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2020年第4期|李修文:?追悔傳略
紹興下雨的夜里,他拎著幾件行李,來到了春波弄的沈園門前,園子里正在拍戲,而他卻懷揣著遲疑在門前來回踟躕,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該進到園子里去——拍戲的劇組明顯是個草臺班子,而作為編劇之一的他卻始終不肯為一個掏了錢的本地企業家加寫一個角色,下午,出品人終于告訴他,你可以滾蛋了??墒?,當他將要坐上離開紹興的車,巨大的追悔還是來臨了,他禁不住再三問自己:類似如此之事,在你身上已經發生了多少次了?此行既為謀一口飯吃而來,你為何就不能好好待在飯碗的旁邊?還有,此一去后,你再去哪里端上新的飯碗?這么想著,他便最終沒有上車,而是回到了旅館,去找出品人道歉,聽說出品人去了沈園,連行李都來不及放下,他轉身就出了旅館,雨太大,又坐不上車,他便拎著行李步行,到了沈園門口,他的全身已經淋得透濕了。
然而,在門口,他還是止了步,另一種追悔,伴隨著對此時此刻的厭倦,一起降臨,令他寸步難行,他只好一遍遍去看沈園,這沈園也不是別處,卻是“追悔”二字的祖庭和淵藪,單說這條街的名字,春波弄,顯然來自陸游的名句“傷心橋下春波綠”,早在寫下這句詩的幾十年之前,陸游訪沈園,恰巧遇見已經另嫁他人的前妻唐琬,被巨大悔恨催生的“錯錯錯”與“莫莫莫”之句,但凡稍稍讀詩之人,幾個不知幾個不曉?所以,就像是被來自宋朝的悔恨投射于身,他也只好一遍遍地埋怨著自己:這么多年,罔顧左右,顧此失彼,你為何就不能渾似一枚鐵釘,死死地釘在你的心意已決之處?還有,就算你是一條狗,四處乞食之余,總歸要有一戶看門的人家,那么,這戶人家是不是恰恰被你逐漸變軟的骨頭弄丟掉的?
是啊,追悔之所以一再降臨,多半都是在惱怒自己于要害之處變軟的骨頭,可偏偏,當追悔猶如破案的警察就要在諸多形跡里抽絲剝繭之時,骨頭卻還是看不見。一個個的,怪時運,怨命數,就是不問自己何至于此。以明末清初的錢謙益為例,觀錢氏一生行狀,真可謂迷蒙難辨。明朝未亡時,他既當東林魁首,又在暗中結黨逐私;明朝亡后,他原本與柳如是約定投水而死,到了池邊,他又嫌水太冷而不肯躍下池塘;而后剃發降清,降清之后卻又好似如夢初醒,多年醉心于反清復明——莫不是,越近日薄西山,他才越明白,人人都其來有自:南明弘光朝廷所苦苦支撐的那一片殘山剩水里才埋葬著真正的、受自父母的骨血發膚?又或者,惟有到了此時,他才得以看清,真正的回光返照,不是改弦更轍,不是憑空里降下一個新世界,而是床下子孫還在,堂上牌位猶存?順治十七年,鄭成功與張煌言所率水陸大軍北伐,先小勝再慘敗,錢謙益聞訊,淚如雨下,續寫其《后秋興八首》,題中自語為“大臨無時,啜泣而作”,其中一首寫道:
凌晨野哭抵斜暉,
雨怨云愁老淚微。
有地只因聞浪吼,
無天那得見霜飛。
廿年薪膽心猶在,
三局楸枰算已違。
完卵破巢何限恨,
銜泥梁燕正爭肥。
無非是,江山易新主,故國空余恨。雨怨云愁之中,誰會在乎幾顆從干枯的眼眶里涌出的眼淚?猶如一顆臥薪嘗膽之心,終會像輸掉的棋局一般再無重來,我也只好將眼前所見指點給你看:你看,完卵已經破巢,燕子正在爭肥,真正是,一切都完了??墒菍Σ黄?,這些哀嘆和眼淚總像是貼了金粉,抑或擦了胭脂,往來之人多有不認,乾隆朝的趙翼便直陳錢謙益其人“自托遺老”,實則“借陵谷滄桑之感,以掩其一身兩姓之慚”。說起來,錢謙益一路,絕非空穴來風,其先有之,其后更有之,且不說大節虧不虧,只說這詩中景象,看似我聞我見,卻又獨不見一個“我”字——棋局雖輸,棋子卻照舊黑白分明;燕子銜泥,不過就是尋常的做窩,此中真義,不過是盡個本分,本分叫你投水,你便要投水,本分叫你拿刀子捅自己,你便要拿刀子捅自己,如此而已??墒?,這世上偏偏有許多哀嘆和眼淚不打本分里而來,也不往本分里而去,一如黃宗羲論及錢謙益時所說:“既未入情,也未窮經”,內心的機關始終繃得緊緊的,卻又在臉上連寫了好多滄桑,再逢人便說:你看,完卵已經破巢,燕子正在爭肥,真正是,一切都完了。
所以,若說起江山易主之悔,誰也比不得亡國之君的真切,世所公認的是,并非所有的亡國之君都是無能之輩,明朝崇禎皇帝自縊之后,就連李自成的詔書中也承認前朝“君非甚暗,孤立而煬灶恒多;臣盡行私,比黨而公忠絕少”。唐昭宗李曄 ,一心圖治,驅閹宦伐西川,終究還是敵不過大勢已去,幾番被藩鎮所挾,他在被囚于華州期間,作有《菩薩蠻》一闋,先說“登樓遙望秦宮殿,茫茫只見雙飛燕”,又說“遠煙籠碧樹,陌上行人去”,最后也只好空對河山發出無解之問:“安得有英雄,迎歸大內中?”時人聞之,無不倍感凄愴。然而,在諸多嘆惋失國幽恨的詩詞中,自打南唐后主李煜和宋徽宗趙佶一出,后世的亡國之君便只得繞道而行,南唐后主自不待言,一入開封,字字難以訴盡階下之痛;就連那平日里慣作綺麗之語的宋徽宗,一旦身陷囹圄,其詩常見的春柳與秋果悉數凋盡,宮墻和御花園也紛紛退隱,其言其聲,與長夜苦旅上的平常人再無二致:“徹夜西風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斷天南無雁飛?!备辛汉單牡凼捑V,本是詩中之高鶴,卻生在帝王人家,終致屠戮,事實上,在肉身滅盡之前,他已先行屠戮了自己:
恍忽煙霞散,
颼飂松柏陰。
幽山白楊古,
野路黃塵深。
終無千月命,
安用九丹金。
闕里長蕪沒,
蒼天空照心。
此為蕭綱之絕命詩,深埋著真正的悔意:煙霞早已散去,徒剩松柏在側,古老的白楊仍會長青,曠野上的道路卻被黃塵覆蓋,再看我,既無長壽之命,何來九轉金丹?舉目所見,全都被高高的荒草沒了頂,悠悠蒼天啊,你所映照的,不過是一顆再也無法跳動的心——人之將死,他卻搶先一步殺死了從前的自己。要知道,這位蕭綱,可是寫下過“夢笑開嬌靨,眼鬟壓落花”和“簟紋生玉腕,香汗浸紅紗”之句,被唐人魏征直斥為“亡國之音”的蕭綱,到了作此詩時,死亡,以及死亡無法掩蓋的周遭一切,已經使他在屈指可數的人間時光里重新做人了,荒草之中,蒼天之下,身世消散,名姓俱無,而兩漢心志和建安風骨卻重入了字詞,“幽山白楊古,野路黃塵深”一句與《十五從軍行》里的“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已經幾無分別。是的,真正的追悔絕不是樹梢上的黃鸝,說一聲東家敗落,又嘆一聲西家淪亡,也不是在濁浪激流里打轉的漩渦,自顧自地埋頭,自顧自地空轉抑或打結;相反,它是一把治病的刀子,直插入身,為的是剔除骨頭與骨頭之間的多余之物,它是打掉牙齒和血吞之后的嶄新氣力,只要你還撐得住,這氣力便會將你送上從天而降的嶄新道路。
就像沈園里的陸游,《釵頭鳳》之后,唐琬郁郁而終,而陸游的追悔之意越來越濃,在接下來的大半生中,一再前往沈園幾乎成了他給自己定下的又一個除夕,今年要過,明年也要過,尚能飯時要過,尚能飯否也要過,除去著名的《沈園二首》,除去名句“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和“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之外,得年八十五歲的陸游一直到辭世的前一年還在沈園里盤桓終日,且寫下了悔意依舊繚繞的《游春》:“沈家園里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陸放翁何以如此?就讓此刻那個滿身狼藉站在沈園檐下的后生小子來作答吧,依他看來,惟有來到沈園,一生抗金之志難酬的陸放翁才能提醒自己,你還別有一場仗要打,即,你活下去,唐琬才能在你的詩里繼續活下去。所以,這無盡悔意,實際上是生機,反過來,這生機又會如影隨形,跟著他出福州,入劍門,這便是嶄新氣力為他送來的嶄新道路,個中滋味,就如他六十三歲時,有人送來一個菊花枕頭,一枕上去,他便雙淚不止,二十歲時和唐琬一起縫制菊花枕頭的情形又開始歷歷在目——
少日曾題菊枕詩,
囊編殘稿鎖蛛絲。
人間萬事消磨盡,
只有清香似舊時。
一旦想到這首詩,他,那個沈園檐下的后生小子,就像確切地聞到了遠從宋朝而來又穿透了雨水的香氣,似有似無,卻令他愈加不知何從:他是該橫下心來,進沈園,去道歉,然后接著謀下一口飯吃,還是該掉頭而去,繼續在這世上一邊東奔西走,一邊又東張西望?說起來,塵世雖大,他卻從未給自己制造一座隨時攜帶著上路的沈園,就好像在祁連山下,他被追悔裹挾,狂奔著追上了一輛小客車,一坐上去,卻又被沿路的梨花攝去了魂魄,幾乎再也想不起來他到底在為何郁郁寡歡;又好像冬天的黃河上,他擠上過河的輪渡,終于離開了他無日不想離開的地方,可是,當滿天的雪花飄下,他卻轉而在雪花里變得癡呆和欲罷不能,就仿佛,轉瞬之間,雪花之內自成了一番塵世,雪花之外的、那個叫他恨不得拔腳就走的塵世已經無影無蹤了。
這些年,還有更多的地方,戈壁灘上,青紗帳里,無盡悔意一再到來,卻又一再離開,說到底,他不過是一塊被流水經過的石頭,也動過心,也起過念,終了還是如如不動,那些一再纏繞他的悔意,既未能像降至于錢謙益之身,剎那間便生出了濃蔭般的心思和言詞,更未能變作被菊花枕頭的香氣所環繞的陸游,越老,悔意就越是變作了精進的丹藥。一路走下來,他沒有看見傷心橋,沒有看見春波綠,所以,這世上從來就沒有一座沈園在等著他。說起來,古今寫詩之人里,也并非是每個人都能像陸游一般,口中總能飽含著一團真熱之氣,這世上的萬千追悔,也像是春風里的柳條,垂下池塘之后,好看是好看,卻也常常擋住了池中之魚的去路,甚至令它們產生錯覺,以為食物來了,終日在其周圍頭暈目眩地打轉,卻注定了求而不得,最要命的是,遇到狂風大作,諸多柳條糾結成團,將那些打轉的魚裹挾其中,一條條的,再也駐足不前,就此便丟卻了性命。
作者簡介
李修文,湖北省作家協會主席。著有長篇小說《滴淚痣》《捆綁上天堂》及多部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山河袈裟》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