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文學》2020年第8期|馬淑敏:黑芝麻胡同31號(節選)
一
“圓子,我再也爬不動梧桐樹了!”夏至一大早打來電話,雷碟電話中,她嘴角下沉,眉頭上幾條不算深刻的皺紋波浪彎漩,以向我顯示她此刻難過的心情。
“哈,夏至,你終于認輸了?”我忍不住幸災樂禍,同時稍微轉了轉身子,以擋住身后的餐桌,那里放著一只紅色盒子,盒子里是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圓子,好歹我也救過你,有你這么沒良心的嗎?”
“哎哎哎,夏至,搞清楚啊,你那是救我么?你被拘留7天還沒記住啊,你那叫綁架好吧?”
“我要不綁架,你活得到今天么?說不定你早就掛了!不對不對,我被你氣糊涂了,你有手有腳,要是不想跟我走,我弄得走你嗎?”夏至不顧當年我只有5歲,被她誘惑挾帶上樹的事實,氣呼呼地指著我的鼻子發起每年一次的聲討,“圓子,你個沒良心的,就因為救你我才簽的梧桐條約,這個事實你能抵賴掉嗎?”97歲的夏至抬扛拌嘴一如80年前,要是此刻我在她身邊,估計她五年前換上的仿生鋼腳已經毫不猶豫地踩住我的腳趾。
“好吧,是你救了我,謝謝你!”鈴聲提示,距離黑鷹號飛船出發還有2分鐘,我需要立刻出門,便毫不猶豫地終止了這場只要我不停止就永遠無法停止的戰爭。
“夏至,太陽系時間明天上午10點黑芝麻胡同見!”
“??!你明天到家?我……”
電話里,夏至的臉忽然收縮成三角形,頭頂躥出兩根長須,她的身子掙開襯衫,一截黑漆漆的身子落在桌上……我的頭像被擊了一棍瞬間暈眩難忍,我伏在桌上足足5秒才勉強站起身,電話顯示屏畫面停留在收線瞬間,夏至撇嘴藐視的神態已置換掉那只碩大的螞蟻。
有時候真不敢想象,夏至已經97歲,我的眼睛只要離開她的影像,腦子里立刻刷新回她17歲皺著眉頭的樣子,和她影像共生的是一只黑色的巨無霸螞蟻。按家庭醫生穆博士給出的結論,我的大腦在更新夏至影像時出現硬件故障,新影像無法覆蓋她的舊影像,事實上,我是靠夏至的聲音、肢體動作和氣味去匹配她現在的形象的。無法解釋的是,只有她一個人是我大腦中的異類,穆博士就此給出的答案更另類,夏至用一把特別的鑰匙開啟了我某一處不被人知的時間記憶窗。那只螞蟻是我大腦自動分配的特殊符號,是用于刻錄夏至影像的母盤。
這個狗屁夏至。
二
太陽系時間9點55分,電話“滴滴滴”報警,播報出一條信息,“親愛的主人,狗屁夏至正在第三個出口向外行走,目標距離你2.9米!”梧桐花開得正旺,我帶著防毒面具般嚴實的頭盔,面具過濾的空氣沒有阻止花香滿鼻,巡視四周,我在思維外置腦盤上記錄一條提示信息:太陽系2074年4月28日攜帶花粉生化器,用于檢測黑芝麻胡同空間站梧桐樹半徑輻射混凝水晶地板中梧桐花分子滲透深度和平面空間半徑。
被梧桐花香浸久了,有些恍惚,有那么片刻,我看見姑媽和夏麥格穿過人群中正向我走來,他們年輕的樣子令我激動不已,我眼里翻滾出一團團水珠兒,伸開雙臂,“嗨!好久不見!”一團白霧迎面沖進懷里,我被結結實實地抱住。是夏至。
夏至和我各自用下巴抵住對方肩膀,她的骨頭和她的聲音一樣尖銳,我正沉浸在遇見姑媽和夏麥格的激動中,突然像被插進一管鹽酸般,爛酸爛痛。夏至很快推開我,對我扮了下鬼臉,“你是不是想我想的流淚???”我下意識揉了下眼睛,“夏至的自信是人類的榜樣!”她穿著80年不變的Msm定制款白色運動套裝,尖起嗓子道,“別動不動就人類,跟長兩條腿就能代表人似的,我能代表狐貍,就很了不起了!”
“生日快樂!”我把身后的花籃指給她,不動聲色回到主題,“親愛的壽星姐姐,長命千歲!”夏至眼里閃爍出一縷驚喜,今年的花兒我頗費了些心思,是97棵在洛溪空間站植培的,正怒放的微型梧桐樹做成的花籃,花籃本身就是花基液,保證梧桐花鮮活69天。
“圓子,你真的培育出了微型梧桐?還別說,被你們這些科學家糟蹋得還挺可愛!”對夏至諷刺式夸贊,我無動于衷,一般夏至的感動,最多撐三分鐘。夏至今天情緒明顯高漲,這97株梧桐花破天荒讓她興奮了足有五分鐘。但不出所料,5分零8秒,她來了個180度大轉彎,“圓子,我是不會跟你去洛溪空間的!連梧桐樹都讓你整成這樣,誰知道你會不會趁我睡覺,把我也壓縮成教授那么高?”教授是她80年前養過的一只母雞,恢復正常的夏至開始挑剔。
“生日快樂!我快遞回來的吊繩和鋼管怎樣,用著順手么?”我趕緊轉移話題。夏至最近恢復瑜伽訓練,對每一根和她身體發生關系的吊繩都有巨無霸式的意見。
“還好,就是稍微一動就亂說話,什么彎角幾度,弧度幾度,偏差35,聲音還那么難聽!我一吊上去就覺得自己是一條數字程序,好無趣!”我哧哧笑,吊繩播報語音使用的是夏至降低三度的正常語音,大多人耳朵聽到的是自己身體震動傳輸的內音頻,和實際傳輸到他人耳朵的音頻有很大差異。
夏至是經常錄語音的,但雷蝶電話對機主播放默認內音頻,因此大多數人很難識別自己本質外音。她稍一停頓,繼續牢騷道,“你小時候的吊繩才叫吊繩,轉起來像麻花,擰一圈,腰細半寸。圓子,我真是老了,瞧這鋼腳鐵腿鈦金牙!唉,要是再爬不動樹,活著有什么意思?”夏至只要開啟牢騷模式,就不會管對面是她不會說話的梧桐樹還是會說話的我。
“虧你想得出,擰一圈,細半寸,你轉的是吊繩還是轉的刀子???夏至,善良一點,我剛做了眼袋切除,不能大笑?!睘樽屗浰嵌岩庀氩坏降睦悟},我趕緊把手里的袋子遞過去,“生日快樂!”
“又是旗袍?”夏至的鈦腳縮回半寸,躊躇而懈怠,“我渾身上下骨頭串著鋼管,這身材穿旗袍怕被人當作開小差的機器人抓住送到機器保姆服務中心,不要!”
“真不要?那我拿走了?”我冷笑道,“你可別后悔哈!”我轉身向空間站入口走,“哎哎哎,圓子,帶都帶來了,我穿我穿!”我鼻孔冒出一串水汽,恒溫服自動分析儀顯示,血管急劇收縮,胃腸蠕動在加快,是微怒狀態。
“哦呦,圓子……”夏至的瞳孔隨著衣服展開散發出藍色的光芒——眼睛晶體植入3號眼膜自動調節器散發的特有彩光,“叮叮當,叮叮當,圓子響當當……”為了這套定制的蜥蜴爬樹服,夏至踮著腳圍著我轉了三圈。
夏至換好服裝回來,樹周圍多出許多人,手里舉著各色設備。
“你又把我賣了?”夏至明知故問。
“更正一下,是轉讓2073黑芝麻胡同31號梧桐樹年度轉播權!今年這件爬樹服是由97家媒體共同為你定制的。明年將有98家媒體競標參與定制,夏至,你應該感到高興,這么多人記得你的生日!”我色正嚴謹。
“狗屁圓子!”夏至用目光做激光槍,橫掃一圈各色設施,終于沒敢出聲兒,但又心有不甘,嘴巴一張一翕微弱開合向我示威,我不再理睬她的矯情,轉身奔向梧桐樹大喊道,“一、二、三,開始!”
25分鐘后,夏至先坐上梧桐樹頂端。梧桐樹下聚集著的人變成一群工蟻,緊張忙碌著。不過,我一點也不擔心他們拍攝有什么困難,夏至邁出每一步時的心跳以及腳趾耳朵這些細節,都巨細傳至接收儀上,當然,這會兒,夏至還不知道,她這件爬樹服其實是運動型體能檢測儀。我手腕上的同步檢測器直接傳輸至地面數臺分析儀,同時通過衛星接收地面影音。我瞄了一眼手腕,一名機器人正啟動5米激光距離警戒線,以保證儀器無干擾。
每年的這一天,不僅我和夏至記得梧桐樹公約,一代代媒體記者也記得。
我眼皮一陣疼痛,順手一拍,一只碩大的黑螞蟻落在手心,它迅速立起來,歪斜著身子企圖鉆過手指間縫隙溜走了。我和夏至停留的地方是黑翼王巢穴,這里是梧桐樹分界線。當年,園林設計師為了讓梧桐樹自由生長和便于管理,便預留了足夠的空間,將樹的三分之二留在陽光下,自然生長,室內的三分之一被安裝上玻璃棧道,供好奇的人順著臺階爬到樹冠,俯視整座城市。因此黑芝麻空間站的房頂其實是活動的。
2053年,因為一張來自木星飛船拍攝的鎖眼全息影像,這棵梧桐樹再次成為地球最耀眼的明星。影像顯示,當太陽和月亮光線交織成45度投射在這棵梧桐樹上時,這棵安靜的樹瞬間騰躍,變成一匹奔騰的戰馬,雖然只有短短的46秒,且是黑夜與黎明交換之間,梧桐樹和黑芝麻空間站卻毫無爭議地變成一株圣樹,24小時內吸引了數億網民圍觀,因評論區過于擁堵,評論過于復雜,涉及領域波及政治、經濟、文化、醫學、神經學、核電等,網管不得不暫時關閉評論區,以平息各學科間咖神因爭執引發的網絡械斗。
“這棵梧桐樹樹齡雖然只有500歲,但經激光穿刺,其根莖齡為621年零57天。因此樹齡應為621年零57天?!?/p>
搶板凳
——風華雪茄
“我是黑芝麻胡同土著,空間站建設前,這棵樹上住著成群的野雞,那些野雞用喵星人的語言和樹的主人交流,眼睛發出藍色的光芒。老天知道,我說的可都是真的,我已經102歲,從未說過謊?!?/p>
——久君先生
“關于梧桐樹可以瞬間奔騰的現象,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株樹的上方一定存在黑空渦流。渦流旋力吸拔下,樹枝只能向上飛馳,我們核能研究所正在快馬加鞭研究渦流氣體捕捉器,研究成果將分享給宇宙所需用戶……研究需要募集資金1千億金元,最低投資為10分金元,只要10分,您就可以成為此項成果聯合擁有人……”
——踢球膨脹核能產業股份有限公司
梧桐樹?是那個老樹妖么?白骨精換夏妖怪了?老孫來也!
——丟了金箍棒的孫悟空
……
一波一波辯論下,前來爬樹的人蜂擁而至。黑芝麻空間站不得不宣布,每天只接受50位預約樹客攀登,且每位參觀費用為1000金元。3小時內預約人數超過百萬,黑芝麻空間站只好將梧桐樹管理辦公室提升為梧桐樹觀光旅游部,并請當地電視臺主持人定時前來講解梧桐樹的歷史。為此,地球旅游管理中心派出五位高級律師前來協調,聲稱黑芝麻空間管理站無權單方面對梧桐樹做出此項規定,因為梧桐樹實際擁有人之一,夏至,并未發布聯合聲明。
黑芝麻空間管理站無奈之間懇請夏至簽字,并分享梧桐樹此項增值收益的27%。夏至稍作猶豫便答應了,畢竟梧桐樹需要黑芝麻空間站管理局進行養護。
為了不影響旅客進出,黑芝麻空間管理站特意為梧桐樹安裝了一架盤旋式滾動電梯,樹客們只需站在上面便可緩緩盤旋而上,穿越樹冠直達梧桐空中花園茶餐廳。餐廳每年接待包括夏至在內的365×2位預約客人,其中20位是跟梧桐樹有淵源的重要人士。比如這部旋轉式電梯設計師安倍晟,31年前他乘坐小鴨號飛船前往理查德號空間站考察時,因飛船秘鑰未歸零重啟,被空間站反導彈系統分析為T星進攻飛船,遭到攻擊,從此下落不明。不然,今天,他能同我和夏至一道吃著生日蛋糕欣賞日落黃河的美景。
我右眼以秒炸速度腫脹成一只水蜜桃,“疼吧?這是螞蟻給你送來的抗過敏藥,疼一會也是應該的!”夏至在腰包里取出一只小瓶子替我噴撒,嘴巴比螞蟻咬得還疼。不過數秒,眼皮恢復原狀,黑螞蟻產生的毒素抗體已滲透進我的體內,可惜那只黑螞蟻,將毒素注射給我后其實生死未卜。
“謝謝姐姐!”
“哼,一年討來一聲你嘴巴里的姐姐,不容易呢!” 夏至脖子里一把銀色小鑰匙在陽光下閃著光。我看她一眼,繼續向下攀援。夏至跟過來,停留在一根半米粗細的樹杈上,樹枝上依稀可辨一行拼音,“夏至的家”。
我只停了大概30秒,便繼續向上,直接躲進遠處一大片茂密的花叢中,把那根樹杈和空氣統統留給她自己。暖暖的陽光、濃郁的花香讓人昏昏欲睡,從昨晚到現在差不多奔波了15個小時,我確實需要小憩片刻。
三
我和姑媽為什么會住進黑芝麻胡同31號?
“圓子,圓子,你醒醒!”姑媽把自己變成電動篩,端著兩只胳膊來回晃我。我用力撕開眼皮看了她一眼,“姑媽!”又昏昏欲睡。姑姑提著我的耳朵喊,“別睡了,圓子,求求你,醒醒??!”她的眼淚淋到我臉上癢癢的,我只好重新合上眼皮。
我經常被姑媽弄得不知所措,比如她總是要求,“圓子,你在家里喊我媽媽,但只要有除我們倆之外的人在,你一定要叫我姑姑,不然媽媽就做不了醫生,做不了醫生就沒有薪水,沒有薪水就不能給你買草莓炸雞……”
我被她繞得心煩意亂。平日她是鋼鐵俠變身的模范醫生,只要讓我喊她“媽媽”的時候,就會露出小孩子沒糖吃的委屈。我把手指在她紫蓬蓬的頭發里繞來繞去,啞著嗓子小聲說,“姑姑媽,媽媽姑,姑媽媽!”
模范醫生眼皮上橫著粗黑的眼線,被喊成“媽媽”的她一行淚撞出來,豎在臉頰,像不小心潑灑的墨水。我忍不住伸出指頭在她臉上畫畫?!皩Σ黄?,圓子……”她抓住我的手,按在她臉上,于是,一溜小水珠兒從我的手指縫間溢出來滾滿手背兒。
至于我為什么住進夏家,姑媽直到去世也沒有回答。倒是夏麥格不止一次磨叨,我們住進來就是一個偶然。
夏麥格是海員,每年在家里呆4個月,其他時間都在海上。進入大四實習期的夏至整天無所事事,因為保姆不小心碰翻了她給狐貍煮的牛奶被她果斷開除。夏麥格一進門被氣得怒沖百會,沙發上住著肥貓,茶幾下睡著母雞,茶桌上兩只運動分秒不停的倉鼠……
夏至堅決不讓她的動物們搬家,夏麥格一怒之下要夏至立刻搬回學校宿舍,房子出租。夏至眼見夏麥格真的有氣死的節奏,便做了妥協,把她的動物園搬去樹上,但是夏麥格也要撤回租房信息??墒?,晚了。夏麥格已經收了姑媽彭可欣的預付款且堅決不退,夏麥格只能委屈夏至12個月。
怒不可遏的夏至得知地盤被我們侵占,二話沒說就蹬了我一腳。當然,因為我的高度配合,我姑媽彭可欣和她爸夏麥格都沒有看到她飛起一腳時我爬起來的速度,他們聽到動靜集體回頭,我若無其事地拍著巴掌,而夏至一副事不關己望向天空的高冷,并無異樣。
那一年我5歲,上幼兒園大班;夏至17歲,是黑芝麻大學大四學生。
“可欣,委屈你了!”夏麥格低聲下氣賠著笑臉。明明是我和姑媽賴進他家,他有什么好委屈的?姑媽一言不發,提著箱子把自己撞進西廂房。
屋里很是陰涼?!白蛱扉_了一天空調,還是冷吧,圓子?”夏麥格把空調葉片翻來翻去,避免空調風直接吹到我頭頂。我則對著沙發后面一個轉起來嗡嗡響的木頭輪子著了迷,夏麥格笑瞇瞇地說:“圓子,這叫紡車,我奶奶的寶貝,能把棉花變成棉線呢,你喜歡,送給你好不好?”“哼!”姑媽用鼻子砸出這個字,等我抬頭,她已經變回模范醫生。夏麥格倚住柜子笑瞇瞇地對著我招手,我爬到他身上,認真看他十根手指把魔方轉成風車,和在銅城時一樣,沒什么好新鮮的。
“姑媽,花,梅花!”
“那是牡丹,圓子!” 棗紅色家具上刻滿細密的花朵,很大,我把所有開著的花朵一律叫做梅花。
“圓子,這是牡丹,記住,牡丹不是梅花,梅花是下雪時候開的花兒!”姑媽再次糾正道。
“圓子喜歡梅花啊,過幾天夏爸在窗前給你栽一棵,到時候你坐在沙發上就能欣賞雪舞梅花,好不好?”
姑媽不理睬我和夏麥格的興高采烈,自顧自把一堆瓶瓶罐罐推到桌上,弄出很大動靜兒,我用眼角嘴角告訴夏麥格,姑媽生氣呢。不過也沒什么,姑媽只是跟自己生氣,不會遷怒于我們。夏麥格說:“圓子要理解姑姑哦,姑姑是為了生你,又能給你買草莓雞腿兒才從黑芝麻城醫院主動去的郊區醫院,”
“為什么?”我心不在焉地問。
“因為要是在黑芝麻城醫院生了你,她就做不了醫生了呀?!毕柠湼裾J真地回答。
“為什么生寶寶就不能做醫生了?”我只能繼續問。
“因為你是二胎呀!”夏麥格有點著急,
“生二胎為什么就不能做醫生了?”我從姑媽身上收回目光,我確認她一桌瓶瓶罐罐里沒有我關心的東西,所以碎了也無所謂。
“因為有規定?!毕柠湼癜盐覐乃砩贤葡聛?,心煩意亂地站起來。
“規定?”我懂了。我想起沙發后面的烏龜慢慢。慢慢在綠盒子里正慢條斯理地吃火腿兒,小尾巴翹在屁股上。
我大聲說:“不就是龜腚,我也有!”姑媽哈哈笑,露出好看的酒窩,說:“就是,我們圓子也是有龜腚的!”
我和姑媽為什么住進黑芝麻胡同31號的?
不止夏至,姑媽去世后的20年,我獵犬一樣搜索她的物品,試圖找到答案,但一無所獲,直到2018年我25歲,收到律師事務所寄來的一包委托文件。
這些證件驚呆了我。夏麥格和彭可欣于太陽系時間公元1980年10月1日結婚,1992年10月6日離婚,1993年10月1日復婚。而我的出生證明顯示我出生于1993年3月31日的北疆漠河,令我震驚的是,父親一欄歪斜著一個字:無。
這個“無”打暈了我。我草草收起文件,看也沒看包裹里彭可欣的首飾盒和其他物品,便一道丟進保險柜。
之前,我一直以為夏麥格是我的親生父親,他說過我7個月意外早產,在保溫箱呆足了37天,可他那時和彭可欣處于離婚中,他怎會知道這些?他是我的親生父親嗎?如果他不是我的親生父親,夏至當然不是我的親姐姐,親緣鑒定中我和夏至的親權率為何是99.96%?
我為什么不是出生在黑芝麻城,或者銅城,而是據此2600公里外的八竿子打不著的邊境?這是巧合還是故意,或者是彭可欣旅行的一次意外?我無法說服自己,模范醫生連口紅顏色都中規中矩一絲不茍,她怎么可能在即將生產之時去冰天雪地的地方旅行?
有那么一瞬,我被自己提出的問題驚呆,貿然掛斷了夏至打來的電話。
當天下午,我再次接到夏至的語音留言:“圓子,你收到過蘄律師寄出的文件么?”
“沒有!”我斷然否認。直覺告訴我,夏至也收到了一份相同的資料,我強烈地想知道,她的出生證明上,母親一欄填的是誰。
1998年5月,夏麥格正在度假,他自告奮勇抱著我陪姑媽去醫院排隊。從我2歲開始,每年春天,我會莫名其妙昏過去,醫生說,如果找不到原因,也許哪一個春天會變成睡美人。我可不想做什么睡美人,7個小矮人認錯了人或者有一個調皮的來撓我腳心怎么辦?姑媽也不喜歡我做睡美人,她每月將我的血液樣本封進冰桶,寄往各權威城市醫療中心,醫療中心快遞來方的圓的苦的酸的藥片,統統被碎成粉末塞進各種泡芙、夾層餅干給我當點心。
不過我還是會昏睡,在不確定的時間,尤其是春天。
絕望的姑媽在黑芝麻城醫療中心為我定制了一件防護衣,整個春天我需要日夜穿著它。防護衣像一座移動的玻璃房子,缺陷是房子不能跟我一塊長。每年定制新防護服加上我吃的怪味泡芙,姑媽說我們倆寅吃卯糧,她月末剩在支付寶里的錢不夠買十塊草莓炸雞的。她和我商量,我留在黑芝麻胡同31號,方便每周前往黑芝麻醫療中心治療,她回銅城醫院做模范醫生,給我賺多多的草莓炸雞,雖然很舍不得姑媽,我還是同意了,因為夏麥格說,我可以比會轉鋼管的夏至姐姐更勇敢。
轉鋼管?我可是從來沒見過。我天天爬在對面那間房子窗子上看,里面有跑步機和拳擊沙袋,最好看的是夏至,她用一條腿把自己倒掛在鋼管上旋轉成一只黑白相間的陀螺。夏至發現我偷看,便沖著我揮拳,示意我離開,后來,她發現我換個窗子繼續偷看她,便“嘩嘩啦啦”關上所有的百葉窗。
我悶在房間看了兩天大頭兒子,出門發現夏至的窗簾又打開了,便興沖沖跑過去查看。房間里空無一人,我正疑惑,突然被人攔腰提起,夏至“哧哧”笑,說:“你不是很會跑么,現在跑給我看看!”我四腳貓一樣手腳亂舞,向下掙扎,夏至三下五除二把我兩只腳拴在吊繩上?!鞍⊙?,救命!放開我,夏至!”我帶著哭腔求救?!昂鞍珊鞍?,看夏麥格從海上飄過來救你,還是你姑媽開車回來救你,哈哈哈,下來也行,喊姐姐!”她臥在地上,一腳一腳蹬我,我被她轉成陀螺,罵道?!跋闹?,你壞,我吐你!”我說的是真的,夏至來不及躲,我把早晨吃的面包牛奶、偷吃的一大把番茄薯條,一口噴在她臉上,糊得她趴在地板上比我吐的還兇。
夏至毫無例外地打了我一頓,我也毫無例外地配合著她打的節拍裝腔作勢地鬼哭狼嚎,等我嚎得嗓子啞了,她端來一大盆水,扔給我一包紙巾一塊抹布:“圓子還是團子,你把自己吐出來的‘屎’擦干凈,不然我把你的午飯端出去喂狐貍和教授,你信不信?”“你也吐屎了!”我小聲罵。我不知道誰是狐貍,也沒見過教授,不過他們搶我的午餐不對?!拔乙圆葺u腿兒!”我大聲兒要求。夏至兩眼圓睜,抬腿踹我,不等她的腳靠近,我噗通坐在地上,罵:“灰太狼,夏至是灰太狼!”夏至把腿一轉踹了一腳沙袋,摔門走了。
我追到窗前,夏至竟然真的進了廚房,我捏著鼻子把紙巾扯成雪花,一層層扔在那攤難聞的“屎”上。
從那天開始,夏至逮住我便把我拴在吊繩上踹,不過她好像聰明了很多,拴我的時間要么是臨近中午,要么是半下午,總之是肚子空空跟她要食兒的時候。
我好像再沒吐過。
不吐的獎勵很豐厚。有時是香蕉脆,有時候是草莓干,都是我最愛吃的。我偷著翻遍健身房和她的零食盒子也沒找到香蕉脆放在哪里。為了香蕉脆和草莓干,我偶爾主動請求她吊起我?!皥A子,你姑媽和夏麥格發神經,其實你沒啥病,等你能在鋼管上轉,肯定不會再暈!”我吃著香蕉脆騰不出嘴巴,趕緊點頭表示同意。她轉身的工夫手里多出一只大盒子,扔給我:“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兒,把口水吸回去!小破孩兒,你姑媽付給我的工錢還不夠給你買草莓干香蕉脆的呢,記住,你長大了要還的!”
“還你一車行不行?”我口齒不清地伸開胳膊,“一火車!”
夏至笑了,說:“這主意不錯,不過要分次還,不然一火車香蕉脆我放哪???院子里?動物園的猴子聞到味兒還不越獄??!”我滿腦子是夏至被香蕉脆埋住的狼狽樣子,禁不住“哈哈哈”大笑。
黑芝麻胡同31號,偌大的院子,東西南北四棟房子里只有我和夏至。從夏至把我吊上鋼管開始,我一分鐘也不想自己呆著。姑媽和夏麥格在的時候,屋子里沒那么冷,他們走的時候肯定把西廂房的太陽也帶走了,不然為啥就西廂房冷死人呢?
圓子,給我拿鞋子,鞋后跟畫滑板的那雙!
圓子,去我床上給我拿平板來!
圓子,把餅干桶旁邊的粉盒子給我送來!
……晚上,我經常趁夏至洗澡時爬上她的床,賴進她的被窩死活不肯回房間。
“你滾回去!”
“不!”
“你滾不滾?”
“夏至姐姐!求求你!”我眼含熱淚,死死抓住被角哀求。夏至高興了會收留我,不開心就用被子卷起我,不管怎么哭鬧照樣把我扔回西廂房。
院子里的梧桐花開了,到處香噴噴的。姑媽周日晚上臨走之前扯住我的耳朵叮囑了一百遍,“不要靠近梧桐樹!”又去拜托夏至,“如果看見圓子靠近梧桐樹,麻煩您務必讓她離開!”夏至很嚴肅地答應下來。第二天一早姑媽照例去賺草莓雞腿,我照例爬起來去推夏至的門。
夏至不在。
“夏至,夏至,”我扯著嗓子喊,手里舉著這周媽媽付給夏至的500塊錢。院子里靜悄悄的,我餓著肚子坐在臺階上邊數螞蟻邊等夏至。樹上傳來“嗡嗡嗡”的聲音,接著一只吊籃從天而降,我仰頭,看見花叢里露出夏至的半張臉,我張開雙臂:“夏至!夏至!我也要摘梧桐花!”
“圓子,坐進籃子!”吊籃落在地面,四周圍滿夏至的藍格子沙發墊,我輕易爬進去張開胳膊,夏至大喊道:“圓子,飛嘍!”
吊籃帶著我飛過院子里撐開的陽傘,藍色傘頂上印著一條鯨魚,之前,每每坐在傘下,我都以為那是一朵跌落的云;飛過西廂房狹長的窗子,太奶奶的棉花車露出一截兒,我的被子一半散在地板上;最開心的是紅色房檐下雕著的一排跳舞小人,我伸手就能摸到舞女甩動的肥大袖子;鋪滿紅瓦的房頂上,幾只麻雀不理睬我和夏至的騷擾,氣定神閑地蹦來蹦去,煙囪下,伏著一只黑紋白鼻頭的花貓,隨著麻雀移動,把腦袋晃成一只毛茸茸的鐘擺。
“夏至,停下來,我要看麻雀!”我手舞足蹈地請求,夏至根本不予理睬,直接把我拖進梧桐花叢。夏至躺在網床里,抖著兩條長腿悠閑地曬著太陽。我像一只貓,伏在吊籃壁上左看右觀,恨不得再生出四只眼。
四
現在,我躺在夏至的網床上抖著腿曬太陽,夏至正跟鑲嵌在樹瘤間的一扇小門較勁。門鑲嵌得和梧桐樹皮無異,除了夏至,就算園林師怕是也很難發現這里藏著的秘密。樹瘤早被她挖空,塞滿她珍藏的寶貝。我側轉身子,看著夏至半條胳膊終于消失進樹洞,按照慣例,她首先取出一把折扇。
折扇是夏麥格親手制作、送給夏至的17歲禮物,上面有他手繪的梧桐花。我有點嫉妒夏至,姑媽什么都留給了我,又好像沒有專門的什么留給我。這不能怪她,她走的太匆忙,恐怕連她自己都不曾意識到,只一瞬間她便離開了我們。
夏至抱著我追趕到醫院時,姑媽早就沒有了呼吸。夏至和我又等了15天,夏麥格才從海洋里鉆出來,他抱著冰塊一樣的姑媽發呆,然后用那條冰塊一樣的胳膊摟住我和夏至,稀里嘩啦地哭,一點也不像個大人。夏至只好負責給夏麥格遞紙巾,間隙擦一把他落在我臉上的淚。我們三個合作下,一會兒工夫垃圾桶便被塞滿了。
夏至要把姑媽推回冰柜,我拉著冰柜不松手,我好久沒吃草莓雞腿了,夏至買的草莓雞腿兒是惡狠狠的粉惡狠狠的甜,和姑媽做的完全不一樣,姑媽做的草莓雞腿兒裹著淺淺的粉,薄薄的粉,咬一口,鮮草莓炸在嘴里香得停不下來……還有,夏麥格回來了,他們要吵一會笑一會,然后做一大桌子好吃的菜,我和夏至可以美美吃幾天,不用吃難吃的外賣……所以,姑媽得跟我回家,她睡得太久了,我用力扒住冰柜,嚎啕大哭:“姑媽,起來,姑媽回家,我要吃草莓雞腿兒,我要吃草莓雞腿兒!”哭著哭著,我發現姑媽嘴角竟然爬著一只螞蟻,夏麥格也同時發現了,凍螞蟻的出現讓我和夏麥格不得不停止悲傷,夏麥格摘下螞蟻,把我的手從冰柜上撕下來,抱起我就往外走,我趴他肩膀上扯他的頭發:“姑媽回家,我要草莓兒雞腿!”
夏麥格提著我和一袋草莓雞腿兒回家。我從他身上跳下來,抱起雞腿兒就啃,一口下去,雞腿兒噴出來,連同中午吃的變成了的“屎”統統噴出來。夏至竟然沒有踢我,她抱著抽紙盒子一張一張抽,抽出一片雪白蓋住那些難聞的嘔吐。夏麥格像被從冰柜里端出來的般,冰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從此之后,我再沒吃過草莓雞腿兒。從此之后,我們三個再沒提過草莓雞腿兒。
“圓子,你說,你們為什么要住進黑芝麻胡同31號呢?”夏至搖著扇子扭頭問我,我一時沒想起,我是她嘴里的“圓子”。
“什么?”透過梧桐花縫隙,夏至側臉正對著我,她高直的鼻子像是8維立體打印機打出來的姑媽側面照,我的心墜向地面,以光年的速度跌落。
“圓子,你在聽嗎?”
“在,最近總走神,真是老了!”此刻,我腦子里坐著冰凍的夏麥格,我沒辦法把他立刻融化掉。陽光暖暖的四月,微風把自己織成一層層薄霧般的紗,一層一層蒙住我的眼睛,光影中,夏至頗似姑媽的半張臉在融化,和夏麥格融化的速度一模一樣。
夏至長久沒有聽到回答,有些惱怒,又大聲重復一遍。這個問題她問了70年,可惜1998年我五歲,無從了解姑媽和夏麥格如何做的約定,他們需要發出10分鐘租房信息,把痕跡留給夏至,然后撤回信息,以免被租房者和中介無端打擾。
“你當時可以不租給我們??!”我無聲地嘆一口氣,有生之年,夏至怕是會始終重復這一問題,夏至沉默片刻,突然笑了:“喏,圓子,他們當時都以為我不知道,你姑媽是你親媽我后媽!”
夏至這么說,是真的沒有收到律師事務所證件!我心里一沉,結婚證肯定是兩份,另一份和夏至的出生證明會在哪里?
“夏至,你覺得姑媽是住進黑芝麻胡同后給你做的后媽,還是做了你后媽才住進的黑芝麻胡同?”我只好假做癡呆,“廢話,當然是模范醫生先在外面做了我后媽后才住進我家的,不然你怎么能是我親妹妹?”
北緯40度的4月天空爽朗,自從地球15年前被移位至距離原位置30億光年的地帶,氣候發生了很大變化,雖然24個節氣無法同原來的氣候對應,雖然太平洋還叫太平洋,但其實不再是原來的太平洋,科學家將太平洋的水域切分,成為紅黃藍三板塊,在中央位置設置星際空間活動接收站。從2056年起土地和水不再是人必須的立身之所。大氣層空間懸空住房的舒適度遠遠超過地面住房。只有夏至這樣戀舊的老人才會強烈要求腳踩著土地。
“夏麥格這個家伙,討個老婆藏在外面,還以為能藏多久,他以為我不知道么?你曉得吧,我的專業是反黑客信息技術,跟我斗,哼,還不是乖乖把老婆孩子給我帶回來!”夏至用食指手指不停點照片某一處,不用說,是在敲打夏麥格的門頭。
彭可欣去世后,夏至背著夏麥格帶我去做親緣鑒定,夏麥格看到夏至丟在茶幾上的報告,一言未發,抱起我回了姑媽房間。這份報告令夏至和夏麥格產生的嫌隙保持到夏麥格去世。黑芝麻胡同的四合院被拆遷后夏麥格和夏至分別住在賠償的兩套房子里,一所在城南,離黑芝麻胡同68公里,一所在城東,距離黑芝麻胡同6公里。我被送進黑芝麻私立學校鴻蒙國際班,寒假,我住在城南夏麥格家,暑假是夏麥格工作時間,我住在夏至家。
“你媽媽還是挺漂亮的!”夏至小心翼翼地探試談話的內容我是否接受。
“當然,不然能生出貌美如花的我嗎?”
“那我媽呢?夏麥格從來沒提過我媽媽?!?/p>
“你媽?我也沒見過!”我搖搖頭,突然壞笑道,“是不是跟人私奔了?”
夏至竟然沒有出腳相踹,反倒若有所思地接著推測:“有可能的,不然家里怎么連半張照片都找不到她呢,檔案碟里也沒有她的任何資料,真是奇怪!”
“你不是學黑客技術的么?”
“你不知道,我翻過800遍夏麥格的手機電腦,沒有我媽媽的半絲痕跡。夏麥格老罵我,說我是他從梧桐樹上撿回來的,圓子,我現在真覺得,保不齊我就是那些傻科學家用梧桐花培育出來的!”
“有可能,不過,”我頓了頓,“你也有可能是偷情的冥王星人丟在地球上的私生子,不然你怎會這么聰明?”我哈哈大笑,笑得虛張聲勢。
夏至若有所思地笑起來,露出8顆潔白的牙齒,70年前她就是這么笑著把我挾持到樹上的。
我沒有告訴夏至,我寫畢業論文時搜索了全球基因信息尋找夏至的母親,唯一一份資料顯示,2031年,地球派往霍土星的探測飛船中有一位叫彭伊美的科學家引起我的注意,可惜,她年齡只比夏至大16歲,夏至的親權指數CPI低于1萬,顯然不符。
“夏至,能把你的扇子借給我么?”陽光下,我隱約看見那把扇子透出膠片狀,隨手按了一下眼鏡開關。夏至有些不悅,還是將扇子遞過來,“你喜歡就拿走吧,你看爸爸畫的這梧桐花兒,多幼稚!”我接過夏至的扇子,鏡角透視儀下,一行行字和照片顯示在陽光下,“彭可欣”三個字在光線下清晰安詳。
夏至的扇子就是那兩份尋而不見的證件。夏麥格把夏至的出生證明、她和彭可欣的結婚證件制作成扇子送給了夏至,難道他是用這種方式告訴夏至,她的母親一直在她身邊,而她卻視而不見?
我把扇子和一串手鏈遞回夏至,手鏈串著的18顆粉色珍珠被時光染出漫不經心的痕跡,玫瑰花狀金色搭扣依然光澤如昨,可以辨別出兩枚篆體漢字:“夏至”。
“圓子,我用不到這些石頭……”夏至扭頭望向天空,拒絕得干脆利落。
“這是你母親沒來及送你的18歲生日禮物,對不起,原本可以早些送給你……”我只能道歉。
“我母親是誰?”夏至迫切追問,我屁股下的樹枝陡然顫抖,我揉了揉太陽穴,慢慢遞給她一封疊得整整齊齊的信,夏麥格把信放在首飾盒中,遺憾的是,我當時并未打開它,而是將和來自律師事務所的所有文件資料物品統統收進保險柜,直到今年年初,科學機構整體遷往河圖科研空間站,我清理工作室,才發現這封信和彭可欣留下的首飾有一部分并不屬于我,是夏麥格委托我送給夏至的。
我起身向下攀援,5分鐘后我停留在距離夏至12.5米的位置,掃了一眼監視屏,夏至雙手緊緊握著一根樹枝,臉色青白。我右臂監控數字行在快速滾動,是夏至蜥蜴服發出的二級警報,夏至的腦電波異動,心臟急劇縮小。我不作理會,夏至的蜥蜴服內安裝了生命急救儀,相當于為她配置了攜帶型急救門診,一旦心臟停止跳動超過60秒,設備自動開啟緊急搶救程序。
換句話說,即便夏至想死,不經過批準,她也必須活著。除非,她自然腦衰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