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長篇小說選刊》2020年第4期|石鐘山:五湖四海
第一章 喜報
送喜報的隊伍進村時,劉天左正在院子里劈柴,母親在屋內灶臺前做飯,火在灶內熊熊地燃燒著,劉天左在院內已經聞到了七成熟的飯香。
一隊人馬就在這時走近他們家,快到院門前時,隊伍稍作調整,鼓樂便奏響了。劉天左驚了一下,扔下手里的斧頭,直起腰向外望去。領頭的一個軍人,皮鞋亮得耀眼,邁著節奏分明的步子,有節有律地甩著手,向劉天左家院門前走來,鼓樂喧鬧地在軍人身后響起。劉天左還看見人群中公社的干部,以及大隊的馬主任。劉天左回頭沖屋內喊了一聲:媽,家里來客了。母親揸著手驚慌失措地從屋內出來,站在兒子劉天左身后看著,米香已彌漫整個院子。
一行人來到院門前時,馬主任上前一步道:老嫂子,給你家道喜了。說完隔著院墻沖杜桂花伸出手,母親把手在圍裙上蹭了蹭,膽怯生疏地把手伸出去,馬主任就說:給你道喜了。
此時,劉天左已經把院門打開了,穿皮鞋的軍人,公社、大隊領導都擁進院內,鼓樂班子就留在院外,喧囂聲暫時停了。
馬主任就上前介紹道:老嫂子,這是縣人武部李副部長。
叫李副部長的軍人四十出頭的樣子,整潔地立在那,沖杜桂花笑一笑,這才從兜里掏出一張紙,展開是一張大紅的喜報。喜報上寫著劉天右的名字。李副部長就朗聲地說:劉天右同志,光榮地提干了,他成為了我軍一名指揮員。我們前來送喜,祝賀。
李副部長話剛一說完,院外的鼓樂班子又一次喧鬧起來。
鄰居們早已聞風而動,齊嶄嶄地聚在了劉家小院周圍。馬主任還指揮村民放起了鞭炮,炸裂的紙屑隨風飄揚,煙火氣和米飯的香氣彌漫在村街上。
天暗了一些,一切都安靜下來了。
院內只剩下母親杜桂花和劉天左。劉天左做夢似的手里還舉著大紅的喜報。杜桂花看著大紅的喜報,又一次擦了臉上的淚,唏噓著聲音說:天左,再給媽念一遍。
劉天左哽著聲音說:媽,我哥提干了,他是部隊干部了,以后就是國家的人了。劉天左臉上的淚水不由分說地滴在胸前喜報上。
母親一邊擦淚,一邊轉著圈說:進屋說,天右出息了。話還沒說完,淚水再一次涌出,母親胡亂地抹一下,濕著臉向屋內走去。
劉天右參軍,還得從三年前說起。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的一個早春。
三年前那個早春,靠山大隊劉家接連發生了兩件大事。
父親劉德旺死在了鄰村人一家的婚禮上。
劉德旺是遠近聞名的吹鼓手,確切地說他是名祖傳的嗩吶匠人。天左和天右的爺爺也是名嗩吶匠,到了劉德旺這一代吹嗩吶的技藝已經爐火純青了。劉家祖傳的嗩吶技藝是在換氣上,連吹一袋煙工夫,在一連氣的高音區聽不到換氣聲,尤其是用嗩吶描繪各種動物及大自然的聲音,惟妙惟肖,如此逼真的模仿,這門絕藝在方圓百里吹嗩吶的人中無人能及。
從祖上到現在,鄉鄰不論紅白喜事,大事小情,需要操辦一下,都以能請上劉德旺的樂器班子為榮。為請劉德旺吹上一曲《百鳥朝鳳》而推遲婚禮的也大有人在。
劉德旺是樂器班子的頭,其他人平時都生活在附近的十里八村,只要一有活動,捎個信,眾人便聚在一起,吹、拉、彈、唱,各有絕活。
劉天右和劉天左是雙胞胎,天右早出生十幾分鐘,便為哥。兩人從小就隨父親的樂器班子東南西北地闖蕩。父親劉德旺很受人尊敬,遠遠地見了都稱呼一聲:劉師傅。父親因常年吹嗩吶的緣故,胸脯永遠高高地挺起,頭上仰著,久了就給人一種氣度不凡的感覺。不凡的父親劉德旺經常在村街上走一走,遇見村人有的遞煙,有的賠笑,一律尊稱劉師傅。
父親很滿意自己的地位,經常喝過幾杯酒之后教訓兩個兒子,每次開場時,先拍下自己的大腿,就像演奏前打的家伙點,然后才說:人呢,要有手藝,有了手藝吃不愁穿不愁。父親抿口酒,生活就變得聲色起來。
劉天右、劉天左從小對嗩吶也算喜愛,父親為把這門手藝傳給兄弟倆,自然不辭勞苦。當兩個孩子三歲時,已經能把嗩吶吹出調調了。五歲時學會換氣,七歲時學會了用嗩吶學鳥叫,蟲鳴,雷聲雨聲風聲……父親希望自己后繼有人。從爺爺那輩起,一直教育他們,手藝是立命之本,不論什么年月,有手藝就餓不死人。父親劉德旺希望兩個兒子在以后的歲月中吃飽穿暖,他在兩個孩子身上就沒少費心,一年四季都是四更起,不論嚴寒酷暑,帶著哥倆到后山上那棵老榆樹下練嗩吶。無論刮風下雨,電閃雷鳴,村人們只需抬頭仰望,都能看到后山山頭上爺仨站在老榆樹下沖著東方吹奏嗩吶的景象,三支嗩吶在朝陽中閃閃發光。
父親劉德旺出事那年,劉天右和劉天左剛滿十八歲,高中剛剛畢業。兩個小伙子唇上已經長出了茸毛。因從小練嗩吶的緣故,他們的胸脯一律鼓脹著,站在人群中,像兩只小公雞一樣。父親經常用欣慰的目光望著兩個人。
父親出事是偶然。鄰村一戶人家在立冬這天結婚。立冬是個好日子,天剛放亮就下了一場小雪,遠山近樹都被一片潔白覆蓋了。在這樣的日子里結婚辦喜事,自然是大吉大利。父親劉德旺一早就帶著樂器班子出門了,從新娘子一上迎親的馬車開始,樂器班子便吹打起來。他們所有的樂器上都系了紅綢子,紅色在晨風中飄舞,遠處是白色,景象很是好看。
婚禮進行得一切如常,席間專門為樂器班子開了一桌?;槎Y上少不了喝酒,劉德旺因受人尊敬不停地有人敬酒,他就多喝了幾杯。席間大家高興,有人就慫恿劉德旺給大家再來一曲助助酒興。他也是好強之人,不再推辭,劉德旺便來到一個空地前吹奏起來。一曲完了,眾人叫好,新郎新娘又上前敬酒。眾人看戲般不停地叫好,一曲又一曲之后,當吹到劉德旺拿手的《百鳥朝鳳》時,聲音戛然而止,劉德旺仰身向后倒去,手里的嗩吶發出最后一個顫音,便不省人事了。
后來縣醫院的醫生說:炸肺了。通俗地講,肺子破了,裝不住風了。當然一切都和喝酒過量有關。
總之,父親劉德旺死在了別人的婚禮上。
劉家的天就塌了。
三天后父親出殯了。這是立冬后的第三天,頭夜又下了一場雪。世界素白一片。
劉天左和劉天右在后山那棵老榆樹下挖了一個坑,那是下葬劉德旺的地方。下葬時,全村人都來了,黑壓壓站滿了半個山坡,樂器班子自然要為他們的領頭人劉德旺師傅來送行??缮倭藛顓葞煾?,劉天右、劉天左自然地充當了吹手。這是父親傳給他們的手藝,哥倆要在父親的葬禮上交出一份答卷。當父親的棺材落土的一剎那,哥倆的嗩吶響了,聲音如訴如泣,他們在用生命為父親吹奏。他們想起父親起四更爬半夜地教他們本事的情景,以及教導他們如何學手藝的種種話語,淚伴著嗩吶聲一起在山間流淌。樂器班子自然也是傾盡所有的情感在演奏,那一次演奏在靠山大隊可以說是一曲絕響,多年后人們還對那次送葬念念不忘。許多站在山坡上看熱鬧的人都流下了淚水,為了他們尊敬的劉德旺師傅,也為了這感人至深的鳴響。
父親的墳頭修好了,哥倆還沒止歇的意思。他們就站在那棵老榆樹下,迎著東方正在升起的太陽,他們挺胸抬頭,像兩名號手一樣如訴如泣地用嗩吶的鳴響為自己的父親送行。他們沉浸在喪父的傷痛之中,似乎父親仍立在他們面前,他們不是在為父親送行而是在接受父親最后一次大考。他們此時還沒意識到自己的命運即將發生變化。
這時,山下的小路上走來幾位軍人,他們輕車簡從走在鄉村土道上。他們是某軍接新兵的領導,由武裝部李副部長陪同。當走到后山腳下時,他們被山上傳來的嗩吶聲吸引了。軍文藝宣傳隊的郭隊長率先停下腳步,眾人也停下來。
郭隊長問陪同的李副部長:這是什么人在吹嗩吶?
李副部長引頸向山上望了一眼:這是當地人在出殯。死人了。
李副部長有些答非所問。
郭隊長說:走,去看看。
碰巧路過,幾個軍人也沒急事,在郭隊長的倡議下便向后山爬去。
天右、天左的嗩吶聲蒼勁悲涼,樂器班子已經停止了演奏,所有人都被哥倆的嗩吶聲吸引了。哥倆鼓脹著胸脯,站在父親墳前,面向東方,那是父親平時教他們練習吹奏的姿勢和方向。兩人沉浸在突然喪父的悲傷之中,手中的嗩吶聲早已悲傷成河了。
郭隊長一行人站在村民隊伍里,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了。郭隊長是軍中文藝宣傳隊的隊長,他是吹小號出身,他對樂器有著天生的敏感,這次接兵他的任務就是發現具有文藝天賦的好苗子。接兵的隊伍從縣城出發,這是第一站,沒想到這么快就發現了人才。他認真地看了眼天右、天左,哥倆個子差不多一般高,長相也出奇的相似。郭隊長就又看一眼。他沖身旁的縣人武部李副部長說:這兩個兵我要了。李副部長眼睛瞇了一條縫,在內心他是高興的,能為部隊輸送人才是當地人武部的光榮,便提議到當地大隊了解相關情況。
接兵的一行人,找到了大隊辦公室,馬主任已經接到了公社的通知,讓他接待接兵的領導,大隊的院墻上標語張貼好了,例如:一人參軍全家光榮、提高警惕保衛祖國等。接兵的一行人進來時,馬主任正在爐子上燒開水,爐火正旺,映得馬主任臉也紅紅的。李副部長推開門,頂著一縷寒氣走進門來。馬主任和李副部長是老相識了,每年接新兵,老兵退伍、復員李副部長都會來。馬主任多年前也當過兵,也是名退伍老兵,在部隊入了黨,憑這些資本很快讓他當上了大隊主任。馬主任見到李副部長一行,下意識地敬了個禮。李副部長就和馬主任打著哈哈,其他人在爐子旁站定,手伸到爐子上,嗞嗞哈哈地烤火。雖立冬剛三天,北方已經寒意正濃了,此時窗外的雪漫無邊際地伸向遠方。
李副部長正要給馬主任做介紹。郭隊長忍不住先開口道:山上那兩個吹嗩吶的小伙子姓什么?
馬主任怔了一下,但還是答:姓劉,他們父親死了,就三天前,立冬那一天。
郭隊長的眼神閃爍了一下。
馬主任又說:兄弟倆剛高中畢業,還在家待業呢。
李副部長知道郭隊長的用意,便開口道:介紹一下他們家的情況。
馬主任瞥了眼郭隊長:咋的,你們看上劉家那倆小子了?
郭隊長從爐火旁離開,站到馬主任前面,馬主任挺直了腰板,當兵時養成的習慣他總喜歡立正說話。馬主任就立正道:家里還有個娘叫杜桂花,好像有五十了吧。
這兩個小伙子我都要,有困難嗎?郭隊長說完這話時又望了眼李副部長。
馬主任嘖下嘴也看了眼李副部長,李副部長不說話,望著窗外的白雪。
馬主任就說:要是他們父親在,應該沒啥,父親不在了,要是兩人都走了,這個……馬主任只能搓手了。
郭隊長說:人我一定要,兩個不行就要一個。
郭隊長當兵時就被宣傳隊選中,因為他之前在縣少年宮學過幾年小號。在文藝還不發達的年代,他就是人才。他因為在宣傳隊吹小號,立過功,入了黨,后來他成了宣傳隊的隊長。他知道人才的重要性。軍部的文藝宣傳隊雖說是業余的,但卻干著專業文工團干不了的工作。他們是文藝輕騎兵,下部隊演出,一臺節目過后,比組織學習半個月還有效。他們出沒于邊防哨所、深山老林,哪有部隊,哪里就有他們文藝輕騎兵的身影。于是領導就很重視,軍長、政委多次找他談過話,鼓勵他帶好這支隊伍。郭隊長熱情是高漲的,責任也是重大的。
李副部長和馬主任最后商量決定:劉天右、劉天左這倆兄弟,郭隊長只能帶走一個。他們父親劉德旺不在了,可母親杜桂花還在,理應留下一個兒子照顧母親。
當馬主任把這一消息告訴杜桂花和兩個孩子時,三個人都怔住了,他們剛剛沉浸在喪夫喪父的悲痛之中。父親在時,誰也沒想到參軍這回事,從小跟父親學習吹嗩吶,就是為了學門手藝,長大了接父親的班,日子也差不了。父親在時,他們的日子比一般人家過得要好,三間房子是新蓋不久,家里的農具也是最新的。父親平時正常做農活,只有大事小情了,父親才拉上樂器班子去助興,每次都不白去,不論紅白喜事,還是誰家翻蓋新房子,都為討個吉利。每次完事,雇請的人家都會塞給父親一個紅包,即便清貧一些的人家,也會裝一籃子雞蛋,或抓幾只活雞讓父親帶回來。父親是班主,這些錢和物他不會一人獨吞,總要分一些給大家。日子久了,劉德旺一家的日子過得比別人充盈不少,許多人就羨慕他。劉德旺卻很低調,鄰居有事要幫忙,他一定會到場,給多給少都是臉上帶著笑不卑不亢的樣子,久了人緣就這么一點點積攢下了。
天右、天左在父親去世前,從沒操心過自己的命運和前途,操心也沒用,祖祖輩輩就這么過來的。他們沒有奢望,因為不知如何去奢望。他們最大的愿望就是接父親的班,成為樂器班子一員,讓祖傳手藝發揚光大,在周圍十里八村他們是最好的樂器班子,這是哥倆學嗩吶的動力。
父親在時,不厭其煩地對兄弟倆傳授做人之道。
父親一邊喝著小酒一邊沖飯桌上的兩個兒子說:做人呢,就得有手藝。
他們埋頭吃飯,在心里認可著父親的教育。
父親又說:有手藝到啥時候都餓不死。
他們對父親給予的生活很滿意,飯桌上經常有肉有蛋,父親還有酒喝。不像鄰居家只有過年過節飯桌上才沾點葷腥。
在這之前,他們哥倆從沒想過通過當兵換出息這種想法。此時父親不在了,靠山轟然倒塌了。
當得知部隊看上哥倆,并說出只能帶走一個人時,一家三口先是有些茫然,當著馬主任的面不知所措之后,還是母親杜桂花發話了。父親不在了,她就是一家之主。她沉了沉,讓眼眶中的淚水隱去道:馬大兄弟,讓我們商量一下。母親一直叫馬主任為大兄弟,而不稱官銜。劉德旺在時,一家人是受眾鄉鄰尊敬的。馬主任走在村街上見到劉德旺也尊稱一聲:劉師傅。在鄉里不是一般人都能被稱為師傅的。夫貴妻榮,這是真理。
馬主任又瞇上眼笑笑才道:嫂子,那你就想想,這次看上咱們家倆小子的可不是一般隊伍,是駐扎在省城里的文藝宣傳隊。宣傳隊可比劉師傅的樂器班子滋潤多了,那是吃公家飯的。
杜桂花點了點頭道:參軍光榮,這個理我懂。馬主任再次擠出一縷笑意。
馬主任臨走,回過頭又小聲地說:一人參軍全家光榮。他這話是沖哥倆說的。
關于孩子的出路,劉德旺在世時兩人也不是沒合計過。在當時的農村,高考對他們來說沒希望,進城就業打工他們連想都不敢想。偶有城里來招工,大都是下井挖煤的苦力,即便這樣,為了幾個名額還搶得不亦樂乎,公社縣里沒人幫忙打招呼連想都別想。關于參軍他們也為孩子想過,每年部隊都有招兵的來,每年大隊、公社都會有幾個、十幾個的新兵入伍,可兩三年后,這些參軍的怎么走的又怎么回來了,在他們記憶里,沒有一個能留在部隊吃上公家飯。既然繞了一圈又回來,還出去做什么呢,白搭幾年工夫。
天右、天左高中畢業了,他們也商量了,本想過完年,就帶上兩個孩子去樂器班子。父親五十出頭了,年紀大了,氣脈一年少似一年,吹嗩吶靠的是血氣方剛,力不從心的劉德旺終于眼見著兒子要接班了,卻發生了這件事,一切都變了。沒了父親的樂器班子聲名大降,十里八村請樂器班子是看上了父親的名聲,沒了父親,樂器班子的威望自然也不復存在了。兩個孩子自然沒了用武之地,為自己的前途,他們不能不改變以前的那些想法。
那天晚飯,天右吃得心事重重,沒吃兩口便放下碗道:媽,要不我去試試。
杜桂花壓根沒動筷子,她是母親,不能不為兒子的將來操心。她看眼天右,又看眼天左:你們爸爸不在了……話一開口,眼淚就下來了。半晌,擦了臉上的淚又道:咱劉家該有個出息的人,別讓你們的爸爸失望。
天左也把筷子放下,看了眼哥又看了眼母親:我和哥一樣大,我也想去。
父親在時,他們從來沒為自己的出路犯過難,覺得一切都有父親,父親會為他們規劃好一條通向幸福的路。父親突然不在了,他們失去了主心骨,也沒了動力和方向。馬主任說了,他們參加的是文藝兵,以后還和嗩吶有關,從小到大,他們一直是吹著嗩吶長大的,這就是他們的飯碗。
兩個孩子的表態讓杜桂花大出所料,以前兩個兒子在自己面前不吭不響,沒想到卻各有主見。
馬主任說了,接兵的兩個都看上了,但接兵有接兵的政策,他們兩個只能去一個。眼前的局面讓母親犯難了,手心手背都是肉,誰去誰留,她看看天右,又看看天左,沒想到丈夫一倒下,家里的一切都變了。若是丈夫在,這個家就丈夫說了算。她很為難,一為難就想起了丈夫,淚水就又流了下來。
天右站起身,看了眼弟弟道:媽,既然我和弟弟都想去,人家只能招一個,我和弟弟抓鬮吧,誰抓上誰去,這樣公平。
母親怔了下,任淚在臉上流著。
弟弟天左說:行,我們哥倆就憑天由命了。
母親啞了口,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天右找來一張紙,撕成兩小塊,又背過身去用筆在紙上寫著什么。最后把兩塊紙捏成兩團,放在手心里,伸到天左面前:弟,你先抓,你抓到什么,咱們都認命。
天左移到哥哥面前,看了眼哥哥,又看了眼母親。母親不說話,就那么望著兩個瞬間長大的兒子。天左說:哥,那我先抓了。天右死死盯著天左,用力點點頭。
天左伸出手,先在哥哥手心里拿起一個,又放下,又拿起一個,移開。慢慢展開,是一片白紙,上面什么都沒寫。天右把手里剩下的紙團仍在手里舉著,半晌道:這個你不看看?天左搖搖頭嗡聲道:我這個沒有,還看什么?天右慢慢把手收回去,紙團就在手里握著,他身子有些抖,直勾勾地盯著弟弟天左。
天左不說話,走到桌前,拿起筷子吃碗里沒吃完的飯。
杜桂花把臉上的淚抹去:那你兄弟倆就認命,老大去參軍,老二留下。
天左噎著了,他干咳兩聲,半晌哽著聲音說:哥,要去就混出個人樣,爸不在了,這家就靠你了。
天左的眼圈又紅了,他轉過身把最后一口飯咽下去。
天右望著弟弟,想說句什么,張了張嘴又什么也沒說。他把手握成拳頭,就那么死死地握著。
兩個月后,進入臘月天。積雪已經有一尺厚了,天右換上了新軍裝,離家參軍去了。
父親之前樂器班子哥幾個一大早就來到了劉家,他們站在院子里,為的是給班主兒子送行。
天右出門,沖幾個叔叔鞠了一躬,此時他雖然穿著新軍裝,還沒學會敬禮。
弟弟天左找出父親用過的嗩吶站在哥的身后。天右看眼弟弟,不知他何意,天左咧下嘴說:爸的班子是我找來的,我們要為你送行。
哥哥咧了下嘴,要哭的樣子,轉過身他背起背包向院門外走去。
突然,天右的身后石破天驚地響起一聲嗩吶聲,這一聲響得突然,天右哆嗦了一下,隨之樂器接連響了起來。他們演奏的是《百鳥朝鳳》,歡樂,喜慶,也有些悲愴。
天右沒再回頭,他知道父親不在了,腳下只有一條路可走了。
身后是母親透過窗子的目光,被兒子的身影越拉越長。
……
作者簡介
石鐘山,1964年生于吉林,1981年入伍,1997年轉業后在北京市廣播電視局及北京電視臺工作,現為武警總部政治部專業作家。著有長篇小說《石光榮和他的兒女們》《大院子女》《天下兄弟》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