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學》2020年第5期|錢靜:打撈(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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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城里到農村老家,駕車要三個多小時。聽父親說,這段路程,在過去靠兩只腳得走兩天。想想兩天的跋山涉水,身心俱疲,頭撞樹的心都有。但父親那一輩,沒聽說誰走到半路這樣干過,連左纏右繞的疲勞和焦躁都沒來得及生長,就被遠方的向往給覆蓋了,像陽光淹沒影子?,F在,時間被快速奔馳的車給壓縮了。
天一亮,窄窄的柏油路上車輛多起來,像一條欲望鼓脹、奔忙的河流。風很大,公路邊的柳樹舞動著長長的枝條,風走后,靜若處子,動靜交替迅速,看上去有點神經質。昨夜城里也刮了一夜的風,窗框咔嗒咔嗒響,半夜,我被這咔嗒聲叫醒了兩次。
早上,我正在漱口,茶幾上的手機響了,本想不管,最后還是吐了滿嘴泡沫去接電話。弟弟阿輝說,父親的畫布被吹到深箐半腰的攀枝花樹上,父親非要下去拿,勸也勸不住。深箐在村前一百米外,七十度的陡坡,坡上有攀枝花樹和幾棵松樹,稀疏得很,每棵樹之間至少相隔二十多米,其他地方全是沙子。坡下是斷崖,有的地方從山頂開始就是斷崖,然后才是陡坡。人趴在陡坡上也會滑下去,更別說站起來。陡坡和懸崖是站立的,它們只允許人躺著,連一棵樹也得斜著向下長,永遠保持著往下拉的巨大力量。父親要下去,這分明是拿自己的命做賭注。更何況,他的腳還瘸,他下去,結果會咋樣,賭都不用賭,他能拗過懸崖和陡坡?我打電話給父親,他的手機關機。這老頭子經常這樣,偶爾通了卻沒人接,能聽到他手機說話,跟中彩一樣難。我跟父親說,手機帶在身上,人醒著,手機就醒著,一叫要能喊答應,不然,做打狗用得了。父親說,我會有多少事啊,帶個手機在身上,不小心丟了,或者摔爛了,多可惜。我笑著說,拿根細帶拴著它,掛在脖子上,還可當它是長命鎖。父親下巴一揚,我不習慣。真拿他沒辦法,這老頭子。
我把漱了一半的口接著弄完,抹抹手,打電話給阿輝,讓他把手機給父親。阿輝說,父親正在罵母親,怪她昨天下午沒及時把晾在院子里的畫布收起。我在手機里已經聽到父親脆生生的嗓音,離得遠,只模糊聽到一句,你的記性被野貓拖走了?呼呼的風聲從阿輝的手機灌過來,把母親的話攪得破碎,我的耳朵怎么精心也縫補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我聽到阿輝喊父親接電話。我勸父親不要下去,父親說,那是五萬塊呢,你丟了五萬塊舍得嗎?五萬在農村,已經是巨款,父親一輩子沒見過那么多錢,足以燒得他心焦。我說,既然要下去,等我回來。我讓他把手機給阿輝,叫他看著父親。他不聽,綁都可以,我說。我了解這老頭,做起事來,又犟又兇悍,跟一頭野牛似的。阿輝那身體,瘦小的老父親應該不在話下,雖然他年輕時當過兵,有點身手,可畢竟上了歲數,還瘸著腳。
父親的左腳是在戰場上瘸的。他們一百多人為了攻下一個碉堡,只剩十來個。碉堡嘶吼了兩個多小時,連唯一的一個射孔也啞了。他們沖進去,門口躺著一男一女兩個老人,大概六十來歲。二樓的三個射孔下各躺著一人,兩個中年男女,一個十八九歲的男子。他們貓腰上三樓,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正撅著屁股翻找著什么,聽到腳步聲,立刻站起,面向他們,接著向前走了兩步。小姑娘頭發凌亂,破舊的衣褲沾滿灰土,但一臉的堅毅稀釋了一身灰土給人的印象。父親和他的戰友站在樓梯口,一個戰士端起槍,父親一把按下他的槍管,向前走一步,蹲下身,把手里的槍放下,為了表示自己手里沒有武器,慢慢地把雙手舉到肩膀一側。剛才端槍瞄準的戰士上前使勁拍他的手,你是在投降???父親才趕忙放下。女孩突然開始脫自己的衣褲,直到一絲不掛,瘦小灰白的身體單薄得像刀片。在他們愣怔的時候,女孩又折身在竹筐里翻找,那撅著的屁股讓他們心神飛散。她在筐后找到一個手榴彈。女孩左手抓著手榴彈的引信,狠狠瞪他們一眼,手一扯,手榴彈丟在戰士們面前,她轉身向樓上奔去,灰白的小屁股在轉角一閃,消失了。戰士們趕忙下樓,手榴彈炸開,整個碉堡在砰的一聲中顫抖了一下,一塊殘磚砸在父親的小腿上,當時就不能走路了,另兩個戰友被彈片劃傷。手榴彈爆炸后,他的戰友回身上樓,在樓頂,光裸的女孩拉著一根繩子已經滑到地面,兩瓣小屁股錯動著,S形跑向二十米外的樹林,戰友的槍沒有打中她。父親被戰友抬到醫療所,骨頭沒斷,沒有手術,只是打針吃藥,后來走路一瘸一拐,并陪伴他一生。
父親常常提起那個小姑娘,落腳點在神情,不在裸體,說她鐵釘一樣的眼神,麻利干脆的動作,以及機智的脫身之術,那種行事風格把他的臉容暈染得生動活潑,完全忘記了她給他帶來的終身殘疾??茨锹暻?,我有一種錯覺,他感覺他的殘疾為她所賜,榮幸之至。
我換好衣服正要出門,兒子打開臥室的門,頭發蓬亂,手掌在還沒完全睜開的眼睛前遮擋天光,光著肥嘟嘟的上身,穿著灰色的齊膝短褲,啪嗒啪嗒踩著一雙綠色人字拖,向廁所走去。兒子十八歲,長到一米七四,比我還高一點,體重快到八十公斤。我說小心著涼。我知道兒子上完廁所還要回到床上。這小子,昨晚肯定在床上被手機控制到午夜。難得的周末,他可以睡懶覺,彌補被手機奪走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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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電話給消防隊,讓他們去撈懸崖上的畫布,一個粗重的男人聲音說,路太遠了,只是一塊布,你們想辦法自己解決算了。我是他,大概也會這樣說,又不是救人救火,用不著長途奔波,興師動眾。我只好自己處理。下深箐的尼龍繩、鐵扣已經買來,就擺在后備廂里。沒有工具,想下去是不可能的,而且這工具得可靠,我擔心老頭子匆忙之間,把自己交付給一根不能信任的繩子就下去了。我把車放慢,給阿輝打電話,讓老父親一定要等我回到家。阿輝說,父親和他就在山頭轉悠,遠遠望著那塊畫布,擔心它會被風吹到深箐里。父親坐不是,走也不是,像只丟了魂的瘦驢。
父親五十多公斤,精瘦,窄臉,小腦袋,短下巴,滿臉短胡碴,如果留起胡須,臉上就剩鼻子一個孤島突兀地立著。他雖然瘦,可身體結實,小腿緊繃,指骨凸顯,手掌抓握有力。我和阿輝小時候,父親常在我們面前擼起袖子,繃緊肌肉,上下臂靠攏,青筋鼓暴起來。他摸著肘部說,像個硬邦邦的水牛角。那神情既夸耀又自豪。說完,拉起我的袖子,捏一把。稀松得像豆花,隨時都會淌下來,他說。
父親退伍回來,在村里代課,是民辦,因為身體殘疾,轉公辦時遇到一點波折,最后是靠參戰軍人的身份才轉成?,F在,他已退休十多年。在教書那些年,他喜歡做牛生意,周末,方圓十里的村莊是他經常造訪的地方。有時,在學校午休和傍晚也到鄰近村莊探訪,把頭伸進莊戶人家的畜圈,眼珠骨碌碌翻動,目光在黃牛身上量了又量,若看上了,談定生意,周末就牽回去。傍晚時候,滴滴答答聲在院門口響起,一頭或兩頭臉孔陌生的黃牛和父親走進來。即使買不到一頭牛,他肩上也必不可少扛一截木柴,不知是路邊撿的還是拉了別人家的籬笆,好像空手回家,對不起自己那雙腳似的。到街天,他把買到的黃牛趕到牲口交易市場,在買主面前撿著自己牛的優點說,過度地褒揚,把它們說得完美無缺,仿佛是牛中極品,有時掰開牛嘴給他們看牙口,能賺個三百五百便出手。由于他不安分的腳,學校送個“能走健將”的諢名給他,直到他年邁,疏于走動,諢名才漸漸斑駁,青煙般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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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流進車里,透過衣服,鉆到皮膚上肆意游走,我完全打開兩邊的玻璃窗,讓更多的風灌進來。車子進入一個村子,接著左邊出現果林。昨夜狂風好像沒到果園,也許到了,不忍糟蹋,便避開它,從上空劃過去了。樹枝間還掛滿青嫩的蘋果和桃子,那種推推擠擠的熱鬧勁,看上去有點假,仿佛是果林鉚足了勁拼湊上去的。
父親退休后,又走村串巷了七年,最后說,不跑了,這腳有點軟。我把父親和母親接到城里住,母親每天掃屋做飯,還能適應,可父親無事可干,不會抽煙喝酒,不會打牌下棋,只能到城外山林里轉轉,時間長了也待不住,更重要的是,看不慣兒子。兒子放學回來,斜靠在沙發上玩手機。有時他在寬大的手機后發出咯咯的笑聲,目光越過手機才能看到他的臉,嘴兩邊的肌肉展開,把肥厚多汁的臉撐得更寬闊。他不發聲的時候,整個人像沒喝夠水的蔫耷耷的樹苗。吃飯前一分鐘他才丟下手機,吃完飯,撂下碗,又重新拾起,再次躺下,恢復成蔫樣。有時在電腦上打游戲,一坐幾個小時,像一根穩健而倔強的樹樁。父親曾對他說,出去跟同學玩玩,不要總是躺著坐著。他頭也不抬,不去。干脆,冷淡,像一塊傲慢的石頭。父親也面目冷然,緊抿著嘴,鼻子里嗯的哼一聲,目光四處漫游,像在尋找依附。
去年暑假,單位旅游,我和妻子讓兒子跟著去,他說不去。一周后我們回到家,問他吃些什么,他說吃飯啊。妻子再問,自己做菜?用得著么,叫外賣啊。他有四五千的壓歲錢,有這個實力對付一周的生活。妻子在陽臺下的墻腳,看到整整一大袋紙盒子里殘留著殘飯剩菜,袋口躥出一股餿味。妻子收著臉責怪他,連垃圾都懶得出門丟。他說,我下午想出去丟,你們中午就回來了。后來我們知道,那一周,他沒跨出家門一步,全部時間交付給睡覺、手機和電腦。父親對我說,好好管管你兒子,再這樣下去,要不成了。我說,他聽不進去,我也沒辦法。沒辦法?慣出來的。我說,兒孫自有兒孫福,況且,他學習不差,班上六七名呢,說不準今后會開發游戲,或者在電子技術上有成就呢。這個樣子,還開發,還成就,狗屁。父親伸長脖子,唾沫星子噴到我臉上,那副恨恨的樣子,仿佛兒子的未來,邊界清晰,一目了然。父親見我對兒子縱容,親自把兒子叫過來,小潞,你少看一點手機,少玩點游戲,多跟同學接觸。我不喜歡交際。小潞還握著手機,斜靠在沙發上,目光盯在手機上。不喜歡交際也應該多到外面走走啊。沒意思,也累。小潞盡量把句子壓縮,再壓縮,只剩句子的骨頭。你在家也應該煮點飯,學著打掃衛生。有人做這些。你就不幫一下忙?好像他們不做這些也是閑著。小潞的目光一直沒從手機上拔出來。父親覺得自己的話像失效的藥,脖子上的青筋鼓暴起來,你明天開始,一天只許玩一個小時的手機或者電腦。憑什么?憑我是你老爹。父親睜大眼睛,直視他肥肥的臉。老爹這個叫法,對我來說很陌生,我只覺得你是個老人而已。兒子的話太過分。我說,小潞你是咋說話的,他是你老爹,你的書讀到哪兒去了?他沒說話,好像后悔自己不該那樣說,或者是別的,臉上依然風輕云淡。父親指著小潞對我說,你看看,你看看,你兒子,精神都出問題了,連老爹都不認了。父親從沙發上站起身,走向門,說,我回去了,要是我兒子,早不會讓他像死狗一樣躺在沙發上傲慢無禮了。小潞終于拔出目光,扭過頭,你能咋樣?語調又淡又軟,但里面藏著針。我對著兒子,小潞你不說話會死?父親又重又長地哼了一聲,我沒見過這樣的娃娃。小潞沒再說,身子也沒挪動一下。父親肩膀一偏一偏下了樓,無論我怎么勸,也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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