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0年第4期|王劍冰:祖巷(節選)
一
來到珠璣巷的時候,就望見了一幅畫,畫面中有藍色的河,白色的墻,黛色的瓦。農家正在曬谷,金燦燦一片,從這邊鋪到那邊。淺月掛在天穹,等著與太陽輪崗。遠處是水纏繞的田野,有人還在收割,稻浪起起伏伏推涌著,鳥兒在上邊撒網。再遠是綠色的群山,蒼茫無限遠。
誰能想到呢,這里,就是當今廣府人及海外華僑的發祥地,被稱為“祖巷”的地方。
橫亙粵桂湘贛邊的山脈,古稱五嶺,東首的大庾嶺,為廣東與江西的界嶺,長期阻斷了兩地交通。按照以前的說法,大庾嶺以北統稱中原,以南則稱為嶺南。巧的是,嶺北為章水之源,章水入贛江再入長江,溯水至重慶,順流到上海。嶺南則為湞水之源,湞江與武江在韶關匯合為北江,而后入珠江,通廣州,達云貴。由此可知,打通了大庾嶺,便打通了中原到嶺南的通道。始皇帝嬴政深知這一點,統一中國后,選擇在大庾嶺中段的梅嶺劈道開關。
多少年過去,故道已不堪行走。到了唐代,張九齡接受使命,繼續在梅嶺開山劈路。他的家在嶺南曲江,祖上過梅嶺的艱難,讓他對這條路的重要性再熟悉不過。這樣,擴通的梅嶺一度成為連接長江、珠江兩條水系最短的陸上要道。中原內地和嶺南地區的貨物輸送,人員的往來走動,無不得益于這條古道。史書曾記下當時的熱鬧場景:“商賈如云,貨物如雨,萬足踐履,冬無寒土?!薄爸T夷朝貢,亦于焉取道?!备鵁狒[的,還有嶺上的梅花,每至嚴冬,銀裝素裹,馨香陣陣。過梅嶺二十公里的珠璣巷,也成為了熱鬧之地。歇腳的、留宿的、久居的,酒肆客棧有二三百間,山珍雜貨、當鋪票行、糧草藥材、布匹煙葉應有盡有,據說商販和居民多達千戶。
唐宋至元初,世居中原的漢族曾經多次大規模遷徙,避難者有黎民百姓,也有文官武吏。一些人選擇往南,他們越過黃淮,越過長江,能安身則安身,不能再順著贛江走,贛江到頭,棄船上岸,遇到梅嶺也只得翻過去,翻過去才能知道未知。
張九齡的祖先便是較早翻越梅嶺的人。他們逐山而居,再不受驚惶與排斥。還有一些身份特殊者,也在古道留下了沉沉的足印。蘇東坡被貶惠州先行走過,數年后又從這里返回,在嶺頭的村店休息時,與一位老人感慨有贈:“問翁大庾嶺頭住,曾見南遷幾個回?!倍U宗六祖慧能從中原來,帶著五祖傳下的衣缽,也曾在梅關停留。之后,他到了韶關曲江的南華寺講經說法,把自己永久留在了那里。
還是把目光移到那些人身上吧,那是一群歷經數月艱辛的茫然者,本就遭際了各種各樣的磨難,飽含著苦痛與無助,家的概念,越往南越空。卻沒想翻過大庾嶺,有個珠璣巷等在那里,就像雪中的炭屋。無論哪個屋門開啟,都會有一張笑臉相對,有些還夾雜著熟悉的鄉音。家的感覺復蘇了,珠璣巷周圍,又多了一些墾荒者。
如此,珠璣巷與梅嶺,就構筑在同一處審美坐標上。一千多年來,珠璣巷聚攏了多少中原人?數不清了,時間留下的姓氏就有一百七十四個,這些姓氏的后代更是多達七千余萬,遍布海內外。百家姓夠多夠全了,超過一百七十個姓氏的集合,完全是一個人間奇跡。難怪他們尋根覓祖時,會說遠方有一棵大槐樹,近處有一個珠璣巷。
二
進了村子就看到了高高的牌樓,上面寫著“珠璣古巷 吾家故鄉”。我先見到了家鄉的花,艷紅艷紅的,有點兒讓人懷疑是假的,一問,洛神花。中原都沒有聽說過的花,在這里開得這般好。守著花的女子說,這種花富含氨基酸,剝開花瓣泡水,對人好著呢。
八百多年的駟馬橋臥在彩虹里,橋下一道水,流得更久。石雕門樓框著悠長的古巷,巷道鋪著石子,凸凹的感覺,透進腳心。雨和塵沙,會順著凹痕滑走,滑走的,還有轟轟烈烈或平平淡淡的時光。
明清時期的老宅子,有些挺立著,有些歪了肩角?;冶〉耐?,干打壘的墻,墻上刷的白灰,掉了一半的皮。一口“九龍井”,依然清澈甘冽,釀出的酒、沏出的茶都味道淳厚,制出的豆腐也嫩滑爽口。
慢慢地發現,這些擁擠的房屋都有極高的利用價值,不惟是生活功能,還有團結功能。瞧,屋頭大都貼了祠堂的名牌,這邊是謝氏祠堂,那邊是彭氏祠堂,彭氏旁邊是楊氏,楊氏旁邊是馮氏,然后趙氏、鐘氏、賴氏……
為何有此密集的祠堂?問了縣史辦的李君祥才知道,最近一個時期,前來認祖尋親的特別多,來了到處打聽,七嘴八舌的說不清楚,于是在街上設立了姓氏聯絡點,以方便遠道而來的老鄉親。
我隨腳踏進旁邊的謝氏祠堂。陽光從祠堂后面照進來,滿屋亮堂。房屋設計很講究,會在后方為太陽留下通道,中間為雨水留下位置。這樣的老宅氣韻祥和,舒適透爽。一側的墻上貼著紅紙,上邊寫著人名。一位老者從后面走出來,還沒看清臉面,先見到露齒的笑,說來了,謝家的?我說是來看看。老人叫謝崇政,七十五歲了,三個孩子都在外地,自己與老伴在這里,沒什么事,就幫助謝家迎迎客人。說話間我已經明白,墻上的名單,都是最近前來認祖的。
告別老謝出來,閃過諸多門口,右手一個門臉扯住了腳步。門上錯落畫著一個個方框,每個方框顏色各不相同,在巷子里很是扎眼。正奇怪,一個女孩從里面出來。女孩叫劉瓊,高中畢業后嫁在珠璣巷,夫家姓徐,想干點兒事,就盤下一個門店,賣些跟古巷有關的物什。我說門上的色塊很吸眼球。劉瓊說隨便想的,還要在這些色塊里寫上各個姓氏。哦,仍然同珠璣巷的特色一致。
前面又出現了一座門樓,供奉著太子菩薩,上面的石匾題為“珠璣樓”。門樓兩旁,有不大的攤子,擺著細長的卷煙,竟然叫“珠璣煙”。攤后的女子說,珠璣巷早就有種煙的歷史,自家的煙葉收了用不完,便學著做卷煙,就地消化。巷子里還有不少賣臘鴨的,一排排臘鴨掛在陽光下,泛著油亮的光彩,而且都標著是“臘巷”的臘鴨,一問,臘巷就是珠璣巷的一條街。這讓我立時想起前兩天遇到的老者,難道他是珠璣巷人?
銅獎+曾賀茜+《珠璣古巷》組照2
我來時,火車臥鋪外邊走廊上一個小女孩讓老人跟著她學詩,老人總是說錯,小女孩就一次次地教。慢慢知道,老人是在為兒子帶孩子,他不習慣守在高樓上,便帶著孩子回老家來。小女孩長著一雙明亮的大眼,蓄一頭短發,很是可愛。當了好一會兒學生,爺爺說,我來說一個,你也跟著學,爺爺就一句一句地說著當地的土謠:
月光光,照地堂,
蝦仔你乖乖瞓落床。
聽朝阿媽要趕插秧啰,
阿爺睇牛佢上山崗喔……
小女孩真學了,學的腔調也跟爺爺一樣,引得大家發笑。后來知道他們也在韶關下車。這小女孩叫安安,她說爺爺家在居居。我問老人“居居”在韶關哪里,老人說在南雄。我恰巧要去南雄。老人說,歡迎你到我們村子去看看,現在外邊來的人可多了,還有旅行社的。后來才知道,老人的口音被誤聽了,比如說村里的人“不傻”,實際上說的是“不少”。那么,老人口中的居居巷,可不就是這個珠璣巷!老人說他們那里的臘鴨譽滿嶺南,只有“臘巷”的人做的臘鴨才正宗。老人說他姓劉,一個村子以前有一百多個姓。當時覺得他過于自豪,現在才明白他講的是實話。
我便有意去尋找劉氏祠堂。
這是古巷較大的一座祠堂,深而廣,屋頂的天窗不止一個。陽光射進來,里面顯出明明暗暗的層次,案子、條凳、廊柱、匾額,使得整個祠堂器宇軒昂。我們進門的時候,一個女子從旁邊跟進來,顯現出友好的熱情。她姓沈,嫁到了珠璣巷的劉家,有兩個孩子,大孩子已經二十四了,在外邊打工,小的在鎮上讀小學二年級。她說祠堂是劉氏宗親舉辦大事的地方。她1994年結婚,也是在這里擺的酒席。娘家在六十公里外的瀾河鎮,當時條件不像現在,夫家只是租了輛面包車和工具車,面包車接新娘,工具車裝嫁妝,直接到祠堂里舉行婚禮。她和丈夫是打工認識的,現在丈夫還在打工。我問劉姓在珠璣巷有多少人,回答是十幾戶。
李君祥說,珠璣巷的人漸漸遷出去,現在留下的還有三百五十多戶,一千八百多人。十幾戶也不算少了,劉、陳、李、黃都屬于大戶。
為何一個女人家,在這里照料祠堂?她說現在留在家里的人少,又不能冷落了那些外來認祖的鄉親,就商量著一家出一人,一人管一年。問她可有勞務費?她笑了,說給什么錢,都是自家的事情。我也笑了,問可認識一位姓劉的老者,剛剛從湖北接孫女回來。她搖了搖頭,說沒在意。我突然想起來,說女孩叫安安。她還是搖了搖頭。
巷頭汪著一泓水,水邊一棵古榕,鋪散得驚天動地。水叫沙湖,連著沙河,水從橋下流走,順著古巷流到很遠。沙水湖北畔,有個“祖居紀念區”,區內一座座新起的祠堂,有陳、黃、梁、羅、何等幾十姓,各姓宗祠風格各異,氣勢雄偉。李君祥說,外邊來的人多,來了都有捐助,原來的祠堂都小,舉行什么儀式擺不開,就建了新的。這些祠堂都是仿古建筑,有的還立了牌坊,哪一座都比原來的宏闊。
轉到黎氏祠堂,石牌坊那里,我看到一位老太領著一個小女孩玩,小女孩要掙脫老太去追一個男孩,老太拉拽不住,便放了手。我忽而醒悟,難道老者說的不是姓劉而是姓黎?我上去叫了一聲安安。小女孩回頭來看,還真的是那個安安。安安好像記不起我是誰。我就念:朝見黃牛,暮見黃?!∨⒔K于想起來了,說你來找爺爺玩嗎?我說是,我就跟趕過來的老太說起火車上的事情。老太似聽不大懂我的話,我問老太是安安的什么人,她說是婆婆,后來才明白是安安的奶奶。小男孩把安安拉走了,奶奶又緊忙跟去。
我很想見到那位老者,我想問問他,為什么他祖上沒有離開珠璣巷。當然,他也會說這里的水土好,人脈好,留下自有留下的好。
離開有些熱鬧的街巷,深入進去,便看到了生活的自然。那是嶺南特有的鄉間景象。 長葉子的芋頭,在土里不知道有多大。開花的南瓜,一個個垂掛著,無人摘取。墻上翻下的植物,像仙人掌卻不長刺。秋葵順著高高的枝,獨自爬過了墻頭。一種叫青葙的植物,下邊白,上頭一點紅,蠟燭一般。
一扇扇門內,都干凈整潔,有的院里曬著辣椒,紅紅黃黃的,好幾攤子。有的門通著后邊,過去看,一間間住房都有人。見了,熱情地招呼,問來自哪里,姓什么。
樹也多,除了認識的樟樹、榕樹之類,有一種樹,滿樹黃,以為是葉子,其實是花。還有一種樹,撲棱一身粉白,說是叫異木棉。
……
王劍冰,河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河南省散文學會會長,中國游記名家聯盟副主席,中外散文詩協會副主席,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
1979年始在《詩刊》《人民文學》《當代》《收獲》《十月》《中國作家》《花城》等百余家報刊發表作品。已出版著作《絕版的周莊》等38部。散文《絕版的周莊》入選上海高中語文課本,被刻石于江蘇周莊,其被周莊授予榮譽鎮民;《吉安讀水》被刻石于江西吉安白鷺洲;《天河》被刻石于湖北鄖西天河廣場,其被鄖西授予榮譽市民;《洞頭望海樓》被刻石于浙江洞頭景區;《陜州地坑院》被刻石于河南三門峽景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