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0年第6期|胡竹峰:玲瓏
小文章有小文章的意思,這意思長文章沒有。小文章意思在小巧玲瓏,有庭園氛圍;灑灑洋洋的宏闊長文章,沒有這種風味。
羅大經說看詩要胸次玲瓏活絡。少年讀過的書,叔齊在岸上徘徊,揚聲悲歌。我這一張斷弦琴彈得出一聲聲的哀弄:丁東,琤琮,玲瓏,一聲聲是夢,一聲聲是空空。
文章是空空事業。
以空為業,有一些玲瓏意思就好。鮑照說,白日照前窗,玲瓏綺羅中。玲瓏未必非要在綺羅中,玲瓏布衣,玲瓏粗服,更有好風華。
灼灼燦爛
清明前下了場雪。山里花草正好,紅一片白一片黃一片紫一片綠一片。枝頭積雪花影燦爛,何止明月前身,春花帶雪看,又奇崛又中正。次日陽光大好,天氣澄和,風物閑美。萬物清明里是大地涌動的氣息。茶花蘭花桃花梨花次第開放,明晃晃閃爍。草木瘋長,其狀鮮美灼灼。萬物有靈,秋葉與霜雪之態,亦燦燦奪目。物華之美,大抵如斯。
舊傳奇中的故事。一老狐見人行匣蘇黃李杜孔孟老莊文集,稱燦燦有光。人以自家詩文示前,狐訥訥良久道:漆漆黑灰氣。皮日休詩里說得好,唯書有色,唯文有華。好文章也燦爛,才華燦爛,學養燦爛,識見燦爛,光耀眼眸,穿過時空古舊的窗欞,立虹在野。下筆底色有異,不論落墨如何,得燦爛者得生機也。
夜走外灘
2020年1月16日,赴上海,旅舍枯坐半日,夜里忽起游興,約友人潘昱竹夜走外灘。燈火迷離,下雨的緣故,城市夜色暗淡。想起魯迅的上海、張愛玲的上海、茅盾的上海、巴金的上海。這一夜,也是胡竹峰、潘昱竹的上海。
撐傘而行,穿巷而過,陸續三五個醉漢,歲末年關,是離別宴也是歡聚餐,往往醉人。路過一米粉店,一對中年夫婦,和和氣氣。三兩個食客。一女子一臉倦容,獨享一份炒飯一份米線,戴耳機看視頻,不自禁多次大笑出聲。凌晨回酒店,一大廈樓下,一流浪漢席地高臥。
游馬郢
己亥年臘月二十七,兩三友人結伴車往馬郢。一路行經處,霧氣相隨,淡淡地縈繞樹林,林中雜木舒朗。飯食的濃湯氣息滾滾而來,一時富貴一時吉祥。這是臘月的味道,這是鄉村的風致。
農舍儼然,幾個村民進進出出,人皆一臉安詳,一身文氣,斯文在茲,心下一時驚奇。屋邊菜畦端端正正,蔬葉鮮氣淋漓。雞不鳴,犬不吠,安如木雕,得了此間水土的靜氣,自有一番恬淡。
馬郢地屬長豐,距鬧市頗近,人來了卻覺得此地遠離了塵囂。感嘆不是世外桃源,而且鄉居福地,真真豐饒長久也。
馬郢可游,更可居也。
寢食安
故里風俗,人到三十六歲是一個關坎。很多地方也將三十六歲視為不順之年。
進三十六歲的時候,病了,膽結石,疼痛十個小時方才逐漸消停。人住院了,三五日不得飲食,結石不過厘米大小,芥蒂可傷人,何止四兩撥千斤。
人生第一次住院,想想人不過病中人、病外人,而到底要在病中走幾遭。病是人生逃不開的苦。老話說,沒什么無所謂,只要不是沒錢,有什么都好,最怕有病。沒錢可以掙回來,但人活一世,總有得病的時候,與富貴貧窮命理都無關。
對白墻沉思,感覺人生得安就好,并不需要那么多金錢佳人美食權位,也不需要那么多文章,縱然是錦繡文章。
病人往往寢食難安,寢食安乃大安。寢食安,天下定。
中國紅
得一串南紅古珠,入手細膩,表皮光潔,橙黃中隱隱泛著包漿的暈斑。此串十粒南瓜形,兩顆橄欖形。橄欖好吃,南瓜好看。橄欖外圓內剛,味苦且澀,氣息卻清芳。
南紅色彩豐富,錦紅、柿子紅、玫瑰紅、朱砂紅、縞紅,皆俏麗明艷。中國人愛紅,有中國紅一說。南紅之色頗好,好在紅上,紅得容光煥發,紅得喜氣洋洋。小時候過年,家里門框上總要貼“萬事如意”四字。當時看了不以為稀奇,現在想起來,覺得熨帖。人生所求無非萬事如意。
贈南紅珠者,友人王祥夫。祥夫先生以文名世,博物好古,工書畫,筆下瓜果蔬菜山川人物得了齊白石意味,自辟筆路,又清凈又文氣。存有他書法一幅、山水一幅、蟲草一幅。蟲草畫的是風吹高粱,一只螞蚱伏莖葉做凝神狀。展畫細看,屏息良久,不敢開口說話,怕此物驚走也。
得銅印記
銅印源自東周,盛于西漢,古稱金印,多為官家所用?!度龂萘x》上關羽快馬斬得顏良,曹操即表奏朝廷,封他為漢壽亭侯,并鑄送銅印。
銅有好意思,銅郭,銅堞,銅樓,銅山,銅墻,銅頭。京劇里還有銅錘,又稱凈角、黑頭,俗稱花臉,以唱為主,是我最喜歡的角色。舊小說中常有使銅錘的好漢,驍勇異常。少年時,老家有一銅匠,整日挑擔走村過戶,補鍋修鎖,化銅為水,變腐朽為神奇。他是鄉村里的聞達。
2020年春月驚蟄,得湖南葉之蓁先生黃銅胡竹峰名印一方,邊款尤妙:
囿八斗之才于寸方內,快哉。己亥歲末之蓁利刃攻銅。
攻銅如作文,各有艱辛。銅者,金也,得銅即得金。金為五行之首,金為美,好文章是金言。受此銅印,無意多金,但求多得幾斗美文。
多收了三五斗文章
有人存錢,有人儲物,有人收禮,有人受賄,有人獲罪,有人藏嬌,有人匿私,有人納福,有人得力,有人進壽,有人來寶,有人招財,有人購稻,有人買菜,有人……我只有積攢文章。近來筆勤,多收了三五斗文章。頗覺欣喜,覺得天空燦爛,日日是好日。
夢神
夢如霧氣,夢性陰。白日里有太陽神在,陽氣重,霧氣消弭,故夢神諾諾不敢出耶?夜里做了幾個夢,當時很真切,早餐之際,依稀有痕。飯后忘得干干凈凈。
我白日睡覺不做夢。
兩株樹
非親到其處,不知《秋夜》一文紀實。八道灣魯迅舊居的院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院內有兩株樹,一株白丁香,還有一株白丁香?!遏斞溉范?,《野草》月華光潔。
舊居無俗韻,多文氣多茶氣多酒氣多意氣。此地宜喝茶,宜飲酒,宜對坐,宜閑聊,宜著述,宜翻書,宜回憶魯迅,宜回憶知堂。
前院有兩個人,一個周樹人,一個胡竹峰。后院也有兩個人,一個周作人,一個還是胡竹峰。
不掃
落葉不可掃,殘花不可掃,茶漬不可掃,其美在殘在落在斑駁在無可奈何。屋舍不可不掃,不可勤掃。三日不掃,和光同塵,自有清凈。
春食記
春食之美在春。春為青陽,春為發生。春者,天之和也。春,喜氣也。春天的食物,生機勃發,欣欣向榮,讓人心曠神怡。只是太短暫了,仿佛春眠。
“春”字在甲骨文里從草從木 ,草木春時生長,中間是“屯”字,似草木破土而出,土上即剛破土的胚芽,寓意春季萬木生長。故春食第一美者,草木也。甜豆、豌豆、水芹、萵苣、油菜、菠菜、香椿、筍、瓠、韭、枇杷、櫻桃、茭白、薺菜、馬齒莧、蕨、馬蘭頭、枸杞頭、榆錢、野蒜、槐花……
梅花閑筆
梅樹下閑逛。有些花開始露出殘相了,他年的花不是今年的花,他年的人亦非今年的人?;ㄏ伦?,有風吹來,拂亂地上的花瓣,拂落樹上的花瓣?;ò暧朴剖幨?,飄在頭發上,有一片貼在臉頰,濕潤新鮮?;ò暝诳罩酗h飄搖搖,水面紛紛揚揚一白,紅色的魚銀色的魚黑色的魚跳起,啪地落下。人定在花雨中,真真覺得落花似雨。莫名傷感了。
夕陽下
夕陽下,柳絮微紅,忽然想吃一碗炒河粉。
居中原時常吃炒河粉,摻牛肉、豆芽、青菜、雞蛋。油不可多,多則膩;油不可少,少則干。
太陽西矣,炒河粉三塊五,鄰座喝啤酒的男人臉色酡然。
離開鄭州已經八年,八年沒吃過炒河粉了。
風雨
神道遼闊,路邊石雕有麒麟、獅、虎、羊、華表、石馬、文臣、武將、內侍,也有牽馬的弁兵。衣著、扣帶、毛發纖細如新。秋草青青,扁柏瘦且高,石雕比人高,樹比石雕高,云比樹高,天比云高,倘或是夜里,自有星辰高過天層。
歲月的風霜斑斑點點撒在石上,與秋雨一起,伸手一觸,有季節的秋意,也有歷史的秋意。秋雨無聲,銀灰色的雨絲斜斜地飄揚開來,撐開傘,方聽得輕輕的淅淅瀝瀝聲。雨水打濕樹枝,傘骨冰涼,執傘的手也冰涼。
六百年前的匠人采石于此,斧錘的釘鑿聲由近及遠,遠到六百年前的風雨中。那風雨是明朝的風雨,很多年后,還有明朝的風雨。明朝的風雨煙消云散,明朝的風雨不絕不止。
風雨如晦,風吹雨,風里有雨,雨帶著風,風雨不止。銀灰色的細絲交織出一張韌而細密的網。人在網中,世事在網中。
塔里叭與麥魚
江南升金湖畔人家有一種兩頭尖尖的小木船,小巧靈活,既用于打漁撈蝦,又用于水上運輸,名為塔里叭。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升金湖流向長江,河湖經年舟楫往來穿梭,塔里叭像落葉一樣密布在黃湓河和升金湖的流水上。
其地有種魚,形小似麥粒,值麥熟時節上市,人稱麥魚,以小魚、小蟲、水中硅蘗類為食。農人捧出烤干的鮮麥魚,顆顆似珍珠,金燦燦、亮晶晶,頭尾齊全,魚眼完整無缺。其魚自古被人珍之。
村上首香木潭曾是昭明太子垂釣處。
昭明太子的《文選》,我讀過,有法有道。
藥苦
藥多苦,造物者借苦警心,教人惜愛肉身以久健康。若不然,終有苦頭。人世到底有甜頭,然甜頭不可多嘗,不得多嘗,不能多嘗。天地不仁。
少年吃糖,中年服藥,始嘗人生苦味。
人生識字憂患始。
人生憂患吃藥始。
肉身
肉身宜俗養,方得富貴氣。此圣人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之道。精神需雅趣,可脫煙火味。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
天下肉身皆是俗物,脫不開生老病死。人間精神分得高低。
那日讀《楞嚴經》,卷八說得好:“是清凈人,修三摩地,父母肉身,不須天眼,自然觀見十方世界……宿命清凈,得無艱險?!彼稳朔交卦姷溃?/p>
一毫不敢昧蒼天,生世明年七十年。
自恨肉身無報答,日常飽飯夜安眠。
大塊文章
北地氣息還是厚,味厚。山如一鍋大饅頭,高低起伏,粗壯著。河流也粗壯,如新炸的油條,橫亙在那里,富且貴之。未必一味是富貴氣,家常滋味,庭院深深。
近年雨水足,春日欣欣向榮,北方近乎江南。秋天沉下來了,地氣下沉,走在街頭,市聲燈影里有話本傳奇,有詩詞歌賦,有大塊文章。
北國蒼茫,大塊文章。
人來不驚
山清凌凌只見秀色,不見草木。車走在晨光中,一步步騰挪,山一路上下相隨,像抻開明清工筆山水手卷。那山高低不一,起伏數寸而已,綿延不知長短,不知首尾。秋冬之交,葉落樹萎,有露珠掛在枯枝上。柿葉衰敗,柿子卻葳蕤肥碩,喜氣盈盈。喜鵲也肥碩,從容啄食,人來不驚。
還神湯
古人多有閑情,充塞胸中,為詩文,為小說,為書畫,為兵家,為縱橫家,天地有閑情。故史書里有閑情,詩書里有閑情,評書也不乏閑情,攻城略陣、安營扎寨皆為閑情。
近來文氣枯竭,今日偶得一片閑情,寫出兩篇小品。小品之心,到底閑情。文章畫龍,閑情點睛。作文不過刻意閑情。游永州柳子廟,見“都是文章”牌匾,都是文章也是刻意閑情。閑情是我的還神湯。閑生靜,靜有神。
廢園
枯葉滿地,枝頭一空。天氣陰沉晦暗,蘆葦顧影頹然,殘荷亦頹然。繞湖堤漫步,風行水上,忽覺出寒意。草地上黑影一點,瘦石也。瘦石上黑影一點,烏鴉也。那烏鴉也有黑影一點,顧盼自得。眾鳥自樹間躍下,從容覓食,不懼游人。
園為圓明園,隨行者皆索然,覺得冬日廢園無味。廢園之美在廢,廢到極處,生機出來了。游廢園,借此感觸生機,可謂此行之得。
好文章
文章是有味道的,酸甜苦辣咸亦是文章之味。文章以苦辣咸做底色,比酸甜走得遠。酸不能多吃,甜也不能多吃,酸甜文章不能多寫。
我生活中喜歡甜食,寫作上偏愛苦辣??嗖皇钦婵?,辣也非真辣。人生苦中作樂,寫作苦中作樂,能作樂就很好。文苦字澀,文辣字壯,這是我理想中的好文章。好文章不是人人都寫得,好文章不是人人都讀得,好文章是上一代的木石前盟,好文章是這一生的金玉良緣。人生苦短,多讀好文章。譬如朝露,多寫好文章。
逆行文章之河
先秦文章滋味醇厚,尋常胃口吃不得,非要熟讀魏晉文章。魏晉文章精神勃勃,尋常胃口吃不得,非要熟讀唐宋文章。唐宋文章高頭大馬,尋常胃口吃不得,非要熟讀明清文章。明清文章兔起鶻落,尋常胃口吃不得,非要熟讀民國文章。
逆行文章之河。
起云
起云了。一朵朵一團團一簇簇一叢叢,或停在空中或飄在天上。
云遮了日頭,人在陰影里?;疑路娜?,黑色衣服的人,黃色衣服的人,大的云仿佛一尊獸,罩在那里,一頭搭在山尖,一頭懸空天上。
四下覺不到風,炊煙筆直如一管淡墨劃過青紙?;h笆墻上的竹枝忽地一顫,一只黑鳥雀躍而去,撲棱雙翅飛翔云層。
天地如此靜穆,四野無聲,天上起云。
走蟲
武松醉臥景陽岡大青石上,只聽得亂樹背后撲的一聲響,跳出一只吊睛白額大蟲來。這大蟲卻是老虎。古語里,蛇是長蟲,老虎是大蟲。
《大戴禮記》有蟲分五類之說:禽為羽蟲,獸為毛蟲,龜為甲蟲,魚為鱗蟲,人為倮蟲?!抖Y記》也說有羽之蟲三百六十,而鳳凰為之長;有毛之蟲三百六十,而麒麟為之長;有甲之蟲三百六十,而神龜為之長;有鱗之蟲三百六十,而蛟龍為之長;倮之蟲三百六十,而圣人為之長。
關中地方還把人說成走蟲。走的是蟲豸,走的也是虎豹,大象緩步是走,駿馬奔騰也是走,龍行是走,跬步還是走,穿街過巷是走,游山玩水更是走,我們活著,我們走著。
人往高處走,更上一層樓。水往低處流,有容乃大。流水不腐是走,戶樞不蠹也是走。莊子逍遙游是走,孔子游列國也是走,一個走向江湖之遠,一個走向廟堂之高。人生如戲,走一個粉墨登場,光陰似箭,走一個滄海桑田。
走南闖北、走州過縣、走馬到任、走山泣石、走斝飛觥、走蚓驚蛇、走及奔馬、走馬看花、走漏風聲、走石飛沙、走為上計、走為上策、串街走巷、走丸逆坂、走筆疾書、走筆成文。我過去走筆疾書,如今走筆依舊,疾書不再,好在還能走筆成文。其實走筆就好,成文不成文不重要。
五廟
五廟,我在很小的時候已經知道了。岳西有兒歌:
又哭又笑,黃狗作跳,花狗抬轎,抬到五廟,五廟不要,往東缸里一掉。
至今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蛘邲]有意思吧。兒歌大多是沒意思的,不過朗朗上口,逗得三歲小兒破涕為笑罷了。貓抬轎在年畫里見過。老鼠嫁女貓抬轎。那鼠是碩鼠,極肥大。鼠嫁女是有趣的民間故事,小時候見紅紙畫此場景,貼在窗子上?!队莩侵尽氛f,正月十七夜民間禁燈,以便鼠嫁。杭俗謂除夕鼠嫁女,竊履為轎。
五廟距我鄉不過百里,卻沒有去過。那天去了,不過平常一個普通集鎮,為何讓我生出許多感慨呢?去了五廟,但還有五廟在心里:
灰色的天空下,沒有陽光,瓦房青磚,五座小廟依山而建,廟里的木偶積有厚厚的塵土。紅披衣舊了。后山上麥田半尺高。
這是三歲時候想象的五廟,過了三十歲,心里還有這樣的五廟。
尋味
酸甜苦辣是味,清坐閑談是味,高臥冥想是味,把卷長吟亦是味。游歷得山水味,懷古得前時味,看書得文墨味,寫作得文章味,賞畫得水墨味,觀帖得士子味,讀碑得金石味,種菜得稼穡味。日色有光明味,月色有清涼味,山中有林下味,水畔有幽僻味。金圣嘆說花生米與豆腐干同嚼會有火腿味,金圣嘆有奇味,石破天驚處不動聲色。石破天驚是味,不動聲色也是味。人間處處有味。人間味不過風物味、煙火味。
過野村所見
眾人過得民舍,忽入雜木林。一只松鼠咚然滾落地上,骨碌爬起,縱身隱于樹后,再不見蹤影。池塘邊油菜開花了,水里一片花,地上一片花,眼里兩片花。更有老樹虬枝探入河潭,花千朵萬朵,有紅有白。水中和枝頭同時開花,一朵化為兩朵,千朵化作萬朵,頓覺春意大好。白鷺在田間或?;蝻w,野鴨悠游蕩過石橋,陽光照下,野草無言。
風賦
庶人之風,塕然起于窮巷之間,堀堁揚塵,勃郁煩冤,沖孔襲門。動沙堁,吹死灰,駭溷濁,揚腐余,邪薄入甕牖,至于室廬。
——宋玉《風賦》
中原一到冬天,風就多了。冬日夜長,偶爾入睡遲一些,若無興趣讀書,許多時候只得躺在床頭聽風。
江南是溫柔富貴鄉,雨水足。中原乃悲歌慷慨地,風沙多。北風大作,門窗緊閉,還是有細小的沙塵鉆進家來。桌面尤需勤掃,若不然半日工夫便灰蒙蒙一層浮灰。樓頭遠望,騎行人裹條圍巾,捂得嚴嚴實實,頂風迎沙。
風大得很,日夜不休。晚間,市聲寂寥,大風越發張狂,于樓臺間沖撞做狼嚎狀?;璩劣咧H,風聲陡烈,睡意又無。仰臥著,只聽見狂風呼嘯,玻璃嘩嘩作響。索性起床,一個人跑到樓下的小酒館里閑坐。一時聽不見呼呼大風,卻忍不住將眼來看了。顧盼之際,想起韋應物的詩句“把酒看花想諸弟”。這首詩以前讀過的,事隔多年,已記不清余下三句。酒入饑腸,得打油一首:
酒館無人竹椅靜,窗外有風漫夜行。
把酒看花想諸弟,中原寒冬清凌凌。
阿彌陀佛,今人作舊詩,要么沒有平仄對仗,要么只有平仄對仗。
起身回家。夜深了,小巷空無一人,路口雜貨鋪門燈遠遠照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暗影。只聽見一陣無節奏的聲音,遠遠從街頭穿過來,像是誰家頑童忽在耳畔吹響尖厲的鐵哨。倏然,前方卷起一片塵土,風來了。人逃也似的回房。關上門,風悻悻吹過樹梢,隱隱傳來金屬之音,然后在樓道間洶涌而過,呼呼像大鐵錘夯在墻上。
南方人并不習慣這樣的風。袁中郎言及燕地之風時說:“凍風時作,作則飛沙走礫。局促一室之內,欲出不得。每冒風馳行,未百步輒返?!毙南驴偛幻獍敌?,想夫子到底書生耳。如今,甫入中原,已知中郎先生非危言聳聽。
胡竹峰,1984年生,安徽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有《雪天的書》《竹簡精神》《茶書》等作品。曾獲孫犁散文獎雙年獎、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散文獎、奎虛圖書獎、滇池文學獎、林語堂散文獎等。部分作品翻譯成日語、英語、俄語、意大利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