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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西湖》2020年第5期|佟琦:無力
    來源:《西湖》2020年第5期 | 佟琦  2020年08月19日06:51

    那天我下樓找張胖子抽煙,他照例又一邊吞云吐霧一邊把我們領導罵了一頓。我知道,他對領導不滿是一貫的,比如他認為領導不干正事,比如領導不給他漲工資,等等吧。我什么也沒說,只是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地抽煙??纯磸埮肿?,他還真是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也不坐,像輛坦克那樣立在那里,時不時就把煙灰重重地彈進一個小鐵盒。那小鐵盒原來裝的喜糖,也不知當年我們單位誰結婚挨個辦公室送的。

    我每次上班都會過來找張胖子抽一根,算是一種習慣吧。他在我們圖書館的二樓,我在三樓,抽煙的時候打開辦公室的窗戶。辦公室沒人(人全在外面借還書),里面除了幾張寫字臺就是堆了一地的舊書了。其中有一套線裝版的《荀子》,我一直想據為己有,只是還沒下手。

    張胖子抽了口煙,又繼續抱怨了一下工資的事。他說,這么少的錢能干什么?不給漲錢也就算了,丫還老覺得我們干的活少!

    我無奈地笑了笑,依舊沒說什么。

    我知道張胖子不容易,不在編制,工資本來就低,還有個正在上小學的女兒,正是花錢的時候。

    但我除了無奈地笑笑,什么也幫不了他。

    我坐在辦公桌上,兩條腿懸著,和張胖子離得很近,但兩人卻看著不同的方向,然后,我們同時把嘴里的煙噴了出去。

    從我大學畢業來到圖書館工作的那一天起,張胖子就已經在這里了?,F在想想當初,似乎是挺遙遠的一件事。那時的我還憧憬著圖書館是知識的殿堂,里面的工作人員全都修養深厚,為人平和,與世無爭吧?

    第一次見到張胖子他對我不冷不熱的,似乎還有幾分抵觸。當時他在上班,我走過去,說你好,我是新來的,叫什么什么。

    “新來的?”他隔著借還書的出納臺瞥了我一眼,我還以為他也會像別人一樣熱情綻放地說出“歡迎歡迎”呢。

    “是啊?!蔽艺f。

    “哦。好?!彼缓喍痰卣f出了這兩個字。

    見他沒了話,我也就沒再自討沒趣,很快離開了。此人冷淡,還有點勁兒勁兒的,我想。

    后來才慢慢地熟起來,偶爾我們也一起抽根煙,閑扯上幾句。我得知,張胖子沒什么學歷,初中畢業,畢業之后學了個廚子,不過他好像并不會炒菜,曾經還離開圖書館到外面的餐廳干過幾年,也只是個紅白案,后來干得不順又回來了。他渾身圓滾滾,像個大皮球,但身上的肉卻死硬死硬的,讓人想到上好的牛排;永遠戴個棒球帽,帽子摘下來頭皮能往外滋油;盛產頭皮屑,估計也并不怎么洗澡,那身上的味道……

    我想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放著那些西裝革履、積極上進的不去結交,偏對張胖子這種“不進步人士”感興趣。這就跟我上大學時一樣,那些不愛學習的全都在我眼里特別帶勁。沒辦法,我就是這么墮落。

    那會兒張胖子還沒結婚,雖然他已經四十多了。個中原因,主要是經濟實力和外形所致。據說圖書館的人也沒少給他介紹對象,其中一個對象在見過一面之后對他做出的評價是:這人走路怎么跟個鴨子似的?

    我得知后大笑,心想大皮球走起來能不像鴨子么。

    后來又拖了幾年張胖子才結了婚,一個外地的女人肯嫁給他。那時候我們圖書館所在的大學正在拆平房,打算新建學生宿舍樓,張胖子的家就在被拆之列。我知道,這可能是他此生唯一的機會了,而他的女人也在等著這套房和他結婚。

    由于條件沒談妥,張胖子最終當起了“釘子戶”。他開出的條件是,分給自己一套單元房,并解決在圖書館的編制問題。校領導不答應:分樓房可以,編制不可能。雙方僵持下來。張胖子當然清楚拆遷對自己意味著什么,從一個飯館切菜的搖身變成高校圖書館正式的館員,我相信那段日子他的腦中一定時常出現這個夢想。為此張胖子一直在奮力堅持著。在左鄰右舍紛紛搬走、自己的居住環境越來越像個工地的時候,他依然一個人住在他那間小黑屋里。后來停了水電,我還給他買過一兜子水和零食等慰問品,臨出門邁過他家門檻的時候也沒忘說一句:“堅持住?!?/p>

    有的同事建議,你干脆搬到校長家樓道里住去,這樣問題會解決得快一些。不過我想這件事張胖子肯定做不出來,基本上他沒多大出息,也就在他的小黑屋里堅守吧。他媽他爸倒是偶爾會從旁邊的單元樓下來,看看自己的兒子。這兩位學校的老職工,怎么也沒想到自己在學校里干了一輩子,現在居然要和單位講條件(他們都是老實人)。因此老兩口每次都話不多,坐一會兒就走。

    “胖子,”他媽不無擔心地說,“別鬧得太僵了?!?/p>

    “您甭管了,我知道?!睆埮肿踊?。

    但是最終,學校只同意把分給張胖子的房從一居室變成兩居室,編制的問題依然不解決。

    他們本著凈化師資隊伍的理念,決心絕不能讓一個切菜的混到大學里。

    張胖子最終同意了。

    就這樣,在張胖子來到圖書館小二十年之后,他依然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編外人員——換言之,圖書館雇來打工的。我試用期一過轉正之后,工資一下比張胖子高出許多,這時我倒十分理解了他為什么當初見到我時對我不冷不熱的了……

    經常被張胖子罵的我館領導名叫方軍。

    他原先就在這所大學上學,之后留校,據說肯干,視學校為家、為事業,幾番調動之后就來到圖書館當起了館長。

    我雖然在圖書館也待了十幾年,但一直游手好閑,從方軍身上我才知道什么叫把工作當成事業。

    凡來到一個單位,除了做好本職工作、和領導搞好關系,你一定要多參加集體活動,讓更多的人認識你。要知道,這可能會成為你日后的機會。哪像我,幾乎從不參加各種活動。我敢保證,現在我要到圖書館外面的學校其他部門走一走,那些人肯定認為我是新來的雛。

    “你是圖書館的?”

    “是啊?!?/p>

    “我怎么從來沒見過你?”

    面對這些問題,我只能一笑了之。

    所以,十幾年來我依然還在我的老位子上,偶爾還會悲哀地發現自己的調動(或往大點說,命運)完全捏在別人的手里。而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會有那么一點兒羨慕方軍,覺得他作了正確的人生選擇。

    方軍和我是同一年入職的。當然,他本來就在這里上學,而我則來自另一所學校。在校人事處召開的迎新大會上,我對方軍有點兒印象。當時人事處處長和學校校長依次發了言,我們面前的桌面上還擺著花生瓜子香蕉蘋果。

    “大家別客氣啊,隨便吃一些,別那么拘謹嘛!”處長笑瞇瞇地望向大家。

    大家這才開動起來,會場氣氛慢慢地活躍了。那一年進入這所學校的大約二十多人,一間小會議室就能裝下了。

    繼處長和校長發言之后,每個人按要求也做了一番自我介紹,一般是畢業院校、來自哪里、有什么愛好之類的。

    輪到方軍時,他嚯的一下站起,上半身挺得筆直,好像剛剛軍訓回來。

    “我叫方軍,來自湖北,我的愛好很多,美術、攝影、文學、羽毛球、足球。我現在住在教工宿舍的××室,大家想要打羽毛球可以找我去??!我也希望大家能在平時多幫助我,讓我和你們一起進步。謝謝大家!”

    人們都鼓起了掌。我側臉瞅瞅這個叫方軍的人,臉膛黝黑,皮膚粗糙,身穿一件劣質西服,戴一副金絲邊眼鏡,土得掉渣卻煥發著勃勃生氣。這和我當年大學里那幫終日只知道看教科書成績優異的二B青年如出一轍。再看看其他那些人,一個個也都差不多。

    我突然覺得,我怎么會和這幫人混在一起。

    方軍先在其他學院干了幾年,工作積極,也能放下身段,故領導對他印象不錯。沒幾年,學術上也有了些成績,評了副教授。這時正好我們圖書館的老館長退休,方軍就過來兼了館長,學院那邊的課照上。

    時隔數年,等我再次見到方軍時,他已經以領導的身份坐在圖書館的會議室里了——那是他就職的第一天,由主管圖書館工作的副校長領著和大家見個面。副校長穿一件白襯衫,首先發言。我看到他發言的時候方軍一直在低頭記著什么,就像電視里那些領導在會場上的表現一樣。如有可能,我真想湊過去看看,因為憑我對中文的理解真沒什么好記的,我懷疑方軍不會在胡寫吧?

    不得不說,此時的方軍已經和我當年在迎新大會上見到的那個方軍大相徑庭了。首先是老了許多,臉上的皮膚明顯松弛,頭發也瀕臨謝頂,再加上老氣的穿著(西裝的質量倒是比從前好),使得他一眼望去已經是一個典型的中年人。要知道,他和我是同年畢業,我現在還是牛仔褲帆布鞋呢。其次是,方軍和我們學校的那些領導,以及電視里的領導也越來越像了。他坐在那里,手在不停地記著,偶爾抬起頭的時候面無表情,也不看人,然后又低下頭記起來。

    校長說完之后輪到方軍說,方軍說的時候校長也拿起筆記上了。我留心聽了方軍說的幾句話,他倒還成,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幾句整話。是比我強多了。我看到前面一副“領導”模樣的方軍,不由得想到,要是此刻我坐在前面侃侃而談會是個什么樣子?真是很難想象……不過那至少能讓我媽高興。方軍越說,我就越覺得我們兩人之間的距離在拉大,就越會去回想當年方軍的樣子……好吧,這些年我他媽都干嗎去了?

    我扭頭去看會議室的窗外,那是這所學校的操場。上面的假草綠草如茵,有零星幾個人在踢足球。天空很藍,云彩像碎棉絮一樣浮在上面。我看了半天,轉頭回來的時候,方軍已經講完了。

    相對于我來說,其實張胖子認識方軍更早——那時候方軍還是這所學校里的學生,偶爾會來圖書館借書。據張胖子回憶,方軍挺和氣的,因為每次借完書,他都會對張胖子說一聲:“謝謝老師!”

    然而,事情哪那么簡單。方軍當上館長幾個月下來,張胖子對他的認識徹底為之一變。在這里我只說一點,那就是方軍會將“我們”和“你們”分得很清楚:凡是對他俯首帖耳的,即視為“我們”,反之,則是“你們”。當然了,像我和張胖子這種一向散漫慣了的,自然很快就被歸為“你們”陣營,從此就像被打入冷宮,方軍再不臨幸我們。我記得最長一次我有一年多沒見到他。

    從某種程度上講,這也不是一件壞事。

    平日里,方軍總是一副健步如飛、春風得意的樣子,我發現,如果我們萬一碰到,他總會小小地一愣,就好像怕自己得意的模樣為人所見似的。他仿佛也知道我們是一起入職的,在那次校人事處召開的迎新會上,正如我對他有點印象,他應該對我也有點印象。(當時我只站起來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我叫佟佟,我還很年輕……”)

    后來我想,方軍為什么會見到我時小小地一愣呢?漸漸地才明白,他認為我看不起他。

    他曾經在圖書館附庸風雅地組織過許多次畫展(其實都是和他所在學院有關系的人的畫),我都以生病為由沒有參加開幕式(如果你翻翻史書就會知道,生病請假這種瞎話早在兩千多年前的春秋戰國就已開始被我們的老祖先熟練地使用了),事后得知,這讓方軍耿耿于懷。他專愛搞這些和藝術沾邊的事,油畫、書法、水墨,搞了一堆,從中體會著極大的滿足。因為這象征著“品味”。而方軍一直想以“品味”示人。所以,當方軍興致勃勃地在圖書館大廳布置場地、安排展品之后,我卻沒有興致勃勃地參加開幕式,一睹他滿足、得意的風采,那他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記得有一次,我早上來到圖書館,剛走上兩級臺階,另一個方向方軍就興沖沖地來了。他步履如飛,一陣風似的。這時,他突然看見了我,立刻放慢了腳步(這是我從余光中察覺到的),接著就再沒快起來。我登上臺階,推開圖書館的玻璃大門,從玻璃的反光里本以為會再次看到他,結果也沒有,他似乎是藏在柱子后面了。

    我進到圖書館,頭也不回地上樓了。

    還有一次,我從圖書館往外走,他正要進來,按理說我們會打個招呼,沒想到他只瞥了我一眼,臉上似乎還帶著一副很生氣的樣子。我一時有點兒糊涂,然而很快就明白了,方軍最近搞的這個畫展我又沒去,而這次還是比以往規模都大的一次。據說,事后所有沒去的我館非編人員都被他叫去一個個嚴厲地批評:為什么不去?如果下次圖書館的這種活動你還不去,就要扣工資!張胖子也沒去,所以他也被叫去了。他的理由倒不是自己生病,而是他女兒生病了?!?,這也不錯。

    但是,像對我這樣的在編人員,方軍似乎無計可施,于是只能擺一張鐵青的臉,用這種表情告訴我:是的,沒錯!你已經被拋棄了!

    現在想想,當時最可氣的是我那不爭氣的右手,因為在方軍氣鼓鼓地和我狹路相逢之際,它已經揮在了半空……

    其實平心而論,這些年過來我也有些理解方軍了。

    他渴望用工作證明自己。他想干出一些事。這一點從他當年在這所學校留校時似乎就已經確定了。在他教書的學院里,很多人說他能力不行,雖然勤勤懇懇,但卻并不是重點發展的對象,所以才被派到這清水衙門一樣的圖書館。他自視甚高,聽不進不同意見,任何的反對聲音在他心里都會被立刻否決。如果那反對聲再大一點兒,他就會得出這樣的結論:是的,你看不起我!因此,那些對他的俯首帖耳就不光是服從領導的問題,如果里面再有幾分馬屁,那方軍一定飄飄然了。相反,像我和張胖子這種,除了引起他憎恨然后被打入冷宮享受常年的性孤寂,沒有第二種結局。

    “讓丫折騰去吧!”有一次我和張胖子抽煙時他憤憤地說。

    張胖子如此憤怒是因為方軍那次又搞了個“圖書館杯”攝影大賽,面向全校師生,并號召館員也參加(聲稱館員只要參加就能獲獎)。那次活動再次弄得轟轟烈烈,宣傳、發獎、展覽,最終的獲獎照片被擴成了大幅的印刷品,懸掛在圖書館的大廳,一個多月才消停。

    “有這錢給我漲點兒工資好不好!這孫子就不干正事?!?/p>

    于是我就把以上我對方軍的看法跟張胖子說了一遍,結果又引起他一連串的惡罵。

    “孫子!”張胖子最后噴出一口煙,眼睛望著一處出神。久久,他才蘇醒似地“哼”了一聲,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抬起夾煙的手,食指點了兩點,將煙灰彈到了那個小鐵盒里。

    最近張胖子十分不順。他媽病了,需要人全天照顧,自己老婆的工作也一直不穩定——前一陣我聽說她在推銷寶石,后來又改為推銷醫療器械,總之經常出差。女兒就全靠張胖子一人照顧?,F在他媽一病,張胖子兩頭跑;女兒上小學,張胖子負責接送。他女兒小的時候我經??吹剿齺韴D書館玩,和張胖子兩人坐在出納臺后一人一臺電腦,張胖子打游戲,女兒看動畫片。寒暑假的時候他們幾乎天天來。那時張胖子的女兒小蘋果一樣的臉蛋,一雙眼睛大大的,黑黑的。

    后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再沒見到她,等再次見面的時候,已是距上一次過去好幾年之后的事了。他女兒長高了,已開始上小學。那天父女倆正要去食堂買飯,見到我,女兒有點兒怯怯的,聲音很小地叫了一聲“叔叔”。她顯然已經不認識我了。

    我看到她穿的衣服很舊,一副厚厚的眼鏡片完全遮住了當初的那雙大眼睛。

    “你女兒眼睛多少度???”后來我問張胖子。

    “800?!?/p>

    “幾年級了?”

    “二年級?!?/p>

    我想正是張胖子的疏于照顧,只顧自己打游戲,完全不管長時間在一旁看電腦的女兒,他女兒的眼睛壞掉了。

    可是他女兒還那么小。以后的日子,她的度數只會不斷地增加。那副高度數的眼鏡在她稚嫩的小臉上,顯得那么沉、那么重……

    我問張胖子知道不知道,度數越高配的鏡片就會越貴(尤其是你還想配個“美薄”的)。鏡架再加上鏡片,現在配一副眼鏡多貴??!

    沒想到張胖子好像第一次聽說似的,并說自己是帶女兒去一般的小店配的,沒多少錢。

    “還是去大一些的眼鏡店比較好吧,”我說,“驗光啊……什么的?!?/p>

    張胖子不置可否,他只是停頓了一下,說:“一般的小店,也湊合吧……”

    我不會告訴張胖子自己的眼鏡多少錢,我也不會告訴他假期里我都帶孩子去了哪些地方——我知道,他只會帶女兒在圖書館看電腦;我不會告訴他我給自己的孩子報了哪些輔導班,請了個什么樣的英文老師,我只會告訴他,注意女兒的眼睛,不要長時間地面對電腦,不要寫作業時眼睛離書本太近,不要在太強或太弱的光線下看書,不要……

    平日里,張胖子騎一輛電動車,小車飛快。有的時候,我會看到他后座上帶著女兒,快速地穿過校園……

    張胖子一直抱怨自己的工資低。為此事他找了方軍好幾次。有一次他還挨個屋串聯了所有的非編人員,聯名給方軍寫了一封“請愿信”。

    事后得知,此事讓方軍十分厭惡,尤其是發起人還是張胖子。

    據我所知,方軍有的是辦法對付這些人的。

    記得幾年前,我館一位老同事突發胃出血倒在了工作崗位上,被人叫來救護車趕緊送往醫院。事后方軍很是贊揚了一番這位老同事(身體不好依然堅持工作,平時從不遲到早退等等)。半年之后,老同事竟被奇怪地辭退了。方軍的理由是,圖書館希望招收一些年輕力壯的新生力量,暗含著是怕這個老家伙再次倒下,到時圖書館要負責。老同事灰溜溜地離開了。離開之前我和另外幾個同事請他吃了頓飯。飯桌上,他喝了兩杯,然后哭了。他說自己特別珍惜圖書館的這份工作——自己家離得很近,每天他都推著自行車跑步過來,累了就騎上,既上了班又鍛煉了身體。他為人隨和,從原單位退休后來到圖書館找到了這個掙點外快的工作;兒女都已長大,沒什么家庭負擔,所以誰要跟他換班他都欣然答應。他常說的一句話是,我又沒什么事,你們年輕人上有老下有小的。

    他就這樣走了。

    一兩個月之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頂替他的竟然也是個老家伙??煞杰娨惺招律α康睦碛瑟q在耳邊。后來才知道,這位新來的是方軍學院里一個同事的老婆,老婆剛剛退休,還想再干點什么。

    反正圖書館是方軍他們家的,他想干什么別人也管不了。

    看看方軍,再反觀一下和他同齡的我自己:方軍已經擁有了一座圖書館,在這里說一不二,而我呢,我還是那個剛進入這所學校的我——我叫佟佟,我還很年輕……

    又半年之后,沒想到,這位新來的也被莫名其妙地辭退了。眾人更是一頭霧水。原來,是方軍和這女人的先生在學院里鬧掰了,那位先生放了大招,成功阻擊了方軍評上高級職稱,于是方軍反戈一擊,把對方的老婆踢出圖書館。

    ……因此,非編人員怎能不在方軍的淫威之下瑟瑟發抖?也就張胖子仗著自己在圖書館的年頭長,資格老,敢于叫板。后來又有消息傳出,說有個別人終于堅持不住,私下里向方軍表示,他是被“脅迫”的,實際上當時自己是在并不知情的情況下簽的名……

    “這個孫子!”張胖子跟我說起這事時罵了一句。

    我有點吃驚于張胖子他們的隊伍里出了叛徒,但同時也覺得,我們所在的這個小小的圖書館,還真熱鬧。

    一天上班,張胖子和一個學生吵了一架。然而讓誰也沒想到的是,這件事最終產生了一個嚴重的后果。

    事情是這樣的:那個學生來還書,張胖子照例翻了一遍那本書,發現里面有幾處涂寫,于是便決定罰款。一般情況下如果那幾處涂寫是鉛筆,叫學生拿到一邊用橡皮擦干凈就可以,可那偏偏是擦不掉的圓珠筆。按規定,罰款五十,然后在書名頁上蓋個“污損”章了事??赡菍W生卻說不是他涂寫的。他說可能是上一個借這本書的人,也可能是上上一個,反正不是他。張胖子說,借書之前就跟你們交代得清楚了,仔細檢查一遍,如有涂寫馬上跟老師說,我們自會蓋上“污損”章,你自己不看清楚了又賴誰?

    學生說,反正不是他。

    張胖子工作有一特點,丁是丁卯是卯。見學生不承認,就不給他還書,那學生也站在旁邊不走。

    “圖書館的規定,罰款五十?!睆埮肿釉俅握f。

    “不是我寫的,你憑什么罰我!”學生吼道。

    “甭廢話,你要么交罰款,要么去外面重新買一本一樣的書還回來?!?/p>

    “圖書館的規定?哪兒寫著呢!”

    “新生入學手冊上沒寫著么?你回去自己看看去?!?/p>

    張胖子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這一點我很佩服他,不管對方耍賴、暴怒、軟磨硬泡,張胖子均能坐懷不亂堅持原則——其實他不堅持也可以的,沒人監督他。

    學生又嚷了半天,張胖子不再說話,手里還在不停地給其他學生借還書。

    最終,那個學生到繳費窗口交了罰款,把收款條甩給張胖子,氣哼哼地還完書走了。走時嘴里嘟嘟囔囔,罵罵咧咧。張胖子一邊手里忙著一邊也不服軟。

    “小兔崽子……”

    幾天以后,張胖子被舉報了。

    你知道,方軍在圖書館的網站上有個館長信箱,誰都可以給他寫信反映情況。比如說某某室的某某老師態度惡劣;某某書明明檢索里有可書架上卻沒有;某某室的老師聚眾聊天,很是影響學生上自習;某某室老師接電話聲音太大,還伴有笑聲;某某室老師上班炒股,還因股市大跌狠摔鼠標并詛咒政府;某某分類的書架錯架嚴重,等等等等。

    然而這一次張胖子被舉報的內容卻跟這些都沒關系,也似乎跟那起“書籍涂改事件”無關。

    他被舉報在辦公室抽煙。

    那封舉報信上說,學生們經??梢栽趫D書館的二樓辦公室附近聞到煙味,有幾次還從半開半掩的門縫里看到過一個胖胖的老師在“冒煙”,那煙霧在陽光的照射下分外顯眼;還有一次出納臺后沒有一位老師,之后一個胖老師才從辦公室快步走出來,身上帶滿了煙味……

    方軍看過信后十分生氣,當天他就來到張胖子所在的二層,此時張胖子正在上班,等著借書還書的人在出納臺前排了三四個。隨著張胖子手里的“掃磁器”一次一次地掃向書頁上的條碼,電腦不時發出“嘀”、“嘀”的聲音。

    “張老師,你過來一下?!辈恢裁磿r候方軍已出現在了二層辦公室的門外——他已經進去過了,此刻正冰冷地對著張胖子的方向說著。他的聲音在相對安靜的閱覽室內顯得十分突兀,那幾個排隊的學生也紛紛扭過頭去看他。

    張胖子心里一驚。

    他掃完手里的一本書,又是“嘀”的一聲,于是站起來,走向辦公室。

    方軍關上辦公室的門,拿起桌上那個當年裝過喜糖的小鐵盒。小鐵盒的盒蓋已經打開,里面全是煙頭。

    “在圖書館抽煙,你知道這是什么行為嗎?!”方軍說。

    “我只是偶爾進來抽一根?!?/p>

    “偶爾?你看看這里面的煙頭,這是偶爾嗎?!”

    張胖子無言以對。

    方軍把小鐵盒放到桌子上,又指了指那些堆了一地的舊書,意思是這么多的可燃物品。

    “你看看!你看看??!”

    說完方軍推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就像一團很沉卻刮得很快的風一樣。

    張胖子只呆呆地站在原地,此刻他的腦中嗡嗡的——不知怎么回事,一會兒里面竟又出現了當年那個還做學生的很和氣的方軍形象,那時的方軍每次借完書,都會跟張胖子說一句:

    “謝謝老師!”

    張胖子就這樣被辭退了。

    他也鬧過一陣,耍無賴,叫老子走老子就是不走。上班的時候罵罵咧咧,還去辦公室找方軍吵過好幾次。誰想方軍最終將此事報給了學校,校方當然很重視,于是這下張胖子連一點生還的機會都沒有了。

    張胖子也確實托過一些人,比如父母當年的同事,可那些都是學校的老人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們現在根本說不上話。也有人建議張胖子,搬到方軍他們家樓道住去,住完他們家樓道再去住校長、副校長家的樓道,說只要堅持下去,就可能成功。張胖子確實猶豫了一下,但最終他也沒去。

    那段時間張胖子的狀態極差,也明顯地瘦了。一起的同事看他那樣都叫他坐到一旁休息,不要再借還書了。他兩眼發呆地坐一會兒,然后站起來走出去,半天不回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方軍辦公室沒什么動靜,可見他并沒過去找他拼命。他終于回來了,繼續坐在那里,直到下班。

    張胖子是在月底的最后一天離開的。走之前我們又一起在辦公室抽了一根煙。我也豁出去了,愛誰誰。之前我們也喝了一頓酒,不過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大醉一場,相反卻極其沉悶。張胖子基本沒說幾句話,只喝了幾口酒,最后我們草草散去。

    我們最后在一起抽煙的時候,我并沒問他今后有什么打算,更沒提他的老婆孩子。我看到那根煙在他手里一點點地變短、燃盡,直到被他杵滅在那只小鐵盒里。

    “走啦?!睆埮肿幼詈髮ξ艺f。

    我嗯了一聲,沒敢看他。等我看他的時候他已經轉過身去,從辦公室往外走了。

    我特意觀察了一下他走路的姿勢,卻怎么也看不出他走得像只鴨子了。

    張胖子離開很久以后,我有時還會去二樓和他一起抽煙的辦公室坐坐。并不是去抽煙,只是坐坐,好像這里能讓我感到放松一樣。雖然也會伴有一些空落落的感覺。

    那只小鐵盒已經擺在了窗臺的角落里,很不起眼的一個位置。盒蓋緊閉著,我也不想碰它,所以并不知道里面現在還有沒有煙頭。

    突然有一天,張胖子給我打電話,托我幫他在圖書館借一本小說,說是他女兒的班里要求孩子們看。

    我給他找到了,當天下午他就騎著電動車帶著女兒來到圖書館的門口。

    我從里面出來,見到張胖子的氣色比以前好了許多。

    “叫叔叔?!彼麑ε畠赫f。

    “叔叔?!迸畠旱穆曇暨€是怯怯的。

    小女孩,害羞很正常。

    她的眼鏡片還是那么厚,身量倒和我上次見到時差不多。

    我把書遞給張胖子,張胖子接過來又轉給坐在車后座上的女兒。

    “是這本么?”他問女兒。

    “是的?!?/p>

    “還不謝謝叔叔?”

    “謝謝叔叔?!?/p>

    我笑了笑,說不謝,又胡嚕了一下她的腦袋。

    我問張胖子找到新工作沒有?

    他說找到了,現在在一家藥店站柜臺賣藥。我說挺好的?他說挺好的。

    我說進去坐一會兒吧。

    他望了望圖書館的里面,說不了,剛從學校接孩子回來,得趕緊帶她回家做作業。

    我說,那好吧。

    我們說過再見,張胖子腳一蹬地,就看到他騎著電動車帶著女兒走遠了。

    那車速,還像從前一樣地快。

    佟琦,1980年生于北京,畢業于蘭州大學。熱愛寫作。已發表《彼時春光》、《游戲廳》、《女朋友媛媛》、《長河》等短篇小說,另著有長篇小說《就這么多》、電視劇本《出軌后遺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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