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0年第8期|朱秀海:篝火邊的曾擴紅
公元2000年的夏天溽熱蒸騰,院子里玫瑰花苞夜里綻開早晨萎謝,黎明時生發的林葉不到中午就枯干墜落,被熱暈的鳥直接從巢穴里掉落下來。就是這樣的一個中午,已在長城腳下某干休所居住了二十六年的老紅軍戰士曾擴紅家的空調偏巧壞了,在等待修理工趕過來時,她意外地收到了一封沒有寄信人地址和姓名的神秘郵件。郵件沉甸甸的,里面有一封手寫的來信。曾擴紅老紅軍手持一柄老舊的放大鏡加上一副新配的老花鏡一一辨認過去,這些字跡才顯出了它們本來的面目,笨拙和潦草的字跡讓她覺察到寫信人是在某種沖動和慌亂的情緒下匆忙完成的,并沒有經過深思熟慮。結尾署名“一個關心您光榮歷史的晚輩”,而日期則是兩個月前的某一天。
然后就是那本一看就知道不是正式出版物的書。純白色封面上印著《篝火邊的曾擴紅》幾個特大號黑體字,下面印著作者的名字曾小紅。曾擴紅老紅軍當時剛滿七十九歲,同樣出身于紅四方面軍的丈夫徐榮華比她年長十歲,六十五歲時從某大單位正軍職崗位上退下來,帶著同年從國務院某部幼兒園園長位置上離休的妻子住進這家干休所。徐榮華雖然已屆八十九歲高齡,身板依舊硬朗,說話底氣十足,走路遛彎不說健步如飛,但大體上還能獨往獨來,就連最近一次體檢也只查出了右眼陳舊性白內障、老年性骨質疏松癥等高壽老人幾乎無法避免的毛病。
曾擴紅老紅軍趁著丈夫飯后遛彎和修空調的師傅到來前的不長時光,一目十行地讀完了那封信。一個名叫曾小紅的女子,聲稱是一名也叫曾擴紅的女紅軍的后代,幾十年間一直在尋找當年逃離夫家參加紅四方面軍的母親的下落。有一天,終于在一支已撤編的老部隊歸入國家檔案館的舊戰史中發現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線索,便以極大的熱情和意志力順著它們尋覓開去,又經過了多年的努力,終于從眾多“知情人”那里斷斷續續地聽到了母親在四方面軍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過草地時就犧牲在松潘大草地里的消息。雖然沒人知道這位也叫曾擴紅的女紅軍犧牲的詳細經過,但她的女兒卻在頑強的尋覓中模糊地聽到了一個故事,并將其寫成了一本書稿,自費印刷幾百冊,分別寄給從中央到地方各級黨史軍史研究部門,以期引起人們對犧牲在長征途中的母親的關注,使這位湮沒無聞的英烈重新獲得今人的尊敬和紀念。
至于將這樣一本書寄給自己并寫了那樣一封信的人,曾擴紅老紅軍相信一定對她的身世和革命經歷有所了解。偶然得到了這樣一本書,覺得它和她的革命經歷大不相同,擔心書的擴散會對曾擴紅老紅軍的聲譽造成不好的影響,又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于是就用匿名的方式將書直接寄給了她。丈夫遛彎回來,修空調的師傅也到了,曾擴紅老紅軍已經藏好了那封信和那本書,不等師傅修好空調,就告訴丈夫老胃病又犯了,要去住院。丈夫一句多余的話也沒說,馬上打電話給干休所的領導。當天黃昏,她謝絕了丈夫留院陪同的想法,獨自住進了軍隊醫院的高干病房。
夜幕在曾擴紅老人的感覺中雖然降臨得太慢但還是落了下來,她關嚴了病房門并上了鎖,開始了通宵達旦的閱讀。書挺厚,曙光初現時她只看了三分之一,但一顆懸著的心卻放下了。書里講的是另一個和她無關的也叫曾擴紅的紅軍女戰士的故事。但故事本身還是引起了她的興趣。民國十年也即公元1921年,一個出生于川北大山深處連名字也沒有的女娃,因為家貧,年方八歲便被賣到縣城一家米店做童養媳。丈夫只有兩歲,婆家買她的原因就是讓她像帶弟弟一樣把丈夫帶大,而且公婆也早早對她的家人明言,等丈夫長大他們還是要娶門當戶對人家的小姐做少奶奶的,到時候她只能做小。開米店的人家自然不缺米,但是這個沒名字的童養媳直到十四歲從這個家里逃走都沒有吃過一頓飽飯,每天既要帶丈夫又要干幾乎所有家務,天天到后半夜還不得歇息。婆婆脾氣出名的乖戾,據說是因為她自己的婆婆當年曾用盡一切病態的手段虐待她,她當然也要有樣學樣在童養媳身上報仇雪恨。公公老不正經,居然在她十三歲時強暴了她,并讓她有了身孕。婆婆發覺后自然不能再容她留在家里,逼她上吊、投河,還拿給她一把刀抹脖子。童養媳在三種死法中選擇了上吊。婆婆不舍得給她用新買的粗麻繩,只扔給她一根捆扎米囤子的糟麻辮子,她把脖子套進繩圈,一腳蹬翻凳子,那麻辮子就斷了。她把麻辮子打結再扔到房梁上,連試了三次,麻辮子斷了三次,最后一次摔得太重,瞬間感到腹痛難忍,把一個不足月的女嬰產下來,便在當天拂曉從米店的后門偷跑出去投了嘉陵江。老紅軍曾擴紅看到這里眼圈早就紅了,她已經明白這個叫曾小紅的作者就是童養媳生下的孩子,她不知怎么還是活下來了,并且活到了革命勝利、全國解放,活到了今天。她以一顆無比堅執的心尋覓母親離家后的下落,直到含淚為母親寫下了這樣一本足有五百頁的大書。
再往下看就是作者從各種 “知情人”口中聽到的那個連她自己也認為“模糊不清、時常不能自圓其說”的故事了。十三歲的童養媳跳進嘉陵江時,天色還一片昏暗,她料定自己這一跳必死無疑,偏偏這時就有本城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帶著一個叫小翠的長隨丫頭,趁著拂曉的昏暗和霧氣越過江堤,登上了一條販運下江洋雜貨的大船。剛要解纜駛向下游,卻發現有人跳了江。小姐一句話沒說便縱身躍入江中,在小翠和一眾船工的幫助下將投江者救上船去。大船一刻也沒有耽擱便急急順流而下,消失在城外的山水和濃霧之間。童養媳被救上來時已經“死”了,小姐和小翠用盡各種方法生生將她從鬼門關上喚了回來。天亮后,她在船的中艙睜開了眼睛,發現船已離開大江,在一條通往川東的支流上行駛。小姐裝束也變了,她和小翠兩人全都換了一身灰布軍裝,八角帽子上綴著紅布五角星,軍上衣領子也一左一右綴上了兩片旗幟樣的紅布領章。此前,童養媳在米店里曾聽人說過鄂豫皖“赤匪”大舉入川的消息,也在每天送到店里的報紙上看見過紅軍的照片,模糊地猜出是什么人救了她。當晚她主動對小翠開了口,不但說出自己是誰、為什么投江,也從對方口中知道了小姐原來是縣城官府通緝捉拿的女共黨——肖劍奇,在家做小姐時的名字叫肖令儀,是城內最大洋貨商號瑞順福老板的長女。有關小姐的事情童養媳以前聽說過,很小就去上海和北平念書,后來一直念到了西洋外國,再后來不知怎的就成了女共黨和這個縣城最大的“赤匪”要犯。第二天早上,小姐來中艙看她,直接告訴她自己此次冒險潛回家鄉是要打探當地白軍兵力和駐防情況,現在沿這條水路向東走,則是為了迎接來自鄂豫皖蘇區的紅軍主力西上,在川北一帶建立新根據地。小姐只用幾句簡單的話就讓一天書沒讀過的童養媳明白了,革命和紅軍都是為了讓天下受苦最深重的婦女翻身解放,不用再受任何人壓迫。童養媳一邊聽一邊認定普天下受苦最深重的女人就是自己呀,過去也求過菩薩,沒用,現在才是她的救星來了。兩天前跳江死了也就算了,可現在她又活了,小姐不但救了她的命,還用一團火一樣熾烈明麗的光照徹了她的心,不管是為了讓自己重新活一回,還是像小姐和小翠一樣幫助天下像她一樣受苦的女人翻身解放,她都迫不及待地要加入紅軍。
小姐問她的名字,她說沒有,只知道娘家姓曾。小姐和小翠對視一眼再把目光轉向她說:“就是為了這個我們才要革命,我這會兒就讓你有個名字,你愿意嗎?”童養媳趴在地下磕頭不起說:“我愿意,小姐您是我的恩人,從今天起小姐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我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毙〗阏f:“錯了,從今天起我們都是一樣的紅軍戰士,革命隊伍里職務不同但人格平等,沒有小姐和丫環,更沒有老爺和下人,徐向前總指揮號令各軍入川后大力擴紅,你姓曾,就叫曾擴紅吧?!毙〗闶撬亩魅撕透锩啡?,短短幾天的朝夕相處已經讓她像男人愛女人一樣愛上了小姐。穿著一身紅軍灰軍裝、剪短發、打綁腿的小姐在她眼中不但是天下最聰明最有學問的女人,還是世上最漂亮的女人。從這天起,這個可憐的童養媳不但接受了“曾擴紅”這個名字,接受了革命和做一名女紅軍戰士的命運,還接受了自己心中萌發的對小姐的幾近生命極限的愛戴和崇拜,直到死亡,這種感情都不曾改變。
讀到這里,曾擴紅老紅軍已經必須吃一片降壓藥才能不讓自己血壓升高了。書中的主角不是自己,但這另一位名叫曾擴紅的童養媳參加紅軍的經歷幾乎就是自己的經歷,僅有的不同是夫家不是開米店而是開中藥鋪的,自己逃出夫家時也并沒有被公公玷污生下孩子。她把書放下來,想到自己八歲被賣到通江縣城中做童養媳挨打受氣的遭遇,想到公公醉后動不動就拿她撒氣,用大竹板子打她,連同那個因為一點小事兒就用針扎她的婆婆。當年從夫家逃出來跳江的原因是自己兩歲的小男人偷吃了不干凈的東西上吐下瀉,眼看著活不成了,公公婆婆把她吊在房梁上打了三天,堅持要她承認看上了藥鋪里的一個小伙計,說她和這個聽風就跑掉的野漢子合起伙來給她男人下了毒。公公叫來了人要將她沉江,婆婆卻叫來了人牙子要把她賣到成都窯子里去。夜里她用牙咬斷繩子跑到江邊跳了下去,也是一位潛回通江縣城搞情報的小姐帶著一個扮成丫頭的女戰士救她上了一條大船,藏在船艙里偷偷過了卡子出城加入了紅軍。也是因為她沒有名字,紅軍入川后大舉擴紅,小姐為她取了“曾擴紅”這個名字。
老紅軍戰士曾擴紅靜靜地躺在病床上默默流淚,她又想到了當時她也像這書中的童養媳一樣熱烈地愛上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和革命引路人,甚至有了一種隨時愿意替小姐——后來在外改稱大姐——去死的心情。長征開始,扮成大姐長隨丫頭的女戰士犧牲了,她接替前者做了大姐的警衛員和勤務兵,直到大姐犧牲的前一天,每一場惡戰中她都有意識地沖在大姐前頭,用自己的身體替大姐阻擋槍彈,夜夜守在宿營地帳篷窗后,警惕地防備著每一個在她看來對大姐居心不良的男人。他們對大姐、大姐對他們的熱烈而奔放的感情讓她嫉妒,但又無法阻止大姐和他們相見并發生愛情,她只能躲在帳篷外的黑暗中,一邊讓不滿和恐懼啃嚙著自己的心,一邊注視著帳篷里發生的事情,隨時準備用生命去保護自己的恩人不受傷害。大姐直到中了那致命的一槍前,一直都認為她關于那個男人的想法是一種瘋狂,并笑話童養媳出身的女戰士不懂得革命也是對愛情的解放,革命隊伍中的男女在戀愛和婚姻方面既是嚴肅的,又是自由的,嚴肅的是革命立場,自由的是不僅男人可以選擇自己愛上的女人,女人也可以自由地選擇愛或者不愛,或者是先愛上然后又不愛了。在大姐中了那最后的一槍,一口口吐出血來時,說出了對她的最后托付:“把你知道的事情如實向組織上報告?!贝蠼氵€有更多的話,但是已經說不出來了。曾擴紅卻覺得自己明白了,那個男人一定在最后一次被大姐從帳篷里趕出來前,對大姐說了某些絕對不能容忍的話,而這些話一定和陰謀、危險、背叛相關。這已經涉及整個紅軍隊伍的安危存亡,因為此人工作的單位正是將要三過草地的四方面軍總部機關。
大姐犧牲在她的懷抱里,死不瞑目,卻也沒有仇恨,只有為信仰獻身的驕傲——出身富家的女孩子也做了革命者,像男人一樣做出了一番事業,夙愿得償后的滿足。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大姐關心的仍然不是自己的被殺而是紅軍的安危,曾擴紅理解她最后的那個眼神:如果那個男人僅僅因為求愛不得而開了黑槍,他也是不再值得信任的,革命處于最黑暗的歲月,僅僅因為自己的個人欲望沒有得到滿足就對自己的同志開槍,他的心靈一定是扭曲、黑暗的。這種人往往會在革命到了最低潮時,以各種畸形的面目暴露自己的絕望與動搖的心。他們會為了感覺中的死亡抓緊生前的一切東西,包括馬匹、衣物和女人,而一旦革命到了最后關頭,這種人就極有可能背叛,投降到敵人那邊去,給紅軍帶來可怕的影響。夜暗如墨,子彈劃出的暗紅彈道在她和大姐周邊飛過,硝煙混在冰涼的夜氣中,她抱著大姐,在心中暗暗對自己的恩人、革命引路者和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發誓:只要她不死,一定要為大姐報仇,為紅軍消除那個可怕的危險。
回憶和哭泣直到天亮時才止住,她的心重新安定下來。她已被書中另一個曾擴紅的故事勾起了永藏心底的傷痛往事。接下來一整天,她都沒有再碰那本書,午飯后甚至動了出院的念頭,但隨后又被自己止住了。昨天匆忙地要求住院,她已經隱約感覺到了丈夫的猜疑,今天再急吼吼地出院回家,她擔心會引起他內心更多的不安。兩人都到了風燭殘年,任何容易引起心靈劇烈波動的事情最好都不要發生。
天黑后,她越是不想讀那本書越是睡不著,連吃了兩片阿普唑侖想讓自己睡過去,卻無濟于事。草地上的篝火,篝火邊的曾擴紅,一個虛弱的女紅軍戰士,告訴另一個曾擴紅,小姐的故事,她的故事,臨終莊嚴的托付……那個黃昏,大昴星早早出現在西天,主力早就走過去了,走過去的人老是說,后邊還有收容隊,會有人來把你們帶出去的,但是無論是這一個還是那一個曾擴紅,都知道她們有可能像許多的戰友一樣,只能留在這片大草地上了。沒什么好遺憾的,即使這樣死也比當年投嘉陵江死得值,因為有了名字,有了革命經歷,會有活下來的人憑“曾擴紅”這個名字記得她。唯一不能都死的理由就是大姐最后的托付。曾擴紅告訴另一個曾擴紅,一定要走出草地,將大姐的話傳給四方面軍總部某位首長。于是,另一個曾擴紅就有了勇氣,有了任務,她不能死,必須活著往前走,就算走不出去,也一定要把話捎出草地。這時,曾擴紅老紅軍爬了起來,開燈,重新取出書來接著往下讀。
書中的曾擴紅被救后成了紅四方面軍總部婦女獨立營(后來是獨立團)的一名戰士,自己也是;書中的曾擴紅和她的恩人打的第一仗是四方面軍主力開辟通(江)南(江)巴(中)的巴中之戰,自己也是;書中那位小姐的貼身警衛在這場戰斗中犧牲,另一位曾擴紅立即接替了她,這個有點不同,自己是在四方面軍突破嘉陵江開始長征的第一仗之后接替的前者。那一仗,大姐作為婦女獨立營的副營長,奮不顧身,無比驍勇,率領突擊連冒著槍林彈雨第一波攻擊就登上巴中縣的城頭,身前是婦女獨立營的戰旗,硝煙四起,槍炮轟鳴,火光在她身前身后一叢叢升起又落下,大姐再也不是一位富商家的閨秀,她成了一位所向披靡的硝煙女神、戰爭女神和勝利女神,任何槍彈、炮火和大刀片都不能傷害到她。老紅軍曾擴紅曾在一篇文章中回憶過自己的第一次戰斗,她發覺書中的曾擴紅對她的革命引路人戰場形象的描述居然連措辭都沒有變化。這以后發生的事就不讓她吃驚了,為了創立和保衛川陜根據地,她和大姐參加的每一場戰斗:反田頌堯三路圍攻、決戰空山壩、反川軍六路圍攻……書中的曾擴紅和她的小姐同樣都參加了。大姐在決戰空山壩后由副營長成為營長,另一個曾擴紅的小姐也是。1935年3月28日,紅四方面軍主力突破嘉陵江踏上長征之路,和中央紅軍會師后又分道揚鑣,二次過草地南下,她的大姐成了副團長,書中這位曾擴紅的小姐也是;她的大姐犧牲在全軍三過草地出發前的夜晚,書中曾擴紅的小姐也是。最令她激動的時刻到了:這另一個曾擴紅也在那個夜晚過后向組織報告說,她的恩人兼革命引路人的死與總部機關某個一直追求她的年輕男性有關。早在小姐對此人有所懷疑前,這名也叫曾擴紅的女戰士就看出此人居心不良,反對小姐和他接觸并發生戀情。原因是:這名年輕英俊和小姐一同在國外喝過洋墨水的男人,一天夜里闖進小姐的帳篷被趕出后,發現了藏在帳篷外持槍警戒的自己,馬上帶著醉意對她說出一大堆女孩子特別愿聽的甜言蜜語,同時還說了許多小姐在莫斯科時的風流韻事和他對此的不屑。曾擴紅是那么愛自己的小姐,不能容忍任何人說小姐的壞話,在黑暗中抬手就給了對方有力的一巴掌。也是在那個夜晚,一向不對小姐私事發言的她大膽破例,把事情如實告訴了小姐。沒想到,小姐哈哈大笑,反而回頭為那個男人辯解,承認他們在國外相識時,她確實有過自己的戀人。但那并不算什么,因為解放了的女性是自由的女性。愛情來了,女人就像是春天的植物,想開花就開花了。小姐還說男人如何多才多藝,文武兼備,像他這樣出身巨富、懂幾國外語又聰明能干的人,本可以到敵人那邊享受高官厚祿,卻選擇了紅軍和革命,況且他有著和自己一樣的革命經歷,這都說明了他作為優秀男性的卓爾不群和革命者的高貴人品。至于這個晚上失態,小姐的解釋是他近來心情不好(礙于保密原則,小姐沒有講這一時期發生在中央和張國燾的“第二中央”的矛盾和沖突),偶然買到了酒,喝多了。他的許多語言雖然是不對的,是對于革命前途的悲觀估計,但也不過是人在心情低落時的牢騷罷了。最讓曾擴紅老紅軍目瞪口呆的是書中還記述了下面一個細節:當書中的曾擴紅忍著內心的痛苦詢問小姐對這個人是不是真有了愛情時,小姐立即就做出了令她心碎的回答:是的,眼下她不接受對方求愛的原因不是因為她不再愛他了。革命正處在低潮,他們這支就要三過草地的紅軍時刻都有全軍覆沒的危險,戰斗和犧牲正在前面等待著每一個人,在這樣的時刻,她和他公開戀愛并且像他要求的那樣舉行結婚儀式是不合適的。曾擴紅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面前這個自己無限崇拜的人,第一次覺得她沒有那么高大和完美了,她像天下所有人一樣有著難以避免的局限。
再后來那件事就發生了。第三次過草地的命令下達,天黑前,她被小姐派去臨時給養站領二人的給養。那個一直被她懷疑和忌恨的男人又去了小姐的帳篷,領給養回來的她透過撩起的帳篷門看到小姐一邊望著男人,一邊拿槍頂著他額頭說:“你如果不馬上走我就開槍?!边@個男人和帳篷外的曾擴紅都看出了這一刻小姐眼睛中的決絕,男人立即罵了一句什么,轉身大步離去。獨立團吹響軍號集合,就要踏上征途,遠處傳來如雷的馬蹄聲,一股敵人趕來偷襲。匆忙之中小姐奉命率領一個連回頭反擊,她率全連官兵迎著蜂擁而上的敵人發起了反沖鋒,剛跑一步,第一槍還沒有打出,一顆不知從何處飛來的子彈就從后心處擊中了她。小姐向前倒下時,已經沖到她前面的曾擴紅不顧一切回頭撲上去抱起她,發瘋地喊,“小姐、小姐你怎么了,你不能……”小姐在她懷里大口吐血,用驕傲的、滿足的眼神望著她,說出最后一句話:“把你知道的關于X X X的事情和我的死報告給上級?!毕旅娴脑捯呀浾f不出來,小姐死不瞑目,嘴角上現出了一線帶血的笑容。曾擴紅回頭望去,自己似乎在四處燃燒的黑暗夜色中,看到一個男人縱馬馳來停了一下又馳走的身影。
這天夜里,曾擴紅老紅軍還是沒有看完這部書。僅僅讀到小姐犧牲那一段她的眼淚就止不住地涌流,無法再讀下去。她將書放下,關了燈,任眼淚汪洋恣肆地流到了第二天黎明,這竟是她一生中第一次有機會為大姐的犧牲而暢快地痛哭一場。
一進入草地,她就向上級舉報了那個男人。當時的總部保衛局非常重視,將那人抓走,一邊隨隊行軍,一邊嚴厲審查。最后卻還是放了回來,他成了挑夫隊里的一名挑夫。接著四方面軍和二方面軍會師,三大主力紅軍會師,長征結束。他們被編入西路軍西渡黃河,進入河西走廊作戰,這個過程中她仍然在不停地舉報,直到總部機關下來人通知她,舉報沒有旁證,組織上不能僅憑她的一面之詞就認定一個同志是殺死另一名同志的兇手,更不能憑一個人的想象就認定此人革命意志動搖,有可能危害整個紅軍,但組織上仍會將她的舉報存檔,以備將來查出旁證時重新審理。進入河西走廊后,婦女獨立團首戰吳家山,堅守永昌城,與堅守高臺的紅五軍將士并肩戰斗,與攻上城頭的敵人展開肉搏,三營女戰士大部分犧牲,臨澤一戰婦女團損失四百人,梨園口戰斗中又有四十余人犧牲。后來,她們接受了掩護總部向石窩山轉移的任務,勇敢完成阻擊任務后,進入祁連山打游擊,生死拼殺突圍出來了兩百人,卻于牛毛山附近全數被捕,婦女獨立團全軍覆沒。大姐犧牲后,被編入二營五連八班的曾擴紅和幾個女紅軍在祁連山打游擊時和部隊失散,與一群同樣與大部隊失散的男紅軍相遇。在堅持下去、集體自殺和嫁給這些男紅軍之間,通過舉手表決,她們選擇了后者。她和自己選的男人又經過了令自己也難以置信的逃亡過程,于一九三七年國共合作、抗日統一戰線形成后,到了蘭州八路軍辦事處,見到了自己人,她當即再次舉報那個男人。辦事處黨的負責人讓她手寫出一份舉報信報送延安。幾年間,她在紅軍隊伍里學了寫字,有些字會寫,不會寫的就問別人,寫下了一封正式的舉報信并按下手印,信被送走前她被告知,要終生為這封信承擔責任。
這個夜晚的痛哭直到天亮,連續兩夜不眠加上這場痛哭讓曾擴紅老紅軍真的病了,頭暈腦漲,發起了低燒。這下連院長都被驚動了,她被緊急轉到了重癥室,二十四小時受到特別監護。過去她偶染微恙時,丈夫總是每兩天來醫院看她一次,現在改為每天一次,來了就在病床前坐下,用他那直到老了仍舊炯炯有神的雙目默默望著她,而當她回望時,這雙目光就會若無其事地移開去。有好幾次她都覺得他已經猜到了點兒什么,譬如她真正的病因,至少會覺得和過去每次都大有不同。她甚至想到他可能已經猜出了她的秘密心事,不過她一點兒也不害怕。丈夫像過去一樣并沒有開口表示他有過這方面的懷疑,也不問她的病情住院期間為何竟加重了,又讓她覺得丈夫也許沒有她想的那樣多疑或者干脆就是故作沉著。他每天只在她的病床前坐上一會兒,有時一句話也不說,有時對她的病輕描淡寫地取笑兩句,然后就被她趕走,留下了一個高大倔強的背影。她的病情也在好轉,進入重癥室后第二天,她已經不發燒了。
回到普通病房后,她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不能再看那本書。劉湘的六路圍攻、馬步芳的騎兵、日本鬼子的“大掃蕩”和國民黨新六軍的軍官敢死隊沒有要了她的命,這本書說不定做得到。但她知道這是在欺騙自己。無論如何,即便是死,她仍會讀完那本來歷不明的書。
一旦再次拿起那本書讀最后的三分之一,真正意外的時刻就到了。書中的曾擴紅已經第三次踏進草地,卻沒有走出那片茫茫無際的沼澤。她的故事和七十九歲高齡躺在長城腳下高干病房里讀這本書的另一個同名者的故事就在這里分了岔。書中的曾擴紅離開犧牲的小姐,成了總部衛生部收容隊的一名隊員,負責在全軍后尾收容掉隊的傷病員,因為草地連續走了三次,連能吃的草都被前面走過的隊伍反復搜尋吃掉了,全軍最后尾的她們成了最缺少食物的人。但在她們身后已經沒有另一支收容隊了。一隊女收容隊員抬著一名傷病員走在沼澤里,轉眼間一起陷進去,她們連同傷病員一起再也走不出草地了。這名也叫曾擴紅的女戰士身邊原來還有幾個人,但最后就只剩下她一個人了。病餓交加的她終于在一個大草甸子上躺倒了,她掙扎著燃起了一叢篝火,白天可以讓后來者看到青煙,晚上可以看到火光。她的女兒在書中大半靠猜想,她的母親已經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走出草地了,但她必須將小姐最后的托付講出來,托付給可能跟上來的另一名紅軍戰士。她認為母親的愿望實現了,甚至栩栩如生地用自己并不流暢的筆復原了當時的場景:另一名紅軍戰士,她希望也是一名女戰士,看到母親燃起的篝火,走上了大草甸子,她一定也走不動了,只想死在這里。但是母親將自己不能不說出的托付講給了她,鼓勵她堅持走下去,至少能將它告訴另一個可能走得出去的人。女戰士因為母親的托付,不能再和母親一起死,只能繼續前行?;蛘咚叱隽瞬莸?,直接將母親的托付報告了上級,為紅軍免除了危險,也為母親的恩人報了仇;或者她沒有,卻像母親囑咐的一樣,將托付告訴了另一個她遇到的人,那個人走出了草地,完成了小姐和母親的遺愿。無論如何,作為女兒的她都認為母親即使在犧牲之際,仍然為紅軍的安危做出了最后的貢獻,并且以一顆至死不變的赤誠之心報答了自己的恩人。
作者曾小紅就在這里結束了對母親的尋覓和記述,讓她最為欣慰的是,母親并不是一個人孤零零地犧牲在大草地里,直到走完人生之路,陪伴著母親的都有她的信仰,那是她的小姐傳遞給她的,還有那一叢白天晚上一直在茫茫草地中燃燒的篝火,這一叢篝火不但讓她的母親也讓今天的她感受到了最后的溫暖,像一叢永遠不滅的光照亮了母親最后留在大草地中的身影。和數年前跳進嘉陵江求死不同,這時的母親已經有了信仰之地作為自己的歸宿,她知道犧牲是不可避免的,她的歸處有小姐在前方等著和她相聚,在那里,她們會永遠在一起,不會有哪個男人奪走她對小姐的不容分割的愛和敬仰。自從她在漫漫長途般的尋覓中知道了這樣的一叢篝火,母親的身影連同她的最后時刻就長久地映亮了整個世界,永遠地溫暖了她因喪母而長久孤獨和凄傷的心。
三天后,老紅軍戰士曾擴紅出了醫院,沒有回家就去了相關的檔案館查詢。發現犧牲在長征途中的名叫曾擴紅的女紅軍戰士共有一百三十二名,而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各種姓氏的擴紅則有四千八百三十二名,死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中的名叫擴紅的女紅軍戰士仍有一百二十四名,活到新中國成立后的曾擴紅有二十一名,前二十名已去世,剩下的一名就是自己。
另一個收獲是,她還找到了自己當年在蘭州給延安手寫的那封舉報信。在這個檔案夾里,還有她在每個歷史時期,寫給組織的要求復查大姐犧牲真相的舉報材料共二十一份。
這天回到干休所的家里已經很晚。她發現丈夫正在等她。
“怎么了?”她感覺到了一點異樣,邊換鞋邊問他。
丈夫沒有回答。她開燈,被丈夫關掉。兩人隔著一縷從窗間射過來的皎潔月光面對面坐下來。
“我今天去醫院拿到了結果,胃癌晚期,還能活三個月。這么老了還得這種病真是不可思議?!彼届o地說。
曾擴紅心痛了好一陣子,但也只是沉默?!盀槭裁床辉琰c告訴我?”她最后說。
他不回答,卻望著她。兩人就這樣一直坐著,像沒有任何人坐在這昏暗的房間里,這里只有一縷月光存在。
“你不想對我說點什么嗎?”她再次打破沉寂。
“我聽說你今天又一次舉報了我。你一直認為當年是我打了那一槍?!?/p>
她仍舊用沉默回答了他。
“為了這個你甚至選擇了和我結婚。過去我認為你這么做是因為你相信自己的舉報?!?/p>
“不,”她急急打斷了他的話,“我嫁給你,是因為婦女獨立團在祁連山被打散后你們救了我們,沒有你們我們就死了,還因為……當時紅軍都那樣了,你仍然沒有變節?!?/p>
“你嫁給我更多的還是因為她的那個托付。這樣我就再也不會離開你的視野……另外你也許真的對自己數十年如一日舉報我沒有完全的信心?!?/p>
她不說話。
“可你仍在這樣做,幾十年間一直這樣。你這么做只有一個原因……你讓組織上一直忘不了調查你的大姐犧牲的真相?!?/p>
“我也不會活很久了……現在你可以告訴我真相了嗎?”她的眼中含著淚。
男人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今天怎么回答你,對你真有意義嗎?”
“有意義。我活到這個歲數,等的就是它?!彼澏吨f出這句話,眼淚也要掉下來。
“我和你以及所有的曾擴紅都不同。我的出身不錯,又在國外讀過書,我有知識,和你的小姐一樣,在那個年代我可以選擇另外的人生??晌疫€是選擇了紅軍和革命?!?/p>
她望著他,不說話。這不是她用一生時間等待的回答。
“我們換一個話題吧。你知道我什么時候開始相信中國革命真的會勝利?”
“什么時候?”
“你選擇和我結婚的時候。還有,在蘭州,你寫下那封舉報信的時候?!?/p>
“那時你愿意接受我做你的結婚對象,我也有點詫異呀……直到今天,我仍然像當初一樣詫異。有多少次你可以換一個,七七事變后國共合作那一陣子,抗戰勝利后也有一段不打仗的日子,還有新中國剛成立的時間里?!?/p>
“我愿意和你結婚是因為聽說了另一個也叫曾擴紅的故事。那時我在西路軍的挑夫隊里……第三次過草地時她掉隊了,在松潘大草地中部的大沼澤里,看到一個大草甸子,上面燃燒著篝火,篝火邊一個也叫曾擴紅的女戰士已經快不行了,她向另一個曾擴紅說出了自己的故事,讓后者代自己走出草地,向組織上轉達一個莊重的托付。后面這個曾擴紅最終走出了草地,完成了使命。再后來,每到一個新單位,我都會發現一個甚至幾個曾擴紅,不姓曾卻叫擴紅的女戰士更多……每遇見一個曾擴紅,我就會更加堅信:中國革命一定會勝利?!?/p>
“我有點明白了……但還是不大明白,為什么有那么多女戰士叫曾擴紅你就相信中國革命會勝利。我和你結婚時,中國革命連一點能勝利的影子還看不到呢?!?/p>
“我也有個問題一直想問你。那種時刻,中國革命一點能勝利的影子都看不到,你為什么還要革命到底?”
“因為……革命給了我名字。為了天下像我這樣的人能有一個名字去死,讓我覺得只有這樣死才值得,別的都不值得?!?/p>
“我那時就相信中國革命一定能勝利,不是因為讀了《資本論》和列寧的書,像你們一直嘲笑的那樣‘喝多了洋墨水’,是我從你們這些都叫曾擴紅的紅軍女戰士身上明白了一件事?!?/p>
“什么?”
“無論還要失敗多少次,犧牲多少人,中國革命都要勝利。這個勝利不是因為有我們這種人在,這都無關大局,有你們在就夠了。你們不會因為一次或多次失敗離開革命。只要有革命,你們就沒有失敗……今天有多少人不懂得中國革命,就是因為他們不懂得,那時的中國有多少曾擴紅需要一個名字?!?/p>
“你……真的沒有對她打出那一槍?”
“我一死組織上就會知道我對這個問題的回答……那個夜晚無論我開不開那一槍,她只要活下去都會向組織舉報我的動搖,因為革命處在黑暗中,任何人的動搖都是不能夠被容忍的……而對我這種人來說,暫時的動搖,不,經常的動搖,是不可避免的。我和你們不同,我有別的路可走,你們沒有。我就要死了,今天我向組織上寫下了最后一份《自述》,我一死郵箱就會自動發出去。我承認在革命處于最黑暗的年代,我動搖過……但我愛她,想帶她一起走。當她拿起槍頂上我額頭的那一刻,我知道了,雖然她是個女人,卻比我堅強。她能用槍逼我,不準我動搖,是她仍舊深愛著我?!?/p>
“但是……她犧牲了,有人對她開了那一槍?!痹鴶U紅流著淚說。
“是的。她犧牲了,卻成了最幸福的人,她贏得了所有曾擴紅的心……而她留給我的卻只有被猜疑的命運,連同痛苦和羞愧。以后的日子里,無論多么艱難,只要想到她,我的動搖就會受到無情的狙擊。不就是一個死嗎,我沒臉動搖。還有,她在我身邊留下了你?!?/p>
“你當初愿意和我結婚是因為她?”她幾乎喊起來了。
“我當初愿意和你結婚,與其說是為了她,不如說是為了自己?!?/p>
“你,你自己?”
“我每天看到你,也就看到了她,看到了那個篝火邊的曾擴紅,看到了中國革命一定會勝利這個原來只屬于你們而現在也屬于我的信仰。只要你在我身邊,她就在我身邊,篝火邊的曾擴紅就在我身邊。多艱難的時刻,你都可以代替她們,讓我不再動搖?!?/p>
“你還是沒有告訴我,為什么你從那時起就相信了中國革命一定會勝利?!?/p>
“你的小姐……或者說,你們的小姐……深深地愛上了我,但仍然會毫不猶豫地指控我。還有那個篝火邊的曾擴紅,她至死也沒有忘記將小姐的托付轉達給另一個曾擴紅……由此我明白了,我的動搖多么幼稚。紅軍會走出草地,革命會走出低潮……就因為有她,有無數的曾擴紅,你們對中國革命的忠誠超越了對最愛的人的忠誠?!?/p>
“如果你真沒有開那一槍,我是說如果,你有沒有想過,當時懷疑你有可能因為動搖而變節,對你的一生都是一種殘酷?”
“中國革命必須勝利。沒有比讓無數曾擴紅擁有一個名字更重要的事。沒有比中國革命不成功更殘酷的事?!?/p>
“你一生都背負著組織上對那一槍的懷疑,但你一直都沒有離開……你沒有離開的不是我,而是那個懷疑?!?/p>
“當年紅四方面軍保衛局沒有處決我,是因為孤證不立,我距離被處決只需要一個旁證……我用了六十余年的時間和你做夫妻,也是為了等待你一直都在尋覓的那個旁證……很抱歉直到今天,我和你都沒有等到它?!?/p>
“你一點也不為這樣的一生遺憾?”
“在一場大革命中,個人的命運算不了什么……最重要的是,中國革命真的勝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