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0年第8期|夏魯平:霧嵐的聲音
1
“該解決的時候了,我們必須想點辦法?!?/p>
妹妹打來電話,說明事情有多么嚴重。
父親名下房產可能要流失,妹妹這樣告訴我。我知道,父親去世后,那房子一直由繼母香蘭居住,最近她生活可能發生變化,房產歸屬問題我們必須有所警覺。
我給繼母香蘭打去電話,先是詢問她身體、飲食狀況,當我轉過話題,將要問起房子時,“呃!”繼母香蘭打了一個響嗝,停頓一下,以為她那邊沒事了,準備重新張口,“呃!”她又是一個響嗝。
她那時斷時續不受控制而又難受的聲響,最終讓我放棄了問話,我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這周六我回去看看?!?/p>
“呃!”電話那頭又來一個響嗝,繼母香蘭好像怕我放下電話,趕緊說,“你早該回來一趟,你爹走之前,讓我把一樣東西交給你?!?/p>
“什么東西?”
“野山參?!?/p>
繼母香蘭的話已偏離了軌道,也許她這是故意所為,也許不是。父親熱衷于上山挖參,我早有耳聞。父親每年夏天一個人背著筐簍,奔赴山里,一走就是十天半個月。父親是個不合群的人,他戴著一頂扣向半張臉的帽子,揮舞一米多長的梭羅棍,奔走在長白山深山老林溝溝坎坎,對那些成幫結伙采參人視而不見。據村里人說,父親古怪的行為在山林里制造出好多奇聞逸事,比方說,有一次不知犯了什么邪,一只山鷹跟蹤了我父親,在它俯沖的一剎那,我父親徒手將其按在地上。還有一次,他在山林里迷路,睡在了黑熊藏匿的樹洞里,惹怒了夜晚回巢的黑熊,我父親與那只黑熊展開一場森林大戰。這些故事聽著有點玄,除了我父親自己講述,沒人前來證實。我父親一生積習難改,他在村里人的譏笑中一年又一年獨自一人往山里跑,不斷制造出各種奇聞逸事。
父親的做法我從未存留于心,他怎么折騰,不關我的事,我在城里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家,鄉村對我已經十分遙遠,父親無論做什么,對我構不成什么影響。繼母香蘭避重就輕提及那棵野山參,著實有些意味,她好像知道我正需要一棵野山參,便將它及時呈現。前幾天我老婆大學時的同學春生病入膏肓,有一個偏方能救他的命,但那偏方需要加一味野山參。春生算是我的一個情敵,在我與老婆確定關系后,他明確表示對我老婆放手。從這一點上,我覺得春生這個人很仗義,得知他生病后,我積極參與到挽救他生命的那幫同學中。當我與繼母香蘭通過電話,我對我老婆說:“這周六我去一趟鄉下,取回父親留下的一棵野山參?!?/p>
我老婆跟我結婚生了孩子后,患有嚴重的抑郁癥,與外界徹底切斷了聯系,那時電腦剛剛普及,為緩解她的病情,方便她與外界溝通,我特意為她購置了一臺電腦。哪承想,我老婆一頭扎進去,再也出不來,她在電腦里找到了無盡的樂趣,找到了從前那些找不到的人,之后,她又聯系到了春生(那時我老婆只是把他當作一般同學看待),再后來,他們舉辦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同學聚會。那次聚會,張羅最歡的春生,滿面春風,自命不凡。自從網聊后,春生每天二十四小時掛在電腦上,不間斷推出七言或五言絕句,深受同學們的追捧。大家怎么也沒想不到,上學時不愛拋頭露面不愛吱聲的春生,已變成了招招搖搖的一個人,他除了張揚和網紅,對同學還算彬彬有禮,也沒對我老婆格外殷勤地加以勾引,他還是信守了諾言。
“春生是我同學中第一個病倒的人?!蔽依掀耪f。春生累倒在了電腦上。那一陣,我老婆已經從電腦中走出來,上網聊天已變成了有一搭沒一搭的事情,她每次談起春生,語調里都帶著幾分悲憫與無奈,眼里還閃出兔死狐悲的淚光,那副天生的菩薩心腸讓她變得郁郁寡歡了。她說:“不能說是電腦害了春生,至少網絡讓春生找到自信,春生感覺自我良好?!?/p>
野山參如果能救春生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我老婆說:“現在人人都在拼命刷微信,可春生沒有一部智能手機,他現在還整天盯在電腦上,等待那些粉絲的降臨,如今那些粉絲早就用手機微信刷朋友圈了,沒人注意春生,春生好像在我們生活中不存在了?!?/p>
2
我不知有多少年沒去鄉下,個中原因比較復雜,主要是我父親沒有了,我與鄉下連接的那根線斷了。除了繼母香蘭,我不愿意見任何人。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星期六去4S店檢查了一下車子,下午我不緊不慢開始動身,按計劃傍晚時分到達村頭。我們那個村子以霧著稱,每到夏天,那濃厚的霧嵐就會彌漫在山岡、村莊,還有遠處的山頂。如我所料,我開車到達村頭時,大霧早已降臨,霧氣加速了天黑,我在霧氣中分辨出近在眼前的山岡,和山岡裸露的巖石和一小撮松樹林,心踏實下來。這山岡是村子通往外界最重要的標識,翻過去,我很快就會看到父親原有的家了。
我不想開車翻越山岡,山岡有個胳膊肘似的彎道,在霧氣里很難看清,我不想冒險。正在想著怎么走比較合適,路旁一家院落的兩扇漆黑大鐵門吱嘎嘎拉開,開門人是一個彎腰駝背老漢,他的腳不靈便地拖住一塊磚頭,橫在了鐵門一角,手扶門框,招呼我進去。
“費用多少?”
“一分不收?!?/p>
我信任地將車徐徐開進了院子,停在一個雞窩旁。
彎腰駝背老漢說:“放心,我這里常年有人停車?!?/p>
我走出院落,走向山岡。沒霧時,過了胳膊肘彎道,我可以看見村子里散落各處的房屋,還有我父親那座房子。十多年前,父親拆掉我出生就存在的土坯屋,用我寄去的十萬塊錢,蓋起了一座磚瓦房。那時我父親身體硬朗,張羅事情風風火火,他帶著足夠的體面,完成了他一生可謂最為重要的事情。
父親去世我沒能趕回來,現在我聽了妹妹的一句話,或為了一棵野山參借著夜霧回到村子,著實有些不太磊落。置身霧嵐之中,我好像忽然分不出方向,只能手扶能夠觸摸到的陡峭石壁,亦步亦趨。成溜的霧水從掌心滑落,冰冰涼。霧氣里,植物的馨香繚繞而來,我有一種吞食這種味道的臆想。小時候,我常在這樣的天氣里,張大嘴巴,享受著清涼可口的味道。
十幾年沒踏過的山路,沒什么改變,我邁著深淺不一的腳步,向前行進。
“是你嗎?”前方出現了一個人,她手里手機屏幕幽光搖搖晃晃,不規則地切割著夜幕,繼母香蘭迎接我來了。
我不知該怎樣張口。
“我估摸著你應該到了?!笔謾C舉過了頭頂,她歪頭探向我這邊,雙腳磕磕絆絆踩著支棱八翹的石土,加快了腳步,身子裹起的霧氣里,有一股煮玉米的氣味,這是早年我母親身上特有的氣味,如今在繼母香蘭身上重復出現了,不可思議。
3
繼母香蘭神秘的身世,成為我們村里人很多年的不解之謎。據說她年輕時遠離過村子,去了一家幾百里外的“三線”工廠,村里人以為她永遠不會回來了,可有一天,她帶著與村里人不一樣的氣息和傲慢,悄沒聲息出現在村頭,從此再也沒離開村子。這樣一個女人,晚年闖入我們家里,與我父親如膠似漆結合在了一起,讓我們難以接受。我們把這一事件視為家里的一場災難。那段日子,父親已不是原來的父親,家已不再是我們原有的家。我們兄妹幾個成了那個家的客人,誰都不愿意回去。很多年以后我想,父親跟繼母香蘭在一起,也算是他一個正確的選擇,在他病倒在炕上的日子里,繼母香蘭沒有像我們想象的那樣絕塵而去,而是毫無嫌棄地留下來,整天給我父親喂水喂飯,洗臉洗身子,接屎接尿。父親所有的吃喝拉撒全都由她一人打理。我想這件事情要是放在我們姊妹身上,很難承受,我們都有自己的家和事,不可能廝守在父親身邊。我還想,自從她跟我父親走到一起,便顯示了一個見過世面女人應有的長處,他們從沒因為雞毛蒜皮小事紅過臉,更沒有無事生非吵吵鬧鬧。這一點不同于我母親,我記憶中的家里從前所有不愉快,都來自母親的斤斤計較。在她咽氣的頭兩天,還用最后一絲力氣,對我父親怨氣橫生。
在村里,母親脾氣不好與能干是出了名的。小時候,我們兄弟姊妹們爭爭搶搶,哭喊抱委屈,討公道,母親從沒時間耐心傾聽過,她每天做的事就是燒豬食,喂雞喂鴨,沒完沒了忙著手頭上的活兒。我父親每年春天去鎮里集市抓一口小豬羔,養到年底屠殺或賣掉,都由母親一手操辦。我家成群的雞鴨沒少過三四十只,也都由母親喂養,母親一邊喂養,一邊整天不停地罵著那幫家禽們。有母雞趴窩,孵出新的小雞小鴨,母親又是高興又是罵,然后跑進菜園子,撅起屁股沒時沒晌侍弄菜地的白菜、菠菜、韭菜、豆角,到了做飯時間,順手拔起一把白菜或菠菜,叭叭把泥土甩得四處飛濺,進屋燒火做飯。有一次,母親沒能及時做午飯,她先是把從園子里撿回的一筐爛菜葉子放進鍋里,撒上一層玉米面,給豬烀食。她打算豬食烀好了,喂完豬再做家里的午飯。那天我父親從外面干活回來比平時早,他看見母親在菜園子撅著屁股忙碌,沒吱聲,自己掀開熱氣騰騰的鍋蓋,盛了一碗菜葉玉米糊,吃了起來,吃了一碗沒吃飽,再次掀開鍋蓋盛第二碗,母親大呼小叫跑出菜園子,說:“你咋吃豬食?”我父親當時傻了眼,他沒想過家里的飯菜和豬食有啥區別。我父親干嘔了幾聲,什么都沒吐出來,他操起燒火棍朝母親掄去,母親閃身躲開了,我父親繼續掄,母親跑出院門,跑到街上,我父親緊追不放,他們從前街跑到后街,又從后街跑回前街。母親跑不動了,停下來跟我父親扭打在一起。前來看熱鬧的香蘭強行攔下我父親,站在香蘭背后的母親,氣得不行,她跳著腳指著我父親鼻子罵:“你個屬豬的,就得吃豬食!”我父親蔫下氣來,對香蘭說:“男人在外面干體力活兒,身子消耗大,回家第一件事必須把飯吃到嘴里,這是我家的規矩,也是全村所有人家的規矩,她不是不知道?!?/p>
……
夏魯平,男,滿族,1963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吉林省作協全委會委員、長春作協副主席。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人民文學》《作家》《中國作家》《民族文學》《花城》等報刊發表作品百余萬字。曾獲“吉林文學獎”、吉林省委省政府“長白山文藝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征文獎、《人民文學》征文獎等。多篇小說被轉載并收入各種選本,出版小說集《風在吹》《棒槌謠》等。部分作品被翻譯成韓文、阿拉伯文、哈薩克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