海生極有可能就是水電班組的人。
小孫退后一步,睜大眼睛盯著我的手機。他應聘到公司上班快三年,長著一張娃娃臉,老家在安徽滁州,畢業于上海的一所211大學,學的是法學專業。雖然建筑學和法學風馬牛不相及,但他來公司的第一年就考出了安全員證,今年又考取了二級建造師證,字也寫得很有風采,是公司重點培養的苗子。
袁有成的手機過了半天才接通,電話里夾雜著《瀟灑走一回》的旋律和跑調了的歌聲,他可能在KTV里瀟灑。
我提高嗓門問:“袁有成,你們水電班組有沒有一個叫趙海生的人?”
“誰,你是?……方總,你好你好,聽不清楚,我到門口去打……方總,什么生?”袁有成的嗓門比我還大。我還聽到了開門的聲音。
“趙——?!?,你們水電班組有沒有這個人?”我的手微微抖動,拉長聲音一板一眼地說。這時大家屏住呼吸,都在等待一個揪心的答案。
“趙海生?有有,他剛來工地一個月多?!痹谐墒挚隙ǖ卣f。
辦公桌上的安全帽好像抖了一下。我趕緊用手蓋住手機對趙警官說:“有趙海生這個人,是水電工,我要他的老板馬上趕過來?!闭f完,我把手機換到另一只手上,“袁有成,你趕快來工地,有人報警,說這個趙海生失蹤……失聯了?!?/p>
辦公室里起了一陣騷動。我又橫了一眼吳德明,嘴上不說,心里有點窩火。要是他打電話問問袁有成,事情就不會搞得像麻花一樣轉來轉去了。吳德明低著頭,嘴巴緊閉,額頭的皺紋像幾條戲水的鯽魚尾巴不停地扭動著。
袁有成肯定驚呆了,過了十多秒鐘之后,他才回話過來:“不會吧,中午我在工地上就看到過他啊。方總,我先給他打個電話?!?/p>
我說:“袁有成,不管趙海生的電話打得通打不通,你馬上到工地來?!?/p>
袁有成說:“好的好的,方總,我馬上過來?!?/p>
掛斷電話,我輕輕地吐了口氣,轉身對趙警官說:“水電班組的老板馬上過來了,不好意思,我們等他一下,你們喝點礦泉水吧?!?/p>
小孫上前兩步,從茶幾上拿了兩瓶礦泉水,遞給了趙警官和年輕警察。年輕警察接過礦泉水,側著頭問:“為什么沒有把……水電班組的人叫來?”
我瞄了一眼發呆的吳德明說:“水電安裝是甲方分包的,不屬項目部班組的?!?/p>
一只項目就是一個舞臺,投標、施工、結算、評獎,幕幕驚心。袁有成這個班組承包人是這樣來的:在日月大廈項目簽訂施工合同的前一天晚上,甲方的一個領導打電話給我們老板,說他有一個親戚是做水電安裝的,老板滿口答應了。老板悄悄對我說,這個領導有話語權的,在評標只剩下最后三家入圍單位的關鍵時刻,他雖然沒有說話,但拿著我們公司的標書,笑瞇瞇地點了三下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