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0年第7期|李霞:一條河的三個指向
暮?夜
冬至。夜晚。下去岸堤,看到河面已經覆上一層薄冰,像浮在其上的一層凝脂,暫時遮蔽住了它的顫動,無聲無息地靜默在那兒。蹲下,在凍結的土坷垃間摳出一塊,輕輕擲向它,觸到之處,河水隨即洇出,暴露出形跡。這似乎是我與它再次見面時,用特殊方式所打的一個招呼。不僅河水,和河水相映成趣的高高岸堤、粗細不一的樹木,甚至迷蒙其間的那些夜霧,它們一一展現在面前的同時,也用眼神招呼過了。
粗細不一、高矮不同的樹木里,添栽了眾多幼樹,杜仲、紫葉李、金枝槐、桃樹。這無關眼前暫且呈現的禿枝腐葉。擎立本身,就無疑昭顯出大自然的燦然招展。幼樹周邊的野地,被重新翻耘過。我知道在簌簌的土層下面,正沉睡著那些草籽和花籽,它們同那些樹木一樣,只等春天一到,就會煥發勃然生機。我似乎已經嗅聞到沁人心脾的清香。
寒夜,使一條河的寂寥隆重登場。隨了它的無聲無息,岸堤上、岸堤下,依流向一直蜿蜒至遠處的大路和小徑,也在白霜的間雜里陪伴它,一同清寂著了。
十幾年來,我常在這條河邊健走。清晨,或者晚上。而夜晚,因一天下來的身心放松,有著與它的更多接近。微明的燈光,路幽暗著。堤坡、草岸不用說,也都在幽暗里待著。沒有風,樹葉枝丫也無聲無息時,路便近乎肅穆,像在陷入莊重的沉思。只有河流不甘寂寞,有風無風的夜晚都水波瀲滟,悠然自得。所以,從黑暗中肅穆莊重的堤岸收回視線,瞟向一邊的河,之前種種的浸染,便隨了微明燈光透照下的波紋蕩漾開去,心又是妥帖活潑著了。
所以在其中流逝的時間不能忽視。它已經把一種生活方式融入內心。仿佛,那里有生活需要的寶藏,愿意迫近、被它俘獲——被夜色蒙眬里的一條河俘獲。
四季的夜色中,我和其所擁有的一切邂逅:草木,其上的星星和月亮、暗空和流云,以及毗鄰的房屋和那些閃爍的燈光。人的思想的無窮盡,自然界中物與物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系,導致我們對任何事物都不能作單一囊括。比如星星和月亮,當它們明亮在天空時,常常溫暖也如那些光芒來到身邊,撫觸一顆?;蠡蚬陋毜男?。
于那條河所邂逅的一切,當然在別處也同樣擁有。人怎么可能步出大地與天空的環抱,生活在獨異的別處?但它的確存在著差異,僅僅從車來人往的馬路拐彎、望得見前方草木葳蕤的岸堤,這種差異就撲面而來。剛剛還在蔓延的喧響、飄浮空氣的焦躁即可退卻,嬗變為更接近生命內在的另番物象。
在那里,我和其他健行者同向或交錯而行,還有他們的小狗,也還有他們的小孩子。他們喧嘩、低聲私語抑或沉默行走,都籠蓋不住一條河夜的清寂和闊大。清晰地聽到一位年輕媽媽因顧及旁邊有人而壓低的聲音:你猜我能把毽子扔到爸爸那兒嗎?孩子毫不顧忌地高昂回答:肯定行。脆亮的聲音和媽媽輕悠的聲音形成對比。毽子隨之拋出,飛向爸爸的方向。這讓我立即想起電影《人證》里,那個小時候的焦尼·赫瓦德戴著草帽,和爸爸威爾歇·赫瓦德,以及親愛的媽媽八杉恭子,在霧積的山巒里奔跑嬉戲的場景。
親情的陪伴,讓人眷戀。不管以后會發生什么。它是一幅生動的畫面,貫穿著一個人漸行漸遠的歲月。還有其他。所有關于人類情感和意志產生的東西。
一個中年女人積極樂活的身影。她是癌癥術后者。我曾一度認為她的罹患,轉機性甚小,為她抱憾。以后較為頻繁地與她相遇,是在夜晚的河邊。一年中,由初春厚厚的口罩、帽子、密實外衣的嚴加防護、羸弱的步履,到夏季稍稍明快的身影,直至冬天已經呈底氣十足的講話嗓音……后來,她甚至選擇了在河邊寬敞的地方,擺上微型播放機,隨節奏繞圈鍛煉,直至康復。
我見證和記錄這些,同時這些也成為自己銷蝕不掉的記憶。那條河的夜晚,便是如此存放了一些什么,讓我,或者他人在某些時候將回憶定格,故時重溫。
盛?情
在居住地,一條河的出現,意味著一個安靜幽魅的自然空間的出現?!叭撕孟裉焐幸环N想回頭的感覺?;蛟S是我們的祖先曾經在野外森林中的漫長歷史給我們的血液中遺留了一份歸屬感,在無意識之中,我們想著去親近自然、天空、原野、黑夜、高山。這些都給我們一種無聲的召喚?!痹谝槐緯凶x到這樣一段文字,即刻產生認同。
人離不開自然切近的相伴。即使是建筑鱗次櫛比的城市,它能不能傳遞給你一座城市與自然密切相關的旖旎風情,這是自己每到一地,是否能即刻接受、喜歡的重要緣由。南京:行道樹法桐,粗韌、高大、密致,呼應著一個曾經六朝古都的端然與大氣;明城墻,蜿蜒盤桓道旁,某段可逶迤延展達數公里——滄桑雄立幾百年,同那些年復一年布滿其上的青幽苔蘚一樣,同南京城里那些到處可見的古木一樣,已然成為自然的部分,融入城市骨血。珠海:人被時時包裹到綠意中,如同一座建在林間的城市。王棕、狐尾椰、假檳榔、紅穗柳、南洋楹——樹成為主體,人和車只是其中的客串,是高高大大、密密簇簇的樹木間的點綴。
生活的小城,足跡踏至之處,也始終在敏感地接收來自自然物象的盛情光顧:某處道旁那些不同于其他道旁的排列開去的參天大樹,它壯觀出現的同時,將人的視野無限拓展出去,心境頓時開闊和明亮許多。如同大雨初歇時光霽的傾臨,天地呈現一片清透和朗潤。秋末初冬,另一條路道,它們被那些高大的楓樹和頎長的銀杏樹樹葉不斷覆罩。隨風飄落和起舞的瞬間,即成為風景。它們提醒著季節更替,所以行走其上的腳步,便分明行走在時間當中,告知著過去的不可逆退和未來的無法預測??萑~只單單就這樣飄落,一波波華麗退場,成為附著歲月的一道光景,看不透,走不厭。為這些物事的盛情光顧,我寫《小城與樹》,寫《我想我看到了什么》,寫《禮物》。它們于眼睛于內心的收納,是自我作為個體在許多個時候同玄幻自然的一場美妙契合。
這條有近六公里流經市區的河流,何不也如此。
愈往下游走,河流的深處,粗碩蒼勁的柳樹圍裹著的纖秀小徑的左側,岸堤呈坡狀高高雄臥,其上那條蜿蜒南北的道路兩側,被肅然油綠的松樹夾立,繁茂的枝葉和樹與樹之間的密致,使它們蓊蔥蒼郁在視野所及,如矚望一片林中幽境。再左側,依傍路道的居民樓房就若隱若現在此種幽境中,林間木屋般被燦然又寧靜的自然照拂。右望,河的對岸,同樣的情形出現,只不過隔了距離觀望,它不再局部呈現,而是全景式鋪展在面前,蒙眬、壯闊、唯美。若有車從其中倏然靈巧地滑過,更顯出一方天地的舒展和曠達。
這若置身森林一角。
以往穿行于小城,對于時常望到的“創建森林城市”的標牌,總會懷有更多冀望,感受它一份立即激起遐想的美意。美意里,更多出于人與自然相契相融的城市文化的尊崇。也常常在出其不意中捕捉到它由此一步步質的變化:道路整修,拓寬,綠化帶置換,公園裝點,各條街道兩側樹木逐年蓊蔥——這些,給所不斷冀望的東西帶來欣喜接納。就像我沿著河流行走帶給我的諸多接納一樣,周遭、遠處,觸接到讓自己怦然心動的物景。
也始終認為,一座城市對于自然環境的珍視,等同于對其人文關照的珍視。讓人撫觸到一座城市在被用心向前推動。
珍視下,那條河,不斷的誕生在出現,自然而然。太陽能路燈、休息凳、健身器具,以及供娛樂消閑而格外拓寬并鋪就的空地——它們一路沿河貫穿南北,使不管白天與夜晚的行走變得舒適。某一路段,因地制宜,修筑出一條精美的木棧道。走在其上,腳底發出特有的聲音,仿若那是再恰切不過的大自然精靈的歌唱。有一個清晨,我甚至望見兩只野鴨在水中悠然游弋,劃出長長的清麗的水波。欲走近細瞧,它們嚯一下展翅起飛,聯翩遠去。我不知道還有什么其他野物來光顧這條河,使一條河的穿城,因為賦予,因為接納,趨近更多郁勃原生態的意味。
涌?動
久久地凝視。一條河,波瀾不驚地寬展在那兒,你來與不來,念與不念,它都在那里,日日不急不緩地安然流淌,似大家閨秀般只在款款饋送屬于它的致意。
遂想起朱光潛在一篇文章中,描寫大家閨秀的一句:引人注目而卻不招邀人注目,舉止大方之中仍有她的貞靜幽閑——這條河便是如此。它端莊嫻靜于一座小城,又小城相對都市少卻的喧嘩,添增不被多少外人打擾的幽閑姿態,使它看起來更具一條家鄉河的純粹意味。純粹,又相應帶給小城生活恬適安逸之感,兩者相互投射,趨向融會,是沒有距離的交心者。
想起另一條穿城而過的南京秦淮河。槳聲燈影,畫舫樓臺,市街鼎沸,游人如織。作為一條載入中國文化史冊的河流,舊時現時,十里秦淮都消弭不了屬于它歲月煙云里的繁華和綺麗。這成為某種意義上的特定符號,舉手投足,自然招邀人注目。源究,由其歷史本身決定、自身所左右不了的事情。比之大家閨秀,它內蘊的駁雜,讓它不得不籠罩上一層神秘面紗,吸引著游人紛至沓來。人流穿梭、騷動,霓虹炫目——面對這樣一條河流,不知是否有人如我一樣,除了涌現心頭的不平凡三字,會隱隱中出現另一條河流——一條同樣穿城而過的家鄉河的模樣在面前。是否也在心中將它賦予了不平凡的另一種魅力。比如,它引人注目的寧靜的存在。
何嘗不是。我若沿著小徑行走,甚至能清晰地聽到風刮起枝條的伶伶聲、水波拍打岸邊的嘩啦聲。路橋上,車流偶爾發出幾聲鳴笛,不遠處,幾聲犬吠冷不丁傳出……
寧靜,使眼前所見最易現出動人的一面。仿若靜寂是催生劑,將所掩藏的秘密暴露出來:那些古柳與旁邊的幼樹,裊裊中的切近,是須臾不可離的祖孫間的相依,莊重,明快,于傷懷又溫暖中,達成一塊續存的厚實的土地不得不有的使命。
就像眼前這座城市內在生命的涌動。
這樣一條河,注定不會被輕易忽略。它附著了一座城市歷史的或文化的底蘊,而城市,又無不附著有一些光芒——一條河流的光芒。熠熠閃動的河流,將這些一一沨融其間,它也被賦予了水的生命,變得豐潤,變得朗澈和泓邃。繼而,兩者相互輝映交集,成就出獨具特征的城市性情。當我有一天稽考那條河的淵藪,它的古老出乎我的意料,最早記載來自北魏,在酈道元有關一千多條大小河流的地理著作《水經注》中出現,距今已經一千四百多年歷史?;蛟S還有更早的記載。隱隱中,當我站在那兒,感受到那些附著的光芒,在河流四周——包括隱現的俗世的燈火,包括有聲無聲、靜止的運動的物什身上四散開去的時候,它一路深遠的流淌又在意料之內了。
這也不奇怪。小城作為一座歷史悠久的古城,遷延歲月里,該有多少已經被時間遮覆,無法鉤沉;或只能在一些看得見的事物——比如熠熠閃動的一條河里,去觸感某些已然消散的什么;還或者,以遺跡復原方式,讓后來的人能依稀可辨一座城市的滄桑脈絡……在河岸東面,殘存一小段近兩千年的古城墻。墻磚早已經剝落,只有夯土裸立,雜草叢生?,F在,高壁肅正的老城墻已近復原完畢,與迤邐流淌的河流對望。斗轉星移中,它們互為見證變遷。變遷里,戰亂、荒草、演進,一條河的低吟或高歌,都在指向,時光生命里一座城的記憶。
彼時,今日,遠去或正在發生,沒有什么可以停滯,也沒有什么不可以永恒留駐。畫家高海軍有一幅油畫作品:畫面中,厚實的黃土地,一條河流自遠至近彎彎曲曲從中穿過,蒼茫的天空飄蕩著幾絮游云;近景,一棵拳曲光禿的枝丫伸向河流。在畫幅下方他標注:心緒如腳下的黃土地,沉寂踏實,卻又莫名地快樂。我的家鄉,呼吸著天地之氣,空闊、遼遠。畫的名字:《沉寂中的快樂》。身為蘭州畫家的他,當面對九曲十八彎的黃河水穿城而過,再經黃土地流向莽蒼的遠方,于他,那番心際涌動的照見,是要找到一個出泄口的。
如同我以這篇文字,作為我面對一條穿城而過的家鄉河一番心際涌動的照見。雖然在所有的河流里,它只能算得上普通的一條。但在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眼里,它便是獨一無二的。事實上,不管哪條河流:源遠流長的母親河黃河,還是一條秦淮河,還是半部金陵史的秦淮河,還是僅僅這條安靜的外人也許不曾知曉的家鄉河——它們哪條不是獨一無二的呢?蘊含民族精神,抑或脂粉氣彌漫,抑或默然存身,當從遠去的歷史抽身出來,就那么安靜地端詳一條河,端詳它還原了河流質地的清遠、浩蕩、幽邃。孕育,在這時就悄無聲息地來到。如是,內心的洇潤在一點點聚集、擴展。如是,又有哪條深淌的河流,不都是相像的呢?城市與一條河流依傍,孕育出靈秀、韻致、文明、繁庶。孕育出它所孕育的。一定程度上它成為一座城市的魂魄。河流不停,生命便不止。
那么,我也想說,面對眼前的河流,此時心緒清寧、沉實,卻又莫名地高漲。
李霞,女,山東諸城人。作品散見于《福建文學》《青海湖》《廣州文藝》《文學港》《滇池》《中國教師報》《散文選刊》《小品文選刊》等報刊,數篇作品被收入年度選本。獲獎多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