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0年第7期|趙依:風和日麗(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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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二〇年了,門前的那棵槐樹卻沒什么變化,何友在這里工作的十年間,如果要約什么人去附近,都是等在這棵樹下。六七月,風和日麗的日子,何友還會提前下樓去,給將至的人發一條信息——我就站在單位門前盛開的槐樹下。這樣一來,不論男女,都頗感浪漫,跟槐花清甜的味道一樣。
這十年里,何友倒是有了些變化,明明很熟悉的,現在要通過思考才能辨別;明明很清晰的,如今還要從鏡頭里看才能知道。正常、平凡和普通,成了自己怎么努力也抵達不了的生活狀態。人越活越敏感,仿佛有一股悲風吹拂,先是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一絲一毫都為之覺察,倘有余裕,便又一轉而灑掃他人,使有疏離和芥蒂。
此時此刻,何友又在給自己做著心理建設,焦慮的癥狀不輕,煩惱的對象你多半也遇到過:有那么一類人,但凡路過別人門前,都要習慣性地往里窺視。
如果出于偶然的好奇,何友覺得無傷大雅,走過路過,順勢一瞧,倒也說得過去。如果是像他隔壁辦公室的這位,路過,瞟何友一眼,在何友視線余光形成的扇面中促成足夠引起何友注意的時長,而當這份惹人生厭、被打量的短暫煎熬剛剛醞釀出一點反抗的情緒,隔壁辦公室的這位就又消失在了何友的辦公室門前。何友剛想放他一馬,這人又折返回來,出其不意地,回過頭來又那么瞟了何友一眼,旋即把頭轉回去,一往無前,闊步回自己辦公室去了。何友再次錯失瞪一眼回去的機會。隔壁辦公室的這位,就這么一日三十多個來回,回回折磨著何友。
為什么會這樣?從地緣關系分析,隔壁辦公室位于走廊盡頭,何友辦公室便處于隔壁人物出動時的必經之路上。從職場倫理分析,何友辦公室其實也算地處偏僻,平時沒什么人來,全靠開門辦公表達自己的準時出勤,他不能因為隔壁辦公室的這位關起門來,破壞自己的工作考核。從人際交往分析,隔壁辦公室的這位,雖然跟何友算是同事,實際上分屬兩個完全獨立的大部門,彼此叫不上名字,人家屢屢投來目光,說不定還有示好之意,奈何何友總是按兵不動、低頭忍耐,四目失之交錯,遲遲對接不成,說不定人家也很是苦惱;況且,隔壁辦公室的這位,還有同屋之人,同屋人尚且能忍受這位同事頻繁出入一驚一乍,忍受有事沒事被他緊盯著看,忍受他打私人電話沒完沒了、聲音震耳欲聾,何友何必出頭?他既非首當其沖,便不想被當作惹是生非之人。但是人和事的通則似乎是,忍受等于默許,默許則輕易招致肆無忌憚。
如果你以衛星的分層設色視角透視北京三環邊上這片年輕、時尚而又晃蕩著些許寂寞無聊的區域,你會看到藍的、灰的和黃的——藍的集中在十字路口,是十號線上寸土寸金的團結湖地鐵站各口;灰的熙熙攘攘,是一個又一個行色匆匆且倏忽懈怠的人頭;黃的那些曾經驟然增多在時代的創業神話里,是如今即將破產退出的共享自行車。
如果你還愿意費點神,目光如炬的你會看出那些灰色人頭實際上千奇百怪,其中一個頭戴毛線帽的,不走直線,偏偏倒倒,生怕撞到別人。這種戰戰兢兢的謹慎,連一處衣角都不想被旁人沾染,顯得過于防范了些。比如在地鐵里,她耳朵里塞上耳機,放上自己喜歡的歌,再用口罩遮面,就想象自己走在宏大背景音樂提供的平行世界里,正搭乘戰車沖鋒陷陣,周遭的人越是靠近越可能敵對——現代社會里,陌生即敵對,熟悉更可能敵對——毛線帽名叫李婉,是我的一個朋友。毛線帽算是減齡裝備,寒冬中,李婉正走在人生二字頭芳齡的最后時光里,勉強算得上心態積極。
我跟李婉的友誼之所以歷久彌新,關鍵在于我們都認可當代青年交往中保持合理距離的重要性,尤其是年紀差不太多、從業領域相仿、模樣均尚可,且性格脾氣里都有些自我的兩個人,實在沒必要見得太勤。初相處時打得火熱容易,隨之現出原形卻很沒必要;但若不是這樣相近相斥的兩個人,成為真正朋友的基礎似乎又稍顯薄弱??傊?,我們自然而然形成默契:隔三岔五地閑聊允許對方敷衍,聚在一起時再補齊問候,一些重要的事情或許互通有無,但堅決避免深挖對方的究竟,陷入情緒時彼此扶持,卻不過分好奇負能量的來源,通常做得到分享、謙讓和商量,同時理解某些情形中的缺席和排斥……李婉最近告訴我的是,新年伊始,她大約有個相親。
中國人做事都講究正當其時,這個“時”包括天時地利還有人和。最近,鋪天蓋地的喜訊,二〇二〇年就要來了,新的代際新的篇章,人人大有可為。同時還有一個畫外音在炒作李婉的痛處——二〇二〇年就要來啦,最早的一批九〇后也三十啦——這意味著李婉不僅單身,而且大齡,意味著她沒有在該做什么的年齡做成它,意味著她挑戰“正當其時”已然多時。所以李婉決定這次要順應天時——在新年新氣象的氛圍里去相親,顯然沒有任何不妥。地利呢,團結湖這一片,要商圈有商圈,商圈保障了吃飯、逛街、看電影三大約會項目,沒話說也不至于沒事可做,一次相親的基本流程再怎么也能完成;交通條件實在是便利,來時容易掌握時間,不會遲到,甚至不太留有編造遲到借口的余地,想走的時候也好說,趕末班車嘛,得理解;還有工體和公園,參與大型文娛體育活動,回歸鬧中取靜的小型自然氣候圈,都有著落。人和就比較復雜,尤其是李婉這次的相親,雙方并無共同的朋友,只不過是李婉的某個長輩在別人攢的聚會上碰巧撞見有人在打探是否有單身姑娘可以推薦給單位里的年輕后輩,一來二去,交換包含兩張高清生活照在內的基本信息,便有了這次見面相親。所以說,這人和里面也有那么一點緣分和運氣,有時空巧合和天時地利中播撒的浪漫因子,類似冥冥之中,類似命中注定。
你大概可以想象何友目前的心情。何友出生在一九八〇年的春夏,擅長邏輯和理性思維,國內外名校一路讀完數學博士,目前單身,在事業單位從事研究工作。二〇二〇這個年份在他看來頗有些科幻色彩,讀起來很適合星際穿越或者宇宙爆炸,而他沒有奔向這兩種壯觀,而是在歲末年關,試圖評上正高職稱,同時忍受隔壁辦公室的那位穿一件正紅色羊毛馬甲,里面套色調偏綠的格子襯衫。何友感覺這人也在過圣誕,雖然沒有什么不合時宜,但看上去就是鬧心。
當何友第一次通過單位領導收到李婉的基本信息和照片時,他覺得本著接受好意的本分,也要認真對待。只不過類似事件在過去經歷太多,何友并不抱有過多期待。老早就有人操心何友的個人問題。何友也談過好幾次正經戀愛,大學的時候,校園里水到渠成的感情,因為何友的出國深造終止,女孩對此的評價是:“嗬,男人?!眹庋芯克锾幧系膶ο?,在是否回國、回哪座城市的問題上爭執不下,何友在考慮發展機會的同時也要兼顧城市房價、落戶政策、生活成本等重大課題,女孩則堅持要去北京,否則何友就必須跟著女孩去她的家鄉,再不然就分手作罷。何友思考再三,不能再被冠以男人自私的罵名,于是向如今工作的單位投了簡歷報名參加考試,順利落戶北京時,女孩還是回了家鄉,說是獨生子女應該陪在父母身邊。何友對此的評價是:“誰還不是個獨生子女?!惫ぷ饕院笠灿行┱J識人的場合,何友也短暫地戀愛過,但是遇到的問題更在感情之外:比如何友是否買了房和車,是否能立刻評上副研究員,是否有辦法支撐孩子讀書和父母養老,搞研究的人發際線是否還在線……等到這一系列問題多少能被解決時,何友還是莫名其妙地被一再嫌棄。差不多與此同時,開始有人給何友介紹相親,介紹人有個共同特點,都喜歡給何友灌輸行情,說是現在單著的還是女生多,像何友這樣的屬于稀缺資源,大城市的男女比例失衡啦,優秀的男人少之又少啦!
那時何友三十五歲上下,自我感覺良好。各種介紹人發來的信息他都認真審核,稍有不滿意的,面都懶得見,有的加上微信,通過微信頭像、朋友圈內容,也就算完成了一次相親。何友對介紹人說:“感覺對方的生活方式和我不太一樣,可能也沒有思想的共鳴?!焙斡褯]把話說完,他其實還覺得對方自拍不好看,美顏濾鏡實在過分。
尤其有一次,何友差點得了厭女癥。介紹人是何友不遠不近的學術前輩,前輩要把自己優秀的師妹介紹給他,據說師妹年紀輕輕研究成果豐厚,長相精致,南方人。若單看條件,何友其實本能地還是喜歡大氣的北方女生,但還是表示同意,順利加上微信,結果對方也是半推半就的態度,三言兩語間略顯清高,于是雙方并未約見,靜默在彼此的微信好友列表里。直到一年多以后,何友要參加一位著名教授的課題項目,這位優秀師妹也在其中,卻在散播一個關于“當年”的故事,說是當年,有人把何友介紹給她,她壓根沒搭理,看不上。何友平時不愛罵人,但聽聞多人談及此事并向他當面求證,實在覺得這師妹是個賤人。自己從來沒有表達過半點對她的好感,微信上說過的話加起來不到十句,自己且還看不上她,倒先被挑揀了一番。
所以何友對相親對象更加挑剔,對相親見面也十分慎重,不能再發生優秀青年憑空惹一身騷的事情。
過段時間要見的李婉,本人會是如何呢?何友點開手機里李婉的照片,又看了一眼。
……
趙依,女,1989年生于四川成都。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文學碩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F供職于京城某雜志。從事文學研究和小說創作。曾獲第四屆“華語青年作家獎”短篇小說提名獎、《北京文學》優秀新人新作獎、第七屆“長征文藝獎”文學評論獎、《小說選刊》最受讀者歡迎小說獎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