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0年第8期|鐘求是:瓦西里
跟莫斯科相比,圣彼得堡顯得老派一些,教堂很多,街道不寬,大多數房子攢著不短的年頭,看上去有點舊色。好在舊色之中,一條長河從城中穿過——不用說,它就是著名的涅瓦河。涅瓦河水面開闊,頗有氣度,讓整座城市亮堂了許多。
不壞的是,我們就下榻在離涅瓦河不遠的一家三星賓館。這里的地陪導游是一位夾帶中國東北口音的胖男。胖男導游說:“你們呀得在這兒住上四宿,圣彼得堡的歷史厚著呢,好玩的地方老多了?!彼絿V囝^送出一串景點,夏宮冬宮要塞教堂什么的,好像所報的是一份俄餐菜單。
按游程安排,我們第一天逛了夏宮。夏宮的殿廳和噴泉派頭不小,挺讓人提神的,用團里大爺大媽的話說:“別小瞧了老毛子,還真是有點家底兒?!蓖娴桨?,集體吃了團餐回到賓館,一天的奔波才收了尾。上歲數的把門一關,待在房間里準備洗洗睡了。年輕的男女還剩有體力,相互串門扯些閑話。我無伙無伴,又不知道干點什么,就下樓出了賓館到街上走走。
賓館門前是一條小街。此時夜色剛冒出來,小街上行人不多,顯得有些清淡。我走了一段不覺得有趣,腳步正有些茫然,目光一拐看到了路邊咖啡館的標識。我在北京是泡吧老手,有時待在出租房里太寂寞,就拎著電腦到咖啡館里寫上一個下午或一個晚上?,F在既然在這里遇上了,我不反對自己進去坐一坐,也算是添一次俄羅斯的泡吧經歷。
我走近咖啡館推門進去,左右打量一下,在中間一張小桌前坐下。店廳不是很大,但兩邊靠墻矗著高大的檀木書柜,顯出幾分優雅。有點暗淡的燈光中,坐著三三兩兩的身影。很快一位侍應生走過來,我不會俄語,只能用蹩腳的英語要了一杯卡布奇諾。
等候的時間,我掏出手機巡視微信朋友圈。正潦草地看著,屏幕上跳出一個電話號碼并響起鈴聲,我劃開話筒,壓低聲音說話。對方是一家影視公司的文學策劃,用居高臨下的口氣向我打問劇本的事兒。我不高興地敷衍幾分鐘,摁掉話筒。侍應生端著托盤過來,將咖啡杯子擱在桌上,又講了幾句俄語。我不明白地瞧著他,心想這哥們兒干嗎這么嚴肅。這時旁邊傳來一句中國普通話:“他是讓你別在這里大聲說電話?!蔽遗ゎ^一看,竟是一位中國老男人——他坐在里側的小桌前,似乎也是一個人一杯咖啡。我吐一下舌頭,轉過身沖侍應生聳聳肩,說了一聲Sorry。
侍應生走開了。我端起咖啡杯子呷了幾口,然后想到一個情況:兩個中國人坐在俄羅斯的咖啡館里,相互不搭腔,這無論如何有點奇怪吧。正這么溜著神兒,那位中國老男人走過來坐到了我的對面。他一頭銀發,還戴著金邊眼鏡,儒雅中又有點橫勁兒,似乎是個愛教導別人的老頭兒。我趕緊說:“剛才我以為自己小著聲音的?!彼⒆∥艺f:“是來旅游的吧?”我點點頭說:“出來散個心,先玩莫斯科,今天剛到這兒?!彼f:“你是……寫劇本的?”我又點點頭說:“我小著聲音還是被您聽了去……中國的耳朵在哪兒都有呀?!彼f:“你,知道瓦西里嗎?”這句問話有些跳,我說:“是瓦西里大教堂的瓦西里嗎?”他說:“不是,是電影《列寧在十月》《列寧在1918》的瓦西里?!蔽毅读艘幌?,說:“這個我不知道?!彼f:“搞影視的不知道電影《列寧在十月》《列寧在1918》?”我說:“聽說過沒看過,這種電影又不是必須要看的?!彼f:“不同意!沒看過《列寧在十月》《列寧在1918》就來圣彼得堡,你怎么讀得懂這座城市?”我心里一笑,都什么年代了,還掏出這種神邏輯。我說:“這兩部電影您看過許多遍吧?”他說:“我數字不好,忘了看過多少遍啦,但我能把臺詞背下來,尤其是瓦西里的?!蔽夜艘宦曊f:“這么說,瓦西里是電影中的?!寥宋??”他沉默了一下,說:“我不想跟你談瓦西里……如果你是我的學生,我不會讓你及格畢業的!”說著他站起身,走回自己的桌子。
我有點丟興,追了他一眼。我注意到他的桌子上有幾張紙,上面擱著一支筆——我心里一動,看來這老頭兒也有在咖啡館里寫字兒的習慣。
從咖啡館回到住處,時間不算太晚。雖然有些累,我還是起了心念,從手機優酷里調出《列寧在1918》。這部電影的故事發生地是莫斯科,那時蘇聯剛剛遷都。電影一開始,身材高大的瓦西里從莫斯科回到圣彼得堡家中,見到了妻子和搖椅里的孩子。妻子抱怨說沒有吃的:“牛奶沒有,面包也沒有,怎么辦?”瓦西里說:“不要哭,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边@幾句話挺熟耳,算是口頭語錄了,原來出自這里。故事往下走,克里姆林宮衛隊長馬特維耶夫打入敵人內部,當聽到對方馬上刺殺列寧時,他奮勇地從樓上窗戶跳下,口中大喊一聲:“瓦西里!”守在那里的瓦西里沖過去護住中彈的馬特維耶夫,馬特維耶夫讓瓦西里趕緊去救列寧。情節到這兒有點意思了,屬于劇情敘事中的拐點。我恍惚一下,記起姜文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玩過一個鏡頭,幾個青春少年高喊著“瓦西里”從高墻上跳下。嘿嘿,其源頭原來也在這里。
看完電影已是深夜,我還想做思考狀,腦子一暗很快睡去。第二天醒來有些遲,匆匆吃過早餐上了車,才知道是去參觀冬宮。胖男導游先提示大家今天要備足體力,因為進門前要排很長的隊,再用三四個小時走馬觀花。一位大叔說:“走馬觀花也得用三四個小時,冬宮很大嗎?”胖男導游說:“冬宮號稱世界四大博物館之一,有1050個房間?!币晃淮髬屃⒓幢硎静环骸?050個房間算什么,冬宮房間再多,有故宮那么多嗎?”胖男導游呵呵笑了。我掏出手機塞上耳機,開始看《列寧在十月》。影片中列寧很忙碌,瓦西里也很忙碌,武裝起義的準備工作在危險中展開。片子進行到一半時,旅游車到達冬宮廣場,我們下車排隊。隊伍的長度的確可觀,估計得排上好一陣子。我拿著手機繼續看。瓦西里到工廠車間發動工人,與敵方官員周旋;列寧讓瓦西里必須睡上兩小時,瓦西里悄悄溜掉了;瓦西里在街上用高大身子擋住列寧,騙過敵方士兵的眼睛。影片的尾部形成高潮,阿芙樂爾號巡洋艦開炮了,之后起義人群潮水似的涌向冬宮,打開鐵門沖進去。臨時政府的部長們正在議事廳開會,面對一擁而入的工人與士兵,他們目瞪口呆。
電影結束得恰是時候,因為此刻排隊也接近了入口。在隨后的時間里,我一直裹在人流里往前走。這兒的藝術品確實霸氣,我看到了達·芬奇《戴花的圣母》、拉斐爾《沒有胡須的神圣家族》、倫勃朗《達娜厄》,我還跟石像《伏爾泰》合了影。不過在眼睛忙碌的同時,我腦子里仍留存著影片的余味。我很想找到那個有著政權交替象征的議事廳,但冬宮真的太大了,暈頭轉向中一時不可能找到。
這天晚上,我又來到那家咖啡館。我的運氣不壞,中國老頭兒果然坐在那兒,而且是昨晚的同一張小桌。
我走過去直接坐到他的對面。他沒有驚訝,先瞧我一眼,又低頭寫完紙上的一行字,說:“什么情況?覺得這兒的咖啡不錯?”我說:“我猜您今晚還在這兒,我想跟您聊聊?!彼f:“我為什么要跟你聊?”我說:“您是個怕寂寞的人,不然不會在咖啡館里寫字兒?!彼f:“我怕的不是寂寞,這個理由不成立?!蔽艺f:“昨晚聽了您的話,我把《列寧在十月》和《列寧在1918》看完了?!彼⑽⒁汇?,把筆撂在桌子上,說:“那你想跟我聊什么?瓦西里嗎?”我說:“我知道我沒資格談瓦西里,所以只想聽您的?!彼f:“聽也是一種能力,你覺得你有嗎?”我說:“我至少有好奇……跟著旅游團挺無趣的,白天跑景點晚上睡大覺,我不想只是這樣?!彼f:“這句話及格了,和旅游團混在一起是有點傻,我就樂意一個人跑來跑去?!蔽艺f:“您看上去不像是來旅游的,您像是在旅行?!彼f:“旅游和旅行有什么區別?”我說:“旅游沒故事,游行有故事?!彼f:“在圣彼得堡待七天了,我沒有故事只有回憶?!蔽艺f:“回憶本身就是一種故事?!彼f:“畢竟是寫劇本的,想著的就是故事?!蔽艺f:“一個寫劇本的,連瓦西里都不知道,怎么能寫好劇本?”他松一松臉笑了:“嗯,這句話又及格了?!?/p>
順著氣氛,我喚來侍應生又點了兩杯咖啡和一些糕點。他說:“咱們倆這么說著話,像老熟人似的,可我還不知道你是誰?!蔽艺f:“我姓吳,你叫我小吳好了。我是南方人,現在在北京漂著,是個半拉子編劇,還屬于替別人打工的階段?!彼f:“好吧,你‘無’我‘有’。我姓尤,你叫我老尤好了?!蔽亿s緊說:“我不能叫您老尤,瞧您這氣度,得叫您尤老?!彼f:“這話不及格,我七十還不到,叫尤老起碼得八十以上?!蔽艺f:“我猜您是大學老師,還是一位不輕易讓學生及格的老師?!彼c點頭說:“以前是大學教授,現在是退休老頭兒,一位無所事事的退休老頭兒?!?/p>
新的咖啡杯子上來了。這位自稱是退休老頭兒的前大學教授端起杯子吹一吹氣又放下來,開始了關于瓦西里的講述。
……
鐘求是,男,1964年出生,畢業于中央民族大學經濟系?,F為《江南》雜志主編,浙江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一級作家。在《收獲》《人民文學》《當代》《十月》等刊物發表小說多篇,作品獲《小說月報》百花獎、《中篇小說月報》雙年獎、《中篇小說選刊》優秀中篇小說獎、《十月》文學獎、浙江省優秀文學作品獎等。出版小說集《零年代》《兩個人的電影》《謝雨的大學》《給我一個借口》《昆城記》《街上的耳朵》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