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0年第7期|劉漢斌:婆婆納
1
起風了。風中的婆婆納是青綠的田野里恣意流淌著的一抹淺藍,婆婆納適合在風中盛開,藍花蕩漾,綠葉洶涌。
未曾受過世塵蒙蔽的婆婆納,色澤純正,是活在大地上的色澤。像五娘留下來的那一塊花頭巾,綠底藍花,藍色點綴著綠色,綠色洇染著藍色,藍和綠相依為命。五娘生前最喜歡開著藍色花兒的植物,飛燕草、胡麻、婆婆納、馬蘭花等等,她全都喜歡。開春時,方蕓托我從網上訂購了婆婆納的種子,撒在墳地周圍的空地上。方蕓想用一攤藍色的花兒把五娘留住,替她駐守榆樹灣。
五娘的身體還硬朗的時候,盡管疾病纏身,走路顫顫巍巍,腿腳極為不便,卻健談得很。有些事情被五娘翻來覆去地講過,大都被我們爛熟于心,可是五娘的講述從不招人生厭,話語照舊,感覺常新?,F在,我要像五娘之前講述給我時的那樣,盡力把有關花頭巾的事情轉述下來。
深秋的一個下午,外面飄著雨,出不了門,也下不了地。我們仨面對著五娘圍坐在北屋的炕上。五娘的雙腿不能像我那樣盤起來坐在炕上,也無法像方蕓那樣伸展開來坐下,盤住腿或者把腿伸展開來,她都坐不住。她說跪著比坐著舒坦。五娘的雙腿已經被她跪習慣了。許多事情她都是跪著完成的,喝茶、吃飯、填炕、除草、割草、鍘草、拔糧食、篩選糧種、祈求平安……五娘跪在炕頭柜前,雙手托出花頭巾在腿上鋪開,頓時,滿眼的翠綠就蓋住了五娘的雙腿,藍色的花兒點綴其間,色澤艷得似乎可以聞到花草的香味?;ú萑滩蛔“涯槣愡^去,五娘就順勢把它們摟進懷里。
花頭巾是五娘用她積攢了多年的亂發置換來的。我見過那些亂發,塞在土墻的裂縫里。亂發是她在每一次梳完頭后,從梳齒上撕扯下來的,像繞線團那樣,將亂發纏繞在大拇指尖上,繞成小小的發團,再塞進土墻的裂縫里,積少成多。從梳齒上撕扯下來的亂發于五娘無用了,擱置在墻縫里,像一段逝去的寂寥時光將墻縫填得滿滿當當。當五娘再從墻縫里把這些亂發一團一團摳下來握進手里的時候,感覺握在手里的頭發比長在頭上的還要多。她的頭發已經很稀疏了,稀疏得快要遮掩不住頭皮,稀疏的花發像是干旱年月里枯瘦的莊稼,苫不住地皮。頭發仍然在不住地掉落,掉落的頭發不分黑白,白色的掉,黑色的也掉,一半白色一半黑色的也在掉。同時,頭發也不分黑白地往長長著,黑色的頭發和白色的頭發摻合在一起,黑白難分,是一頭的花發。像五娘在人間的歲月,黑的白的以及黑白摻混的日子,催她晝夜不停地老去。
五娘的習慣是頭皮癢得實在不行了才梳一次頭,時間長短不一。每次梳頭時,頭發粘連結塊,梳子插不進去,她就在半碗清水里把梳子蘸濕,忍著痛梳一下,拔出梳子,再從頭頂繼續往下梳,一次一次地往下扯,扯得頭皮生疼,疼處的斷發都纏繞在了梳齒上。五娘梳頭不僅頭發掉得厲害,而且還費梳子。五娘捏在手里的那幾把梳子,像她說話漏風的嘴,一把梳子上好幾個豁口,她卻依然舍不得扔掉。依五娘的經驗,梳子一旦斷了齒,就不經用了,像人的牙掉上一顆,長在嘴里的牙就都不穩了。再看五娘不住閉合的嘴巴,一顆孤零零的門牙搖搖晃晃地懸在牙床上。
每次梳頭的時候,五娘會禁不住想起小時候的方蕓。方蕓的發質真好,辮成麻花辮,也從不打結,綁頭繩松開,一搭梳子頭發就散開了。五娘這么一說,我依稀記得方蕓小時候的模樣,她的頭發總被五娘梳成麻花辮子,垂在雙肩上,跑起路來甩甩打打,好生可愛。五娘最大的遺憾是,她的雙手骨節腫痛,雙臂也疼得舉不起來,沒法給小草梳頭辮發,就讓小草一直留著短發。小草要是把頭發留下來,梳起麻花辮,模樣一定把方蕓的活皮剝了。五娘突然說她那時候真笨,自己好長時間梳一次頭都感覺疼痛難忍,卻執意讓方蕓每天都要梳一次頭,自責得不行。方蕓就把五娘的手拉住對著她笑。五娘也笑,笑著笑著她們的眼圈都紅了。
五娘記不清她的頭發是從什么時候花白了的。五娘只記得在方蕓杳無音信的那幾年,她沒日沒夜地思念方蕓,頭發受不了,只幾年時間,白發和黑發就摻勻了,而且開始大把大把地掉落。五娘等著方蕓回家的全部心思,都被她綰進撕扯下來的亂發中,一團一團地塞進墻縫里。
外面好不容易來了貨郎,五娘捧著一掬亂發攆著出去,一疙瘩亂發被她捧在手里,她的手掌里就呈現出另一只布滿了花發的頭顱。五娘就覺得像是自己把頭取下來端在手里了,禁不住感嘆,人這一輩子不知把多少頭發散落進塵世里,找不見了。五娘在去時的路上,把那一捧花發焐熱了,亂發一離手,涼氣就從她的手掌里忽閃一下鉆進去了,心不由得猛然一沉。貨郎把五娘的頭發拿在手上掂一掂,便隨手擱在貨箱的玻璃上。貨郎指著貨箱里五顏六色的花頭巾說,能換一塊花頭巾。五娘覺得換一塊花頭巾有些虧了,拿起頭發轉身就走,伸手拉蹲在貨箱邊的小草,一把沒拉起來。貨郎遞給小草一包彩色糖豆,小草沒有接,她仰頭看著五娘,淚花在眼睛里直打轉。貨郎又拿一包水果糖擎在手里。五娘接過糖,遞給小草。小草起身拿著糖,蹦蹦跳跳地跟在五娘身后回去了?;^巾裝在硬質的透明塑料袋里,五娘覺得那藍格茵茵的花兒俊得仿佛能嗅到花香。
花頭巾撤了封,擱在柜子里,五娘一直舍不得用。閑暇時,從柜子里取出來,打開看上一眼,再放回去。兩袋糖果,沒等貨郎走出村口,已經被小草吃了個精光。五顏六色的糖紙撒下一路,被風一吹全都跑了,找不見了。
2
方蕓后來對我說,五娘在世的時候,她一心想在城市闖出個名堂。等她在城里安了家,就把五娘接走,讓五娘走出榆樹灣,看看外面的世界?!白佑⒍H不待”,方蕓說她在外面沒有過好不說,害得五娘一輩子也沒有離開過榆樹灣。以前方蕓出遠門,心里篤定五娘會在家里等著她,她便不急著回去。一段不堪回首的婚姻,以及每況愈下的身體,幾乎把方蕓夾得透不過氣來,她還不甘心,想再獨自挺一挺,卻終是沒有挺過去,只好帶著一身的傷病回到榆樹灣。
病重的日子里,五娘給方蕓端吃掌喝,悉心照料,她還由著性子在家里折騰。五娘能忍,她每一次咆哮或者哭鬧時,五娘都會怯生生地站在腳地,搓腳挼手,不知如何是好,就像犯了錯的孩子。五娘的寬容和疼惜,讓方蕓咬牙從身心雙重的疼痛中挺過來了。當方蕓重新迎著太陽、背靠老榆樹站起來的時候,五娘突然撤身走了,生活的擔子一下全都落到她的身上,她才猛然覺得,在這個世上,能有個讓自己耍耍小脾氣的人,該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五娘走后的那段時間里,方蕓感覺處處都是五娘的影子。生活還要繼續,所有的事情全都齊刷刷地擺在面前,她根本來不及多想,只好把自己埋進這些日?,嵥榈氖虑槔?。這些事情過于瑣碎,又都與五娘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讓她無法停止對五娘的思念。
方蕓習慣了在忙家務的時候喊聲娘,喊出了聲,沒人應,碰在干邦邦的墻上,彈回來,又軟塌塌地回到自己的嘴里,沒滋沒味。抬眼全都是五娘置辦的家什,比如北屋的炕墻。那時五娘的心勁真大,從斷崖的裂口掏來結球的紅土,研磨成粉,細篩選過,兌水為泥,抹墻拋光,把墻裙做成火紅的色澤,再在上面用毛筆蘸墨畫上圖案??此凭赖膱D案,其實從起筆到落筆,一氣而成。五娘全神貫注地打理炕墻時,她一定覺得余生的時間還很充裕,她要細致地過好每一天。而生活的清貧,總是束縛著五娘,她只能用盡那種花功卻不花錢的辦法,讓居所有一些新的變化。老屋一成不變的模樣,讓五娘留戀并煎熬著,為了從心里抹去家徒四壁的窘迫,她四處搜尋舊報紙,把所有裸露的泥面都貼上報紙,小屋頓時顯得奢華不少。而當方蕓佇立在北屋的當地,再次打量炕墻和屋墻時,屋墻上的裂縫張開著。填補過裂縫的亂發,被五娘拿去置換了花頭巾。從此裂縫就那樣開裂著,五娘也不管了??粔σ廊簧珴扇缧?,五娘也不管了。屋墻上的報紙微微泛黃,像五娘隱于世間的那一張日漸模糊的臉龐。
方蕓終日恍恍惚惚。小草去學校了,方蕓一個人仰面躺在北屋的炕上,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炕上。北墻上的窗戶開著,有清涼的風透進來。北屋真好,南北通透。突然,北房陷入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門和窗瞬間消失了,只留下四面密不透風的墻,睜眼看不見屋頂,方蕓覺得自己就躺在一個無處逃遁的四方坑里,上面也加了蓋。所有的出路全都被封死了,聽不到一絲聲響。
小草放學回來,進門不小心,一腳把給雞倒水的鐵盆踩翻了。水灑了一地,打濕了小草的布鞋。小草在地上跺跺腳,鐵盆就在她腳邊的地上打著轉,咣啷啷地響個不停。方蕓被驚醒了,睜開眼睛,一切如舊,陽光和煦,清風習習。方蕓的雙手搭在胸前,魘住了,做了一個噩夢,醒來后驚出了一身冷汗。小草飛身從門里沖進來,方蕓懸空的心,才平靜下來。她猛然頓悟,人這一生,面朝黃土背朝天時,北屋是日子里的來處也是去處。來去之間的那個過程,才是人生最美好的時光。人若是像五娘那樣面朝黃土背朝天,躺在一個地方不動了,屋子的門和窗就失去了它存在的價值。
傍晚時分,方蕓決定好好給小草做頓晚飯。飯快熟時,熟悉的味道,使她又禁不住想起五娘,結果手拿著鹽袋子沒剎住,鹽倒多了,飯咸得吃不成。小草安慰方蕓,多倒一瓢水就不咸了。就因為多倒了一瓢水,她們多吃了一頓剩飯。五娘在世時,她們也常吃剩飯剩菜。以前,五娘什么飯菜都能吃。自從方蕓再次回來,發現五娘已經吃不成豬肉了,吃豬肉身上臉上就浮腫,久久不消;喝茶也不再放糖了,每天早上只是熬著喝一杯苦茶、嚼幾口干饃饃,冷涼和辛辣的食物,她也不再貪嘴了,并阻攔著不讓小草和方蕓吃冷涼和辛辣的食物。方蕓還發現,五娘每隔一段時間就減掉一種吃的或者喝的食物,心里就感覺很不是滋味。到了五娘這個年齡,人生就成了減法,隔一段時間把自己無法消受的東西戒了,漸漸地,到最后連一口面糊糊也喝不下去了。想起五娘臨終前水米不打牙的昏睡境況,方蕓的心就像被撕爛一般疼痛。
屋前房后的土地,從立春就開始蠢蠢欲動。每隔一段時日,土地就會有一種草萌發或者長高,此起彼伏的綠色把地皮逐漸染綠。去年遺落的種子和宿根的野草,把地皮頂翻了,密密匝匝地往外冒。榆樹苗、漏生麥子、冰草、灰條、谷莠子、車前子、芨芨草,廝混在一起,霸占了土地。若是再不下犁,地就徹底荒蕪了。方蕓索性讓地自顧自地荒蕪著。東山上的五娘的墳地里,婆婆納獨自盛開。墳地外的苜?;ㄒ查_了,五娘的墳地與周邊的土地連在了一起,是一片藍色的花海。
方蕓決定帶著小草去城里生活。她們離開時,北屋后的園子里萱草開花了。萱草像往年那樣,從鱗莖上萌芽展葉,只因沒有人來采摘花苞,而使萱草把鵝黃色的花兒開滿了枝頭。平畦里的韭菜也紛紛抽了薹,開著碎碎的白花。壟上的大蔥含苞待放,被蔥葉簇擁著。薤和蒜被五娘在秋天全都收了,春天卻再沒有人播種,因而園子里就裸露出一片空地。冰草順勢鉆出來,擠占了這片土地。五娘的園子不大,正處在北屋后面,她每年只在園子里種上用于調味的蔥韭薤蒜,因此,這片園子被方蕓和小草稱為百合園。
無人經管的百合園,萱草的花兒還能像送她們離開那樣,迎接她們再次歸來嗎?
3
要走了,方蕓對小草說,到墳上給五娘告訴一聲。自始至終,娘倆誰也沒有說一句話,只是跪在墳前,一邊流著眼淚,一邊燒著紙。小草抑不住對五娘的思念,趴在地上哭成了淚人兒。小草的手緊緊抓著婆婆納,方蕓拉也拉不起來。此刻,祖孫和母女在一起,扯心扯肺地起不了身。
小草第一次出遠門。從村里走的時候,小草坐在拖拉機上,一路和方蕓說著話,不覺間到了縣城。在車站換乘空調車,走了一段路程,小草頭暈惡心,令方蕓始料不及。小草早上吃的荷包蛋,全都噴射在了前排乘客的衣服上了,招來一頓謾罵。方蕓捂著小草的嘴,不住地賠不是,那人依然不依不饒,惡言相加。在司機和旁邊乘客的協調和規勸下,方蕓賠了錢,道了歉,才消停下來。這一幕嚇壞了小草,躲進媽媽的懷里。小草咬著牙,一直把一口酸敗的穢物噙在嘴里,中途在服務區停車休息時,才把頭伸進垃圾桶里吐掉,牙把嘴唇都咬破了。小草哭著對媽媽說她不去城里,她要回榆樹灣。小草的話讓方蕓心疼,她知道一切才剛剛開始,她們以后要克服的困難更大更多。方蕓畢竟在城市里生活過多年,深諳城市的生活。她還是回到了這個曾經讓她醉死夢生,又讓她遍體鱗傷的地方。要讓自己的生活立即進入狀態,她必須忍著瀝血的痛楚,重新面對。在這個世界上,方蕓唯一可以依靠的那個人已經走了,她現在又是小草唯一的依靠。
方蕓一手拉著小草,一手拖著行李箱,面對街道川流不息的車,她的腦海里一片空白。她準備攔一輛車,卻沒想好要去哪里。方蕓低頭看小草,小草也正仰著頭看著她,困惑、恐懼、疑慮和期待摻雜在一起。方蕓突然有些后悔了,真不該這般唐突地離開榆樹灣,在這舉目無親的繁華之地,她的心里空落落的。但是,方蕓還是對小草故作鎮定地笑了笑,伸手摸摸她的臉。她深知把痛楚裝進心里,給小草報以微笑的意義。
黃昏時的氣溫微寒。方蕓感覺小草在瑟瑟發抖,再看她毛亂的頭發,在風中飄搖不定。方蕓心疼小草,決定先搭乘一輛出租車,讓司機幫她們在城郊附近找個旅館暫時安身,再另做打算。正準備擋車,一輛私家車停在了面前,她們沒敢坐,覺得還是坐出租車穩妥,于是拒絕了私家車主的邀請。方蕓想,這些慣于拉客的私家車主,眼光狠毒,從行人中一眼就能看出誰想要坐車,或者從她和小草的著裝打扮和氣質上,一眼就能看出她們是初來乍到的農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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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方蕓一籌莫展的時候,迎面駛來一輛出租車,她一招手,車就在她們身邊停下來,司機是寶清。寶清還是那一張清俊的臉龐,方蕓一眼就認出了他。
寶清比方蕓大兩歲,他是同村80年代出生的一批孩子中年齡最大的,生日是正月初六。寶清初中沒讀完就輟學了,出門去了遠方。仔細算起來,他們十多年沒見過面了。曾經兩小無猜,一起玩耍,一起上學,現在對彼此的生活了解甚少。寶清也有過一段戀情,無果而終,至今依然單身。當寶清在大街上瞥見方蕓母女時,車正好空著,于是他調頭來到她們身邊。
寶清的出現,讓方蕓既感覺無比驚喜,又惴惴不安。驚喜的是在她孤苦無助的時候,他鄉遇見了熟人;不安的是,她縱使有萬般無奈,也不便一見面就把她的苦楚和盤托出。一路無話。兩個大人都揣著一肚子的疑慮和苦楚,卻不知從何說起。寶清沒有問方蕓要去哪里,方蕓也沒有告訴寶清她要去什么地方。十多年的離別,并沒有使他們生分,反倒使他們像親人一般。寶清開著車往前走,一直向北,出了城。
寶清在城里開出租車,卻一直居住在城郊的農家宅院里。母親在宅院里生活,他陪著母親。城郊的宅院寬敞,房子坐北朝南,三室兩廳一廚一衛。房前兩邊是花園,園子不大,但整潔干凈。園子里的棗樹還沒有萌枝,各種各樣的蔬菜長得郁郁蔥蔥。
寶清母親系著圍裙從屋里迎出來,依然是在農村時的裝束。滿頭花發,面色紅潤,臉上堆滿笑容。寶清母親迎面踉蹌走來時,方蕓恍然看見五娘從屋里出來了,她不由得張開雙臂,一把將寶清母親摟在懷里,禁不住熱淚盈眶。方蕓此刻摟著寶清母親,不,就是五娘。寶清母親身上有一股從廚房帶出來的煙火和飯菜的香氣,這也是五娘終年都帶在身上的氣味,這種氣味被方蕓固執地認定是母親的味道。此情此景,讓她毫無防備地把自己的感情傾注給了這位模樣越來越像五娘的人。良久,她們才分開,臉上都掛著淚痕,也都帶著笑容。小草乖巧,一直站在寶清身旁,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奶奶。這一聲奶奶,把寶清母親的心都融化了。
論輩分,寶清母親是方蕓的姨娘,見面后,一聲姨娘自然而親切。在這個完全陌生的環境里,她們是親人。她們就像是一別多年的母女,有說不完的話。方蕓娓娓道來,寶清母親靜靜地聆聽著。榆英飄飛時,方蕓帶著渾身的傷痛獨自回來,一段失敗的婚姻使她一蹶不振;在五娘的悉心照料下,她重新站起來,五娘卻撒手人寰了;她帶著小草出來自謀生路,一進城,就遇到了舉步維艱的難處。寶清母親當即抹著淚對方蕓說,你們好生住在這里,就當是自己家。
寶清怕方蕓住在郊區多有不便,就和她商量,他把城里的房子租給她。那里離學校近,小草上學方便,方蕓出去找工作也方便。寶清母親也支持寶清的安排。方蕓和小草就在寶清的安排下,住在了城里。方蕓也不知道她的病究竟徹底好了沒有,反正她已經好久都沒有服藥了,也沒有什么異樣的感覺。方蕓琢磨,病人離開了藥,依然像正常人一樣,應該是病愈了。
有多少像寶清、方蕓一樣的普通人,在花一樣的年齡獨自默默地盛開。不是所有的邂逅,都會改變人生的軌跡,而寶清、方蕓的不期而遇,讓曾經青梅竹馬的農村孩子,在經歷了各自的幸福和不幸之后,再次遇到一起,禁不住感慨命運弄人。而兩顆對生活報以熱忱和期待的心碰在了一起,都希望彼此把對方照亮。
5
參加寶清和方蕓的婚禮時,我是方蕓的娘家人。方蕓是五娘在這個世上給我留下的,有著共同的童年記憶的親人。我欣然接受了方蕓和寶清的邀請。
多少年來,方蕓一直尋覓的,就是寶清現在給她的這種生活。方蕓在尋覓中差點迷失了自己,是五娘把她從絕望中拉了回來,結果她卻把五娘弄丟了,丟在了榆樹灣。寶清母親替五娘留在世上,給方蕓一個盡孝和彌補內心缺憾的機會。每一次,方蕓和小草坐著寶清的車回到城郊,進門時喊一聲媽,小草喊一聲奶奶,一家人的幸福就在這個寬敞的四合院里彌散。
我和寶清、方蕓相約,在清明時給五娘上墳。我們都是被五娘疼大的孩子,只是為了生計而被榆樹灣除了名。我們每個人身份證上的信息,已經無法證明我們來自榆樹灣。只有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才能相互勾起關于榆樹灣的回憶。
清明時節,榆樹灣的土地大都裸露著。野冰草與老榆樹遙相呼應,傳遞著生命的溫存。北屋后的菜園里,那些萌發的蔥苗承載著五娘全部的愛和我們對她的敬重。站在北屋后的老榆樹下,我們似乎還能聽到有人扯著沙啞的嗓子,喊我們共同的名字:黑娃娃。小時候不知道,為什么要叫我們是黑娃娃。其實我們一個個長得也俊呢,皮膚也不黑。后來皮膚曬得真有些黝黑了,卻真相大白。這個困擾了我整個童年的黑娃娃,與長相沒有任何關系,它是我們出生時的那個年代誕生的新詞。這個詞伴隨著我們這代人的成長而逐漸陳舊,并被人們遺忘。
墳地的土,已經被荒草遮掩。覆蓋在墳頭上的草,是五娘在過去的日子里換上的新容顏,在時光中復又舊去了。從此后,榆樹灣就成了五娘的榆樹灣,我們只是在逢年過節時回來看一眼,它像固守在節日里的一個必要的去處。清明時節的土地依然昏黃,面無表情。
方蕓從包里掏出花頭巾,鋪在墳院,擺上貢果、酒水和香表。我們幾個人,誰都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跪在墳地里。我們看方蕓像整理嫁妝一樣,把她精心準備的東西依次擺在花頭巾上。寶清上完香,又把火盆里的紙點燃,火光就在我們所有人的臉上跳動。我們一直跪在那里。我們的眼里都含著淚水。我第一次看到跪在地上的方蕓顯得那么瘦小,而寶清的肩膀又是那么寬厚。
陰雨中,我們告別了五娘。方蕓把花頭巾留在墳地上。當我們離開榆樹灣的時候,天空中的小雨越發密集了。東山的坡地上,花頭巾是這個春天率先盛開的婆婆納。我們帶著一身的花香,離開榆樹灣……
劉漢斌,“80后”,出生于寧夏西吉。在《人民文學》《青年文學》《北京文學》《朔方》《天涯》《雨花》《散文》等刊發表作品三百余篇,部分作品被《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轉載,并入選多種年度選本。獲孫犁散文獎、東麗文學大獎、寧夏文學藝術獎、《朔方》文學獎等獎項。出版植物系列散文集《草木和恩典》(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14年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