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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0年第7期|沈念:長鼓王(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0年第7期 | 沈念  2020年06月30日06:50

    這次下鄉,進大瑤山,老館長托我找一只鼓,新館長讓我找一個人。

    臨出發前,老館長下樓相送??炱呤畾q的老人一句話也沒說,用皮膚變薄發白的手薅住我,身上的遲暮氣息,游進我的鼻孔。他的拐杖落在地上,身體一直微微發顫,我扶著他防止他摔倒。前年一次不慎,他在浴室腳滑跌地,膝蓋和髖關節粉碎性骨折,雙粉,微創手術,打了四顆進口釘。醫囑拄拐十二個月,他干脆拒絕下樓,以離群索居的方式在一百多平米的居室里行走江湖。這半年來,身體又出現變化,經常站立不穩,這次更是顫抖得厲害,像裝了個分子震動機。

    車跑了兩百公里要進山了,我還有種異樣的震顫感應,像一股電流從肌膚上跑來跑去。

    我想起了老館長第一次帶我進山,講過一個沒有記載的傳說:大瑤山峰巒疊嶂,樹影扶疏,山嶺中段有如一只神犬爪伏將奔。傳說中,叫扶搖的神犬夜宿于此,遇狂風暴雨,地震河嘯,為護住東西兩邊的幾個村莊、成片田壟和百千民眾,神犬變身大山,皮毛化成密林,斑斕紋路折疊為蜿蜒山路,炯炯雙目矗立成遙遙對望的東西兩座又瘦又高的峰嶺。

    時間野蠻,記憶混濁。老館長編過太多民間故事,唯獨這個無根無據的我記得最清楚。

    一晃眼,他也老了,可大瑤山依舊林木繁茂,寂寂無聲。山里也有變化,新修的平整山路,像條白色飄帶,給青綠的山腰鑲上長長銀邊。偶有山泉叮咚、林叢摩挲之聲,隨風跑過耳畔,發出陣陣空響。

    當年我還是一名小學教師,喜歡攝影,獲過幾個獎,還能寫豆腐塊,借調到報社干了一年。其間遇上市政協做民間文藝調查,就跟著任副組長的老館長下去采訪,回來后圖文并茂做了個整版,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借調結束,老館長問愿不愿去文化館。就這樣,這位永城文藝界的老專家成了我的伯樂。

    老館長是個閑不住的人,沒事就往山里跑。我調到文化館做攝影專干,跟著他跑了幾年民間文藝的搜集整理工作,合作出版了好幾本專著。我拍照,他撰文,有時我也參與寫?;仡^想想,真不容易,采訪出版的課題經費,都是他跑宣傳部、財政局申請到的。后來輪到我跑經費,才知道那個煩瑣,當年老館長悶著頭跑,從無半句怨言,固執得很。

    有了這層關系,我與他自然走動勤密。他的獨生女留學出國,畢業后嫁在國外。他退休賦閑,孤獨無事,我常拎些綠葉水果登門,他有了好酒,也主動招我小酌,說人生過往,也談時事動態,更多的是聊永城民間的風物人事。

    那天從省城參加完一個攝影展回單位,剛走進院子,似乎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聲音耳熟,急切、顫抖,像是跋山涉水而來。四下探看,穿過大樟樹下的那塊三角空隙,我看到老館長站在他家陽臺上,隔著防盜網招手。

    我踮起腳揮揮手,以示回應。

    這棵遮天蔽日的大樟樹是鎮館之寶。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老館長選這個地方建館時,看中的就是這棵有兩百多年歷史的樹。大樹底下好乘涼!老館長走到這片荒坡,眼珠就黏住了這棵樹。后來幾家單位爭這塊地,爭到了市長辦公會上,從農家女成長起來的市長,最后把票投給了文化館。市長做了批示,老館長倒背如流:國家發展社會進步,文化事業不能落后,不能失去根基,做群眾文化的同志應該像大樹,向下深扎大地,向上枝繁葉茂。

    我噌噌跑上老館長家,他在門口迎候,拎著一雙格子布紋拖鞋。屋里無人,我說,師母“戰斗”去啦?現任師母是老館長的續弦,以前是文化館所在社區的主任,當年親手建了個棋牌娛樂室,退休后熱情的老街坊把她拖去湊人數,手把手教會麻將紙牌打發時光。

    老館長的身世我略知一二,新中國成立那年出生,六歲跟著跑戲班的祖父,學了幾件樂器,后以二胡聞名湘南一帶,響當當的老師傅,走到哪里,都有跟過來學藝的徒弟。剛退休那會兒,大街上興起的樂器培訓班請他授課,他去過一兩次后就再也不去了,說那些學校只管賺快錢,不懂得琴藝傳授背后藏著什么,學二胡不只是拉出旋律,還有藝德修養之為。他索性自個兒在院子里辦了個周末免費輔導班。有一陣,大樟樹下的二胡課堂報名甚火,來學習的中小學生居多。好景不長,時興起西洋樂器班后,拜老館長為師的人越來越少,最后只剩下他老人家一人,有事無事自個兒在大樟樹下獨奏一曲,聊以寬慰失敗的教學人生。城市廣場上的票友們邀過幾次,他去了,一群老人,卻爭強好勝,時常鬧得面紅耳赤,幾日后又嬉戲和好。他卻嫌聒噪累心,后來夏天沐浴摔傷,也就借此不再湊那熱鬧,偶爾手癢來了興致,就在家里的陽臺上,望著被防盜網隔離的天空,像只被困的鳥,咽咽嚶嚶地拉上一曲。

    進門抬眼又看見了掛在客廳墻上的長鼓。這是老館長的心頭寶貝,我如往常,雙手合十,做一個揖拜。第一次見到它,長鼓是擺在電視矮柜上,半人高,身材窈窕,腰身摩挲有光,如同遮羞少女。我當時懵懂,興沖沖地抓起拍打,手剛碰觸,就被喝令制止了。

    古董?

    他搖頭。

    有不尋常來歷?

    他不點頭也不搖頭,朝我瞪圓眼說,去洗手。

    這只長鼓,純手工的,兩端狀如喇叭,系有彩色絲絳,鼓面以羊皮覆蒙,蒙口處各以二十四枚小銅釘固定。年深日久,銅釘磨得锃光發亮,手握持的細腰處木色早已積垢變深,有了厚厚包漿。老館長神秘示我,以手電筒強光照射,有金色綢緞光澤。

    我肯定地說,金絲楠木的。

    他甚是得意:少見吧?

    那次之后,我不時從老館長嘴里,聽他念叨長鼓的歷史。永城市縣同名,全縣瑤漢雜居,瑤民占了一大半,長鼓舞是瑤族民間歌舞的典型代表,過去多在瑤族傳統祭祀盤王儀典和一些驅鬼逐邪、治病占卜的巫術活動中表演,后衍變至在傳統節日、慶祝豐收、婚喪喬遷等日子表演。新中國成立后,長鼓如家中農具一樣,每家每戶都有,平日就擱在倉房,不輕易拋頭露面。有年元宵節,陪老館長下鄉看長鼓舞,他就給我普及這些常識。

    我對這些書本民俗沒什么興趣,好奇的是鼓的來歷。一去他家,就兜著圈子扯到鼓身上。

    估摸著多少年了?

    清末民初之物。

    這么確定?

    看材質和做工,出自大戶人家。

    怎么到您手上的?

    說來話長。他又緘口不語了。

    話長您也得給我慢慢講呀。我假裝著急了。

    他把話題岔開說,下回分解!

    長鼓來歷,他不愿啟齒,我就不再追問。

    這次下鄉,是宣傳文化系統組織的文化扶貧,下屬單位各抽調一名同志去西邊大嶺的石喊坪。新館長上任不到一年,姓張,是位女同志,齊耳短發,素面蛾眉,喜歡涂復古玫瑰色的口紅。她從區宣傳部直接調過來,讓很多人大吃一驚。后來聽說是上面領導賞識,原因是她一手導演的社區文藝匯演活動影響大。那段日子,城里四處響徹動感旋律,飄飛柔曼舞姿,一群中老年女性樂此不疲,把廣場舞跳出了專業風采。省臺報道,市臺滾播,人們茶余飯后就聚在電視機前把這花紅柳綠扒拉一遍,尋找幾張熟悉的面孔。廣場舞大賽成功落幕,身為總導演的她一跳成名,到了正科級的館長位置上。

    張館長是個熱情人,逢人一張大笑臉,點子多,辦活動就來勁,再忙再累也不怕。說心里話,我挺佩服她,文化基層需要像她這樣有激情的干事者。下鄉出通知后,我還在省城,她直接電話里說了上面的要求,然后抬舉我說,這事只有請姚老師出馬最合適,那里有一位長鼓王,你不正在搜集民間藝人的故事嗎?留下影像記錄,一就兩便。

    她說到西邊大嶺的時候,我心里就沒推辭了。大瑤山分東西兩邊大嶺,山連山,嶺拖嶺。東邊我去得多,拍過那里的一年四季十二時辰和風霜雨雪,西邊太偏,交通不暢,也沒多少有名氣有故事的景點,這次正好借機去體驗一下。照張館長的設想,我把民間藝人影像準備得差不多了,到時由館里舉辦一個展覽。她說,主題就叫《西邊日出》,宣傳西邊大嶺的變化,好不好?我沒回答,她自個兒開心得哈哈大笑起來。

    老館長抖著手,指著桌上冒出騰騰熱氣的茶碗,讓我自取。我用手一扇那熱氣,飄過鼻孔,猜出是大瑤山的梗梗茶。茶湯色深褐帶黃,曬干后喝,泡上十幾泡也還濃烈出味。

    知道你要去下鄉了,老朽有一事相托。

    老師的消息蠻靈通的。

    單位院子才一樟樹大,有點風吹草動都知道了。

    老師的事就是我的事。

    幫我找一只鼓?

    老館長對民間長鼓情有獨鐘,有長鼓舞研究專著問世,我們每每談到長鼓,他就顯得十分憂慮?,F在制鼓人少之又少,傳承藝人更是青黃不接,長鼓舞面臨衰落危機,如何搶救保護,是個嚴峻的問題。

    我偶爾與他辯論,民間文化的傳承人每分鐘都在死去,民間文化每一分鐘都在消亡。有些東西樂觀地想,自會獲得拯救衍續,從悲觀的角度而言,必然淘汰消逝的,花多大氣力多大投入,也是要走向衰亡的。后來發現,探討這個宏觀問題非常復雜,文化下鄉也難改變根本,活在當下,只有就事論事。

    老館長堅持己見:雖說民間藝術時刻在生老病死,但不等于就見死不救?;鶎游幕ぷ髡吣芸吹秸鎸嵡闆r,要盡力呼吁拯救,不要讓長鼓斷在我們這代人手里。

    老館長剛把找鼓的事說出口,突然一偏,像會跌倒,好在又穩住了身體。我有些驚慌,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過去我們下鄉進山,他精力充沛,精神抖擻,后來體檢查出運動神經受損并產生了障礙,女兒在國外咨詢專家寄回藥物,總算控制住沒惡化,但慢慢還是能看出帕金森癥的前兆。病痛在別人身上,誰都要服時間的軟,每次見面,我都要叮囑他放寬身心,享受生活。他嘴里嗯嗯應允,卻脫不了心底的那個情懷作怪,操心的命。

    你剛聽到什么聲音沒有?

    我搖頭說,沒有呀,很安靜。我們單位院子他不拉二胡之后,就出奇地安靜。

    總感覺身體里住了另一個人,拍拍打打,鼓聲在耳邊響得熱鬧。

    我朝墻上的長鼓努努嘴:是不是強迫癥,只是物理空間上偶然的共振共鳴?

    他皺了皺眉:不是。

    我走過去,抬頭認真端詳了一會兒長鼓。鼓身壓著暗光,一塵不染,湊近就會發現金光四射,與我過去認識的它并無異樣。

    老師讓我找的,莫不是這只鼓的另一只?我像一個求道者突然頓悟。

    老館長答道,正是!

    我掏出手機,拍了幾張長鼓照片。大瑤山長鼓都是成雙成對,另一只在哪里,我從沒問過這個問題。

    今天不問長鼓來歷啦?

    我笑:問了您不說也是白問,不問了。

    這事真是說來話長,你坐下喝茶,我慢慢講給你聽。老館長終于啟口說這只長鼓的來歷了:大約是十八年前,有一天院子里來了一位白發老者,頭上扎了一個發髻,像是早就認識他,彬彬有禮,雙手作揖問好。他那天坐在大樟樹下剛拉完一曲《江河水》,突然睜開眼睛,就看到一個人白須白發頷首站立眼前,心中大驚,趕緊起身回禮。老者嘴唇上彎,似笑非笑,不慌不忙側身取下肩上的黑色布袋。布袋很長,解開捆繩,露出一只精致玲瓏的長鼓,瞟一眼就知道是有年頭的好物。老者說他是瑤民,鼓是老鼓,自己荒廢不打了,想找個懂的人收藏傳承,好比是給閨女許個好人家吧。當時老館長正癡迷民間老物件,心想人家上門是想出手找人收藏,可老者開價太高,那兩年他買房裝修房、繳完女兒出國學費,實在拿不出這筆錢,就動了個心思,先借過來研究一下,待找到藏家后再奉還也不遲。他斗膽開口借鼓,還把老者帶到辦公室、家里轉了一圈,證明是個公家人,不會誆騙他。

    素不相識,就這樣借給您了?我訝異地問。

    借書借物,有借有還,有什么好莫名其妙的?

    我忙改口:這是緣分呀,長鼓在您手上,物盡其用。

    老館長鐘情長鼓那幾年,我還未調來館里,后來耳聞,永城長鼓成功申報省非物質文化遺產,他編著的《永城說長鼓》幫了大忙。當時市縣都看重,各種場合都要大張旗鼓地推出長鼓舞表演。申遺成功,時過境遷,市縣主管領導一換,后繼者熱衷于做大做強縣域經濟,抓的是工業園建設項目、引進企業落戶的所謂大事,文化受冷落,長鼓事業的發展也中斷了。

    老館長嘆了口氣,苦笑一聲,頗為無奈地說,你不知道呀,前兩年一到晚上,耳邊就有人敲鼓。仔細一聽又沒有,這個鼓聲住進我身體里,都成了我的心結了。

    上了年紀,睡眠少,聽力偶爾出些異常,還是您心思過重!

    老朽心里這個結呀,時間久了就系得更緊了。另一只也不知流落到了哪里,我走訪好多戶,從沒發現過一模一樣的。一面之緣,老者也沒再來找過我,你說借來的東西這么多年沒還給它的主人,我哪能睡得著?何談睡得安穩?怕是上天在點醒我。

    我問,沒打聽過老者?

    老館長說,電話問過幾個熟人,沒有下文。老朽六七年沒下過鄉了,也不知那些山村變成個啥模樣,電視里說得那么好,都是做得好的,可條件差的地方呢?上個月張館長陪著一位管文化的副縣長來見我,說小時候我到過他們村,還教他學了兩天二胡,現在還后悔沒堅持下來。當領導分管文化了,登門來討些主意。我們自然要談到長鼓,長鼓本就是大瑤山的靈魂,完全有基礎做起來。他請我出點子,我說不是老講那個文化搭臺經濟唱戲嘛,搞一個有影響的節會,既發展了地方經濟,又扶持了民俗文化。

    我突然發現老館長說話多了,聲音抖得愈加厲害,像是水中木瓢按住這頭按不住那頭。

    我到西邊大嶺找老一輩的人,打聽白發老者何許人也,還在不在大瑤山。

    老朽正是此意,在的話,把長鼓還回去。

    這個該不難,張館長讓我找一個叫盤修年的長鼓王??蠢橡^長一臉嚴肅,我想若不是因為腿腳不便,他定會親自跑一趟。

    我與老盤打過交道,后來斷了聯系,找他也許是條路子。

    你們有交情,此事就好辦了。

    長鼓王是老師傅,有號召力,振興長鼓文化離不開他們。

    出門離開,我又安慰老館長:長鼓人家沒來要,也許不在意了。您是做文化研究,大不了將來送給博物館保存,不再去糾結,晚上就睡得好了。

    老館長抓著我的手說,長鼓丟了,大瑤山的世界就少了顏色。

    我似乎懂了,又并不全明白。他的話后來無數次出現在耳畔,像一聲聲清越的鼓音,叩落我心上。

    上車前,四人小分隊相互認識了。

    帶隊的市文廣旅局的甘副調研員,以前是文物局的副局長,八十年代考古專業的大學生,胖墩墩的,頭頂禿出了一個小水泊,常年蹲坑考古,落了個腰椎間盤病,上車就拿出特制的靠枕墊在腰下。另兩名隊員是史志辦的葉明生副主任和河南姑娘小湛,小湛是去年公開招考進的市電視臺工會。

    我和老葉過去在民主黨派聯誼會上打過照面。他最早是公交公司的一名司機,喜歡寫幾篇悲秋憫農的小散文和好人好事的報道,以工代干,到晚報做了幾年記者后,進了宣傳部文藝科,在史志辦待的時間最長。四人里面,他最活躍。一會兒嬉笑著說,甘局,早聽說文化系統你工作突出,沒想到你最突出的是腰椎間盤;一會兒又皺著眉頭說,老姚,你攝影水平在永城是頭把交椅,去年攝協換屆沒搞上個主席,那個主席我可知道,拍馬屁比拍照片強。

    我沒接他的話茬,故意逗他,史志辦的領導過去叫史官,今日之歷史在未來人眼中是什么面貌,全都是葉主任說了算,可不能輕易下論斷。

    這個罪名可擔不起,凡事經了時間,真偽就難細辨。

    比如呢?

    大家心知肚明,不需要我再多口舌了。

    彼此哈哈一笑,岔到下鄉的話題上。干什么、怎么干,不能一頭霧水扎進山里吧?問了兩次,甘副調才懶洋洋地說,先摸些文化旅游口的情況再合計吧。

    對對,要干就干成一兩件大事。老葉把“大事”兩個字咬得特別響,乍一聽讓人感到滑稽。

    甘副調打斷他:葉主任到底是在市委院子辦公,接著天線站位高。依我看,鄉村國是,規定動作,不宜節外生枝。

    他是組長,把話堵在了死胡同,車里一下沉寂下來。大家心照不宣,索性閉目養神。去鄉下的路還長著呢。

    打盹醒來,車下了高速,正穿過縣城去西邊大嶺,沿線的新城建設有了很大變化,道路寬綽,路邊兩行太陽能電線桿,都是紅色的長鼓造型。小湛從上車后就在看手機,刷淘寶購物,看網絡小說,大概這就是當下年輕人的標配生活。一直沒吭聲的她終于抬起頭,望了望窗外問,葉主任,縣城建設很漂亮嘛,路燈為什么要設計成長鼓呢?

    老葉擦去眼眵,瞟了瞟后排的小湛,慢悠悠地說,這個問題落到我的飯碗里啦?,幉浑x鼓,長鼓起源,與瑤族傳統的盤瓠崇拜有著密切關系。你知道盤瓠嗎?

    小湛搖頭。

    哎呀,那我又得往前溯源,給你好好補上一堂歷史課!

    小湛眼睛不離手機,誠懇地點頭:我記性差,中學歷史考過就忘。

    盤瓠就是盤王,實際上是一個虛擬的圖騰神,也是氏族領袖。

    老葉背了南朝宋人范曄在《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中的一段:昔高辛氏有犬戎之寇,帝患其侵暴,而征伐不克。乃訪募天下:有能得犬戎之將吳將軍頭者,購黃金千鎰,邑萬家,又妻以少女。時帝有畜狗,其毛五彩,名曰盤瓠。

    不等他詳細解釋,小湛搶著說,我知道盤王,傳說中是條狗后來變成了人,對吧?

    老葉連忙糾正,是龍犬,幫商人高祖帝嚳打敗了犬戎部落。立功之后,娶了帝嚳之女花英三公主,生了六男六女,繁衍了瑤族。

    小湛吐出舌頭,咬文嚼字:長鼓不就是一件樂器嘛,又有什么來歷呢?

    再給你普及一下長鼓歷史。相傳,喜歡打獵的盤王追逐一只羚羊時,不幸跌落山崖,被梓木插死。盤王子孫四處找尋,最后在崖底找到盤王與羚羊的尸體。他們將父王之死歸罪于梓木與羚羊,砍下梓木,剝下羚羊皮,又將羊皮蒙在梓木兩端,由此有了長鼓。盤王子孫舉著長鼓沿途敲打,邊打邊跳,嘴里喊著,回來吧,回來吧!既是泄恨,也是招魂,瑤民也就此有了長鼓舞。后來,每隔三年五載,瑤族男女必須聚集,雕像供香,祭祀始祖盤王。

    我閉著眼睛,耳朵卻在認真聽老葉講古。盤瓠的傳說民間有很多版本,他說得沒錯,關于長鼓起源的傳說,在南宋紹興二年的《十二姓瑤人進山榜文》中有線索印證盤王捕獵身死一說。這次下鄉我還特意帶了老館長編的書,剛好看到一段“渡海神話”的野史引用,說瑤人十二姓子孫,漂湖過海,歷時三月,船路不到,水路不通,飛天無路,無可奈何之際,盤王出現,給了他們再生機會?,幦俗訉O不敢忘記救世祖,酬還答謝圣王神恩良愿。用什么來酬謝報恩呢?殺豬焚香,長鼓祭祀。

    我借著話題,向老葉求證永城民間的幾件舊事。

    小湛問,永城瑤民是何時聚居的?

    最早的記錄始于明洪武初年,上伍堡李姓最早被“招撫下山,準買民田為業”??蛇@些人下山之前,都是“左腰長刀,右負大弩,種黍菽以為糧,獵山獸以續食”。

    小湛聽得饒有興味。老葉接著說,遇到山大王,小心被搶上山當了壓寨夫人。

    聽到取笑,小湛回應道,嘁!哄小孩的話嚇不了我。

    我稱贊道,老葉好記性!

    我說得不對的,你可要幫我打掩護,老館長是專家,你是他的高足。老葉嘿嘿一笑,又把話引開,小湛啊,我唯一的缺點就是記性好,還特別記仇。

    甘副調睜開眼,開口說話了,小湛啊,話說給你聽的真要記好呀,葉主任記仇,你小心別成了他的仇人。網上有句話,前世的仇人,今生的愛人。

    話一出口,氣氛活了,大家都笑起來,忘了此前的沉悶。

    行至分路口,左拐上行是西邊大嶺,路面像一面面鑲嵌相連的鏡子,光亮晃眼。山野蔥蘢,偶有飛鳥遁入林叢,空余四面闃寂。過一坳,就可看見幾間黑瓦灰墻屋,再過一坳,依舊是那幾間,仿佛舞臺布景在這里循環?,幟穸嗍切【劬?,若非逢年過節,平日的裝扮飲食,很難辨識某戶人家是瑤是漢。

    過了午后一點才到石喊坪,縣文聯主席李啟生和鄉里分管宣傳文化的副鄉長趙日升已迎候在此,一番寒暄介紹,就被引進了村婦女主任葛麗英家。一棟老宅屋,磚木結構,屋梁都是大木,上了年頭,墻壁上柴煙熏得黑乎乎的。我四處探看,屋里并無床榻,該是建了新房,老宅就成了村里的接待餐館了。

    堂屋中央供著神龕,牌位上寫著:盤古大王之位。兩邊貼著一副對聯:金爐不斷千年火;玉盞常明萬歲燈。這是山村瑤家的典型堂屋。東廂房里圓桌上擺好了碗筷,一個裹頭巾的老年瑤族女子表情木訥,端茶送菜,自顧進出。我專門拍過瑤民服裝,當地人把頭上裹巾叫狗頭帕。男子的兩端留五六寸,懸于兩耳之下,其余卷至頭頂;女子發髻綰至頭頂,以藍布裹住,兩側對折,向前垂落,像古戲中書生戴的帽子。孩子的頭巾都會繡上八角星,象征太陽,四周的花卉草木,意為陽光普照萬物向榮。

    大家坐定,腹中空鳴多時,也不顧客套禮節,拿起筷子吃起來。趙鄉長以茶代酒,舉杯歡迎。他說自己是八五后,卻膚色偏黑,幾道抬頭紋刻在額上,浮著幾分中年滄桑感。

    葛麗英吃過飯了,從頭到尾沒動筷子,陪在一旁端茶倒水。我問她,村里還有人打長鼓嗎?

    說有也有,說沒也沒了。

    這話怎么講?

    趙鄉長搶著回答,會打的越來越少,剩了年老的打不便(動)了。年輕人會打的更少,都外出打工了,一年到頭春節回來那幾天,哪有工夫學?

    不至于會失傳吧,民族特色丟了真可惜。我嘆了口氣,把老館長的一套說辭搬出來。

    老葉拿牙簽剔出齒縫里的一塊菜葉,往碗里一扔,語氣凝重地說,長鼓是瑤族最古老的樂器,要在我們這代人手上丟了,沾文化邊的基層干部,都有罪過呀。他這么一說,大家冷場了。

    甘副調輕咳一聲,說葉主任的話雖重,也不為過。這次帶著文化扶貧的任務下來,內容很寬泛,當然不僅為一個長鼓。鄉村文化與時俱進,但原有的民族特色沒了,說不過去嘛。他的話有輕有重,恰到好處。

    趙鄉長心思活,馬上點頭說,鄉鎮文化基礎薄弱,該批評,也接受批評。

    甘副調接著說,我是學考古的,大瑤山綿延百數里,大小山坳我基本都走過了,考古挖的就是文化,也是一個地方的生命力。長鼓我也考證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東邊大嶺蘇馬凼出土的東漢墓磚就發現了長鼓的圖紋,是樂器也是祭器,真正始源是瑤族先民對太陽和神樹的崇拜??丛煨?,中間小,代表神樹,兩頭又圓又大,象征日出日落。

    李啟生先鼓掌:甘局長學問精深,談古論今,信手拈來。尷尬一下就打破了,他起身給人分煙,說各位領導各位老師,剛下來就琢磨基層文化建設的突破口,令人敬佩。好在這次下來時間充裕,慢慢走訪,基層干部也正好跟著學習。

    甘副調現場安排,老葉和我留在石喊坪,他和小湛去鄉上,各自走訪。三天后到鄉政府開會,確定一個具體實施規劃。

    村支書黃旺生剛從外面辦事回來,趙鄉長交代他,村里條件雖然差,但要盡力安頓好衣食住行。黃旺生滿口答應,伙食在葛麗英家解決,新村部樓上有兩間客房,被褥都換洗好了。

    我常年在外,跑得多,不在乎住宿條件好壞。倒是老葉,認定鄉上條件好些,略有幾分怨氣,但聽說村部綜合樓新建成不久,黃旺生拍胸脯保證后勤服務,也就緩了臉色,沒有提出異議。

    安頓好住處,放下行李,老葉說要瞇會兒,我挎著相機出了門。

    村部一樓會議室門開著,室內整潔,墻上掛了十幾塊制度匾框,墻角長條桌上堆滿文件夾,不用翻看,必定是上傳下達的工作臺賬。黃旺生站在電腦前,指導一個年輕人修改一份匯報材料。

    黃旺生回來之前,趙鄉長在餐桌上講過他的江湖傳奇。在上海郊區當了兩年汽車兵,娶了一位崇明島的農村姑娘回來。一鬧矛盾,總以上海人自居的老婆就嚷著:儂這個阿詐里(騙子),阿拉里昏(離婚),吾要回上海。他在城里跑過摩的、開過大排檔送盒飯、做過戶外空調安裝、賣過盜版圖書,花樣搞得多,都沒混出名堂。過了四十歲,上海老婆把他罵回來,安心當起了村干部。我心生感慨,人都不是一張白紙,為了生存,都活得不平坦。

    我跨進門,黃旺生立刻放下手上工作,迎上來,指指我的相機。這架勢,姚老師是要去拍照吧。我給你推薦一個地方,風景絕佳,尚未開發,我們村下一步搞特色旅游,要把那里打造成知名景點。

    開發旅游好呀,帶動農家樂一起做火了,石喊坪老百姓富了,那就成了典型。

    不說當典型,我是想在位就要干幾件實事。

    景點關鍵是要講故事喲,書記說的那地方,有什么故事呢?

    姚老師說到點子上了,講好故事才引得人來。他支支吾吾,好像遮遮掩掩一件寶物,想拿出來又怕被人搶走,最后我聽到一句,盤王在洞里住過一夜。

    說來說去,就一山洞。我忍著沒笑,轉了話題,村里能打長鼓的人還多不?

    講句實話,真少人打了,打鼓不能當飯吃,不能起家發財。這年頭,誰看得上,誰去惦記?

    我心中一緊,村支書也如此悲觀,何況一般村民。

    盤修年家住哪一片?

    你說盤老哥呀,他最近身體不好,可能到鄉上教書的兒子家去了。他們家住半坡口,老村部旁邊那棟只建了一層的青磚房就是。

    我轉身走了幾腳,他追出來:讓錦燦帶你去。

    錦燦是幫他輸電腦的小伙子,前兩年在廣東一家專做代工耳機的電子廠打工,召回來當了村秘書。他騎著一輛半新電動車趕過來,要搭我上去,我說還是走幾腳路吧。他左右為難,也不下車,雙腳撐地,駕駛電動車慢慢悠悠,邊陪我說話邊往前走。

    會打長鼓嗎?

    他搖頭。

    想過學嗎?

    沒時間學。小時候看老一輩的打,后來出去打工,一年到頭回來待不了幾天,年輕人聚一起不是打牌就是玩手機。

    盤修年是長鼓王,你知道嗎?

    鄉上人都知道,但他現在出了點問題。他指了指頭。

    摔傷了腦殼?

    他老伴前不久過世了,和醫院扯皮,到村部來發牢騷,抱怨困難多,要扶助。您最好別去招惹他。

    鄉村現實很復雜,起初有人不在意這一輪扶貧,看到上面動真格,大會說小會喊,從上往下各種補貼資助,實惠好處多起來了,都恨不得往自己名下要。有的貧困村僧多粥少,有的邊緣戶眼紅相爭,讓鄉上村里常常左右為難。給了,不符合政策;不給,村民有意見,鬧矛盾起糾紛。

    繞上半坡口,有一塊空坪,建了一個小戲臺,臺上空無一物,墻壁上都是孩子涂鴉。村部搬了新址后,這里的老村部房子就荒廢了。我問錦燦,戲臺還有人打鼓唱戲嗎?

    建起后好像搞過兩三次活動,后來就沒怎么用過,沒人打也沒人看,你看照明音響這些基本設備都沒有。他朝操坪旁的一棟房子指了指,說盤修年家到了。

    果然是大門緊鎖,人不在家。大門西側墻角有個窟窿洞,一塊木板擋住了?,幟穹孔佣加羞@個洞,當地人稱“龍眼”,其實是狗的通道。

    我湊近玻璃窗向里探看,堂屋西側墻上設有神龕,神位牌上寫著“馮河盤皇圣帝盤姓宗族家先”的字樣,左右對聯寫的是:敬盤王風調雨順;習長鼓五谷豐登。神龕左側是一張彩色照片,一個穿藍格子的胖老年女性,戴著狗頭帕。這該是他的亡妻。屋里擺設有點凌亂,桌椅板凳東倒西歪,地上還有嗑吃的瓜子殼未清掃。沒有女主人的家庭總要亂一點。

    我招呼錦燦往回走,讓他幫我問到盤修年的電話。這趟下鄉,一定是要見到他本人的。

    沿著山路往上看,還有不少住戶人家。我問,村里沒有搞易地搬遷?

    我們這里離馮河水庫有些遠,前年的庫區移民就搬遷安置了庫區東邊三百六十一米往上的十幾家住戶。有人不愿搬,山里生活習慣了,想搬的政策又不允許。

    我嘆了口氣,好政策不見得村民都會響應。窮不思變,山里人的固定思維,就容易受貧窮的桎梏。

    錦燦以為我還想往山上走,喊住我。走兩里路,還住了一戶會打長鼓的,叫馮茂山,他原本在外面打工,前幾天回來了。

    那我們去看看!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0年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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