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0年第7期|周瑄璞:尋找失敗者(節選)
第一章 常 晚
走著走著,一個詞跳上心頭:失敗者。
常晚被這個結論打蒙了,這三個字像是一顆手榴彈扔在腳下,眼見著嗞嗞冒煙,彈跳了兩下,轟的一聲,將他的世界炸個血肉模糊。
他在路邊站了一會兒,等待硝煙散去,放眼四望,烈日懸天,酷熱依然,本市人口密度最大的一個十字路口,行人如常,千人千相,各走各的路,各奔各的前程,環形過街天橋上面擠滿了人,艱難蠕動著,都要擠出自己的位置與出路。常晚突然覺得,是個人都比他強。
那年夏天,他大概五六歲,跟著奶奶走親戚。奶奶和表大娘坐在院子里說話,他到大門外和村上的小孩玩。幾個孩子將他圍在中間,突然一個抬手打了他一巴掌,還用手指頭一下一下點著他的臉,警告什么。他張嘴大哭。幾十年來他一次次回想,前因后果,全記不起,只有這一巴掌,清脆響亮,讓他驚訝,繼而是羞辱。疼痛倒不重要了。天哪,他并非處處受著疼愛與呵護,原來還會,竟然還會,有人打他。他很快明白過來,這是人家的地盤,不是他們村。
小小的他,也知道挨打是件丟人的事。他當然不敢還擊,也沒有哭著回表大爺家向大人告狀,他從那一群孩子中走出,找到一截土墻,自己哀哀地哭,慢慢整理思路。多年之后,他還記得那種哭泣,是地下的泉眼,溫柔低回,一股一股地涌出,只是為了安撫自己。那一巴掌,是他幼小人生的重大打擊,他怎么會挨打呢?他是爺奶父母姐姐的心肝寶貝。爹媽為了要他,費了老大的勁,上面四個姐姐,分別叫轉、換、變、招,他才出場。他爹說,好飯不怕晚,于是他叫了晚。晚在全家人的呵護關愛下,穿著姐姐們的衣服成長,都是她們弄好了送到眼前,他什么都不用干,只是吃睡玩耍,好好長大,不由得性格里有一些柔弱。他細細碎碎地哭完,徹底平靜下來,走回到表大爺家里,將這件事隱瞞下來。
那個打他的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他都不知,可能對方也早已忘記這件事。
長大上學之后,不好好學習,調皮搗蛋,偶有父母姐姐間或拍打一巴掌,不是真正的打。那種正式的、明確的來自外界的挨打,再沒有過??墒?,當這種失敗感突然襲來,他就像猛挨一掌,突然想起四十多年前,那個在別人村子里哭泣的孩子。
別人的地盤,別人的舞臺,別人的風景。這世界從來沒有真正屬于過他。
上周,他收到通知,一個畫家的作品展,他是被那種群發微信通知的,這種消息向來是不會帶著他的名字而來。尤其現在,他剛剛被裁員。敏感的他,應該是拒絕的,但他還是去了,人家能想到你,也不錯的。幾年前,他們報紙還存在的時候,他采訪過這位畫家,做了一個整版,他又給另外寫了一個評論,發表在一家大企業辦的異常精美的內部刊物上,據說讀者都是高端人士,有收藏古董和字畫的雅好。畫家作為回報送了他一幅小畫。多年來就是這樣,機會合適的時候,得到這些名家的半幅畫、一張字,再有合適機會,轉手賣出,換幾個錢。去看個熱鬧總是可以的吧。他告訴自己。
夏季里最熱的天氣,偏偏展廳里空調不給力。他來得很早,在門口簽了到,領了裝在袋子里的畫冊,匆匆將展覽看了一遍。無法仔細看,因為裝修材料的氣味嗆人,冷氣蓋不過它們,油漆、涂料、甲醛們便合力占了上風。他跑出來,坐在路邊樹蔭下的石條凳上。他看到各方人士一個個到來,有的面孔熟悉,有的似曾相識,有的全然陌生。這個城市文化界的大名人、小名人、真名人、假名人、準名人紛紛涌來,他們只進去一會兒,也都出來了,三三兩兩站在大樹下說話。人們大部分不認識他,或者裝作不認識。有一位女士的目光掠過他的臉,他也看到了她,就在他們目光差一點對接的時候,她快速移開了,走到一群人里面,跟他們打招呼。她不該記不起他的,因為他們曾在一起吃過一回飯,隔著飯桌還聊了幾個話題。從她那匆匆移開的目光看,她是認出了他。為了排遣不自在,他扭動了一下花白的腦袋,就像是活動頸椎,胳膊撐在石條凳上,不小心碰到了旁邊坐著的人,相互看看,也不言語,因為不認識。三個人向著不同的方向而坐,都是來參加這個活動的,每個人手里,提著相同的袋子。
常晚在上個月榮登裁員名單。紙媒不景氣,報社不得不大面積裁員。他之前是這家報紙跑文化的記者。這次辦畫展的畫家知道他被裁了,但還是邀請了他,他是懷著一絲感動來的,卻不知他的到來又是一次自找傷害。如果還是記者,他此刻應該跑前跑后采訪的。他后悔不該來,但他沒有立即走開,他還是想坐在樹蔭兒下,看看他曾經出入、忙碌的這些場合。門口進出的人更多了,新來的不明真相,一往無前地擁進去,里面的人奮力向外撤,門外站著的人更多了,大有將盛會引向室外的勁頭。常晚坐在路邊的石凳上,是一個旁觀者,他內心里還有一個執拗的想法,難道真的沒有一個人主動上來跟我打招呼嗎?
那些不斷被化學氣味驅趕出來的人,報告著里面的進展:開始合影了,大腕講話呢,名家剪彩哩,記者在采訪……再過一會兒,門口那里一陣喧鬧,有大腕離去,后面尾隨了很多人,大腕快步走到自己車前,早有人為他拉開車門,他坐進去,車開了,大腕那紅撲撲的臉膛露在搖下來的玻璃上,向大家揮手道別,帶著勝利者的微笑,為他能從人群包圍中逃脫。汽車從石凳旁邊經過,常晚身邊坐著的人趕快起身,拿出手機拍照。那位跟著汽車小跑的記者,因道路不夠用,踏上道沿,趔趄一下,踩到了常晚的腳,追跑兩步,拍到了照片,走回來,對他說聲:對不起,老哥。終于等到了有人跟他說話,于是他起身走了。
好些年前,他也是那些追著大腕合影或者拍照的人之一,為了工作,也為了虛榮而開心幾天,后來不好意思了,年齡漸大,不愿跟年輕人擠在一起。他早早有了白發,四十出頭就一半白。一開始他也染過,當染發劑挨到頭皮,一陣蜇疼,感覺不妙,從此不愿意染。這灰白色對于功成名就的男人來說,是學問,是地位,是風度,對于他這樣的人,就是潦倒,就是落魄,就是失敗。
一切是想將他置于不義之地的兇險和嚴酷,上天派來非凡的酷暑折磨世人,他浸泡在自己的汗水河流里,承受著好像永無盡頭的炎夏轟鳴。高溫已經持續幾十天了,這個城市一到夏天就擺出一副把人往死里熱的架勢,總覺得要出一件大事為熱天買單。他在路邊往家走,竟然忘記了乘公交車。這個世界所有的信息,人們臉上呈現的表情,就連空氣里都飄散著一種味道,正在匯成一股力量,向他無情地宣告,你,是一個失敗者。他像是被太陽曬蔫的樹苗,慢慢萎了下來,腿腳竟然也不靈便了。
當年他連考三年大學,終于上了一個地市二本院校,畢業后分配在鎮中學教書。業余時間寫寫畫畫,在市級報紙發了幾篇小散文,到省城參加過培訓,自己搞了個剪貼本,貼滿了署名常晚的豆腐塊文章,于是成為本鎮才子,結婚生女,按說可以從此平安幸福地生活??墒峭蝗挥幸惶?,鎮上來了一批省上藝術家采風團,觀看一座帝王陵墓,他作為本鎮文藝青年陪同前往。藝術家各有風采,鴻儒談笑,舉手投足,個個都讓他著迷,他請他們在他的本子上簽名,要了其中幾位的聯系方式。他給他們寫信,多數人不回信,有位大家風范,竟然回了。他拿著那封寫有藝術家大名的回信,激動得看了一遍又一遍。從此鎮上盛放不下他,他也于日落黃昏時候,騎自行車來到帝王陵前,展開一些天地悠悠、古往今來的暢想。他帶著本地特產,去省城拜訪了那位給他回信的老師,說他想來大城市工作。調動是不可能的,想都別想,隔著幾層山呢。他只好停薪留職,雙方兩不找。那位老師一個電話,介紹他到一家報社當記者。城中村租一間小房,夫妻兩地分居,一個月坐班車回家一兩次。那時年輕,也不覺得辛苦,在來往班車上,反而有一種幸福感,窗外的大地也成為風景,陪襯他的滿腔熱望。文化竟然有著如此巨大的魔力,讓他不知疲倦地在這個城市一跑十八年。后來,紙媒有不景氣的苗頭,他那家小報紙干脆自行消亡了。好在他已經買了房,每月還著貸款,女兒考上省城的大學,妻子在單位辦理內退,跟了過來,他們在省城也有了一個像樣的家。他這些年混在文化圈,很是認識了一些名人大腕。名家一句話,他又換了一家大報社。一切都很正規,還給他辦了五險一金,前年又統一辦理醫???,叫作社會保障卡。報社人事部的人一再告訴他,這個卡千萬不能丟,補辦起來特別麻煩,將來退休后,養老金也是打到這卡上,這個卡相伴你一輩子的。從此他聽到張學友唱那首歌,一輩子,一生情,他自己默默再加上一句:一張卡。他常被順帶邀請出現在各種飯局集會上,趕的是大場子,見的是大人物,儼然是一個小小成功人士,跟著名家大腕吃吃喝喝,將他變成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當油膩男這個詞出現,他攬鏡自照,默默自問,油膩嗎?似乎有一點,多乎哉,不多也。不由在鏡前走神。紙媒繼續不景氣,全國各地報社紛紛倒閉裁員,內地也有一點征兆,人還來不及應對——其實也沒有應對方案,一天早晨像昨天那樣去上班,他的名字出現在被裁名單里。他突然體會到,人生最悲慘的,莫過于某個名單里有你的名字。一少半人突然間失業。大家聯合抗議,根據工齡拿到一些補償,匆忙走人了。他在此工作時間短,拿得更少。猶如一場夢醒,卻原來一直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
周瑄璞,女,1970年生,現居西安。著有長篇小說《多灣》《日近長安遠》等五部。在《人民文學》《十月》《作家》等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約一百萬字,多篇小說被轉載、收入各類年度選本及年度小說排行榜。
全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0年第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