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0年第7期|姚鄂梅:前女友(節選)
一
要說童年游戲,魯麗只記得一個。兩個孩子面對面站著,瞪著對方的嘴巴,一個說“有”,一個說“沒得”,看誰說得快。到現在她還想不通,這種顯著不公平的游戲,當年竟也有人玩。
魯麗生下來就是個慢性子,連吃飯和便便都比別人慢,就算大家照顧她,把“有”字讓給她,她也不如人家的“沒得”說得快。偏偏她還不服照顧,每玩必選“沒得”,理由是只有她才能把雙音發完整,不像他們總是拖泥帶水悶掉一個字。
很多年后,魯麗在書本上為自己的行為找到了依據,一個心理學家這樣說:驕傲,有時表現為一種故意的笨拙。我的天哪!她從書上慢慢抬起頭來,眼睛越睜越大:難怪我從來不因自己的笨拙與落后感到羞恥,原來我天生就是個驕傲的人。
一路慢慢地長、驕傲地長,耳邊一直都有晝夜不息的咚咚的腳步聲。先是她的同學們都噌噌噌走到前面去了,后來是可能發展成男朋友的男生們也被別人搶光了,就連前方的職業目標也都被動作利索的人占滿了。等她終于氣喘吁吁趕到某地時,一切已各就各位堅如磐石。
不管怎么說,人生的幾個規定動作對誰都一樣,不能因為快了就多做一個,也不能因為慢了就少做一個。如此一來,動作慢的就只能撿剩了,在剩貨堆里找,在退貨堆里尋,認真扒拉,運氣好的話,也能勉強如愿,但終歸不如走在前面的省事。好比在早市買菜,隨便抓一把,都是鮮靈靈的好東西,到了下午再去,情況就大不一樣了。
譚笑就是她撿的剩。這一次,上天獎勵了長期撿剩的人。魯麗碰到譚笑的時候,譚笑居然未婚,居然還年輕,只是很奇怪地帶著一個小男孩,是他的親生兒子,漂亮可愛,不說方言,操一口還算標準的普通話,也不喊爸爸,直呼譚笑其名。譚笑解釋:我故意的!聽起來像是拒絕解釋。理所當然地,小男孩對魯麗也是直呼其名。魯麗全盤接受,笑逐顏開,覺得跟一個自帶孩子的人結婚也不錯,起碼很省事。
誰知到底還是不省事。一個晴朗的周末,他們三個去了趟郊外,回來的路上,譚笑把三歲的陶子架在自己肩上騎馬馬,騎著騎著,陶子睡意漸起,小身子一栽一栽的。好不容易拐上公路,魯麗叫停譚笑,要把陶子從他肩上接過來。陶子的身子剛一懸空,一聲巨響,定睛一看,譚笑不見了,再一看,譚笑躺在五米開外一動不動。
魯麗的身份瞬間發生了變化,從戀愛中的姑娘驀地升級為單親媽媽。
二
陶子收拾好自己的拉桿箱,敞著亮面黑色羽絨服,安靜地坐在桌邊等魯麗。
魯麗在鏡前整理圍巾。她把最好的衣服全都穿到身上了,回老家就是接受全方位大檢閱,第一關就是衣著,他們首先會從一個人的衣著來判斷這個人在外面混得咋樣。她掃了眼陶子,再次提醒他:你真的不要換上那條新褲子嗎?他身上穿的陸軍迷彩褲是魯麗在一個名叫“退伍軍人”的店里買的,有點大,但實在便宜,才九塊錢,魯麗毫不猶豫地買下,準備留著明后年穿。但陶子一試過后說什么也不肯脫下來,大得分不開襠也不管,只要是不穿校服的時間,死活抱定這一條,絕不選擇其他。
萬事拗不過喜歡。魯麗決定放過褲子的話題,轉向第二個:鑰匙!再檢查一遍。
雖然一直都是同進同出,她還是讓陶子隨時帶著自己的鑰匙,萬一她遭遇車禍,萬一她突發急病,萬一她遇上無法預料之事,陶子至少不會流落街頭。譚笑的死到底給她留下了后遺癥,只要出門,處處都可能發生意外。
她自己的鑰匙也要再檢查一遍。其實她清楚地記得,兩分鐘前才剛剛放進包里。
還是錢買來的教訓最管用。沒有養成鑰匙強迫癥之前,她掉過很多次鑰匙,每掉一次,就找一次鎖匠,開始是五十元開一次鎖,后來一百五十元,再后來兩百,最后一次直接開價三百。人都到了,動手之前才說:這種鎖??!這種鎖我一般要四百五,不行你找別人去。前前后后花了近千元開門費以后,鑰匙強迫癥終于巍峨地聳立起來了。
回老家的機票一個月前就已買好,跟兩個哥哥一起過春節,是她從春天就開始醞釀的事情。但哥哥們并不知道她醞釀已久,他們都只在冬天接到過一個類似玩笑的電話:要不,春節我回來一趟?他們的回答幾乎一模一樣:那當然好啊。得到回應,她匆匆結束電話,生怕再聊下去會生變故。
終究還是有點不安。雖然她已經四十出頭,但法律上還是未婚,這個年紀,誰不是拖著乘龍快婿,風風光光地回娘家?她倒好,一把年紀未婚不說,還拖著個近十歲的孩子——既不是親生,也不算繼子。萬一他們給陶子臉色看怎么辦?又一想,大過年的,兩個哥哥也許比平時更能包容些,他們又不是不知道她一直帶著“那個小孩”,只是從不談論他而已。她也該理直氣壯一回,老是藏著掖著對陶子也不好。
多年前的一個中秋前夜,那時她還在老家,她也給兩個哥哥打過類似的電話,哥哥們也像這次一樣,毫不猶豫地表示歡迎,同時展望他們見面時的各種節日活動。正說得帶勁,她小心翼翼來了句:譚笑也一起哦。電話那端瞬間沉默,過了一會兒才略帶尷尬地說:那就算了。他們都不喜歡譚笑,或者說,他們都不喜歡自己的妹妹愛上這個未婚卻帶著一個孩子的男人,這樣的人得有多少故事、多少不確定不安全因素啊。
料理譚笑后事的時候,兩個哥哥都來了,發現事情遠比他們想象的嚴重。譚笑雖然年紀不大,雙親卻已去世,只有一個老姐姐,模樣雖跟他差不多,氣質卻大相徑庭。也難怪,下崗近二十年了,無論經濟狀況還是家庭地位,都處于末端。兩個哥哥還注意到,那個姑姑連看都不敢朝陶子看,聽到陶子的聲音就躲。大哥提醒魯麗,不管怎樣都應該把陶子交給他姑姑,他們才是有血緣關系的一家人。魯麗說:如果血緣那么值得信任,為什么他媽媽會丟下他一走了之?二哥也跟過來提醒她:把他留在身邊并不合法,你們還沒有結婚。
這才是魯麗最遺憾最心痛的地方。本來他們已定好了去登記的日子,到了那天,魯麗的上唇冷不丁爆出一個皰疹來,她不想留下一張丑陋的結婚照,于是推遲登記日期,想等皰疹消了再去。一個人的時候,魯麗會想,那個皰疹根本就不是皰疹,而是個賊溜溜的魔鬼,算準了時機跳出來阻礙他們結婚。不過,魯麗不吃那一套,不就是沒有結婚證嗎?怕什么,有結婚的愿望就行,再說她可以在心里保存一張無法取出的結婚證,類似電子發票那樣。
二哥繼續警告她:你現在當然沒問題,時間一長,身邊又沒了譚笑的忽悠,你能保證對孩子的感情不生變化?與其中途轉手,不如現在就放棄,至少不會生怨結仇。
“轉手”兩個字刺激了魯麗。因為還有外人,她不好多說,就咬牙切齒丟下一句:我沒那么殘忍!
二哥也不客氣:就怕你其實也沒你想象的那么善良。
時間證明,兩個哥哥留給她的話還是有點道理的,陶子長大的過程并不順利,光是媽媽這個稱呼,就費了不少事。老師真的非常稱職,發現問題立即高度重視,倒弄得母子兩個窘得不行。魯麗說:要不這樣吧,在外人面前,你就喊我媽媽,只有我們兩個人時,你再叫我名字,怎樣?無奈習慣已經養成,萬般小心,還是被老師又抓到了兩三次。最后一次,老師甚至跟那些人站到了一個立場:我真替你不值!魯麗怎么辯解都沒有用,只能垂下眼皮,做一言難盡狀。
這些小事都不算什么,最讓魯麗擔心的是,陶子越來越有自閉傾向。學校放假了,問他,要去見同學嗎?搖頭。要去看電影嗎?就在網上看吧。要去外面溜達溜達嗎?我只想待在家里。就連迪士尼這種地方,也是去過一次之后,再也不想去第二次,其他同學們可是一有空就跨上地鐵,跑去耍個一天半天的。
她知道他們的家跟任何家庭都不一樣,她努力想要變得一樣,偏偏越是努力,就越是顯出跟別人的不一樣來。問題出在哪兒呢?她從沒打過他罵過他,也沒在學習上給他過大的壓力,人家有手機他也有,人家穿耐克他也沒掉過隊,人家報課外培訓班他的周末也沒閑著,但他就是一不小心就眼睛發直,像涂了一臉名叫落寞惆悵的潤膚霜。長此以往,如何是好?她試著聯系陶子的姑姑,姑姑非??蜌?,對魯麗以您相稱,左一個感謝右一個感恩,您真是個好人!您會有好報的!絕口不提其他。她明白,姑姑是生怕陶子黏上她。有年春節,她打電話給姑姑,說要帶著陶子去給姑姑拜年,姑姑趕忙說:實在不好意思,我們全家都在海南,過兩天還要去東南亞。魯麗從此就不再聯系她了,并且很看不起。瞧她那個樣子,也不像是春節期間攜家帶口往國外跑的人。
無論如何,她希望陶子有個串門的地方,有個做客的地方,過年過節,有個發送祝福語的地方。姑姑那里估計是走不通了,只好別無選擇地打起了兩個舅舅的主意。首先得走動起來,給兩個舅舅留下點好印象,何況現在正是時候,過年過節誰會反對添丁添口呢?
三
第一次見到陶子,陶子就已經是個三歲多的小孩。譚笑把他打扮得像個小紳士,頭上啫喱水,腳上小皮鞋,格子背帶褲上的別針一絲不茍。說她以貌取人也好,說她愛屋及烏也好,反正魯麗第一眼就深深地喜歡上了這孩子。
譚笑車禍走了不久,她突然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生怕陶子會走丟,即便都在房間里,她的視線也不離開陶子超過三分鐘,若外出,她的左手(右手要騰出來做事)上必須有陶子的小手。而陶子,她懷疑他也有類似的恐懼,只是沒法表達出來,明明已經把他的手握在手里了,他還是會伸出另一只手來,把她松松彎著的手指挨個兒按緊,意思是要她把他牽得更牢一點。這個小動作讓她心中一酸,也許一開始就是錯的,她愛上的人根本就不是譚笑,而是譚笑身邊小小的陶子,或者說,她一見鐘情的其實是陶子,譚笑只是屋頂上的烏鴉而已。
譚笑以前,她也有過幾次乏善可陳的戀愛,都沒有這次讓她激情澎湃,她心中一天到晚都裝著這父子倆,總想著該為他們做點什么。譚笑和朋友開了個廣告公司,一個月接不了一兩單業務,消夜卻成了每天必吃的第四頓飯,魯麗一邊替他填補開支缺口,一邊專心替他帶娃。譚笑當然看見了她的投入,但他壓根兒不提感謝,反而說:你沒必要把他照顧得這么好,你越是打他罵他,他越是感到幸福,那說明你沒拿他當外人。魯麗心領神會,更無師自通地往前拓展了一步,把小孩子當大孩子待,最是籠絡孩子的好辦法。從此,在魯麗有意無意的刺激下,陶子開始了成熟道路上的飛躍式成長。
這次寒假安排,魯麗一共給了陶子三個選項:第一,跟團去歐洲,在途中過年;第二,去浙東找家民宿,去大自然中好好放松幾天;第三,回老家,跟舅舅們過個超級傳統的大年。這個順序里面暗藏著她的心機,據她觀察,只要她出選擇題,陶子總是選擇最后一個。她的財務狀況一直不太理想,緊緊巴巴,收支剛好持平,加上今年她補了顆牙(沒想到補牙那么貴),不可能在旅游旺季出去耍一趟,什么歐洲,什么浙東,都只是故弄玄虛的煙幕彈,她真正的想法是回老家,這是最實用最美好也是性價比最高的過年方式。即便如此,當她把這個最重要的方案放在第三位時,多多少少還是有點緊張的,萬一陶子今天不按她總結的規律來呢?
再說一遍你的方案!陶子從作業本上抬起頭來,清澈的眼睛直視著她。
魯麗硬著頭皮又念了一遍,這一次,陶子做了簡單的記錄:歐洲、浙東、老家。我選第三個。陶子望著自己寫下的字堅定地說。
魯麗愉快地擼了一把陶子的頭發。為什么那么多家庭因為孩子的問題搞得一地雞毛?那不是她的家該會有的景象嗎?即將進入青春期的兒子,還沒結過婚的繼母,偏偏她這里安安靜靜,像沒住人一樣。
春節期間的航班還有,并沒有傳說中的那么緊張,只是票價漲得嚇人,一看火車票,差點尖叫起來,火車票價只有機票的六分之一,雖然慢點,但春節期間快點慢點有那么重要嗎?點擊購票前的零點零一秒,她的手指凝固在空中?;疖囌镜某隹诟u籠門差不多,不銹鋼柵欄把出口束成狹窄的一條,男男女女,拖箱拎包,你擠我我推你,黏在一起像一堆大難臨頭的蟲子。如果是機場,那個出口就寬松多了。同樣是推著行李箱,一邊是寬松疏朗地轆轆前行,一邊是黏在一起左沖右突仿佛逃命,哪個體面些呢?老家的風氣她到死都不會忘,一個離家在外的人,若是回家,人家第一看你是怎么回來的,第二看你是穿著什么戴著什么回來的,第三看你身邊都跟著些什么人。彼時彼刻,打量的目光再露骨都無須躲閃。
她毫不猶豫買了兩張機票,總比出去旅行要便宜。
然后就找機會給陶子上課。你有兩個舅舅:大舅在市里,二舅在縣里;大舅喜歡安靜,二舅喜歡鬧騰;大舅家優雅高冷,二舅家親切實惠。他們將先到縣里的二舅家,大年三十那天,大舅一家也趕到二舅家,三家人一起吃團年飯,然后全體出發趕往市里的大舅家,再然后,在大舅家同時出發,各回各家。又打開微信,給陶子看二舅家新建在近郊的別墅,這正是魯麗回老家的理由,她要去向二哥恭賀喬遷之喜。她忘了曾經給陶子看過一次,陶子也不提醒她,讓他看就乖乖地看。
一棟白墻黑瓦的兩層小樓,有點像民俗街上的建筑,別墅旁邊還有個精致的小菜園子,菜園邊趴著一條大黃狗。二舅在微信里說,狗是地球上最聰明的動物,以前我窮的時候,它見人就躲,現在人家從門前過,它要狂吠著追出三里路。陶子問:二舅很有錢嗎?
還可以吧,二舅后來開了個室內裝潢公司,越來越有錢了。以前跟我們一樣,一家人擠在小小的公寓里。
大舅二舅還沒見過我呢,他們是不是不太想見我?
才不是!他們早就想見你了。
其實你可以一個人回去,我留在家里沒關系。
魯麗在他屁股上狠狠拍了一下:你什么時候離開過我?
所以說嘛,正好借這個機會讓我測試一下自己的獨立生活能力。
大過年的別給我測試,以后有的是機會。魯麗迅速溜回自己房間。他到底還是在意的,他可以在學校的信息表上不假思索地把魯麗的名字填進母親那一欄里,把已故兩個字填進父親那一欄里,但他內心深處沒辦法在魯麗的家族里就位,他不用見面就知道自己是個異類。
得做通思想工作才行啊,否則她怕這個春節會出問題。當她走出房門,來到陶子身邊時,手上多了一幅畫,她剛剛畫了一棵樹。她指著那棵樹說:這根樹枝是我,這根樹枝是你,這兩根樹枝分別是大舅和二舅,這兩根用虛線表示的樹枝是外公和外婆。
陶子說:我知道,這是家庭樹。外公外婆上面還有很多很多虛線,那都是死去的祖先。
是啊你看,這么多虛線!總有一天,我也會變成虛線的,在那之前,你必須跟這棵樹上所有的實線取得聯系,否則你就是孤家寡人,會很孤獨。
我喜歡孤獨。
瞎說!醫學研究表明,孤獨不利于長壽。
我也不想長壽。
好,好,我們先不討論這個問題,你先告訴我你們到底哪天放假。這是魯麗的一貫策略,爭論不下去的時候,她就逃。她知道此時的陶子像爬樹一樣,她在后面追得越緊,他就會爬得越高,她若停止追趕,他反而有可能慢慢退回。
至少一個星期,魯麗不再提寒假安排的事。然后有一天,陶子反過來主動提起:那個,寒假,你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吧,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高興之余,魯麗搬出幾大本影集。該讓陶子了解她的過去,以及她的整個大家庭的歷史了。首先是她的個人影集,那時候拍照還沒現在這么方便,要拍就得很隆重地帶著相機,所以魯麗的照片并不多,除了必不可少的幾個階段性登記照,其余的都是同學合照,一大群人站在一起,人人都只有一張模糊的臉。唯有一張放大的照片顯得挺特別,照片上,魯麗穿一件明黃色的厚外套,佩戴同色系的毛線手套和圍巾,窄腿牛仔褲外面罩著條紋護膝,一條腿藏在另一條腿后面,兩臂向后撐著欄桿,欄桿下面就是長江。那時的魯麗還是個小姑娘,雖然她努力做出一副成熟的模樣來。
她告訴陶子,那天是春節,她沒有待在家里,而是選擇了只身出游。那是她第一次沒有在家過年。
為什么?
不知道,那個時候就是不喜歡在家里過年。寧愿在外面吃快餐面度日,也不要在家里吃得兩嘴冒油頭腦發昏。
陶子盯著照片,過了很久才說:我長大了也可以那樣嗎?
老實說,我既希望你那樣,又不希望你那樣。因為,我媽就是在那個春節第一次中風的,因為我。
你不會的。
那可不一定,你知道我很急躁的。
不會的,因為,你媽跟你,以及你跟我,是不一樣的關系。
老實說,她很想發脾氣。但又一想,如果因為孩子說了心里話就發脾氣,那她以后還能聽到他的心里話嗎?
飛機上,魯麗叫陶子跟她一起預演在二舅家的一切。第一印象很重要,她不想搞砸。她讓他多準備些關于夸獎的詞匯,房子、二舅和二舅媽本人、菜園子、別墅周圍的風光、二舅家的狗,每樣東西都應該有不同的夸獎詞匯,不能什么都是“哇,好棒啊”。對了,還有一個最最重要的,二舅媽的廚藝,一定要大加贊美,要真誠、熱烈,最好聲情并茂。
好難??!為什么過個年要搞得像考試?陶子不耐煩地叫起來。
魯麗怔了一會兒,才慢悠悠地說:沒有難度的生活,未免太平庸了。
她想把小時候玩過的那個“有”和“沒得”的游戲告訴他,又覺得說不清楚,那得用方言才生動,陶子自始至終都是普通話,幾乎沒說過一句方言。陶子說他想睡覺了,魯麗也掏出眼罩,她在制造出來的黑暗中想,看來我打小就是個難題愛好者。
四
這大概是全國最小的機場,候機廳跟汽車總站的候車廳相差無幾。一個似曾相識的短發女人從她眼前閃過,她覺得短發女人肯定認出了自己。猛一回頭,果然,短發女人正跟身邊的人說什么,肯定在說她,因為那個人正好也在回過身來打量她。
她能想象他們在說什么:就是她,那個男的沒結婚,卻帶著個小孩,后來那男的突然死了。對,就是她旁邊那個,長這么大了!真可憐,那孩子跟她沒有任何關系……
在這個地方,人們說起她來,必須用咬耳朵的方式,好像她不是在努力生活,而是在做什么丑事。而在她工作的地方,她卻敢大大方方地宣布:我有兒子,但我未婚。還是古人說得好,小隱隱于野,大隱隱于市。
正在那些接機者的面孔里搜尋,電話響了,是二哥,他途中遇到急事,讓魯麗稍等一會兒。站在身邊的陶子似乎已經聽清怎么回事了,拖著行李箱閑閑地往外走,魯麗只得跟出來。
冬天的下午,四野蕭索,天空慘淡,愁容滿面,不遠處,是一排修剪過度的貧寒的小樹。很多東西都跟以前不一樣了,連她喜歡的傍晚都不一樣了。以前她最喜歡這個時刻,薄暮之中,地氣蒸騰,四處暗影幢幢,仿佛沉睡了一天的神靈正緩緩蘇醒,朝人間趔趄而來。要不就是,一輪紅日緩緩插入水中,那是一種炙熱的死亡,人仿佛聽得見遙遠的西天邊傳來絕望的呼號,那呼號能吸走人的魂魄。
很一般嘛!陶子大人似的評論道。
這里是你的出生地,你生在秋天。這里的秋天很美,到處都是橘子和桂花的香氣。
可我喜歡冬天,冬天才是大地的真相。
我們能不能不要這么說話?我們來點日常對話不好嗎?
不是你說要跟日常生活保持一定距離的嗎?
魯麗的確這樣說過,她也是這么做的,比如,當她決定削減生活開支的時候,她就說,其實人用不著攝取那么多的動物脂肪,既不環保也不健康。于是他們決定每周吃一到兩次肉。但他并不知道,她所說的日常生活,主要是指別人的生活,換句話說,是他同學們的生活,說白了,她不希望他跟同學們攀比。比如她說,人不宜在年幼時期打著看世界的名義過度旅游,因為這個時期人還不太會被外部世界所觸動,如果連觸動都沒有,這樣的旅游就全無意義??伤幸惶旎貋碚f,我的同學們每年寒暑假都出國,有的已經去過二十多個國家了,我才去了個日本。她能怎么說呢?只能急中生智:快點長吧,等你長大了,你想去哪個國家就去哪個國家,想去多少個國家就去多少個國家。
他們的身體很快就冷透了,不得不回到大廳里來。陶子四下里打量:聽說機場是可以過夜的,我一個同學,他們全家在機場住過一晚上。那個賓館特別特別小,名字就叫睡機場。
她知道他很緊張,不動聲色地安慰他:二舅很快就到了,他很喜歡你,說從沒見過像你這么漂亮的男孩子。
漂亮是用來形容女生的。
十二歲以下,有些東西男女通用。
謊言。
我沒說謊。
我的意思是說,謊言,是男女老少通用的東西。
魯麗一愣,這種情景已不是第一次出現。她快要搞不定他了,稍一晃神,她就接不住他的招。
二哥終于來了,沒有迎接的架勢,沒有笑臉,沒有寒暄,只有風風火火,大步流星,邊走邊說:臨時被一個客戶抓住玩了幾盤麻將。一般人找我就推了,這個客戶正要跟我簽一個大單。
大過年的,不在家里陪二嫂,跑出去打麻將!
陪她?等我癱了再說。邊說邊去幫魯麗拎行李箱,魯麗按住他的手: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陶子。陶子,這是二舅。
陶子畢恭畢敬地說:二舅好!
二哥似乎這才發現還有個人站在魯麗身后,有點猝不及防,身子僵了一下,然后才說:好家伙!長這么大了!旋即從陶子身上移開了視線:快走快走,晚飯都快做好了,已經打電話來催過一遍了。
魯麗和陶子坐在后座,二哥像個路怒癥患者,一路罵罵咧咧地開車,在他眼里,沿路都是不遵守交通規則的人,沿路都是不要臉的亡命徒。陶子離魯麗遠遠的,靠著車門看窗外。魯麗碰碰他,示意他可以像以前那樣,靠在她肩頭睡覺。他望著窗外擺頭。陶子跟二舅只見過一面,就是譚笑喪事那天,那時他還小,魯麗委托一個女人看管他,哄他睡覺,哄他吃東西。不吃不睡的時候,他就癟著一張要哭的嘴找她:魯麗!魯麗!二哥很憤怒這個稱呼:這名字是他叫的?
那是他們唯一一次間接過招。
正覺得車里氣氛尷尬,二哥說:告訴你一個最新消息,大哥一家去普吉島了。說是女兒安排的,他們事先并不知道。
那怎么辦?你是今天才知道的嗎?魯麗大叫起來。
沒事,你們就待在我家里,吃好喝好,晚睡晚起。好好休息幾天,跑來跑去也累。
但是……
魯麗說不下去了,她認為大哥家才是過年的重頭戲。雖然團年飯會在二哥家吃,一直以來,在她心目中,大哥那里才是可能發生深層交談的地方,才是這次回家過年的意義所在。
沒辦法,誰叫人家女兒孝順呢?不像我兒子,只管自己出去野,老父老母就是兩條看家狗。二哥的兒子和幾個朋友組了個團,去尼泊爾搞徒步去了。
魯麗閉上眼睛。算了,來也來了,安心待幾天吧。
五
二嫂準備的晚餐相當豐盛,一張大圓桌,上面堆滿了火鍋、湯盆、大盤小盤、大碟小碗,像個熱氣騰騰的美食大展覽。二嫂不住地點著筷子對陶子說:吃菜!那個、那個,你叫什么名字?多吃菜少吃飯,看看二舅媽做得好不好吃。
魯麗提醒二嫂他叫陶子,二嫂試了試,嫌不順嘴,問還有沒有別的名字。魯麗告訴她,名字是他爸爸起的,就這一個名字,大名小名都是它。
氣氛凝固了半秒,連桌上裊裊飄起的熱氣都跟著愣了一下似的。
二嫂湊到魯麗耳邊說:趕緊改個名字,這種情況下人家都要改名字的。不改不吉利,改個名字改個運。
魯麗回道:正因為他不在了,所以就不改了。
二嫂看了二哥一眼,不吱聲了。二哥坐在正首席,一個人喝著白酒,當他開腔說話的時候,聲音突然變得寬厚起來。魯麗有點恍惚,那個位置,以前一直是父親的。過年期間的父親,格外喜歡發言,像二哥此時一樣,面向大門而坐,端著酒杯,若有所思,偶爾開聲說兩句,桌上的女人和孩子立即停止吃喝和笑鬧。
本來是想我們三兄妹一起開個會的,結果大哥臨時跑路了,會也開不成了。
二嫂看一眼魯麗,補充道:關于你的會。
也就是說,你們已經開過小會了,主題是研究怎么批判我。
陶子搛了一塊肉,放到魯麗碗里。魯麗懂得他的意思,假裝不經意地摸了把陶子的后背。
二嫂故意用含混的聲音說著斷句:都不放心你哦,時間過得飛快……幾天就大了,跑了……人財兩空,只有一把年紀。
魯麗當然聽得懂二嫂這個極度壓抑的表達。她摟了下二嫂:相信我,我一直都很努力。
二嫂一臉心疼:方向錯了,努力不是白費嗎?
魯麗看看面色平靜、望向別處的二哥,分明是對她這個妹妹極不滿意又無可奈何。她也明白大哥一家為什么會突然出國,早不出去晚不出去,專挑她回家的時候,她可是有五六年沒回來過了。也許大哥比二哥更絕望,知道她木已成舟,無可救藥,索性躲出去,眼不見心不煩。不過她依然有信心,一旦她有事,他們絕對不會不管,這一點她有把握。但僅僅這樣是不夠的,如果有一天,意外降臨到她頭上(自從譚笑車禍去世,她就特別悲觀),她的哥哥們會不會替她照料陶子呢?所以她一定要厚著臉皮把陶子帶進這個大家里來,她不能把他養成一個礁石一樣孤立的人,一個找不到溫暖和光明的人。這正是她春節回家的真正目的,有點強人所難,但她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吃到中間,陶子湊過來,低聲說:現在可以說我們那個決定了嗎?
魯麗點頭,她讓陶子自己說。
陶子站起來:二舅、二舅媽,我有個計劃,我想在你們房子旁邊栽一棵樹,不知你們同意不同意?
魯麗捂住半張臉,這么明顯的拍馬屁,即便是對自己的家人,也怪不好意思的。還好二哥給面子,沖陶子豎起大拇指:小伙子,你這個點子好!我支持!又望著魯麗說:沒想到你還記得我們家這個老傳統,說來也怪,平時栽樹沒啥感覺,過年那天跟著老爸栽樹就是不一樣。不過,樹苗子在哪里呢?總不能把鋤頭栽進去吧?
幸虧魯麗早有準備,出發之前就通過一個熟人聯系到苗圃,預訂了一棵成年桂花樹。本來可以提前運送、栽好的,苗圃有這個服務,但魯麗想要高度模仿父親,在除夕當天栽一棵富有寓意的樹。經過再三討論,最后以加價百分之十的代價,談妥了業務。貴是貴了點,但值得,致敬父親及家族傳統、祝賀喬遷、給二哥二嫂打“托孤”預防針,三重意思都有了。
魯麗去幫二嫂洗碗。姑嫂倆一個洗一個擦,一邊嘮家常。
你們這幾年不錯哦,又是造別墅,又是換車。
什么別墅啊,就是個吃飯睡覺的地方。說起車,我覺得你也應該買一臺,現在沒有車,就像與世隔絕一樣。
沒錢呀!魯麗痛快地說。
你呀你!盡做些吃力不討好的事。真的決定跟這個小不點就這么過下去了?
還能怎樣?大半輩子都過去了。
既然你這么想,以后就多回來看看,也讓陶子跟我們培養起些感情來。
我也是這么想的,就怕二哥不樂意,他好像比老爹還傳統。
你管他!又不是他做飯給你吃,回來之前,給我打個電話,我去機場接你們,吃喝住包你們滿意。說實話,我有時倒羨慕你呢,跟兒子兩個人,又清凈,又安逸,看著他一天天長高,一天天進步,充實得很。
魯麗第一次聽二嫂這樣說話,覺得有點奇怪。你們還好吧?我看二哥比以前顧家多了,菜園子邊的籬笆是他自己編的吧?
我現在放寬要求了,身在心不在的,我也不追究。以前可不行,以前他走一下神我都不答應。沒辦法,男人就這樣,跟他太認真得氣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過,不碰我底線就行。
真是想不通,我覺得他看上去沒啥魅力呀。
我們倆這么看,不代表別人也這么看。他現在臉皮比以前厚了,兜里又有了幾塊小錢。算了,大過年的,不說這些。
兩人一起往外望去,陶子背對著大門站著,直直地,一動不動。這孩子的背影與眾不同,無論穿什么衣服,都有種孤苦伶仃、貧弱無力之相。起先魯麗以為他是因為個頭高而有點含胸,后來發現其實是肩不夠平整挺拔,他的肩老是耷拉著,一副沮喪相。她帶去看醫生,醫生說完全正常,沒有發育不良也不缺鈣,骨骼發育也沒問題,可能僅僅只是姿勢的問題,要不就是心情問題。她想帶他去看看心理醫生,又怕看心理醫生這件事本身會傷害他。
除夕這天,剛起床不久,苗圃那邊就打電話來了,是那邊的值班人員按預訂要求催促魯麗去現場確認訂單。掛上電話,魯麗叫上陶子,兩人叫了輛車,飛快地穿城而出,直奔郊外。陶子露出懷疑的表情:我們不是要去找樹苗嗎?
難道你以為在大街上找?在超市里找?當然是在樹木生長的地方啊。
但窗外一路都是平整的莊稼地,絲毫看不到樹木生長的痕跡。
你是想趁機帶我去某個特別的地方吧?陶子突然嚴肅起來。
你覺得那是哪里?魯麗也嚴肅起來。
就是你一直忍著沒告訴我的地方。
魯麗心里猛地一揪:你認為那個地方是哪里?跟我說實話不要緊的。
是她嗎?那個生我的人,對嗎?
你想得太多了。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以手覆額,歪倒在座位上。這說明陶子心里一直有那個人的位置。真是奇怪,那個人走的時候,陶子才出生不到兩個月,對外界不會有任何認知,她和譚笑也很少在他面前提到過那個人,他是怎么意識到那個人的存在的?
魯麗伸出手去,抓著陶子的手說:也許,總有一天你們會見上面的。我只希望到那一天,她能見到一個健康快樂的兒子。
為什么非得是健康快樂的兒子呢?不健康不快樂不行嗎?
咦?我們大家這么努力,不就是為了追求健康快樂的生活嗎?
她不想告訴陶子實話,她剛才說的那一天,可能永遠都不會到來。在遇到魯麗之前,包括遇到魯麗初期,譚笑都一直在努力尋找她,但毫無結果。他說他從沒聽說過世間竟有這種女人,拋下自己生的孩子,就像扔掉一個爛蘋果,回身看一眼都不肯。女人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一會兒軟得不行,看到流浪貓都能心疼,一會兒又……我為什么做不到像她那樣呢?我還是個男人呢。譚笑一直問自己這個問題。
魯麗開玩笑:正是因為你沒她有魄力,所以你只能留下來當奶爸。
這話惹惱他了,她記得他們還因此吵了一架,吵得越兇,她就越明白,原來他們倆是一類人。他們都是沒有進攻性的人,充滿矛盾的人,既有率性而為的底子,關鍵時刻又瞻前顧后,似乎理性十足,傳達給人的信號卻是軟弱可欺。他們是兩個相同底色的人,所以他們才能走到一起,相互接納。
到了苗圃,看到一棵樹冠近三米的大桂花樹已挖好、打包好,放進了車斗里,草繩編好的網兜,兜住樹根上一方巨大的土。魯麗有點不滿:我以為我要來確認一棵還長在地上的樹。值班人員解釋,如果不提前挖好,他可能就沒法回家吃年夜飯了,不過他們會包養半年,直到完全成活。魯麗不便再說什么,上了車,和另外兩個栽樹工人一起往二哥家趕去。
沒走多遠,就接到二哥的電話:你們在哪里?先不要回來,在外面等一等,聽我電話行事。二哥的聲音威嚴又神秘,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魯麗再三催問,二哥說了實話:譚笑的姐姐來了,也不知她從哪里搞到了我的地址,說是陶子的媽媽回來了,要來找你要她兒子。
安靜了片刻,魯麗突然潑婦一樣叫起來:她說要就要???她說了算???你叫她等著,我回來跟她理論,真是豈有此理!
千萬別回來,就是怕你回來,才不想告訴你實情的。我先跟她周旋一番,摸摸他們的打算,回來我們再商量著辦。這事千萬不能吵,也不能急,要冷靜,要把一些細節談清楚。你是知道我這個人的,我蠻多忌諱,尤其不喜歡大過年的有人在我家里吵架。
最后一句話讓魯麗瞬間冷靜下來。她把二哥家的地址寫給苗圃值班人員,讓他們繼續履行合同。自己和陶子下了車,天氣不錯,正好在外面逛逛再回去。
大年三十的小城,城區沒什么好逛的,商店幾乎都關門,街道冷清,無處可去,唯一可去的地方只有一家大型連鎖超市。魯麗讓陶子去里面盡管挑,自己在收銀處等。從接到二哥電話開始,她腦子里就又亂又吵,嗡嗡作響。不管怎樣,千萬不能讓他們把陶子弄走,她為了他才辭職,徹底打碎原有的一切,好不容易戰戰兢兢在他鄉重新站立起來,怎么能輕而易舉又被別人再一次打碎呢?何況她哪來的底氣這么做?不是寄存東西,說放就放,說取就取???
陶子很快就抱著一只盒子出來了,他對食物之類的不感興趣,只喜歡那個漫威柜臺。魯麗為他那套蜘蛛俠付了錢,兩人在超市卡座上坐下來。為了打發時間,魯麗給他買了杯麥片酸奶,不錯眼珠地看著他一口接一口地吃。陶子,有什么新年愿望嗎?
陶子搖頭。
想一想嘛,會有的。
那……我真說了?明年我想要個真人大小的蜘蛛俠。
嗯。她看著他的眼睛,卻無法判斷他的內心。剛才的電話,他應該是聽出了某些信息的,但他什么也沒問,這孩子!
吃完麥片酸奶,還沒等來二哥電話,魯麗又帶陶子到江邊,向陶子描述他小時候在碼頭邊玩耍的情景。那時候,這里就是我們家的游樂園,只要有空兒,我和譚笑就帶你到這里玩。你喜歡在臺階上跑上跑下,往下跑的時候真的好嚇人,要是一頭栽下去,還不像個西瓜一樣咕嚕咕嚕滾到江里去?
一次也沒滾到過江里,是嗎?
誰說的,好多次,每次都是我濕淋淋把你從江里撈上來。有一次我晚了點,摸了好久才摸到你,你灌了一肚子水,譚笑把你平放在地上,一邊大叫陶子、陶子,一邊在你胸口使勁按,按著按著,一條小魚嗖地從你嘴里飛了出來。
魯麗看見陶子的眼圈慢慢紅了,猛地停住,嘎的一聲笑起來:騙你的呀傻瓜!怎么可能有小魚?怎么可能讓你西瓜一樣咕嚕咕嚕滾到江里?都沒有,一次也沒有,不過,摔倒在地倒是有幾次。
但已經晚了,陶子的眼淚淌了下來。魯麗一把抱住他:好了好了,開個玩笑也不行嗎?
陶子吸溜吸溜地說:你根本不知道我想到了什么。
好啦好啦!我不懂,我傻,我笨。她只想盡快止住這個話題。
但陶子止不住了:我想譚笑。譚笑以前總愛給我頭發上很多摩絲,黏黏的、臭臭的,摸上去像一塊硬殼。他自己也上很多摩絲,所以他死了也好,他死了我就不用上摩絲了。
要不,我們今天去買一瓶?她攬住他,一再按壓被風吹起來的一小撮頭發。
才不要!摩絲不好,他也不好,他總是想方設法丟下我,一個人出門去。
瞎說!就算有也不是故意的。
他是故意的,有一次他把我鎖在家里,好幾天才回來,我都快餓死了。
不可能,他從沒對我說起過。
后來我們鄰居從陽臺上給我遞來一根煮玉米。
天哪!我問你,這事發生在我出現以后嗎?
我記不得了。真討厭,他這么壞,可我還是想他。
魯麗環抱著陶子,望著江面,起誓一般:你記住,不會再有那種事情發生了,永遠永遠都不會有了。電話就在這時響起來,是二哥,什么也沒說,只有低低的一句:快回來吧!
香樟樹已經栽好,跟周圍的一切很般配,像造房之前就已經長在那里了。旺財在樹下嗅來嗅去,不停地抬起后腿,做那宣示主權之事。二哥站在門口,吩咐陶子先跟旺財玩一會兒,大人有話要說。
二哥把門一關,眉毛都豎直了:我就說不會這么不了了之吧,終于找上門來了。這是好事,趕緊把他還回去!早就跟你說過,這樣的孩子你養不親的,他牽扯到的關系太多了。
休想!我才不管他有什么關系,他就是我的兒子。
我猜你就是這個態度。我已經給老大打過電話了,老大也說這是好事,要抓住這個機會把孩子還給她。但也不能白給,生活費教育費都要付給你,還可以找她要工錢,要青春損失費,耽誤你這么多年。
那我這里成什么啦?托兒所?寄存處?除非他自己要走,否則任何人都搶不走。
你怎么知道他不要走?告訴你吧,人家已經交底了,無論如何都要把孩子帶回去。
讓她來試試!
我剛才跟她們約好了。過完年,正月初二,正式開談。
談你個頭!
魯麗使勁拉開門,差點沒叫出聲來。陶子叉開兩腿,穩穩地站在門口。她一下沒忍住,眼淚飆了一臉:我不許你去!你哪兒都不能去!
六
正月初二這天,魯麗起得格外早。
她本來打算提前走的,沒想到機票好退不好買,連中轉票都買不到,火車票也是,二十天內,如果不是提前買好票,根本插趐難逃。是天意吧,天意要他們母子這個春節相見。母子不像夫妻,夫妻說不見就再也見不到了,母子之間,千躲萬躲,千兜萬轉,一不小心就見上了。見就見吧,過去的兩天兩夜里,她也想通了,陶子有權見到生母,生母也有權見到自己的兒子。至于她,除了嘴上嚷兩句,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靜候天意。
何況她還有個說不出口的想法,她也想看一眼陶子的生母。以前譚笑總說,陶子幸好沒遺傳他媽,那個人脾氣極其不好,大大咧咧,愛說粗話,出口就傷人,怎么傷人怎么來。她就問:那你還那么愛她,愛到情不自禁跟她生孩子了?譚笑說:人家長得漂亮啊。她就想親眼看一看譚笑描述過的脾氣火暴的美人。
二嫂過來問她,要不要把陶子先藏起來。魯麗說:不藏,肯定要給她看。二嫂看了魯麗兩眼,走了。一會兒,二哥過來了,說:陶子交給我,我來找個地方,讓他待個一天半天的沒問題。
沒必要吧,人家有見面的權利。
狗屁的權利!二哥可比二嫂霸氣多了:我告訴你,在血緣關系面前,你所謂的感情基礎根本一錢不值,說不定他今天就跟她走了,讓你落得個人財兩空。又不是不給她,是先把條件開給她。那小子在哪里?交給我!
魯麗堅持不讓二哥把陶子帶出去。你想啊,她不見到他,怎么可能罷休?你雖然沒當過母親,但你當過父親,你應該明白那種心情。
說破天去,今天才是你們的第一輪談判,這事不可能第一次就談妥。另外,我提醒你,態度盡管強硬些,不要讓她以為你是軟柿子。我一個小學同學在派出所,我已經打好招呼了,情況不對,我一個電話他就來了。
你想多了,這是家庭內部事務。
什么家庭內部?你跟她是一家人?真是個二百五!所以你才會落到今天這個局面,你還不知道你的問題在哪里嗎?你三觀不正,是非不分,你連你跟誰是一個家的都搞不清楚。順便向你轉達一下大哥的意見,他讓我坐鎮指揮這事,一定要辦好,只準贏不準輸,輸了他回來拿我是問。
二嫂在外面喊吃飯,早餐很豐盛,大家吃飯的時候,二嫂去換了身外出才穿的衣服。魯麗問她要去哪里,她說:哪兒都不去,盛裝迎敵,才能打勝仗。又對二哥說:你也趕緊去換身衣服,不要讓人家看到我們一家人邋里邋遢的。
二哥對陶子說:快點吃,吃完了我帶你去看兔子。有戶人家養了幾百只兔子,什么品種都有。
十一點多的時候,一輛小汽車駛過來,旺財吠叫著撲上去,屋里的人被二哥示意不準動,誰都不要動。魯麗笑起來:你這也太裝了,旺財喉嚨都快叫破了,主人還不該出現?
是她來拜訪,那就該她先敲門再問候,這是規矩。
三個人齊刷刷坐在長沙發上,靜聽車門打開、關上,腳步聲直抵大門處,謹慎地敲叩。二哥做出手勢,由他一個人來應答。他清了清嗓子,聲音低沉地問:哪位?
我,我是來找魯麗的。
這里是姓魯的家,但不是魯麗的家。
大哥,我知道這不是魯麗的家,魯麗不是你妹嗎?你妹不是剛回來嗎?我找你妹。
魯麗依稀聽出了譚笑描述過的那種味道,笑得肩膀一聳一聳的:我找你妹!二哥瞪了她一眼,望著外面說:你找她什么事?
哎呀大哥你就別裝了,我得跟她當面談談。
她這會兒不在家。有什么事你跟我說。
魯麗再也忍不住了,猛地站起來,推開二哥的手,走向大門。她必須第一個面對她。
一個面色土黃、身形瘦削的女人,比魯麗高,比魯麗瘦。直到昨天晚上魯麗都還在對著睡熟的陶子想象她的面容,萬萬沒想到會是這種模樣,五官雖然端正至極,但顏色全無,土黃,干澀,毫無生氣,原本忐忑不安的心頓時輕松了大半。
沒怎么寒暄,但四目相對時,魯麗不合時宜地從對方眼里看出了一抹親切。她臉色雖然很不好,眸子倒是清亮得很。
早干嗎去了?早一點出現,事情也不會弄成這樣。魯麗率先不客氣地開腔,搶占有利位置。
誰說不是呢?不管怎么說,我感謝你。
魯麗打斷她:我們去外面談吧。魯麗向二哥指了指一個地方,順著菜園邊的小徑往前走,有個小山坡,光禿禿的,搞不了什么陰謀。二哥想跟上來,被魯麗擺手制止了。
女人跟在魯麗后面自我介紹:我姓陶,叫陶小年。
魯麗猛地回過身來:哪個陶?
其實她已經猜到了,陶子的名字肯定就是這么來的,她以前怎么就沒想到?還有譚笑,居然從不向她透露這一點,是不是太過分了?她感到腳步瞬間變重,臉上在發燒。
山坡上站定,陶小年掏出一盒煙,問魯麗要不要。魯麗頭都懶得搖,只把視線移向一邊。
我知道我這樣來找你,你會生氣,換我我也生氣。我之前不知道譚笑那個短命鬼死了,今年夏天才偶然聽說,當時我就在想,我兒子呢?落到誰手里了?打聽了小半年才搞清楚,原來他遇上了你這個好心人。
蠻能說的嘛,不理她她也能自顧自地說一大堆。魯麗決定少說話,先聽聽這個老煙民是個什么打算。她比男人都吸得兇,一口吸進去,妥妥地咽進肚里,好一會兒才有幾縷細細的青煙從鼻腔口腔裊裊溢出,像是被她吃剩下來的。難怪臉色這么差,恐怕五臟六腑都熏黑熏干了。
聽說你是為了孩子才辭掉原來的工作,跑到上海去的。這又何必呢?真的這么愛譚笑那個死鬼?換我我肯定做不到。怎么樣,這幾年沒少吃苦吧?你不說我也想象得到。
你聽誰說的?
誰記得!她做了個滿不在乎的表情:想要打聽你并不難,你的標簽是,跟一個帶孩子的男的在一起。我也有標簽,扔下親生孩子出走的狠心女人。誰他媽想這樣啊,不提了,大過年的,懶得去想那些不愉快。
你現在什么情況?結婚了嗎?有孩子嗎?
都沒有。這些年很不順,所以我就反思啊,一反思就反思到孩子這里來了。我這一生,就做錯了這一件事,有錯就改唄,希望你理解。
關鍵是,你一改錯,就弄亂我了,我也是好不容易才理順的。你想想,一個女人,沒男人,沒工作,沒房子,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個……前男友跟他前女友的孩子,多難理順啊。魯麗感到自己正在被感染,話變得多了起來。
陶小年突然伸出手,重重拍在魯麗肩頭,與此同時,魯麗聽到二哥在門口喊:到屋里來坐!陶小年趕緊縮回手:看你哥多護你,怕我打你呢。這樣吧,過完年,你回去,孩子交給我,你也該好好休息了。然后,你隨時都可以跟孩子聯系。
就這么簡單?你想沒想過這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
我能想象,我不會讓你白辛苦的,我會補償你。
你能補償我什么?錢?多少錢?能換回被他消耗掉的時間嗎?能換回我的感情和精力嗎?如果沒有他,我的生活會是什么樣的?我可以不辭掉工作,可以有好的前程,可以結婚,可以有自己的孩子,這些我永遠永遠都失去了,請問你要怎么補償我?
說實話,我什么都補償不了。我也知道,這些東西加起來,都比不上跟孩子在一起的感覺,否則這些年你是堅持不下來的。
魯麗就像吞了只鐵釘,直著脖子哽了好一會兒才說:照你的意思,我這幾年還從他身上賺啦?
沒說你賺了還是虧了,這事就沒法用虧還是賺來計算。怪我們的命吧,誰叫我們都在譚笑那個死鬼身上栽了跟頭呢?
你能不能不要叫他死鬼?
呵呵,看來你是真的很愛他呀。知道嗎,看見你的第一眼,我非常驚訝,我沒想到他的審美后來改變了這么多。
你什么意思?魯麗突然提高聲音嚷起來。
你別想岔了,我的意思是,他不再喜歡胸大無腦型的了,不再喜歡辣妹了。恕我直言,你也許很優秀,但你一點都不辣。
那你知道他是怎么說你的嗎?他說你就是個地道的粗人,蠻不講理,開口就滿嘴粗話臟話。魯麗故意把重音放在粗上。
是嗎?那他有沒有告訴你,我一飆臟話粗話他就嗨了呢?
行了不談了,你回去吧。魯麗轉身就走,她到底受不了她說話的方式。
別走啊,沒有結果我是不會回去的。我毛巾、牙刷和內褲都放車里了。
魯麗猛地回過身來,看來她低估了形勢。
如果你是這樣打算的,那就只有一條路可走。你把他偷走,或者來硬的,搶走他,然后我去報警。
你報警?我可是生母,真好笑!
生母是吧?很好,先解決你的遺棄問題。
陶小年有點蒙,見魯麗轉身要走,急忙上前一步:等等!剛才我們是在哪里談翻掉了?我們從翻處再來。是的,你為他付出很多,這我知道,我也知道自己其實沒資格跟你談這些,如果不是……我,好吧,我還有個情況沒告訴你。我得病了,活不了多久了,我其實只想在死前和他一起生活一段時間,不會很長,多則一年,少則幾個月。
什么???魯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不是電影里才有的情節嗎?魯麗再次打量她的臉,難怪她臉色那么奇怪,明明年紀不算大,卻干黃干黃的,像抹了一層黃土。
別問了,反正是治不好的那種,還好不是傳染病。我本來不想說的,怕人家嫌晦氣。
魯麗的防線頓時松掉了,她沒想過會出現這種情況,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也許真的要跟二哥商量一下。
還好陶小年換了個話題,她問:你跟他爸在一起多久?
魯麗說:不記得了。她真的已經很久很久不去想那個人了,而且她很忙,忙得沒有空閑時間去胡思亂想。她感到奇怪,陶小年離開他更久,竟還在時不時地提起他。
他爸人品不好,他就是個好看的混蛋。
那你還跟他不管不顧地生孩子。她馬上想起來,當年她也這樣問過譚笑。
陶小年竟然咯咯咯地笑起來:其實我們倆真該坐下來好好談談。我們在一起,肯定有好多可談的。
山坡上怪冷的,兩人慢慢往回走。途經陶小年的車,魯麗摸了一把光可鑒人的車身,說:過得不錯嘛,比你兒子可幸福多了,你真的沒有想過嗎,他有時候可能沒錢買奶粉,只能喝粥度日,可能交不起幼兒園的贊助費而面臨停學,也不能像別的孩子那樣一到寒暑假就出國旅游。他很少旅游,因為某人既沒時間也沒錢。
這車不是我買的,是我朋友的。陶小年的語氣第一次有了低下去的味道。
魯麗覺得自己好不容易占了上風,她不想這么快就退出這種狀態,繼續說:但你至少會開,說明開車是你生活中的常態。你看你,多么自由自在,全世界都是你的,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跟誰玩就跟誰玩,你們聚會、唱歌、消夜,而我卻只能每天陪著他,怕他生病,怕他闖禍,怕他被人欺負。我不能出差,不能逛街,不能交朋友,不能有壞心情,不能睡懶覺,不能把掙的錢都用在自己身上,即使很生氣也不能說臟話……
你要我怎么樣?給你跪下謝恩?我可以跪下,但我相信你也知道,我的膝蓋一錢不值,甚至我這條小命都一錢不值。有個說法不知道你信不信,這也是你和他的緣分,上輩子你們肯定有某種了不得的關系,不然這輩子你們不會以這種方式相遇。
說得好!精彩!這就是你要表達的全部精髓吧,你準備用這幾句話換走他,順便抵消掉你的慚愧和羞恥嗎?
是啊,我羞恥,我慚愧,我承認你高尚,你偉大,不過,既然你這么高尚這么偉大,為什么又不讓我看他一眼呢?
二哥的聲音響亮地傳過來:有話到家里來說!
魯麗回身對陶小年說:他沒說真話,他不喜歡過年的時候有人在他家吵架,請你諒解。你先回去吧,我們改天再聊。陶小年還算聽話,馬上站在車邊不走了。
魯麗大步進屋,把自己狠狠摔進沙發里,似乎剛才的交鋒耗光了她的全部精力。躺了一會兒才對二哥說:你把陶子藏起來是對的。
她給自己倒了杯水,慢慢喝完,又去了趟衛生間。再出來時,才一臉淡定地對二哥說:事情很簡單,她得病了,沒多少時間了,想跟孩子一起生活一段時間。
等她死了又給你還回來?
沒說那么遠,近處的都還沒說清楚。
站在窗邊,無意中往外一瞥。陶小年不僅沒走,反而朝二哥家走過來了。他人呢?讓我看看。陶小年居然笑嘻嘻的。
我問過了,他說他不想見你。魯麗撒著謊,快步往外走。一定不能讓陶小年進門。
不會吧?我就看一眼。
他不愿意,何必強求?誰讓你那么突然呢?要不你先看看照片吧。魯麗快步走到菜園子邊引誘她。
陶小年一張一張放大了看,并沒有出現魯麗想象的熱淚盈眶、渾身顫抖的樣子,不禁譏諷道:很陌生對吧?就算是自己生的,扔下太久,也會歸于生疏的。
陶小年似乎沒覺察到她的惡意,望著照片說:他像我!跟我小時候的照片一模一樣。她把手機還給魯麗:不是吹牛,咱兒子長得真帥!真精神!當然,這得感謝你,謝謝你把他養得這么好!
二哥跟了過來,二嫂也在往這邊走。
魯麗只好給他們介紹,陶小年說了些拜年之類的客氣話。二哥板著臉說:這事光靠你們兩個女人是談不成的,這不是兒戲,也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決的事情,得坐下來,一輪一輪地討論,搞不好恐怕還得上法庭。
二哥說什么呢,我們誰都不想上法庭,我們肯定能解決好。陶小年對二哥說話的時候,臉上笑得跟朵花兒似的,就像他們不是第一次見面,而是三天兩頭見面的老熟人。魯麗暗暗吃驚,沒想到她笑起來這么好看,那股子生機與妖媚,鉆出土黃的皮膚,像春天的嫩芽鉆出腐殖質層,迎頭展露動人的小身姿。
二哥的語氣頓時變了味:這兩天實在不合適。要不,年過完了我們再說,好嗎?
陶小年再次獻出一個又甜美又無辜又帶著哭腔的笑:那先讓我看看他嘛!
給他一點時間吧,也給我們一點時間做做他的工作。魯麗站到二哥身邊,堅定地做出送客的姿勢。
那你跟他說,我明天再來。她又沖二哥揮手:二哥再見!二嫂再見!
魯麗一直盯著這輛車,直到它駛過私家水泥路,拐上大路,消失不見了,才放下心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