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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放軍文藝》2020年第7期|周詮:龍關戰事(節選)
    來源:《解放軍文藝》2020年第7期 | 周詮  2020年08月24日08:55

    夜里,徐昆躺在炕上,夢見他在巍峨的龍關長城上行走,看見一個日本軍官笑瞇瞇地向他走來,兩人握手的時候,日本人的胳膊突然變成一條蟒蛇,往自己脖子上盤繞,徐昆拼死掙扎,嘴上連罵三聲,才從噩夢中醒來。

    “徐團長,你咋了?做夢啦?”孟排長問。

    “一做噩夢就罵人,老毛病了?!毙炖ハ碌氐沽丝谒?,喝下去,發緊的嗓子舒服了些,重新躺到炕上,伸手去拉燈繩,就聽到門外響起凌亂的腳步聲,肅殺感瞬間擠進了破敗的小屋。

    前一天,也就是臘月初八,徐昆奉命到鎖陽關下的三賢廟工作,途中住在上虎村。住在上虎村老鄉家的還有孟排長和警衛員小馬,八區的白代表前來迎接他們。會開到后半夜才結束。躺下后,徐昆聽小馬聊了兩句龍赤地區長城,就睡著了,還做了噩夢。醒來后喝水,上炕,熄燈,日偽軍突然包圍住處,令人猝不及防。徐昆從門縫兒里看到院里人頭攢動,個個端著槍,頓生疑團,這個疑團比冬日里凍在缸里的黏饃饃還硬,但他來不及多想,立刻去腰里摸槍。他們四個人有兩把槍,徐昆一把,孟排長一把。孟排長的槍里只有三顆子彈,徐昆把自己的子彈扔給他一夾,跟外面打起來。開始是徐昆射擊,后來警衛員小馬從他手里奪過槍,把他護在身后,自己跟敵人打起來。小馬有一顆手榴彈,但是他不急于扔出去,總想著最后跟敵人同歸于盡。兩分鐘過去了,徐昆覺得兇多吉少,開始燒文件。白代表搭手一起燒。小馬的右手食指被打斷了,改用左手射擊,可是沒有一點準頭兒,白白浪費了兩顆子彈。情急中白代表不燒材料了,站起身躥到小馬跟前,奪過手槍,一抬手就打掉了一個偽軍頭兒。孟排長也打到一個鬼子兵的肩胛骨。

    白代表是附近連莊會的頭頭,為了安全起見,迎接徐昆時沒有帶槍。鬼子和偽軍很賊,他們爬上屋頂,用鎬頭把房頂刨了一個洞,情急中,孟排長和白代表只好向不同方向射擊,應接不暇,子彈很快打光了。

    鬼子和偽軍蜂擁而入。小馬忍住斷指的疼痛,趔著身子去拿掖在腰里的手榴彈,卻被沖在最前面的鬼子一槍托砸在頭上,暈了過去。此時,屋里全是鬼子兵和偽軍的得意,好像他們抓到了八路軍總司令。徐昆看著他們驕狂的樣子,嘴角浮起一絲鄙夷。

    去龍關的路上,天已放亮,朝霞映紅了天際,古老的城墻在晨曦中逶迤沉雄,生機勃勃。徐昆腳戴鐐銬,望著遠處的土長城,飄忽的心忽然變得沉實起來。他摸了摸腰裹,筆記本還在,他輕輕嘆了口氣——那上面有他昨天夜里睡前記下的一段話:

    龍赤地區有三段長城,一段是北魏長城,一段是北齊長城,一段是明代長城。北魏長城東起后城鄉滴水崖,西經雕鶚、三岔口、龍關進入宣化,系土筑長城,全長五十多公里。

    徐昆是平北軍分區四十團副團長。他被抓進龍關監獄的那個晌午,院子里傳來激烈的爭吵聲,先是中國話對中國話,后來是日本話對日本話,仿佛發生了瘟疫令獄卒們驚慌失措。聒噪與喧囂歸于平靜的時候,他們被押進最北邊院子東房的一間屋子,屋子很小,兩米見方,像個籠子,憋屈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四個人站在地上,能聽到彼此間的呼吸。西墻上的通風孔有六〇迫擊炮炮口那么大,寒風像蛇一樣從孔里鉆進來,沖散了屋里的混濁與沉悶。

    日本人對龍關很重視,認為龍關與滿蒙接壤,戰略地位重要,其得失關系到華北的布局。他們在龍關駐了四個中隊,五六百人,由松井中佐帶領,還有兩個警察中隊、三個特務隊,總兵力兩千多人。

    龍關監獄是日本人的模范監獄,它是一個三進的四合院,坐北朝南。這里原來是一個地主家的宅院,改成監獄后,院墻上方拉著鐵絲網,由外入里要經過一道大鐵門。一進的院子也稱前院,住著普通犯人;二進的院子稱作中院,住著戰場俘虜;三進的院子為后院,住著要犯——日本人認為最有轉化價值的中國軍官。前院的犯人流動性強,其次是中院的,最后才是后院的要犯。鬼子兵、偽警察三十六人,分住各院,配固定崗、流動哨。前院和中院,監舍都是十間,其中東西房各三間,北房四間,其余的北房是審訊室、轉化廳(也稱改善廳)、值班室和日偽宿舍。后院的北房有十間,比前面兩進院子的北房多出一間,但監舍也只有四間,其余六間是值班室、轉化廳、獄長室、宿舍、伙房,伙房占了兩間。后院的東西房同樣做監舍,算起來有監舍十間。犯人們喜歡把監舍叫作籠號。每個籠號住三至五人不等,整個監獄攏共有囚號一百二十多人。徐昆住在后院東房靠北的那間,身高一米八五的他躺在地上,總覺得腿腳伸不直——腳下躺著身體微胖的白代表——徐昆怕踢到他。他們坐了一下午,屁股都坐疼了,晚上再坐著就吃不消了。

    “狗日的,房子弄得跟鳥籠子似的,沒法睡!”徐昆小聲罵道。

    “沒關系,我和老白坐墻根兒湊合一下,你們兩個睡?!泵吓砰L也發現問題,從地上爬起來,重新坐在墻角。

    “坐牢還能好受???!”緊挨著徐昆的白代表沒好氣地說,身體慢慢地往起站?;椟S的燈光下,他的臉陰得能擰出水來。

    徐昆讓他們躺里面,自己和孟排長坐外面兩側墻角,可白代表不答應。最后,徐昆提議輪班睡——前半夜孟排長和白代表坐墻角,后半夜自己和小馬坐墻角——白代表才勉強同意。

    其實誰睡誰坐不是徐昆最關心的問題。他連龍關長城都暫時拋在了腦后。除了打仗,一閑下來他就琢磨長城,琢磨龍赤地區長城有一段時間了??纱藭r,他沒心思琢磨它,那個疑團又從心底浮起來:頭天晚上住進老鄉家,天亮就來了鬼子,附近有特務?還是內部有奸細?

    孟排長和小馬年輕,躺下沒多久就睡著了。白代表偶爾咳嗽一下,聲音顯得陰鷙。他為什么還沒睡?有心事?徐昆的懷疑就像被按到水缸里的水瓢,一松手又從水里浮上來。

    徐昆承認,從一天前認識白代表開始,就對他沒有好感。白代表個子不高,長著一副孫猴子臉,卻又沒有孫猴子的性格——臉龐呆滯、肅穆,絕不活蹦亂跳,怎么看都不像是抗日的連莊會頭目。開會時人家坐炕上,他倚著板柜站著,有一搭無一搭地看著炕桌,好像自己是局外人?!澳阕?,這是跟團長開會,你瞧瞧你,挺在那兒像個僵尸!”孟排長這么說他都無動于衷。兩個人熟。他始終站著,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而且發言不積極,偶爾從嘴里蹦出一句話,也不著邊際。大家討論平北抗戰形勢,他冒出一句:“打敗日本呢?以后咋辦?”孟排長生氣地說:“以后咋辦是延安考慮的事,你扯啥淡!”白代表并不生氣,但就是不坐下。他開始嘆氣,單嘆復嘆,弄得屋子里滿是惆悵。徐昆初來乍到,也不便說什么。

    “娘,娘,”警衛員小馬說起夢話,“鬼子來了!”

    徐昆輕輕拍打他的肩膀。

    “鬼子來啦!”小馬又說一遍。

    “鬼子早來啦!”白代表語氣里含有譏諷。他的話總是很突兀,讓人感到意外,像幽靈。

    “老白,還沒睡???”徐昆克制住自己的反感,跟白代表搭話。同時,他輕輕摸著小馬的頭,他知道,只有這樣他才不會做噩夢。

    “你不是也沒睡嗎?”白代表的話慢了半拍,話里像裹著冰碴兒。

    第二天上午,杜警長帶著兩個偽警察來到籠號,要把徐昆和白代表以外的兩個人帶走。孟排長站起來,沒有立刻邁步,靜靜地看著徐昆,似有話要說。徐昆擺擺手,走吧,還會見面的。小馬眼睛濕潤,不肯邁步,偽警察踢了他一腳。

    徐昆知道,這是敵人有意要把他們分開。

    半小時后,面無表情的偽警察又把兩個犯人送進籠號,像在攆羊。走在前面的中等身材,腰板挺直,頭發烏黑,戴一副眼鏡,有些斯文。偽警察推搡他的時候,他反推了他們一把,目光如炬地盯著他們,偽警察立刻矮了一截。走在后面的個子不高,圓臉,微胖,被推搡時臉上不滿,只是小聲嘟噥了兩句。

    “這么小的屋子,養鳥???!”戴眼鏡的人說,瞟了眼徐昆和白代表,扭身對偽警察說:“房子太小,我不住這兒!”

    一個膽子大的偽警察瞪起眼睛,掏出警棍,準備打戴眼鏡的人。

    “住手!”杜警長從后面趕過來,撥開兩個偽警察的肩膀,“李師長,您先在這兒委屈一夜,明天給您換北屋,我保證!”

    戴眼鏡的人扭過身,用眼睛剜了一眼杜警長:“就一夜?!?/p>

    杜警長賠著笑離開了。

    戴眼鏡的站在屋子中央,再次看徐昆,從上往下地看,目光里有打量的意思。徐昆倚站在墻角,抱著胳膊,也靜靜地看著他。

    插圖:張義虎

    “師長?這里沒師長。進了監獄,都是囚犯?!弊趬堑陌状碚f。

    戴眼鏡的人瞟了一眼白代表,嘴角浮起不屑,在屋里踱起步來。房間太小,不好踱步,只好坐到地上,閉目養神。屋子里很靜,靜得有些壓抑。

    “朋友們,初來乍到,多關照??!”個子不高的胖子打破寂靜,“我叫馮林,龍崇赤聯合縣政府財政科長。放心,關這里的都是自己人?!彼呦蛐炖?,伸出手:“您是?”

    徐昆只好伸出手,跟馮林握了握,小聲說:“姓徐,四十團……”

    “知道知道,我跟你們團長見過面,你們屬于平北軍分區,司令員是……”

    徐昆立刻沖他“噓”了一聲,馮林噤聲,眨巴眨巴小眼睛,看了看屋外,又看了看屋里兩個人。徐昆的個子比他高了一頭。

    戴眼鏡的人跟白代表交換一下目光,第三次把目光投向徐昆。徐昆從余光里感覺到,被稱作師長的人也正在看自己。

    “請問閣下大名?”戴眼鏡的人問。

    徐昆猶豫片刻,想到上午杜警長已經喊自己“徐團長”,想必是他們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回答道:“四十團副團長,徐昆?!?/p>

    “哪個四十團?”

    “第十八集團軍?!毙炖セ\統地說。他不想說得更細了。又問:“你是?”

    戴眼鏡的人顯然對徐昆的回答不太滿意,但是并未追問。面對跟前這個大個子的提問,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五秒鐘,矜持地說:“鄙人,第二戰區第十四集團軍第五十四師副師長李伯年,集團軍司令是衛立煌將軍,我們軍長是郝夢齡?!?/p>

    “郝夢齡?郝軍長神勇!”徐昆脫口而出,“忻口戰役打得好!第九軍是好樣的,五十四師也是好樣的!你們師長姓……姓什么來著,好像也壯烈了?!?/p>

    “劉家麒師長,也犧牲了?!?/p>

    “你就是那次……”

    李伯年點了點頭。他在忻口戰役被日本人捉了俘虜。當時,五十四師只剩下了不到一千人,師長也犧牲了,他當機立斷,指揮弟兄們撤出陣地。在進入一片樹林前,鬼子的炮彈打過來,他被炸昏過去,醒來時,四處都是鬼子兵。日本人知道他的身份,也欽佩五十四師的英勇,在過去五年的時間里沒有殺他,但也從未放棄對他的轉化和勸降。他曾經想自殺,但是沒有機會,后來想通了,既然你們有耐心跟我玩,我就陪你玩,看誰耗得過誰。再過兩年,興許你們就完蛋了。

    “干掉狗日的兩萬人,解氣,真他媽解氣!”徐昆激動地在墻上擂了一拳。他走到李伯年跟前,伸出大手,想跟他握手。李伯年看著他有些臟的手,沒打算握,不料面前這個大高個子一伸胳膊,找上門來,捉到自己的手緊緊握住,還一個勁兒搖晃,弄得自己的手像被強暴了一樣。

    “李師長,你好!你好!”

    李伯年從徐昆那兒抽出自己的手時,徐昆覺得還不過癮,又向他敬了個軍禮。沒想到的是,李伯年沒有還禮。

    “我這是給郝軍長敬的禮?!毙炖ジ尚α藘陕?,自己給自己臺階下,并且瞟了眼窩在墻角的白代表。白代表不解地望著他,目光里有些訝異。

    馮林大大咧咧地說:“你們都是英雄!”

    這天晚上,房間里格外熱鬧,被各種聲音充斥著,馮林打嗝,白代表磨牙,徐昆說夢話,弄得李伯年一夜沒睡?!耙娺^毛病多的,沒見過毛病這么多的?!彼f。終于盼到天亮了,他站在門口,踮著腳往外喊:“來人,快來人,給我換房!換房!”

    “大早上的,還讓不讓人睡覺啦?”馮林睡眼惺忪。

    “哭喪呢?”白代表也很不滿。

    李伯年煩躁得不行,立刻轉過身,沖著眾人喊道:“你們一個個的,怎么毛病這么多?不是放屁就是打嗝,不是磨牙就是說夢話,哪來的這么多臭毛???”李伯年眼睛瞪得老大,眼皮有點腫,眼袋也明顯大了。

    徐昆“嘿嘿”一笑,“就是,老馮你干嗎放屁,老白你干嗎磨牙,弄得李師長休息不好?!彼器锏乜粗畈?,“老李,你別發這么大脾氣,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放屁的道理?何況他們睡著了,也管不住自個兒??!”

    馮林和白代表笑了。

    “還有你,你說了半夜的夢話,你不會不知道吧?”李伯年指著徐昆,是指責和訓斥的口氣。

    徐昆有點氣餒,又“嘿嘿”笑了兩下,撓了撓頭皮,道:“對不住李師長,影響您休息了,今晚上保證不說了,憋死了也不說?!?/p>

    面對徐昆的道歉,李伯年絲毫不領情,轉身沖外面喊:“姓杜的,你不說就一夜嗎?趕緊給我換屋,我絕不跟他們一個屋了?!?/p>

    晌午,李伯年真的被換走了。他跟在杜警長身后,出屋時回頭瞟了眼徐昆,根本沒看馮林和白代表,嘴角掛著不易察覺的得意。

    “憑什么他說換屋就換屋?!”馮林不滿道。

    白代表“嗖”地躥到杜警長身后,拽住他的衣襟,“告訴我,憑什么?”

    “就憑皇軍的命令!怎么著,北屋寬敞,是主子們的屋子,東房窄雀,是下人們的屋子,你就是住小屋子的命!”杜警長瞪起眼睛。

    白代表伸手去揪杜警長的頭發,被杜警長伸手擋開,一拳打在白代表的臉上。白代表后退兩步,心有不甘,再次沖上來,想抽杜警長嘴巴,不想,杜警長的槍口對準了他。

    “警長,警長息怒!”徐昆立刻攔在二人中間,“住哪兒都一樣。我們就是……下人?!?/p>

    “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杜警長咧咧著,把手槍插進槍套里,出去了。

    徐昆沒有給白代表擦鼻血,而是按住他的肩:“老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p>

    馮林走過來,從兜里摸出一塊手帕,遞給白代表,“我知道,這個院子以前是龍關最大的地主家,后來被日本人征用了。確實,他們三個院子都是北房寬敞,廂房窄雀,日本人來以前,我在這家吃過飯?!?/p>

    “媽的,住牢房也分三六九等!”徐昆也很氣憤。

    馮林發起牢騷:“可惡的是,鬼子還把窗戶都給封上了……剛才老白問得好,憑什么呀?”

    “憑你官??!”白代表沒好氣。

    “我是一個縣的財政科長,怎么就小了?打仗我不行,打算盤他還不行呢!”馮林一本正經地說。

    徐昆笑了。

    徐昆知道,在日本人的眼里,不僅因為李伯年級別比自己高,還因為國民黨政府軍要比八路軍裝備好、力量大,更正規。此時,他的心里有一點兒酸楚,不服。狗日的,你們忘了平型關戰役了嗎?忘了陽明堡機場怎么被炸的了嗎?

    這天晚上,屋里只有三個人睡,寬敞了許多。馮林愛說話,主動跟徐昆聊天,白代表不磨牙了,打起了呼嚕。馮林小聲說:“那個杜警長深得日本人信任,他老婆姓白,就是老白的姐姐?!?/p>

    徐昆眼睛一亮,“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本地人,龍崇赤地區好多事我都知道?!?/p>

    他告訴徐昆,杜警長有兩個老婆,另一個老婆姓匡,是龍崇赤聯合縣一個中隊長——外號宋老五——的小姨子。

    徐昆眉頭緊皺,但也很快捋清關系:杜警長是白代表的姐夫,是宋隊長的連襟,但是白代表跟宋隊長沒親戚,因為姓杜的有兩個老婆。

    “這個人有用?!?馮林豎起食指,“聽說他喜歡摸麻將!”

    “白代表我剛認識不久,這個人有點怪?!毙炖ト粲兴?,瞟了眼鼾聲如雷的白代表,“跟宋老五倒是見過兩面?!?/p>

    白代表不打呼嚕了,翻了個身。馮林望著徐昆,一時沒接話。

    徐昆暗自想,這個馮林,知道的事還真不少。

    臘月十四,監獄組織犯人出城挖溝,徐昆見到了宋老五。他沒有像馮林那樣稱呼他“老五”,而是客氣地叫他“宋隊長”。

    “沒想到在這兒見到徐團長!”宋隊長說,“上次見面還是清明時候,咱們在大海坨開會?!?/p>

    “不是,那是更早的一次了?!毙炖ゼm正,“上次是在秋天,咱們掩護地委領導從赤城去延慶?!?/p>

    “哦,對對?!彼卫衔迮牧伺哪X袋,“你說的對。瞧我這腦子!娘的,人一過五十歲,腦袋就不靈光了!”

    日本人組織囚犯挖溝,這不是第一遭。三個人一組,每組負責五米長、一米深、兩尺寬的溝,活茬兒很重。挖溝的地方大都是沙石地,五米溝挖完,體格再好的三條漢子也身體軟得跟面條似的。

    這次挖溝,徐昆、馮林和宋老五被編到一組,李伯年、孟排長和白代表一組,每組間隔有二十來米的距離。

    龍關外的西河套不好挖,土少石頭多,一個時辰過去了,也才挖下去二尺深。三個人想坐下歇歇,直直腰,逡巡監工的鬼子嗷嗷亂叫,不允許。偽警察的鞭子抽在馮林肩上。鬼子的槍托砸在徐昆的胳膊上。不是不打犯人嗎?不是模范監獄嗎?看來都是假的。徐昆暗罵:狗日的!鬼子兵和偽警察走向別處。宋老五掄鎬的時候格外用力,但是這一鎬碰到了石頭,第二鎬碰到了比石頭還硬的東西——一塊鐵疙瘩,外面裹著一層布。宋老五撿起鐵疙瘩,撕開粘連在上面的那層布,發現是一把毛瑟槍,八成新,沒生銹。宋老五做這個動作的時候是站在地上的,這時他趕緊蹲下,把槍放在溝里。他朝四周望了望,沒發現鬼子和偽警察注意這邊,輕聲叫:“徐團長?!?/p>

    徐昆轉過身,俯視的目光很快找到了宋老五,也看到了他手里的家伙兒。

    宋老五把槍握在手上,低低地貼著溝底,輕輕地掂著。徐昆瞳孔放大,不久又恢復如常。他鎮定地往周圍望了望,城墻上的機關槍對著挖溝人,溝兩側站著鬼子兵,三八大蓋上的刺刀直晃眼。十幾個偽警察有的端槍,有的手執木棒或鞭子,幽靈般逡巡著。

    徐昆的腦子飛速轉動,最后,他泄氣地說:“沒用,扔了吧?!?/p>

    宋老五不甘心,搖搖頭。

    這時,馮林也注意到蹲在那兒的宋老五,注意到他手上的槍,臉上立刻緊張起來,“這,快……”

    “把槍拆了,咱們把零件分頭裝進兜里?!彼卫衔鍓旱吐曇?,眼睛里燃著一團火。

    “沒法兒拆,就算拆了,拿回去也沒法裝?!毙炖フf,“而且,撞針多半銹住了,不一定能用?!?/p>

    “快扔了吧?!瘪T林的膽子有點小。

    宋老五不耐煩地瞪了馮林一眼,又期待地看著徐昆。

    “這樣吧,你把槍放在這兒,去向杜警長報告,說你挖到了一支槍?!毙炖ネh處的日本軍官和身旁的杜警長望了望,“目前,獲得日本人的信任最重要?!?/p>

    宋老五沒懂徐昆的意思,蹲在地上沒動,他真想把槍掖在腰里帶回去。他懶得理杜警長。這小子不是東西,連自己大姨子——宋老五的老婆——的屁股都敢摸,簡直豬狗不如。當然,這都不是大事,關鍵是他跟日本人干,這個就沒的說了。

    “我不去,懶得理那個流氓!”他甩出一句,像甩出一把鼻涕。

    “如果你不去,我去!”徐昆說。

    沒等宋老五反對,徐昆轉身向三十米外的杜警長走去。杜警長身旁站著日本參事官兼獄長安里。安里身后站著日本兵。兩個日本兵見徐昆靠近,立刻舉起三八大蓋,徐昆毫無懼色,說有消息報告杜警長。

    杜警長聽完徐昆的報告,小聲對身旁的翻譯官說了句什么,翻譯官又跟安里嘀咕起來,然后對徐昆說:“前面走,帶路!”

    眾人走到徐昆負責的溝段,果然發現溝底有一支槍。宋老五站在那兒,并不理睬杜警長。

    安里嗚里哇啦說了些什么,翻譯官崔政馬上翻譯。

    “皇軍問,誰挖出的手槍?”

    “他?!毙炖ナ种杆卫衔?,“但是他膽小,不敢向皇軍匯報?!?/p>

    “呦西!良民的,大大的!”安里沖宋老五和徐昆豎起大拇指。

    杜警長臉上很得意。他想告訴安里,宋老五是自己的連襟,但是又忍住了。鬼子翻臉不認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這天,徐昆換籠號了,也搬到了北房。北房的屋子確實比東房的屋子大,寬敞,亮堂。徐昆沒想到的是,屋子里竟有椅子、桌子,椅子上坐著李伯年。李伯年正在看書。他戴一副眼鏡,怎么看也不像參加忻口戰役的英雄。徐昆暗想,真是人不可貌相。

    “李師長好!”徐昆打招呼。

    李伯年不慌不忙地把目光從書里轉出來,看了眼徐昆,沒吱聲,只是點點頭,點頭的幅度也很小,不細看這個動作會被忽略。

    籠號里還有另一個人,徐昆很熟,是七團參謀長老黃。這個老黃原來是四十團的副參謀長,他當副參謀長時徐昆還是參謀,后來老黃由四十團調任七團參謀長,徐昆提拔為副參謀長,一年后又當副團長。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既是戰友,也是上下級。兩人在一起時無話不談,黃欣賞徐,徐敬重黃,是莫逆之交。老黃長徐昆八歲,也算忘年交。老黃打仗有一套,對延安提出的獨立自主的山地游擊戰有獨到理解,也有創造性運用,多次受到平北軍分區領導表揚。

    “老黃,你是啥時候進來的?”徐昆問。

    “一年了,先是關在張家口,最近才轉來的?!崩宵S中氣十足,聲音洪亮,“小徐,你是什么情況?”

    徐昆把自己被捕的經過說了說,聲音盡量壓低,不知是怕影響李伯年看書,還是避免他聽到他們的談話內容。

    “媽的,有叛徒,一定有叛徒!”老黃的大嗓門恨不能把屋頂掀翻,“要找到這些叛徒,我親手斃了他!”

    “這兩年形勢不好,叛徒格外多。當然,也可能內部有奸細?!?/p>

    “說不定?!?/p>

    “這兩年,您沒少受罪吧?”

    “可不,在張家口監獄,十八般武藝全上來了,什么老虎凳、辣椒水、火烙鐵,都上了,咱都扛過來了,就等鬼子給顆槍子了,還真他媽邪性,不但沒殺我,還把我弄到這兒,好吃好喝地伺候著?!?/p>

    徐昆給老黃豎起大拇指,“參謀長,好樣的!”說罷,目光移動,掃了一眼旁邊看書的李伯年,小聲說:“這人我認識……”

    “人家是大英雄,”老黃打斷徐昆,直著嗓子說,眼睛瞟著李伯年,“戰場上殺過鬼子,見過大陣仗,牛??!”

    徐昆不動聲色地望著李伯年。

    李伯年放下書,不慌不忙地站起來,走到老黃跟前,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說話別夾槍帶棒的好嗎?我忍你不是一天兩天了……老子睜一只眼都能摔你兩跟頭,信不?!”

    “不信!”老黃“嗖”地站起來。

    “算了,你這么大歲數,摔出個好歹來沒法兒交代?!?/p>

    “什么叫‘這么大歲數’?老子今年才四十八!”老黃瞪起牛眼,伸出右邊胳膊,亮起架子,“來、來,小子,我讓你一只胳膊!”

    兩個人真的摔起來。你來我往,互不相讓,一招接一招,李伯年當然不會合著一只眼,老黃也沒讓一只胳膊,摔了七八分鐘,最后,還是年齡大的老黃倒下了。老黃不服,起來又摔,三分鐘后又倒下了,躺在地上直喘粗氣。

    徐昆沒有立刻去扶老黃,他微瞇雙眼,琢磨著要不要跟姓李的摔一跤。李伯年抖摟抖摟襖袖上的灰塵,瞟了眼徐昆,然后若無其事地坐到椅子上,重新看書去了。

    “這狗日的,真狂!”徐昆在心里罵了一句。真想跟他摔一跤,殺殺他的威風,可轉念一想,在日本人的監獄里,兩個中國人摔來摔去的非要一爭高下,也沒啥意思,最后還是忍住了。

    徐昆走到老黃身旁,安慰道:“勝敗乃兵家常事?!?/p>

    大寒那天,安里提審徐昆。安里是監獄的首席“改善官”,號稱“華北地區改善中日關系的典范”——在他的手上,許多中國人被“轉化”或“改善”了。安里旁邊站著翻譯官崔政。

    安里笑瞇瞇地望著徐昆,半晌不吱聲。徐昆沒理他,越過他頭頂的目光旁若無人。后來安里熬不住了,終于開口。

    “這里是‘龍關’,我喜歡這個名字。徐桑,你呢?” 安里會說漢語,徐昆沒想到。

    “中國的地方我都喜歡?!毙炖ゲ[起眼睛。

    “不不,我是說長城,中國有長城的地方,有一種特殊的魅力,我喜歡。旅團調我去洛陽,我不想去,那里沒有長城……我喜歡長城,無論是延慶的八達嶺,還是赤城的獨石口,我都喜歡。中國人了不起,很了不起!”

    徐昆抬頭看了眼安里,略感意外?!澳钱斎??!?/p>

    “中國人把自己比喻成‘龍’,其實,長城就像一條龍。你們是‘龍的傳人’?!?/p>

    “長城萬里,是我們老祖宗在不同時期修建的軍事工程,就像這龍關縣,既有唐長城,也有明長城,它們都是天然屏障?!?/p>

    “這里有唐長城?”

    “長城是中國的魂?!毙炖]接他話茬兒。

    “唐長城在哪里?”

    “萬里長城永不倒!”

    “不不,它已經倒了,任憑它再堅固,也擋不住我們大日本帝國的雄師!”

    徐昆不知道說啥好,只是冷笑了一下,心里像被針扎出了血。

    “咱們可是朋友?!?/p>

    “‘朋友’?你是日本人,我是中國人,你拿著槍來中國殺人,能跟我是‘朋友’?”

    “中國有兩個詞兒,一個叫‘化友為敵’,一個叫‘化敵為友’,你喜歡哪個?”

    徐昆不屑地“切”了一下:“我喜歡‘化敵為鬼’!”

    安里沒有生氣,問:“你擺什么架子呢!你是軍分區司令嗎?”

    “當然不是?!?/p>

    “司令在哪兒?司令部在哪兒?”

    司令是郭漢,司令部在延慶。徐昆都知道。但是他不能說。

    “不知道!”徐昆從座位上站起來,伸伸懶腰,“要殺就殺,要剮就剮,廢什么話呀!”

    轉化室里掛著許多鏡框,里面鑲著獎狀、報紙、照片,都是日本字,間或有兩個漢字。安里身后的墻上掛著一個鏡框,鏡框里是一張橫幅書法作品,上面寫著四個字:東亞共榮。徐昆默默地看著它,嘴角浮起冷笑——這個細節被翻譯官發現了。翻譯官瞥了眼站在那兒有些尷尬的安里,眼睛里閃過一絲詭譎。他走到安里身旁,用日語叨咕了兩句,安里瞟著徐昆說:“我喜歡長城,你也喜歡,咱們應該成為朋友?!闭f完轉身走了。

    “你坐下,給你弄點飯吃?!?崔政說。

    “不吃?!毙炖ヘ苛怂谎?。

    “你不說可以,可是不吃飯不行,沒勁兒了就不能斗了?!?/p>

    徐昆覺得這話有點兒味道,正眼看了看崔政。

    “你不能跟他們硬來,應該用這兒?!贝拚噶酥缸约旱哪X袋。

    徐昆對面前這個人感興趣了。他思忖片刻,問:“你是中國人嗎?”

    “是啊?!?/p>

    “你如果有點中國人良心的話,就得愛祖國?!?/p>

    “日本侵略中國,可是俄國大鼻子不也侵略中國嗎?”

    徐昆一愣,沒想到他會說這個。他趕緊向他解釋,蘇聯是中國的朋友,跟中國是同一個戰壕里的戰友。他沒說是八路軍的朋友,更沒說是共產黨的朋友。他要有所保留。而且他也有些拿不準這個問題。聽說斯大林最近忽冷忽熱的。但是,他盡自己所知,給崔政講起中蘇關系和世界反法西斯形勢。

    崔政默默點頭,中間去了趟茅房,回來時眼鏡片上蒙了一層霧。徐昆繼續講,耐心地講,崔政眼鏡上那層霧逐漸散開。崔政說他是大學生,看過高爾基的著作,曾被日本人監禁過。他的老家在東北,祖父死于俄國人的炮火,父親帶著他逃到關內,定居北平。

    “我也是北平人,咱們算老鄉了?!毙炖ジ拚捉?。

    當天,崔政把徐昆送回籠號,對杜警長和他身旁的偽警察說:“你們對徐團長要好好照應,怠慢了可不成。平時讓他們在院里走動走動,別出差池,拉鈴時進監舍就成!”

    徐昆注意到,翻譯官的話說得很文氣,把籠號說成了監舍。

    ……

    周詮,曾用筆名北狼,20世紀70年代生于北京延慶。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文學碩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延慶區作家協會主席。1993年開始小說創作,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作品》《清明》《當代人》《小說家》《啄木鳥》等刊。著有長篇小說《白乙化》和中篇小說集《生死界》、中短篇小說集《爬臺階的魚》。中篇小說《爬臺階的魚》《虎爺》兩獲梁斌小說獎,《虎爺》獲首屆媯川文學獎中篇小說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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