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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文學》2020年第7期|馬淑敏:尋找孫明月(節選)
    來源:《青年文學》2020年第7期 | 馬淑敏  2020年08月05日08:41

    ……

    李國強倒是守時。

    “看安總的氣質不像做營銷的,原來做什么呢?”李國強問道。

    “營銷應該是什么氣質呢?”安迪換上官方微笑,禮貌而矜持。

    “說不上,可能安總身上少了些營銷人攜帶的利益基因?!?/p>

    “哦,您是說,我不會做生意?”安迪瞇起眼睛,嚴肅了許多?!拔沂冀K覺得,只要人靠譜,生意是水到渠成的事?!?/p>

    “這理念說起來容易,一旦進入商業談判,很多經理人其實很難做到?!币豢|藐視自李國強眼底轉瞬即逝,被安迪的眼睛一把捉住,拖出來,“李總看我做得到嗎?”

    李國強垂下頭,掙脫掉安迪眼神的捆綁:“我個人判斷,安總應該會努力去做?!?/p>

    “哈哈,李總嘗嘗阿膠醬,配上法棍味道還不錯!”安迪舉著一小塊沾了黑乎乎芝麻的面包,遞到李國強嘴邊,李國強猶豫一下,接過去放進嘴巴。

    “安總還沒說您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崩顕鴱娀氐桨驳侠@過去的問題。

    “李總好眼力,我確實是半路出家,之前做財務管理和審計的?!?/p>

    “那就對了?!崩顕鴱姾V定地確認了他的判斷,“安總之前在哪里高就?”

    “見笑,老東家改了名字,現在叫中糧。想當初,用我們導師的話說,全中國就剩一個單位,那也得是我們糧食局啊,甭管社會怎么發展,誰能不吃飯?”

    “哦?!崩顕鴱娧凵駬渌?,安迪如被催眠,瞬間被吸走了魂魄,她眼前分明是穆平經歷過滄桑的眼睛。

    “嗨!你怎么了?”李國強晃動手里的叉子,奇怪道,“安總,您是哪里不舒服嗎?”

    “對不起!”安迪抹了把眼睛,手掌濕膩,鼻子早酸出鼻音。李國強遞過來紙巾,微笑:“安總是有故事的人……”

    “不好意思,嗨,當初我們下崗的時候,那叫一個慘?!卑驳峡焖儆眉埥砗拖聧彽脑掝}掩飾住情緒,“那天,我抱著一摞財務管理,一摞‘張愛玲’,被門口示威的工人拽著不讓走,一群四十多歲的大男人哭喊著‘國家不能不管我們!’現在想起來,心里真挺不是滋味?!?/p>

    “哈哈,都一樣,安總知道我出來創業前是什么單位的嗎?”李國強撕下一塊面包,指向安迪。

    “商糧供,搞不好李總是商業局的!”

    李國強把面包填進嘴巴,滿滿笑意:“聰明!”

    安迪和李國強與二〇〇五年的中國一道,經歷過痛和轉折。國有大型供應企業陸續轉型,由公有制向股份制轉換,社會和個人都需要接受和適應的過程。

    最初的兩個月,安迪每天按照報紙上的招聘地址奔波,去參加各種面試,國企曾經的優越感、自尊被一次次撕爛丟在地板上,任無數只腳碾過。很多次,走出面試者的視線,她伏在墻上,默默流淚,然后找一只水管,清洗,補妝,鼓勵自己走進下一家。安迪面試了十家企業,不斷被拒絕,最終入職面試的第十一家公司,信和審計事務所。七年零三個月后,安迪跳槽費斯集團成為分支機構財務總監,又七年零七個月后,她所在的費斯集團被央企集團控股。安迪兜兜轉轉,最終還是回到央企。

    安迪喜歡財務工作。十個阿拉伯數字像一群快樂的小朋友,拉著手跳著舞,組合成各種金額。隨著單位變換,跳舞的娃娃由七個變成十二個,經手的財務金額由百萬變成千億,系統由“金蝶”變為“用友”再后來換成甲骨文電子商務套件。安迪猶如被裝上永動機的機械鳥,飛翔在一座座陌生城市,她的生活被鐵路、汽車、飛機斬成黑白分明的一截截膠片。幾年工夫,安迪隨身攜帶的《安·蘭德作品集》封面,被掀得斑斑駁駁。深夜醒來,同樣的連鎖賓館,同樣的白色被子,安迪常常困惑自己身在何處。沒有哪座城市讓她記憶深刻,直到她遇到穆平。

    穆平不止一次詢問,為何選擇這么苦的一份工作,她答不出,因為不覺得苦。倒是遇到許多有意思的事,比如在一個小城市的賓館,她接到前臺電話,如果有人敲門務必不要開門。安迪自然是守規矩的,所以敲門聲由輕變重直到門口有喇叭高聲通知“請立即開門,否則一切后果將由你承擔!”她才膽怯地打開保險。門被沖開,黑洞洞的槍口抵住她的腦門,“舉起手來!”安迪瞠目結舌,但立即服從。她凝視著扣住扳機的那根手指,后來她不止一次面臨險境,但沒有哪次這么讓人驚心動魄。

    安迪用余光瞄到魚貫而入的武警,他們掀開被子,令她難堪的是,她小小皮箱中的內衣被悉數抖出,一件件丟在被子上。他們似乎要掘地三尺,雖然手里沒有鐵锨。床下,甚至封著鐵欞子的窗臺也被一掌一掌翻過,那刻,安迪即便變成一只螞蟻,也無縫可逃。安迪眼不錯珠地盯著那根手指,突然聽到連自己都難以置信的聲音:“請出示您的證件!”

    對方眨了眨眼睛,安迪意識到,這聲音是她發出的,但她已無法收回。出人意料的是,對面的男孩真的舉給她一本證件?!爸x謝!”安迪輕聲說,雖然她并沒有看清上面半個字。她兩只手高高舉起,整個人被按在墻面,忍受著水泥的濕冷森涼。

    “這是真的還是你編的?”穆平難以置信?!爱斎皇钦娴?!”安迪望著窗外越來越濃的暮色,仿佛回到腦門被槍口頂住的瞬間。

    穆平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半晌,將她攬在懷里,黯然道:“別怕,我在,以后都有我在!”

    一頓早餐下來,安迪雖然傷神,李國強亦心情凝重,可是兩人再看彼此,都有些知音的意思?!爸苋砩衔壹s了醫協專家座談,安總若是有時間,過來聽聽?”李國強輕描淡寫,安迪自知李國強想拉她進圈子;以費斯分部在這里的影響力,約見醫協專家難度極高。安迪舉起咖啡杯,真誠地望著李國強:“大恩不言謝,李總,來日方長,我會讓您和您的團隊看到我的真誠!”

    一條長長的影子立到他們桌前?!皠P瑞,早??!”李國強站起來,和來人寒暄著,又招呼安迪,“安總,我給你介紹一下,凱瑞,太平洋咖啡負責人!”安迪一臉燦爛的笑容停在嘴角。剛才,她幾乎忘記,凱瑞,才是她來太平洋咖啡吃早餐的真正目的。

    借助督查的特殊權限,安迪拿到了上海省區七年分銷購進和每年年末庫存數據。

    短期內她多次出入李國強辦公室,和李國強熟稔到不再通過肖坤預約。國信財務總監路淑梅是位笑容可掬的老阿姨,是跟隨李國強多年的親信。安迪同她逛了幾次街,順便請她做了幾次桑拿,自然是誰都無法說出口的地點,女人之間有了秘密,友情便迅速升溫,何況安迪是做過財務的,用心幫她支了幾著節稅技巧,路淑梅當月拿到管理創新獎,再見安迪,簡直相見恨晚。

    安迪用國信的智聯系統數據和行業數據庫數據,與庫存購進和實地調研四方比對,結果大致和梁維寧之前預測的情況相同。上海的銷售數據水分大了不止幾倍,按七年銷售額計算,虛構的銷售額僅工資加獎金單項支出也過了億,加上為此提取的市場費用,足有三個億被幾方共同瓜分。安迪握著薄薄的幾張紙片,像握著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

    被調回集團交代問題的肖坤抵死不認,梁維寧不在意他的態度,輕飄飄扔下幾句話,兩條路隨他選,要么督導組進駐上海,要么他自己申請調離?!靶だぐ?,我倒是建議,您請凌霆董事長幫您選擇,年輕人畢竟是年輕人,不要沖動!”

    肖坤自知梁維寧是拿他殺給舅舅凌霆看,舅舅和梁維寧之間因為戰略意見分歧,矛盾早已從暗地移到明面,他就是兩人博弈的一顆棋子。肖坤一副如釋重負的輕松表情,很紳士地來跟安迪道別。

    “安總,距離十二月三十一日還有二百一十七天,祝你好運!”安迪苦笑,是真的苦笑,心想董事長外甥不是白當的,這心理素質還真是了得!人早從座位上彈起來,滿面沉重?!靶た?,你真的走???我這上架的鴨子能在這里待得住嗎?運氣好,落個囫圇身,運氣不好,就等被一張面餅卷了嚼碎骨頭,哪有肖總快意,走哪兒都是王!”

    肖坤微微一笑,他摸出手機,緊接著安迪的手機“嘀”的一聲微信提示,安迪低頭,是肖坤發來名為《天使之城》的曲子。按響音樂,安迪半晌才緩過神,肖坤早已不見了影蹤。

    安迪眼前是合同。白紙黑字,她親手簽的責任書。年度指標是壓榨掉水分還原后的數據,折算后等于要達成同期百分之二百零五的增長率。拜肖坤所賜,上海渠道庫存占壓足量可以滿足到兩年后,經銷商別說進貨,按現有庫存保質期估算,很快就會迎來大規模退貨。

    安迪一籌莫展,一杯一杯往嗓子里倒茶。她想給梁維寧打電話申請調整指標預算,想想又忍住了。肖坤剛走,這個時節凌霆兩只眼睛火山般等著燒點啥解氣。安迪只能勸自己少安毋躁,半下午茶喝下來,滿口茶香,肖坤送的茶當真好喝。這些年安迪喝過的茶不少,這茶的厚醇馨香并不一般,她舌尖抵住一片葉兒,細細嚼碎,不由得驚了驚,為自己猜出的價格。她趕緊打開嵌在低櫥里的冰箱,不知什么時候,肖坤給她塞了滿滿一柜子茶。安迪一只杯子差點摔出去,三個億,這大概是世界上最金貴的茶了!

    望著各種包裝的茶,安迪胸腔隱隱地痛?!懊珥?,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安迪思量半天,決定讓苗淼先把茶搬出去。苗淼意味深長地看著她道:“安總,這是肖總留給您個人的招待用茶,辦公室不能保管嗎?”

    安迪淡淡一笑,這場博弈,雖然梁維寧放了肖坤,凌霆未必能放過她。何況,這些年,全費斯的人都看得見安迪腦門子上刻著“梁維寧”三個字。

    費斯公司組織架構復雜,資本背景、政治背景,加上地方多重管理,鐵打的硬盤流水的經理人,在這里能活過三年的經理人,都是金剛之軀,她這么一強出頭的菜鳥兒能在這里留這么久,在費斯集團高層很多人看來,已經是個奇跡。

    安迪笑道:“苗主任,我和肖總不同,睡眠淺,兩杯茶下去我就是夜神,這么好的茶放在我這里也是浪費,讓大家分享了吧?!?/p>

    安迪坐在會議桌旁,遠遠看著苗淼和文員把茶葉悉數取出、登記,末了,安迪簽字領了一小包,算是結了茶葉這宗案子。

    晚上安迪接到凌霆的微信電話,安迪以為是興師問罪,董事長凌霆卻出乎意料地和藹,他簡單詢問上海下一步工作規劃,鼓勵她同各方協調好關系,需要人脈資源盡管開口。電話接通七分鐘,安迪如臨大敵,字字記錄,但直到凌霆掛斷電話,她竟然沒有聽出敵意和不滿。

    安迪在辦公室窩了兩天,厘清交接細節,第三天按肖坤之前的預約,前往海軍醫院拜訪海軍職業病預防中心主任。司機東拐西繞,在高架上竟然不下來。眼看時間將近,安迪著實著了急,不由得想起肖坤的種種好處。幾個月的時間,和肖坤同進同出,肖坤酒桌上的愛護、夜晚悄悄的護送,令她不由得感慨。若不是因為上層工作分歧,他們確實能成為很好的朋友。

    進主任辦公室前,安迪在口袋里取紙巾,竟然摸出孫明月那張校園卡,不由得怔了怔,她穿的不是自己的西裝!安迪趕緊去衛生間查看,鏡子里的安迪和平時一樣妥帖大方。安迪想起之前的夢境,心不在焉地談完便匆匆離開醫院。路過田子坊,安迪心動了動,猶豫片刻還是讓司機停下來。

    她記得田子坊入口幾十米處便是陳逸飛工作室。十年前,穆平帶她來過。十幾年前,陳逸飛留下孤獨的雕塑《東方少女》,留下他從景德鎮帶來的工匠,駕鶴遠去。此時,安迪蹲在專心致志的工匠旁,看他一雙細長的手指用刻刀一點點磨平旋轉著的一只茶杯底座。那天,她也是這么蹲著看他,滿眼驚奇。安迪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她迷茫地望向《東方少女》,不相信三千六百五十天,就這么嘩啦一下沒了。

    她靜默著,被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嚇了一跳,李國強調侃道:“安總,聽見我的聲音,您語調怎么激動成這樣?”

    安迪抬頭望向天空,太陽穿透薄霧般的氣層,溫婉柔和?!奥牭絻x表堂堂又才華橫溢的李總的聲音,小心臟多蹦幾下是正常的吧?”

    “哦?冰山罩體的安總會因為我吃救心丸嗎?呵呵,我當真受不了哈。得,我需要掛了電話先平靜平靜!”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貧了兩句便進入正題,李國強的確帶來重要訊息,太平洋咖啡上海區總經理凱瑞,同意安迪提出的阿膠咖啡合作方案,他申請香港研發團隊前來上海,雙方共同研討項目可行性。

    街道櫥窗如一面明亮的鏡子,映出安迪的身影。她穿著孫明月的黑色絲質西裝,合體大方。安迪掏出卡片,孫明月清澈干凈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望著自己。安迪找到肖坤未撥通的號碼,按下去。

    “您好,請問是孫明月嗎?”許是不經過允許便穿了對方衣服的原因,安迪竟然有些緊張?!安皇?,哦,是,請問您有事嗎?”對方聲音很小,又有些含混,像是在不太方便講話的場所。

    “您的物品還在福泉路123號901,您什么時候來???”“哦,我……”電話斷掉。安迪握著茫然和空蕩,無論如何無法將身上這件精致的上裝同孫明月的聲音融合成一個人。

    “安總,最近升職加薪,春風得意,連我的電話都不接啦?”梁維寧的秘書小鐵打了三個電話才找到安迪,話里話外便有了不滿?!岸障挛缛c上海國際會議中心有一個重要會議,梁總指名您代他參會!”

    安迪腦子里都是官司?!皶h?”她嘆一口氣,完全沒有理會小鐵的抱怨?,F在她頭上頂著十五個億,十五個億的紙幣,以她的身量,足以把她埋得結結實實。

    不情愿是一回事,上面派過來的活兒還是要接的。次日,安迪換上小禮服去參會,快到會場才看見小鐵發來的電子版會議內容,她不僅代表公司參會,還有一個三分鐘的演講。安迪高直的鼻子冷冷地“哼”了一聲,知道這是小鐵故意給她一點顏色看看。

    來上海前,安迪時常送禮品給小鐵,有道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小鐵是梁維寧的貼身管家,又是梁維寧太太的表弟,他還有一道隱形關系,他的三姨父是營銷高級副總裁,身負多重身份的小鐵,公司高管任誰都忌憚他三分。安迪最近忙昏了頭,竟然完全忽略了小鐵的存在。安迪快速給苗淼發出微信指令,安排她購買一串萬元左右的珍珠項鏈,趕緊快遞給小鐵的夫人。

    安迪到達會議中心時間尚早,喝了杯咖啡才跟著陸續到達的參會者前往會議室。國際會議中心每天聯合國般,黑皮膚白皮膚不比黃皮膚少多少。等電梯時,一個粗壯的男人貼緊她后背,安迪被濃烈的香水味熏得頭昏腦漲,拎著胸牌拐進樓梯。樓道內亦很熱鬧,各種聲音此起彼伏,英文德文摻雜著中文。開放就得包容,包容嘛,就要包容這些語言,這些味道,還有各種奇葩的思想,比如這個會議。會議的主題是“新藥與新世界的健康戰爭”,不用說是講腫瘤、癌癥或者目前已證實嚴重危害人類生命健康,人類卻束手無策的更極端的一些病癥,以及正研發的新藥。

    安迪找到位置立刻拿起資料細細閱讀,參會者大多是科學家、學者、醫學專家和投資人。費斯集團是中醫藥生產廠家并非新藥研發機構,也絕無此類投資動向,中醫藥恰又一直是新藥科學家和學者攻擊的目標,她一時沒想清楚,梁維寧為何要湊這個熱鬧。按會議議程,費斯集團不僅參會,且要發表演講。

    安迪在資料最后一頁嗅到梁維寧臨時棄會,卻要求她務必參會的原因。果然,開會前二十分鐘,她收到小鐵的語音,指示她帶回會議全部資料。

    安迪隨身攜帶錄音筆,最初只是便于記錄會議以及分析訪談內容,漸漸地就成了習慣。安迪在反復聽錄音時往往能發現許多意想不到的情況,譬如有些言外之意,有些正話反說,粗粗而過是很難聽出的。安迪用財務、法律知識以及多年對市場的判斷,為梁維寧提供內外部市場和國際經濟政策分析,供他參考。半年來,費斯公司因戰略和投資方向引發的矛盾正日益明朗化,總裁梁維寧的“減”戰略即專注主業和董事長凌霆的“加”戰略即通過擴張實現規??焖僭鲩L的分歧,導致費斯集團自上而下分裂。肖坤,只是雙方第一場博弈的工具。

    千人會場座無虛席,安迪默念了兩遍她演講的文檔,會議時間已到?!罢堦P閉手機,請不要拍照,請不要將資料帶離會議室。謝謝合作!”主持人反復用英文強調著會場紀律。

    半場會下來,安迪聽得心肝俱顫。臺上諾貝爾醫學獎獲獎科學家在解讀女性宮頸癌癌前病變治療新藥與疫苗的區隔,雖然同是制藥業,但安迪從事的是健康產業,促成疾病術后恢復及預防疾病,這種純醫療會議,她接觸的并不多。面對屏幕上病理器官,安迪的胃一陣痙攣,早晨的咖啡徘徊在咽喉,她忍了又忍,才不至于噴薄而出。她身下,柔軟的椅墊生出無數鋼針,刺向她隱秘的器官,穿透她的小腹,令心臟一陣陣痙攣。

    安迪終于忍到發言,她語速緩慢,聲音低沉,完全不似平日明快清簡的風格。她迅速聯想到的,是這些疾病治療后的養護方案,這大概是梁維寧讓她結識這些科技投資群體的原因。踏入一個陌生領域,絕非只需資金這么簡單,人脈、前景、收益才是投資方向。

    安迪下臺后便快速離場,不知為何,她被平坦的地毯絆了一腳?!靶⌒摹?,有人碰到她的胳膊,她的脖子立刻僵硬,瞬間,那個堅定的安迪回到她的身軀。

    “請留步,那位女士!”安迪抓緊手包,三步并作兩步閃出大門,立刻折向最近的一條通道。會議中心最不缺的就是人,安迪快速沒入其中,邊走邊動手扯扎馬尾的皮筋,另一只手則掏出手包中的寬邊紅框眼鏡,搭在手臂的灰色長風衣披在肩頭完全掩住衣裙。安迪剛抄起一碟點心轉向窗子,玻璃內映出,在她身后,幾位西裝男行色匆匆正分別奔向電梯和安全梯。

    安迪四平八穩地喝完一杯綠茶才悠然離開。她包里多出兩份文件。會議開始前半分鐘,桌牌標識“組委會主席”的男人在與安迪熱情寒暄時,文件包掉在地毯上,安迪為他撿起時,其中的兩份已經混入她的發言稿中。

    安迪回到住處,檢查了兩遍門鎖,才換下衣服。簡單吃過晚飯,她沒有像往常一樣整理錄音,而是直接騰出兩只化妝品空盒將錄音筆小心包裝,預備明天一早快遞給梁維寧。她不想猜測,也沒有精力。月末倒計時十二天,銷售只完成累計預算的百分之十二,回款創下歷史最低,只有百分之六。如果三個月內沒有改善性增長,不用年末,九月初她就得滾出上海。

    安迪打開郵箱,紅色郵件占滿頁面,她挑選重點文件處理,隨手刪除一些亂七八糟的郵件,什么培訓啊考試啊,梁維寧養了一堆沒事找事的部門,一幫子琢磨人的中層,企業要發展,也得要面子,面子總覺得自己比里子重要,老拿自己當唯一,這些很厲害的“唯一”還覺得自己不厲害,到處找顧問制作工具讓自己顯得更厲害,弄得費斯集團上上下下深受其苦,卻又無可奈何。

    安迪苦笑,面子就像秘書小鐵,是精通做鞋的匠人,惹著他,立刻給你量腳定制。一旦穿上這種鞋子,會有一幫人免費替你把鞋帶綁成死結,想脫下來,剝層皮是爭取到的最仁慈的結果。

    安迪不是沒吃過這虧,梁維寧也不是不知道這些年安迪吃的虧,小鐵這些鞋匠的手法他門兒清。不過,鞋匠有鞋匠的用處,誰能說,適度震懾不是有效的管理方式?他嘴邊常掛著一句話,小不忍則亂大謀。大謀之下,許多當初信誓旦旦跟隨梁維寧的親信接連黯淡離開。

    梁維寧毫無征兆地突然來到上海。他進入辦公室時安迪正計劃出門,梁維寧示意她打開電腦,并將移動硬盤插在她的電腦上,安迪只看一眼文件名,便如緊箍咒發作一般,頭皮麻痛。

    “關于終止……的決定”,“禁止投入……即日起執行……”。肖坤沒有起到震懾凌霆的作用,相反,凌霆加快了改革的步伐。

    梁維寧黯然坐在安迪辦公桌前?!敖o我約醫生,上海市,最好的,精神科!”

    安迪搖頭:“不!這不是最好的主意,資本市場會因此動蕩,您不要這么做!”

    “安迪,冷靜!你聽我說!”梁維寧平靜如石,“這場博弈的勝算只有五成,另外三成要靠你拿到。我不能讓十五年的努力付之東流,就算魚死網破我也要這么做,我只能這么做!你記得嗎?戰略是選擇不做什么,不是選擇做什么!”梁維寧發絲間冒出縷縷濃煙,安迪聞到了焦煳的味道。

    梁維寧的方案很細致,安迪聽得汗毛根根直立。緊張中,她酒紅色指甲深陷進小臂?!澳阍趺戳??”梁維寧盯著她的胳膊,驚異道。

    梁維寧悄悄住進威寧路88號,一處警衛森嚴的高檔住宅區,有記者拍到上海多位名醫陸續進出此處。除了醫生和梁維寧的家人,梁維寧徹底與世隔絕。

    安迪偶爾和醫生一道公開前往。梁維寧抑郁的消息半真半假傳播開,安迪不時接到電話,集團和梁維寧關系好的,政府部門支持公司發展的,安迪兜兜繞繞,簡單的問題回答得漏洞百出。

    安迪慶幸孫明月沒有取走衣物。孫明月的名字堂而皇之出現在上海辦事處員工名單中,她的職位是“養生顧問經理”。

    梁維寧的住處有許多看不見的眼睛,凌霆的,肖坤的,記者的,費斯集團競爭對手的……

    安迪每天夜晚換上孫明月的服飾,戴上按照孫明月照片定制的發套,進入威寧路88號,梁維寧住房的下一層。她變得異常小心,鞋子、香水甚至內衣都是孫明月留下的。凌晨她乘坐專車悄悄回到福泉路123號,洗澡換上自己的服裝,然后搭乘地鐵或者出租車去上班。

    這樣的情形持續了三個半月。只有一次,差點被拆穿。那天,她剛剛變成孫明月的樣子,李國強打來電話,要她馬上下樓,李國強是在安迪第一次醉酒時知道她住址的。阿膠咖啡項目進展順利,衍生出一大咖啡品類,幾個月時間,強勢進入咖啡店水單,先后躋身太平洋咖啡各平臺銷售前三。李國強自然樂不可支,東方不亮西方亮,生意靠腦子更靠時代。他想給安迪一個驚喜,安迪上了車,他左右覺得哪里不對,又說不出,悶悶地開出幾條街,道:“安總,您是不是和別人有約啊,似乎我來得太唐突了!”

    安迪悄悄將腳上尖尖的鞋子縮進座下暗影中,笑道:“剛送走來上海聚會的大學室友們,還沒來得及換衣服您就到了。說好的大家回到過去,不許穿現在的衣服,你看你看,好不容易淘來這么一身,純粹扮嫩,您可不要講出去啊,讓人笑掉大牙!”李國強伸手在安迪頭發上摸了一把。對安迪,他總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不敢近,不愿遠。

    “安總今天就不要喝酒了,這家店的雞尾酒烈,雇我送醉酒人回家,費用是很貴的?!卑驳闲?,笑里塞滿虛張聲勢。封閉的空間充斥著兩種心事,只剩兩只鼻子爭搶緊張的氧氣。

    安迪回到威寧路88號已是深夜,梁維寧看她一臉疲憊,倒在沙發上便昏睡過去,心有不忍,給她蓋好被子,獨自坐了片刻,方回樓上。

    證券分析機構對梁維寧進行各種猜測,有媒體曝出董事會與總經理矛盾激烈,營業額大幅度下滑。關于費斯集團的話題頻繁出現在今日頭條和金融證券媒體,一時間費斯集團股票忽高忽低,過山車般。費斯集團品牌部、媒體部、董秘辦緊急辟謠,新聞發布會上,發言人用詞不當,當場被人迎頭潑了一大杯水,費斯集團的緊急公關迅速發展成一場“潑水事件”鬧劇。

    幾個回合下來,多年被費斯打壓的對手們紛紛跳出來趁火打劫,費斯多年前的一起產品質量事故被再度高頻率連續推送報道。受此影響,二十天不到,費斯集團終端銷售萎縮了百分之九十六,更危險的是,主要合作方紛紛提出退貨換貨。凌霆多年刻意隱身,低調行事,現在他頻頻被媒體點名,更被冠以“干涉費斯集團發展罪人”的名頭。

    凌霆幾次派人前來探望,梁維寧躺在床上神情萎靡,除了吃藥之類的話題,一律不作答。集團內部幾個和凌霆親近的高管紛紛躍躍欲試,力爭替代梁維寧的機會,各方利益膠著,費斯集團內憂外患,動蕩迅速波及基層。

    梁維寧各條業務線上的親信每天將信息集中在“孫明月”的手機上,供梁維寧和安迪分析。股票暴跌,數十億蒸發,集團和國資委的態度發生重大轉變,從主張保護舉報人讓梁維寧下課,到達成共識,動員梁維寧盡早回到工作崗位。梁維寧執意不肯。無論見誰都只有一句話:“你說,怎么死才能死得其所?”問得來人面面相覷,無法作答。

    肖坤悄悄約安迪在香格里拉酒店吃飯,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安迪和肖坤如同被壓上幾重山般,都有了不堪的沉重。兩人看著面前的牛排從吱吱爆響到冷卻,漸漸凝上一層淺淡的白色油脂。安迪忍不住率先想走,她抬手招呼服務員,卻見凌霆一身便裝朝她走來。

    二〇一八年四月末,在梁維寧缺席的情況下,董事局在費斯集團總部召開全體會議,以誣陷罪將舉報人、費斯公司財務部副總經理李田交由司法處理,并明確意見,集團作為控股方,不干涉公司戰略。凌霆和梁維寧心知肚明,李田不過是一只替罪羊,但是,他們都需要這只羊。

    凌霆精心構筑的下課,被梁維寧用時間和一場可有可無的疾病破了局。安迪送梁維寧去機場,他突然問:“安迪,孫明月是誰?”安迪一時語塞,支支吾吾算是做了回答。

    在高闊的大廳內,土黃色異域圖案玻璃墻的逆光中,安迪一時不敢確認,那頎長的身影是不是穆平,他舉著杯子向她走來,孫明月出現在他左側,穆平挽起她,他們穿過她身邊,素不相識的樣子。孫明月突然指著她喊道:“她,就是她,偷走了我!”孫明月身后玄幻的圖案中跳出來一個人,是李國強,然后又一個,接著一個一個,他們將安迪圍在中間,安迪被無數李國強嚇得驚慌失措,企圖逃脫。孫明月指著她放聲大笑:“安迪,你逃得了嗎?”

    “穆平,救我!”她呼喊著,伸向穆平的手被李國強捉住,“吧嗒”一聲,接著她看見自己的一只手被舉在李國強的手中……

    “不要亂動!”手被按住,安迪嚇了一跳,她明明睡在威寧路房子里,現在為何穿著條紋住院服睡在醫院?護士抽走她腋下體溫計:“燒退下去了!”

    安迪張開嘴,勉強發出一絲聲音:“誰送我來的?”

    護士看她一眼道:“有人打電話叫了救護車?!?/p>

    梁維寧走的當天夜里,安迪去威寧路88號善后,消除蛛絲馬跡。她渾身倦怠,反復囑咐自己只休息幾分鐘,精神一懈怠,她就沉沉睡著了。夜里,安迪迷迷糊糊聽到電話“丁零零”響個不停,摸到電話,她的嗓子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幾個月來每天只有三個小時的睡眠,長時間處于高度緊張狀態,突然之間放松,多日積攢的火氣便攻上來。安迪發起燒來。

    安迪急著回威寧路88號。按護士描述的入院時間,她失聯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她翻了一通,沒發現手機。護士看她焦慮的樣子,便掏出自己的手機遞過來。安迪拿著手機傻了眼,腦子里閃過一個號碼,她搖搖頭,沉思一會兒,勉強想起梁維寧的號碼。護士看她對著屏幕呆愣,笑道:“你不會連愛人的號碼都不記得吧?”安迪面色羞赧,她當然不記得劉立新的號碼,但即便記得,她也不會令他擔心。猶豫半天,硬著頭皮給梁維寧發了條短信。

    安迪穿著孫明月的衣服被苗淼接回福泉路123號。住院期間,她反倒一次都沒有再夢到孫明月。安迪幾次想把孫明月的衣物扔掉,但私自處理他人物品,又覺得似有不妥,尤其在她多次使用這些服飾的情況下。出院第二天,她專程去了一次上海大學。大學輔導員流動速度并不比學生慢,打聽來打聽去,沒有人記得誰是孫明月。

    安迪穿著孫明月的牛仔裙,白襯衫,腳上是孫明月的白色板鞋,這樣的裝扮在校園里比比皆是。安迪在校園招聘板上留下一頁尋人啟事。告訴孫明月,她的東西還在,她在代她保管。

    李國強出差回來,得知安迪被送進醫院,連連道歉,像是他的過錯般。他送來一只手機,上面只有一個號碼,按1就可以接通他,他信誓旦旦保證,他隨時待命,再不會讓安迪病到被人打120。

    在李國強提醒下,安迪倒想起應該向叫救護車的人道謝。安迪模糊想起那天夜里不曾講話的電話,按照接入時間檢索,卻是一個國際長途。安迪回過去,無人接聽,她不禁啞然失笑,搞不好是個騙子,無意中做了好人也未可知。

    安迪和李國強單獨吃了幾次飯,便有意疏遠。穆平終究已不存在,李國強不過是條影子。

    梁維寧回到公司立即著手人事調整,他是睚眥必報的人。費斯集團陷入新一輪恐慌,安迪遠離總部,亦感受到危機。她不時接到電話,繞著彎子詢問調整方案,安迪表示無可奉告?!鞍部傔@鐵嘴鋼牙,可真夠嚴謹的!”對方自然不滿,為此她得罪了不少人。但是,安迪確實沒有半句謊言。以安迪對梁維寧的了解,這場危機過后,他會疏遠她一段時間,甚至會用降級表示他和她之間的普通關系,當然,他會給她加薪,這才是梁維寧。果不其然,一個午后,她接到秘書小鐵發出的指令,要求她四十八小時內到公司報到?!鞍部?,不要在意梁總的公開態度,你我是誰,他心里有數?!毙¤F提前給安迪打了支預防針。

    “對不起,我不是,您打錯電話了?!卑驳显诨毓镜母哞F上接到電話,對方自稱受人之托,專程問候。安迪心頭震驚,言語上卻冷淡平靜,沒有絲毫破綻?!澳咴挛逄枀⒓舆^新藥千人高端論壇嗎?”對方沒有被她的冰冷嚇退,而是窮追不舍。安迪腦子迅速檢視了一遍當時的情形,難道被鏡頭追蹤過?她下意識摸了一下皮包,一絲不祥之感閃過。是的,她雖然逃得出會議室,但是這個年頭,哪里有追蹤不到的信息。那兩份資料還在她辦公室,被她夾在一堆舊資料中。好在高鐵進入信號不好的隧道,通話被及時終止,安迪如釋重負。

    安迪一進九樓會議室,便知道小鐵麻痹了她。選擇審計專用會議室并且讓審計副總裁主持會議,無非是告訴她,他們已經證據在握。安迪不是第一次進入這間會議室,進門便將自己軟在一把座椅里。房間暖洋洋的。落地長窗懸掛著一層白色薄紗,抵擋住明麗的陽光,也讓冷漠的會議室有了幾分柔媚。安迪垂著眉眼,不看任何人。

    ……一個叫孫明月的員工在她的審批下,長期領空餉……

    ……孫明月一個人租住兩套房子……

    ……孫明月在公司備案的手機號碼在數字終端顯示,她近期出入娛樂場所超過五十六次,在咖啡店的總時長為一百九十二小時……

    安迪在會議紀要上一筆一畫簽上自己的名字。起身時,簽字筆被垂到桌面的絲巾纏住,滾落到地面,她慎重地搬開椅子,撿起筆,規規矩矩放在會議紀要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會議室。安迪勉強挨進家門,一頭鉆進厚實的棉被中,蓋緊,努力睡著了。她相信,這些天自己連續在做同一個噩夢,就像小時候她總是夢見自己落下懸崖,只要睡醒,一切都會復原。

    安迪眼角滲出一滴淚,這滴淚漫成湖,漫成海,在漂浮的海水中,穆平撫摸著她的頭發,輕聲說:“別怕,有我呢……”安迪伸手去抓穆平,穆平卻突然變成了孫明月。孫明月獰笑著,頭發在海水中慢慢鋪展,忽而繩索般繞住安迪的脖頸,安迪用盡氣力,卻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開……

    ……

    原載本刊2020年第7期“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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