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0年第9期|老藤:朱砂(節選)
1
艾瑞克夢到自己刺中了父親。
夢境真實如恐怖電影,畫刀閃過,鮮血像干研的朱砂揚出滿目紅塵。艾瑞克驚醒后發現右手果真握著一把畫刀。這是一把購自巴黎的油畫刮刀,木柄,白鋼刀片雖無刃,看上去卻凜然鋒利。
剛才,艾瑞克在車庫改造的工作室里作畫,感到頸椎有些僵硬,便靠在沙發上小憩,一仰,便睡著了。睡夢中他聽到父親嚴厲的聲音從身后傳來:畫的什么鬼東西?父親對印象派、后現代派、超現實主義向來不與置評,但艾瑞克從神情中能感覺到父親對這類作品的不屑。他轉身想和父親說點什么,只聽“哎喲”一聲,眼中便出現了那面血霧,畫刀冷不防割中了父親咽喉。父親以一種慢鏡頭的姿態緩緩倒下,嘴唇囁嚅,頸下是一攤正在白色復合地板上漫延的血。他觸電一般蹦起,握著那柄畫刀一時不知所措。父親睜著眼,瞳孔在慢慢擴散、變淡,最終化成兩抹縹緲的藍。人在瀕臨死亡時瞳孔會變藍!這是一個全新的發現,但艾瑞克馬上回過神來,自己殺死了父親!自己成了一個殺人犯!他撕心裂肺地叫了一聲:爸!
這一聲把自己叫醒了,原來是個噩夢。
這棟叫辰溪齋的獨棟別墅地處城郊,共三層,一層車庫,被艾瑞克改造成了油畫工作室,二樓是父親艾成子的書房兼畫室,三樓則是餐廳和兩間起居室。車庫改成的工作室雜亂無章,像邋遢女人的化妝間,但艾瑞克寧可在這里畫畫,也不愿意到二樓父親寬綽的畫室湊熱鬧。艾瑞克對別人說,在無秩序環境作畫能放得開,油彩任意放,垃圾隨手扔,信馬由韁,無所顧忌。常態下,艾瑞克總是穿一件沾滿各種油彩的白汗衫,肥大的牛仔短褲,趿拉著塑料拖鞋,在這個屬于他的王國里任性涂抹,也經常和小伙伴聊天,喝啤酒,放爵士樂。好在這里的別墅容積率低,艾瑞克的爵士樂并不擾民。
艾瑞克的油畫不愁買家,這要得益于經紀人燕子。燕子是個喜歡穿波西米亞長裙的姑娘,在京城書畫圈里很吃得開。燕子不僅經紀艾瑞克的現代派作品,也經紀艾成子的傳統朱砂畫。艾成子對兒子有一種無法改變的挑剔心理,艾瑞克做的每一件事在他看來都有些另類。偶爾,艾成子會到車庫里巡視一番,然后很嚴肅地質問艾瑞克:一匹馬,為什么要畫個人頭?骷髏,可以放在餐盤里當食物嗎?畫枯萎的葵花就比盛開的葵花美?……
對于這些質問,艾瑞克一般不正面作答,往往會用幾個舶來詞加以搪塞,說這是野獸派,那是達達派,這是超現實主義,那是波普藝術等等。作為美院教授,艾成子對這些概念并不陌生,但缺少研究的興趣。艾成子國字臉,象眼獅眉,鼻梁高聳,五官極富雕塑感。艾成子喜歡穿中式綢衫,麻質肥大的褲子,白底黑幫老北京千層底布鞋,模樣和裝束都讓人聯想到博大精深的國學。
艾成子越來越能感覺到父子間存在著一道無形的海溝,不僅深,而且還灌滿了冰冷的海水。他把這種感覺告訴了同學凌四平,見多識廣的凌四平說這是代溝,是社會學家樂此不疲的一大課題。凌四平是艾瑞克的老師,在艾成子看來弟子出了問題,老師難辭其咎。但凌四平不認為艾瑞克有問題,他勸艾成子接受艾瑞克。凌四平是艾成子所在美院的院長,原本和艾成子都是學國畫的,當了院長后棄畫從書,幾十年如一日寫些橫不平、豎不直的繁體漢字,竟意外成了書法名家。別人都恭維凌四平書法好,艾成子卻不隨幫唱影,說老同學呵,字就不能好好寫嗎?干嗎寫出來的字個個有殘疾?凌四平道:你不懂,好好寫的字不叫書法。一句話把艾成子頂了回去。的確,凌四平的字雖然丑,但求購者趨之若鶩,許多有頭有臉的人物甚至奉為至寶收藏。成了書法家的凌四平名利雙收,而癡迷于朱砂畫的艾成子卻像只北美布魯德蟬,似乎要等上十幾年才能破土羽化。艾成子固執、寡言,像塊多棱多角的辰砂原石。他不善交際,好友寥寥無幾,除了給學生上課,平時就在辰溪齋畫畫。二樓畫室里有個儲藏室,藏滿了他的朱砂畫,他對凌四平說這些心血之作要藏之密室,傳之后人。為此,他給儲藏室裝了防盜門,安了密碼鎖,開門密碼他暗記在心里。儲藏室不許別人涉足,瑞克上中學時曾想進去看看,被他一口拒絕。他對瑞克說,還不到你進去的時候,等你學有所成密室就會屬于你。瑞克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孩子,說等我學有所成,就不會稀罕這間連窗戶都沒有的小黑屋了。后來艾成子有些后悔,學養在于熏陶,屏蔽容易產生逆反心理,儲藏室里的畫應該給瑞克看。沒想到上了大學之后的瑞克不但對儲藏室沒了興趣,而且對朱砂畫也缺少了敬意。尤其是留學歸來,瑞克對他的國畫理論明顯心不在焉,他在講解品評畫作時,瑞克小倉鼠一樣的眼睛總是不安分地轉來轉去。艾成子很難過,朱砂畫是他的最愛,也是他的絕技,兒子卻不感興趣,這讓他內心無比失落。朱砂做畫一般只用兩色,墨和朱砂,山石用墨,草木、云霞、流水皆用朱砂,鈐印自然也是朱砂印泥,一張丈二山水大畫,滿目紅彤彤的氣象,喜慶吉祥。但這樣的色彩感動不了艾瑞克,艾瑞克不接受父親用朱砂作畫,認為紅乎乎一大片毫無審美可言,何況朱砂這種礦物質有毒,做顏料不合適。為此他向父親提過建議,盡量少用或不用朱砂,沒想到執拗的父親不但不接受他的建議,還給他下了一個十分武斷的結論:一派胡言!
這次,一個白日夢讓他額頭冷汗直流,盡管與父親藝術見解相左,但失手殺死父親這還了得?剛才在沙發上睡過去有點奇怪,自己沒有午睡的習慣,怎么就睡過去了呢?睡前,他先是聽到車庫外法桐上有蟬鳴,叫聲一撥接一撥,干擾注意力,他便找了根竹竿到外面驅蟬。屋外日頭足,他趕走了幾只蟬后已經大汗淋漓,回到車庫,調低空調,用畫刀剛剛抹平一個人物的肩膀,退到沙發上打量了幾眼便昏沉沉睡著了,一睡便睡出了這個噩夢。他有些忐忑,已經多日沒有踏入父親的畫室了,父親畫室掛了一塊老船木制作的牌匾,上面陰刻三個隸書綠字:辰溪齋。他對父親說每次進入辰溪齋都會周身發癢,懷疑是朱砂的毒性刺激所致。父親說朱砂辟邪防腐,如果身上癢,說明你身有淫邪,讓朱砂殺殺邪氣未嘗不好。不僅對朱砂,瑞克對辰溪齋書柜里那些線裝書也感覺不到有多好,覺得那些藍色書函像出土文物一樣,看久了心里仿佛要長青苔。他對父親說把這些書捐給美院圖書館吧,想查閱什么平板電腦上戳幾下就完了。艾成子氣便不打一處來:你不喜歡就在車庫瞇著,沒人請你來這里指手畫腳。
二樓畫室的門開著。艾成子正凝神聚氣在作畫。因為過于專注,沒察覺到艾瑞克已經走進屋來。艾成子在畫一個紅衣羅漢,面目已經畫完,極猙獰,紅色袈裟十分搶眼。這羅漢少一點靈動,艾瑞克評價了一句。盡管他知道父親不會同意自己的評價,但他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另外,他也想通過自己的評價找回一點平衡,因為父親每次到車庫都會對他的作品說上幾句,而且總是用疑問句。
艾成子回過頭瞥了兒子一眼:這是臨趙孟頫的《紅衣羅漢圖》!
作為美院本科畢業生,趙孟頫的名字艾瑞克還是知道的。他爭辯了一句:不管出自誰手,這個紅衣羅漢真的靈性不足,似一尊蹩腳的泥塑。
艾成子的眉心聚起一個圓蔥頭,把畫筆放在筆架上,轉身問:有事?艾成子知道,兒子沒事不會來二樓。瑞克說,剛做了個嚇人的夢,上來看看您。艾瑞克不能說噩夢中發生的事,父親沒事,他也不想久留,轉身欲走,卻看到了畫案上一盤待調和的朱砂干粉,便停下來對父親說:還是少用朱砂作畫,這東西有毒。
艾成子瞪了兒子一眼:古人用朱砂作畫上千年,也沒見哪個中毒。
艾瑞克說:有很多新顏料可以替代朱砂。
替代?艾成子冷笑一聲,你知道馬王堆墓吧?辛追夫人在墓中沉睡了兩千多年出土時皮膚仍有彈性,血管還能注射,是什么在起作用?是朱砂,辛追夫人下葬時用了三層朱砂!
這又能說明什么呢?艾瑞克說,難道一具女尸就決定了你終生用朱砂作畫?
艾成子無語了,與瑞克交談常常會遇到頻道不一致的問題,你說東他說西,找不到公切線。他拂拂手示意瑞克出去。瑞克走到畫室門口,忽然回頭說:我有女朋友了。
他以為兒子在信口開河,就沒好氣地回了一句:你好像有過女朋友吧?艾成子話中流露出不滿,因為艾瑞克經常帶一些奇裝異服的女孩子回來,將音響開到頂格,在車庫里大呼小叫,二樓的地板仿佛要鼓起來。
艾瑞克說:爸,那是過去時,現在是進行時。
或許是受父母影響,艾瑞克在婚戀問題上不講套路。艾瑞克的母親十幾年前就和艾成子離婚去了溫哥華,嫁給了一個愛爾蘭人。辰溪齋只有瑞克和父親兩人,艾成子沒有續弦,專心作畫,過著類似苦修的日子。瑞克對父親的婚事不感興趣,他覺得那是父親自己的事。
哦,南方人還是北方人?
艾成子對這件事有種本能的警覺,他看出兒子態度是認真的,因為兒子很莊重地叫了一聲爸。艾成子之所以問南方還是北方,是因為自己出走的妻子是南方人,他私下對凌四平說過,將來瑞克找對象最好找個北方姑娘。凌四平并不贊同,因為從遺傳學的角度看兩人相隔越遠越好。
是個南非來的黑人留學生,叫卡姆貝。艾瑞克平靜地回答說。
天吶!艾成子感到眼前一黑,大腦像沒有信號的電視屏幕,全是嘈雜的雪花。好一會兒,他才大聲說:這怎么行?距離遠是好事,但也不能一下子遠到非洲呵!
沒有聽到艾瑞克的回答,他睜開眼,畫室門虛掩著,艾瑞克已經不見了。再次閉上眼,眼前忽然浮現出一群混血孩子圍著他喊爺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