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 2020年第8期|林莉:自然筆記
迎春之詩
父親說,到田地里找到
長得最好的白菜,連根帶泥挖出
用紅紙條攔腰系好,放上灶臺
上香、鞠躬、燃放鞭炮
如此,接春禮畢
真是好運氣,這一日
恰逢除夕和立春同在
據計算,下一個這樣的巧合
要到三十九年之后
那時,也許我們都不在了
人間會是什么模樣的呢
會不會也像今日
陽光明亮,小溪歡快扭動
嬰兒肥的身體,萌萌的
鄰居在浣洗,胡蘿卜、舊竹椅
都帶著最好聞的煙火味
我一個人溯溪漫步
水邊,一塊白菜地
翡翠般,綠油油的
肆意地生長,把我驚嚇住
我忽然有了一點兒狂喜過后的憂傷
陌生人,我想到了你們
我們不曾見面,不會一起來到地頭邊
挑走一棵完美的白菜
節日的光彩
尚不會將我們同時照拂
不久之后那些白菜會靜靜抽薹,開出
耀眼的花
一切,井井有條又包含小小意外
就是這樣,在每一個盛大的儀式里
秩序與花朵
和缺席的人,都是很好的安慰
2月14日
母親在剝豌豆
碧綠的豆子在白瓷盤里跳動
春天剛剛開始,她的咳嗽和偏頭疼
又犯了
時間的毒素,在去痛片和咳特靈中
越積越多
大半生,她在舊疾里
耐心地咳著、疼著
但現在,母親應該是喜悅的
碧綠的豆子安撫了她的情緒
豆子慢慢堆滿,偶爾
有幾顆滾落在地上
脫離了自己既定的命運
母親并沒有撿回它們
我看著母親,她今年已經六十七歲了
皮膚仍舊有光澤,白發也沒幾根
剛剛和父親拌嘴的口吻
還像一個賭氣的少女
母親說,有些豆子適合做種子
重回到土里
再重新長成豆子,而有些萬萬不可能
女人的一生不要瞎折騰
一眼就能望到頭的生活才是幸福的
我看著母親,我看著碧綠的豆子
我沒有反駁,因為此刻
我還有一封加急的快件要去收
自然筆記
雨下了一整夜
櫟樹的枯枝上長出了木耳
這黑褐色的耳朵,保持著
傾聽世界的決心
檫樹爆出馨黃的花骨朵
細小的歡愉充盈著荒涼山野
青岡木瘦小的骨節,結著一道疤
像極了一只無辜的眼睛,眼神淡淡的
胡頹子、橡實、含笑、薇
經過漫長冬天的孕育,在雨中各爭其命
我樂于長時間流連于此,甚至不用擔憂
我的母親病了,止痛藥快不能鎮壓
身體的暴動
鄰床七十八歲的老婦人,已吃不下什么了
還有那個木訥的老漢,不說話
一個人吃藥,一個人按響病床的呼叫鈴
“這些要命的痛——”
削減著美,拙劣的生活中
花蕊制造出絕望的波浪
樹木吸納雨水,吐露清輝
我們和萬物一同遵從消長的秩序
疲憊但又心有不甘
一次次,我們承接自然之道和恩典
痛覺消失了,痛在持續
星 星
在遙遠的天際,星星
各自忙碌著,你看見其中一顆
清晨的、傍晚的、深夜的
淺藍的、粉藍的、幽藍的、湛藍的
“這時間中的時間……”
“這顏色中的顏色……”
一顆星,頂著塵世的風霜
會像你一樣流淚,說不出話來
會在深深的凝視中
毫無防備地掉下來
盡管
在漫長的旋轉中,一粒沉默的遺骸
它站在它藍色的隊列中,你站在你的
落日與湖
我不能輕易地說我也是脆弱的,會被一些無常的
事物擊潰。再倒數三個數,那落日就要墜入
茫茫的水面
作為兩種對應的神秘事物,它們匯合
互相消長,在一個點上交叉又射線
同樣一次次回到自己被確定的位置
我不能告訴誰,落日與湖就是兩個在用力的人
那已經消失的事物其實從未存在過。早春的
樹林中傳來鋸木的聲音,有些悲傷永遠無法被安慰
灘涂即景
海面空闊,潮水帶來了花邊般的記憶
這是快要大寒的時節,海灘上
并無多余的東西要被風吹走
灘涂露出波浪撤退后的潰散
和空寥
漁船上,一個捕蝦的男人在收網
大米草在光中搖晃,留下泛金的遺址
泥漿的氣味,一邊消散一邊聚攏
我們坐在黑色的石頭上
看寄居蟹、馬蹄螺從礁石間
爬出來,不緊不慢掉進
布滿懸念的生活
小學校
操場邊有一棵百年老桂花樹
秋天時,一百多名師生扯著薄塑料布
鋪到樹下撿桂花
年輕的女老師一邊撿拾,一邊告訴孩子們
是花,總要落的
是花,落了總會繼續開
在小鎮,在心靈偏僻的一隅
美的啟蒙和人的憂患,多半起源于一次
無意識的自然課
事情過去之后
蠟梅在路邊安靜開著
一只鳥
全身翠綠,在花間跳躍
后來,它飛到一顆石榴邊
慢吞吞啄食著
每吃一口,就歪著腦袋停頓一下
好像想起了什么
我們停在那里
石榴汁和梅花的香氣
迅速在我們的舌尖和皮膚上
掀起甜蜜的風暴
那一瞬,我們驚異著
以至于懷疑,儲存在我們身體里的
那些,不能說出的
無法修復的
和從我們眼前凋落的
都被這只奇異的鳥兒
一顆一顆吃掉了
現在,我們仰頭
全神貫注看著那只鳥
熱烈討論著它應該叫什么名字
是的,我們確定
我們之前從未看過
一只綠得那么完美的鳥
林莉:詩文見《人民文學》《詩刊》《花城》《星星》《天涯》等報刊。曾參加詩刊社第二十四屆青春詩會。曾獲華文青年詩人獎、揚子江詩學獎、紅高粱詩歌獎、江西省年度詩人獎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