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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當代》2020年第4期|梁鴻鷹:1978年日記所見
    來源:《當代》2020年第4期 | 梁鴻鷹  2020年07月14日22:34

    導讀:1978年一名高中生的日記,記錄了40年前縣城中學生活的點點滴滴,讓現在的人看到基礎教育在40年前的樣子,切身感受當時學生的精神風貌和日常生活,同樣看到剛剛恢復高考時大幕開啟的曦光,映照出步入新時期的國家和時代的變化。

    教育……就像是在土地上種莊稼。我們的天性好比土壤,我們的教師的訓誨好比種子,對青年人的教誨就好比適時播種……

    ——希波克拉底

    我們出生時所缺少的一切,成年時所需要的一切,都來自教育的饋贈。

    ——盧梭《愛彌爾》

    我有一種很難克服的“整理癖”,不停地倒騰,再倒騰,一經多次倒騰,往往想找的東西找不到,沒想找的反而碰著了。今年大年初三,我在書柜遍找黑塞的《荒原狼》而不得,卻碰上了早年的幾個日記本,翻看著發黃變脆的紙頁,那歪歪斜斜的墨跡,乏味而笨拙的文字將我拉回到剛上高中的那些日子。

    1978年3月1日星期三,寒冷,大風

    高中第一個新學期來了,開學典禮今天上午在禮堂舉行。擴音器不爭氣,瘦子馬書記講話的時候,完全照著稿子還念錯,一口甘肅民勤話實在太難懂,臺下的學生亂成一鍋粥,說話的說話,打鬧的打鬧,聲音蓋過了臺上,馬書記緊張得嘴角直冒白沫。開大會出現這種混亂場面一點不稀罕,各班班主任起初還出面管自己的學生,后來管不過來,完全放任自流了。

    爸爸前一段帶回一套14本的《十萬個為什么》,今天又給我買了一套《數理化自學叢書》,有17本,說是從“內部渠道”搞到的??粗R齊擺在書架書桌上的這些新書,我心里很茫然。

    補記:學校開大會時的秩序是歷屆校領導最頭疼的一件事,至此為止,我經歷過的各種全校大會,多數會淪為不歡而散的玩鬧,能自始至終安安靜靜開下來的少而又少,會場的秩序沒有最差,只有更差。

    1977年底高考恢復,小城里很多人都上了考場,不管過去是否上過高中、畢業未畢業,凡受過中學教育者,沒有不一試身手的。一時間高考成為不折不扣的全民話題,小城里考上的那三四個人被傳為神話。處于我這樣年齡的人都很明白,自己未來的唯一目標就是高考。高考像是亮在前面的一盞燈,發著光,指著路,提醒你必須全力以赴,事關大人的面子,事關自己能否出人頭地。高中時除了語文和英語,我其他課程成績并不突出,很焦急很使勁,進步并不大。

    高考對人命運的捉弄和安排很有戲劇性。父親有個成績優異的學生曾經常幫我家修理鐘表或收音機,因家庭成分不好,英俊而勤奮的小伙子不能被推薦上大學,下鄉回城后也安排不了工作,蹉跎中變得老大不小,1976年底匆匆娶了一位結實的農村姑娘,結婚那天我們還去湊過熱鬧,記得新娘子腮上有兩朵很深的高原紅。小伙子1977年參加高考,一舉考入北京鋼鐵學院,上學第二年的假期與這位農村姑娘終止了婚姻。據說那位姑娘和一家人坦然接受,社會上沒有出現過多少譴責的聲音。我有位小學同班同學曾四五次高考才圓了大學夢,二十多年后,他的孩子考入一所名校,他便興奮地打電話,恨不得把這個消息告訴所有認識他的人。高考讓縣城里不少家庭的孩子轉學到分數線更低的地方參加高考,也吸引了不少分數線高的外省家庭設法將孩子轉到這里讀高中。

    1978年4月5日星期三,干冷,陰轉多云

    清明節。今天上午學校組織學生到烈士陵園掃墓,各班排隊步行前往,和上小學時候完全一樣,只是一路上沒有唱歌。小學的時候一路上都唱歌,幾個班唱一首歌,還互相拉歌,一直從學校唱到目的地。到達墓園沒用多長時間,各班整好隊伍站在紀念碑前三鞠躬,繞墓群一周瞻仰。每個班派出代表清掃墓園,陵園里的墓是用水泥包起來的,不少墓已經開裂,有的新抹了水泥。返回路上,高(40)班有兩個學生打起了架,聽說汽修廠的一個同學用磚頭把一個兵團師部孩子的頭(打)破了。我們班隊伍很整齊,總算沒有出現紀律問題。今天班主任包老師又動員我當班長,我心里很矛盾,既愿意當“頭”,又怕耽誤學習,很煩惱,班長畢竟是要操心的,各種瑣事每天都會費掉不少時間。

    補記:中學生經常打架,磚頭每次都是利器,打架的孩子總能找到磚頭。上了高中,大家體力都有明顯增強,打架的事情不斷增多。我不愿意當班長,就是因為會經常面臨調解打架,管理班級紀律等,其中最經常最重要的事情有兩件,一是整隊,二是打掃衛生,學校都要檢查評比。想當好班長,必須選好體育委員和生活委員。我選的體育委員叫張權,高個子,人精神,體育好,動員了幾次才勉強同意。生活委員史俊比我們大一兩歲,是個勤快人,嘴碎,心腸好,也不愿意當,反復找他談,總算答應了。班干部慢慢地會成為嗅覺靈敏的耳目,知道同學中的一些雞毛蒜皮,史俊告訴我,某漂亮女生其實很邋遢,課桌里放了不少長蟲子的零食,某女生別看學習好,擦鼻涕的紙扔得到處都是,張權跟我說,長得鐵塔一樣的趙里才托他給剪發頭女生鮑翠遞過紙條兒。

    1978年4月17日星期一,晴,微風

    座鐘按設定時間響鈴的同時,我抽掉枕在自己腦袋下面的雙手,打著哈欠從床上起來,穿好衣服,蹲在院里刷完牙吃早飯,騎家里老舊的自行車來到學校。到學校有些早,校園里安靜得出奇,沒聽到往常此時必然聽到的運動進行曲。鎖自行車的時候,我發現同班的劉海濤穿了條緊繃繃的牛仔褲,我很懷疑,如果他蹲下來的話,褲襠會不會繃裂,張剛戴了副怪模怪樣的墨鏡,(42)班女生王翠玲梳著有些怪的發型,胸脯挺得高高的,一雙亮閃閃的紅皮鞋走在地上發出嗒嗒嗒的聲音。

    剛在教室里坐定,校園高音喇叭傳出一支陌生的小提琴曲,悠揚、飄逸、明快,讓我想起海上和風吹來,旭日冉冉升起,大地晨曦遍灑,遠方山野朦朧,清新空氣充溢四周,孕育著勃勃生機……與我們在家里、街上和校園里經常聽到的那些排山倒海、熱烈奔放的聲響大不相同。它不僅陌生,還有些難懂,讓人產生想象。接下來,喇叭里傳出一個南方口音普通話的通知:“各位老師、各位同學,我是校團委潘立華,課間操后,請各班團支部書記到校團委開會?!睖厝醿炑诺男√崆偾?,生硬的通知把我拽回到現實中去,我們被安排和指揮,在既定的軌道上運行。

    補記:后來過了好幾年我才知道,那天放的曲子是格里格的《晨曲》,學校喇叭新換外國樂曲是團委潘老師的主意。潘老師是浙江籍兵團知青,1975年從兵團師部來到我們學校,任高中英語老師,個子不高,很精干,戴黑框眼鏡,絡腮胡子,一頭硬硬的短發永遠怒發沖冠的樣子,他由普通教師、班主任到團委書記,成為學校的名人,學校所有大型活動的組織策劃者,學生們可能不認識校長,但沒有不認識他的。每逢全校聚會的公共場合,他都目光如炬地巡視著,維持著秩序,隨時揪出一兩個表現不好的學生,讓他們站到前面來。

    學生起初拿不準潘老師教哪門課,能肯定他不教數理化生物,以大家的理解,他怎么能教那些實惠實際實用的課程呢,他浪漫、理想、愛冒險,他像在天上,是星星月亮太陽,不屬于地上,地上太普通,太瑣碎嘈雜。過去的校園平凡而沉悶,地老天荒,日復一日,有如止水,潘老師擔任團委書記后,校園像被施了魔法,被他這個仿佛從天而降,手里揮舞著魔杖的人改變著,他的指揮棒指到哪里哪里就有變化。教室還是那些教室,樹還是那些樹,籃球場還是那個籃球場,大禮堂還是那個大禮堂,但整個校園的空氣變得流動了、清新了、活躍了。校園里的孩子們頭一天還無精打采,懵懵懂懂,懶懶散散,第二天就發現行不通了,團委書記潘老師來了,目光炯炯,無所不在,無所不知,無論在操場還是會場,大家必須保持警惕,規規矩矩,精力十分集中和充沛,以便避免遭遇點名、罰站、通報。大家試圖反抗,但沒有用,擺脫不了,不得不跟著走。過去男生只能暗地里向女生遞條子,現在男女同學可以在院子里大大方方地聊天。過去不愛好運動的人,現在必須找到一個項目才可以,不管球類、田徑、棋類。過去學校只有春季一場運動會,現在改為春秋兩次,過去只有田徑賽之外有籃球足球比賽,現在則增加了排球、乒乓球和象棋比賽。不管你過去是否愛唱歌跳舞,現在必須人人上陣。

    1978年4月27日星期五,晴,無風

    最近學校團委推廣集體舞,要求男女生一起跳,一個班分三四個組,十幾個學生一男一女一男圍成一圈,按照圓舞曲節奏轉圈跳。半個多月以來我們已經練習了三次,今天下午頭一次正式跳。消息像長了腿,跑得可真遠,招來不少圍觀的人,有大老遠騎著自行車過來的,有附近糖廠穿工作服的工人,有我們家屬院熟悉的鄰居。他們興致勃勃,各自帶著看熱鬧的好奇。我還看到西副食糕點柜臺的售貨員趙蘭蘭站在我們班的對面,臉紅撲撲的,看到我還沖我招手打招呼,我假裝沒看見。她是我們家的熟人,供應緊張的時候,沒少幫我們家買東西。

    補記:有些事情該記得總會被清楚地記得,不管當時有沒有記錄。跳舞時我左手拉的是紅臉姑娘李俊英,她那與身材完全匹配的胖乎乎的圓臉上不停冒汗,最讓我受不了的是她手上的汗,黏糊糊濕津津的,跳一場下來把我的手也搞濕了,她很不好意思,非要給我紙擦,我目不斜視,昂首而去。右邊的女生是大高個季小萍,穿一雙嶄新的方口黑條絨布鞋,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布鞋里那雙像白雪一樣的白襪子,和她的臉一樣干凈,她的小手仿佛全是骨頭,像鐵棍一樣冰涼,舞跳完好久,拉她的右手還沒熱過來。大家在跳舞過程中目不斜視,心臟嘣嘣嘣跳個不停。跳舞時我們一邊跳一邊按要求唱《青年友誼圓舞曲》:“藍色的天空像大海一樣,/廣闊的大路上塵土飛揚,/穿森林過海洋來自各方,千萬個青年人歡聚一堂,/拉起手唱起歌跳起舞來,讓我們唱一支友誼之歌/歡樂的歌聲在回旋蕩漾,歌頌著我們的幸福時光……”舞跳完了,舞曲的旋律卻久久回旋在耳邊,難以消除。跳舞結束后大家嘻嘻哈哈地散開,悄悄交流著自己的體會。劉海濤說與自己跳舞的方紅梅嘴唇上有薄薄的一層“胡子”,林志強說旁邊女同學身上的味道好聞,從來沒有發現她穿著裙子這么好看。胡美芳在放學碰到我時說,男同學比她想象的窩囊,別看他們平時咋咋呼呼,遇到正經事上不了臺面,狼狽不堪的樣子,太讓人笑話了。但畢竟,跳集體舞是我們縣城里的一件大事,開天辟地的頭一回,社會上議論也很多。但我沒聽說學校風氣由此變壞了,社會上出現了更多不良少年。

    1978年5月4日星期四,陰天,下午小雨

    今天團委組織青年節活動,其中一個內容是唱英文《國際歌》,大家英語學了幾年,水平仍有限,歌詞對高中學生來說都顯得太難,團委發了簡譜歌片,大家拿回來把漢字標到英語歌詞上面,標得五花八門,“阿瑞斯,由普瑞斯那斯歐佛思拉佛雷升!阿瑞斯,由遲的歐佛得俄斯愛羅愛!佛家斯提斯……”下午的年級大合唱一百多人,是各班挑選出來的,潘老師親自指揮,唱得大家熱血沸騰。站在我旁邊的張蒙雁唱得滿臉通紅,他是“三普”地質調查隊子弟,我們班里的一個奇人,說一口湖南口音普通話,戴深度眼鏡,頭發像成年人一樣三七開分著,腳上經常穿棕色大頭鞋,上身咖啡色條絨夾克,褲子是工廠里的工裝褲,曾經負責指揮班上的合唱。

    補記:老師會把自己的喜好帶到教學和日常管理中。潘老師教英語,圓舞曲、英文歌,都是他的愛好,他給這個小城中學的課余生活帶來不少新變化,起初大家看新鮮,湊熱鬧,時間長了心安理得地接受洗禮,增長見識,最終變為難忘的記憶。潘老師很喜歡電影,有次我到他所在的辦公室找人,看到他桌子上放著1978年第5期《人民電影》雜志,封面是剛主演了電影《同志,感謝你》的劉曉慶,封底是《大刀記》主演楊在葆。當時電影雜志非常搶手。平時嚴肅的潘老師很喜歡電影,一部日本電影《追捕》萬人空巷,他下令組織團員到紅旗電影院觀看。電影里東京街頭高樓林立的壯觀,冷面杜丘的果敢堅定,電子音樂的動人心魄,真由美的大膽奔放,故事情節之環環相扣,深深吸引了每個觀眾?!锻l》《追捕》《人證》《砂器》堪稱改革開放之初對我國影響最大的日本電影。據說張藝謀是看完《追捕》之后才辭去棉麻廠工作決心去北影求學。潘老師有次告訴大家《望鄉》不像許多人認為的那樣是色情片。

    張蒙雁比我們班里多數的人大兩三歲,說起話來連比畫帶表情,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他愛吹噓自己老家如何如何好,起初頗能嚇唬和籠絡人,時間一長就不管用了,關鍵他學習一般,一考試就“砸”,多次摸底考試每門70多分,大家對他漸漸不那么熱情了。他對我很友好,早就發出了到他家玩的邀請,我推了幾次,實在不好意思就去了一次。他家就他和妹妹兩個孩子,家里最打眼的東西是手風琴,他會拉手風琴,從來不讓妹妹碰。妹妹比他低兩個年級,在我們學校上初中。他家里兩間屋子,里外間,讓我感興趣的是他們家里間的書架,我看中了一本《郭小川詩選》,他怎么都不肯借我。他爸爸不在家,媽媽在家里補衣服,說話很難懂,他的妹妹皮膚很黑,短頭發,和哥哥一樣戴眼鏡,在桌子前面畫畫,看我進來站了起來,很講禮貌。張蒙雁很坦率,他說班上的徐芹對他有意思,我問他是不是遞過小紙一條,他臉一紅,其實史俊早就跟我說過,徐芹根本不理睬。蒙雁問我怎么辦,我沒什么建議,支支吾吾說了些什么完全忘記了。正聊著,他妹妹進來,問哥哥英語題,蒙雁不耐煩,揮手讓她走,就過來問我。我一看,英語課文是《皇帝的新衣》,問的是單詞weave(織)的過去時和過去分詞,我告訴了答案,她仍不愿意走,蒙雁生生把她攆走。一個禮拜之后,那本《郭小川詩選》張蒙雁的妹妹帶給了我。張蒙雁父母所在的 “三普”成立于1955年2月,是石油工程公司,隸屬于中國石化集團華北石油局,主要業務是石油、天然氣普查勘探開發,據說在陜、甘、寧、蒙、青等十省區進行過石油、天然氣及地熱資源普查、勘探和開發利用,發現過長慶油田。我在網上看到,“三普”在鄂爾多斯盆地石油天然氣的勘探開發中“做了大量基礎性工作”,可能就包括在我們磴口縣境內找石油,到最后也沒有找到,張蒙雁和學習非常好的王青都是“三普”子弟?!叭铡焙捅鴪F一樣,給我們這個邊遠的小城帶來了許多新的東西,新的人物,新的生活方式,這是縣城里的人們經常懷念的。

    1978年5月28日星期四,大雨不停

    今天我陪生活委員史俊參加高中物理老師陳慶榮組織的物理興趣小組活動。受1976年大地震影響,陳老師擴大了小組活動內容,在之前的礦石收音機、航?;A上,增加了地震預測,照著張衡地動儀的樣子做了個模型,史俊是物理迷,他和住兵團師部的張嘉林一樣,經常動員我做礦石收音機,陪我去五金門市部買過不少零件,可我最終也沒有完整做成一個接收到正常信號的收音機。陳老師頭發少,兩只小小的眼睛很有神,跟人說話的時候,從來都緊緊盯著對方,他不愛在公共場合露面,但學生們感覺他很和藹可親,愿意找他請教。陳老師還愛好音樂,喜歡吹笛子,我在物理教研室他的桌子上還看到了一支笛子。

    補記:在我小的時候,縣城里的人來自四面八方,身邊有很多外地口音的人,他們是縣城各行各業的翹楚。獸醫站的獸醫老楊東北口音,各種大小牲畜他都能手到病除疑難雜癥,經營管理站的小個子孟超講普通話,能說一口流利的俄語,縣醫院的河北人仰大夫是內科的大拿,我父親的好友姚克仁為浙江余姚人,數學教學遠近聞名的能手。我所在的中學同樣有好幾位來自外地、名校畢業的教師。畢業于蘭州大學的張公達和畢業于北師大的方素菊是夫妻,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肯定不是我們當地人。葛宗湘是北京人,為名校畢業的俄語教師,因成分不好“文革”時受沖擊,在我們高中時期負責校圖書室。歷史老師張佐麗老師眼睛大大的,講一口很難懂的湖南話,同學們模仿她口音講“井田制”“宋齊梁陳”“陳橋兵變”等的情景,我至今清楚地記得。

    陳老師是安徽人,眼睛小而有神,說話、交談喜歡打手勢,畢業于北師大物理系。她愛人是北京人,個子矮矮的,是附小數學教師,畢業于北京一所高校。陳老師是大家公認的菩薩,待人非常好,學生不管學習好的還是差的,都一視同仁,從不歧視成績差的人,輔導學生非常有耐心。兩年后我高考落榜后到北京旅游,不記得因為什么原因,我和陳老師一家三口在北京相遇,夫妻二人興致勃勃地帶著我和女兒小靜逛過北海公園。窮教師本來就沒什么錢,還費心給我買門票,一起游覽、劃船、吃飯,小靜想吃冰激凌,陳師母就說,先喝水吧,冰棍會吃壞肚子,瞧你瘦得這個小樣兒,回家姥姥一定給你做好吃的,小靜又嘟囔了一句,就低下頭,不再吭聲了。當時我就那么傻傻地跟著他們,聽著母女的對話毫無反應,一句話也沒有說。中午該吃飯了,我往凳子上一坐,呆子一樣等著人家把飯買好,那是一大碗北京炸醬面,香噴噴的,我端起來就吃,還倒了醋,吃得狼吞虎咽,一分錢也不曾掏。上大學后,我只看過陳老師一家人一次,以后再沒有主動聯系過。

    1978年6月24日星期六,陰天(幸虧陰天)

    團委要求高中各班的班干部在休息日觀

    察和記錄“敵情”。今天是我和邢海燕、李卓林值班。我們三個人早上八點半就“上崗”了,隱藏在校園西邊的一條小渠里,小渠邊上是一片小樹林子,上午走過來一對來撿柴火的老夫妻,下午有一男一女坐在樹林里聊天,男的是我們班劉海濤的哥哥劉江濤,留著小分頭,一身電廠工人裝,挺帥氣的。女的是紅礬廠家屬院漂亮得有些名氣的“小桂梅”。小桂梅姓余,頭上戴著方格圍巾,穿著一件花上衣,腳上是丁字黑皮鞋,之所以叫小桂梅,是因為高(36)班去年畢業了一個劉桂梅,大家叫她“大桂梅”。小桂梅和劉江濤在樹林里走來走去,劉江濤不停地說話,小桂梅老是低著頭看自己腳尖走路,她比江濤小不少,說是初中畢業就到紅礬廠參加了工作。走著走著,小桂梅也許是新鞋不習慣吧,腳下沒踩穩,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江濤趕快上去扶,來了一股小風,把小桂梅的頭巾吹下來,她頭發亂了。今天沒大太陽,風很小。一天只見到兩撥人。也沒有什么“可疑”形跡,連咳嗽吐痰的小破事兒都沒有,值得記錄嗎?不過,不記交不了差,下午臨走之前我們商量了一下這樣記錄:“上午10∶35左右,一對老夫妻拾林子里的柴草,沒說過一句話。下午15∶23左右,兩個青年男女遛彎,女青年差點兒摔倒,沒聽見他們談的是什么。全天沒有需要值得記錄的其他情況?!蔽覀冞@么寫,不知道團委滿意不滿意。

    補記:我們國家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與“蘇修”對立,提高警惕防范敵特,像是成了全民無意識,小時候縣城里也流行過挖防空洞,窗子上貼米字紙條,搞拉練和軍事演習,“反特”思潮在社會上流行,不僅《梅花黨》《一只繡花鞋》等“反特”地下小說流行,而且蘇聯小說《追蹤記》《涅曼案件》《軍事秘密》等有反間諜內容的作品也得到大面積秘密傳閱,用蘇聯的反特作品提高防蘇聯特務的意識,現在想起來真的挺有意思。在恢復高考的背景下團委仍然搞這樣的活動,大家都想不通。

    1978年7月7日星期五,晴轉陰風不大

    下午禮堂開大會,是學校搞傳統教育,請參加過萬里長征的老紅軍袁縣長講抗戰故事。袁縣長叫袁昌金,江西于都人,今年73歲,滿頭白發短短的,人很瘦,說話慢吞吞的。他24歲參加紅軍,號稱初中文化,可能不一定達得到。說話口音重,好多內容不是沒聽懂就是忘記了,只記得,他說剛參加紅軍不久軍醫就檢查出他肝臟有病,不讓上戰場,首長給了一個銀圓回鄉養病。長征時在突破湘江的一場戰斗中,一枚手榴彈正好落在班里12個人中間,幸虧是個沒炸響的“臭彈”他才活到了今天。長征路上有個22勇士飛奪瀘定橋的故事,當時袁縣長是工兵,承擔的任務就是為鐵索橋鋪設橋板。長征到達陜北和抗戰時期,袁縣長主要在甘肅、陜西、寧夏工作,當過磴口法院院長,后來當副縣長。他不太善講,南方口音重,坐在高高的臺上倒很和藹可親,讓人肅然起敬,沒用維持秩序。

    補記:我記事的時候老紅軍袁縣長就已經退休了,住在我們中學北墻外家屬院最東邊的一個院子里。在我印象里,他似乎永遠坐在院子里一棵大樹的陰涼下,或者在院門口搖著個大蒲扇坐著,目光空洞。家里來人不斷,經常有人看望。袁縣長的夫人是小腳老太太,矮矮的個子,白頭發梳耳朵后面,老太太沒有工作,牙快掉光了,說話我們當地人根本就聽不懂。小學時候我和班里的同學暑假拿著笤帚去他們家,想打掃衛生做好事,老太太死活不同意,她把我們讓進屋里,給我們切西瓜吃,就是不讓我們干活。袁縣長的家里只有一些很簡單的家具,墻上貼著一張巨大的長長的合影,說是上面有毛主席,有袁縣長,袁縣長在江西的時候就經常見到毛主席。那天是個周末,袁縣長的女兒也在家,穿著白襯衫,帶補丁的褲子,腳上赤腳穿著塑料涼鞋,腿旁邊有兩個小孩子圍著,都很乖。

    1978年8月13日星期一,晴轉多云

    上?!段膮R報》前天用整版刊發盧新華的短篇小說《傷痕》,今天下午開團支部書記會的時候,潘老師問我們是否看過。大多數人都還沒看過。在今天的語文課上,以古漢語見長的尚子長老師談起這篇小說時情緒很激動。他說,這篇小說一定要和去年《人民文學》發表的劉心武的短篇小說《班主任》聯系起來讀,“四人幫”有個很大的罪惡是搞亂了道德秩序,老師不要求什么師道尊嚴,但要有起碼的自尊,“文革”打倒一切,老師被打倒得更厲害,更不像話,國家被“四人幫”害苦了,學生也被他們禍害苦了,謝惠敏這個典型的受害者告訴我們,年輕人學壞、中毒很容易,這篇小說用幾個人物的命運和形象去講真話,值得好好讀。

    今天晚上停電,最近停得越來越頻繁。家里沒蠟燭,是從鄰居家借的。

    補記:這則日記省略了很多東西。尚老師之所以借一篇小說大發感慨,是因為前些年發生的一件事:大冬天,有個學生把一段凍得硬邦邦的屎橛子在尚老師上課前放到了粉筆盒里,為此尚老師罷課三天,寫了一份大字報貼在校園里,要求追查到底,開除肇事學生。我忘記最后的結果了,好像是不了了之。所以這天他又借題發揮了一番。

    中學校園的文學氛圍很稀薄,鼓勵學生關注文學的老師不多。除潘老師和尚老師,教我們生物的郭謙老師也是個例外。6月11號《人民日報》轉載了作家理由的報告文學《揚眉劍出鞘》,郭老師第二天就在課堂上對其大加贊賞,口若懸河地講得吐沫橫飛。他說,中國人站不起來,科技不發達是重要原因,國民精神不強健最關鍵,大家不重視生物學大錯特錯的,沒有生物學,沒有隊醫和營養師幫助,欒菊杰能贏嗎?沒有生物學,地球人就不能很好地應對人口、食物、環境和能源問題,人類就沒有未來!郭老師是河北人,腰一直不好,向來只講“細胞壁細胞核”“土肥水種密保管工”,那天挺直了腰板,為我們上了一堂難忘的愛國主義課。

    那支蠟燭是我到鄰居耿莉家借的,因我知道她家有煤油燈。小城的供電很不正常,我經歷過植物油燈、煤油燈、蠟燭到電燈等各種形態。在糧食匱乏的年代里,植物油也要省著用。我進她家發現家里有很響亮的蛐蛐叫聲,有個蛐蛐籠子掛在臉盆架子上。給我拿蠟燭的時候耿莉要求借給她至少三本《數理化自學叢書》,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我提出借她的《青春之歌》,她答應得很爽快。別人借東西我總不情愿,卻希望別人借我東西痛快。我至今記得,耿莉借我的那三本書有一本沒還,非說還了,我也不能到她家去搜啊,搞得很不愉快。

    1978年9月30日星期三,大雨

    快國慶節了,今天校團委請曾經的兵團戰士講傳統,一望而知是潘老師的主意。校大禮堂主席臺上坐著個風度很好的女知青,伍老師介紹說,她名叫蘇志琴,1969年從浙江寧波來到兵團一師三團,與他在一個團不同連隊,1972年推薦到內蒙古師范學院生物系上大學,畢業分配到林業局,在呼和浩特與一位兵團戰友結了婚,從此留在了內蒙。蘇志琴講了不少兵團時期蓋房、挖渠、治沙、造林、種莊稼的故事,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對小羊和小牛的感情,她說,羊相貌不同,聲音不同,脾氣秉性也不同,和人一樣,羊智商高,感情豐富,千萬別小瞧。就是這件事讓她立志要學習生物學研究的相關知識,從事與動物有關的工作。蘇志琴講完后,潘老師照例神采飛揚地講了一番,他說,動物是人類最好的朋友,它們和人類一樣需要有好的環境。內蒙沙漠太多,過去我們在這里改造自然,今天我們必須在這里保衛自然,如果生態惡化,森林減少的問題不解決,會吃大虧,生態惡化會導致人類遭殃、動物遭殃,地球保衛戰是持久戰、惡戰、街壘戰,時不我待,我們已經輸不起了……

    補白:那天完成作業時間長,記日記的時候太晚了,女知青的故事記得不全,補記一些在這兒吧。一只出生后因找不到幫舔胎垢并喂奶母羊的小羊,把她當成了母親,簡直能心心相印,后來小羊總是用脖子蹭她的腿,用求助的眼神盯著她低聲哀鳴,原來是小羊脖子上長了一個雞蛋大、包著好多膿和蛆蟲的瘤子,蘇志琴用一把剪刀、一雙削尖了頭的竹筷子、藥棉和碘酒給小羊做手術,手術歷時至少一個小時,沒有人幫她捆綁或抓牢小羊,小羊自始至終都靜靜地站在她身旁,任憑怎么消毒、剜掉腐肉,都一動不動,小羊超常的意志力震驚了她和同伴們。接下來蘇志琴被調到新建的磚瓦廠,分別時她很難受,三個月過去了,回來后的她與這個被醫好的小羊不期而遇,他們幾乎是在同時認出了彼此,那一瞬間小羊看著她的表情讓她不安,有一點被遺棄后的哀怨,有一點見到親人的驚喜,還有一點久別重逢時的

    局促不安和靦腆。有年8月份她和幾個女知青負責給奶牛場鍘草,收養了一頭剛出生的小牛犢,大家幾乎耗盡了所有的積蓄給它買牛奶,給它喝玉米糊糊它不干,就手伸到盆里捧著給它喝,期待著小牛早些到羊群里學習吃草,第一次帶它出去的時候它死活不肯,情急之中就拿背包帶一端拴牛一端拴自己,硬把它拉到草灘上,看它裝模作樣吃草的樣子,知道它還遠遠沒到吃草的時候,小牛實在太能吃了,養不活啊,忍痛把它送走了。小牛那大大的稚嫩的眼睛、長的睫毛、泛著絲綢般光澤的皮毛經??M繞在她腦海里,她為自己沒向連長求助而懊悔不已,為因自己失誤導致小牛被殺而難過,從此很長一段時間不吃牛肉,連聽別人說起吃牛肉都難以忍受。這個故事深深打動了大家。

    日記不給自己涂脂抹粉就算不錯了,剔除掉對自己不利的東西則實屬必然。這天的日記里刪掉了我的一次奇恥大辱——就在禮堂報告會大庭廣眾之下,潘老師居然把我作為搗蛋學生揪出來,讓我站在主席臺前面“示眾”。享受這種“待遇”的當然不止我一個,這種“示眾”也過于頻繁,但我作為班長、大家心目中的好學生,人丟大發了,好幾天抬不起頭。那天我太倒霉,只是和旁邊的劉海濤說了一兩句話,不知怎么就“躺槍”了,潘老師是氣昏了還是眼神差,怎么把我給算上了!這件事讓我對潘老師的嚴酷有了切身體會。

    1978年12月25日星期四,晴轉多云

    這兩天學校和街上的高音喇叭多次播報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公報。爸爸晚上帶回24號的《人民日報》,爸爸讓我好好學習,我說看不太懂,但對二版底部轉三版的“本報特約評論員”文章感興趣,文字慷慨激昂又好讀,題目是《偉大的轉變和重新學習》。我挺喜歡這類風格宏大的文字,有一段特別鼓勁,也許作文里能用上,我抄在這里:“四個現代化,需要的是真心實意、腳踏實地的實干家,需要的是勤奮努力、虛懷若谷、實實在在的好作風?!?/p>

    補記:十一屆三中全會1978年12月18日至22日在北京舉行,公報12月24號在《人民日報》發表,頭版頭條轉二版上方,頭版標題紅色。我們小縣城的人看《人民日報》要晚一天。當時報紙還都是黑白的,那天的《人民日報》只有五版全彩色印刷,刊登的是紀念毛主席誕辰85周年的主題美術作品,共八張人物畫作,前兩張《偉大的時代》《人間正道是滄?!繁憩F新中國建設內容,其余都是革命戰爭時期題材。六版副刊“大地”上刊發的是紀念毛主席的散文和詩歌。

    我從小愛在本子上抄抄寫寫,有時純粹為抄而抄,抄完就放一邊了。我還愛剪報,中學時候有一年每天晚上到父親辦公室寫作業,功課三心二意,倒把他積攢幾年的《文匯報》《人民日報》仔仔細細翻了個遍,剪下不少“筆會”和“大地”副刊上的好文章,打算留下來看,結果剪完整理好就“刀槍入庫”了,再沒有碰過。

    以上這些日記,寫好了,壓在一個角落,一放就是四十多年!

    2020年3月12日改完 

    作者簡介:梁鴻鷹,《文藝報》總編輯,中國作協主席團委員。文學碩士。曾在中宣部文藝局、中國作協創研部工作。2014年任《文藝報》總編輯。出版有評論集《守望文學的天空》《文學:向著無盡的可能》《向道與叩問》《寫作的理由》。有散文、小說及譯作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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