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軍文藝》2020年第3期|孫彤:凱風自南(節選)
一
船越往里開,我越覺得像是駛進一個看不見底的洞里,這里怎么都不像人世間,海風黏濕而潮冷,像是一對對海鳥的翅膀扇過。
下了船,往島深處走,一路上人跡罕至,從路的一側往下看是懸崖,懸崖下面的石頭突兀凌厲,千奇百怪,像是一張張面目猙獰的臉,擠壓變形了一般,往海里伸去。前面開來一輛三輪車,車上的人都站著,戴著清一色的綠頭巾,旌旗獵獵的感覺??吹饺擞?,我心里的恐懼減少了一點,最起碼還不是荒無人煙。
再往前走,離海岸線有點遠了,霧氣也漸漸散去,飛出來一個村莊。我斷定這就是島上唯一的那個叫谷莊的村子了。來之前,我打過電話,營長告訴我,走過一棵大槐樹,就算進了村子,穿過村子往半山腰上走就是營區。我爸,我媽,當然還有我自己,怎么都沒有想到有一天會來這個地方。我的腳一直往前邁著,記憶卻在迅速倒車。那一天,醫院召集全體人員開會,我找個角落坐下,照例掏出手機來刷,猛地聽出來院長那句抑揚頓挫、聲情并茂的“同志們”,還夾雜著哽咽,我抬起頭,主席臺上的院長眼睛紅紅的,含著淚水。
“我們醫院撤編了?!苯活^接耳聲,嬉笑聲,都消失了,比任何一場講座和政治教育課都安靜,禮堂里只聽得到麥克風傳來的院長急促而短暫的呼吸聲。
“我在這里二十九個年頭了……”院長的頭深深地埋下去。整個禮堂沸水四濺,生旦凈末丑,美聲民族花腔,憤怒釋然疑惑,齊齊登場了,構成各種表情的一個個因子,但又帶著有機性和整體性。
院長額頭上的三條橫紋蕩漾而去,直插鬢角,他拍了拍麥克風,華彩無比的禮堂瞬間又恢復了沉靜?!霸敢饬粝聛淼耐?,交流到基層部隊,不愿意留下來的,暫時編余,年底轉業,散會!”
院長自顧起身離席,沒有一句多余的話,留在身后的是山河遼闊。山河遼闊,萬物皆有光,前方不是一條死路,而是敞開了無限可能。
到處飄著蕭索的況味,我吸吮了一點陳腐、麻木、貧困交加的空氣,瞬間就把我的記憶嗆沒了。我不記得自己在哪看過一段話,是說大部分人在二三十歲就死去了,因為過了這個年齡,他們只是自己的影子,此后的余生則是在模仿自己中度過。我的青春才剛剛開始,就遇上了部隊改革的洪流,把我沖到這天涯海角的地方。難道我要在這里過一輩子?
想到這些就一陣胸悶,索性在大槐樹底下坐下來,歇一會兒。聽得樹上嘩嘩作響,掉下一些“毛毛蟲”,我抬起頭,發現樹上蹲著兩個小孩,知道我發現了他們,就像猴子一樣跳下來,好奇而羞澀地打量著熱淚盈眶的我,那眼珠呆滯得一動不動,反而盯得我不好意思起來。我擦了擦眼淚,對他們友好地笑笑,從背包里掏出兩袋餅干遞過去,那呆滯的目光一下子活泛起來,其中一個孩子想把餅干接過來,遲疑了一下,又背過手去,在衣服上蹭了蹭,又甩了甩,好像能把手上的黑甩出去似的。
小孩吃完餅干,又重新爬回樹上,從樹底下望上去,像是結在樹上的兩枚青澀的果子。我也是一枚青澀的果子,曾經我以為自己終究有一天會芬芳滿枝椏,可是在我還沒有來得及芬芳的時候就被摘掉了。
雖然我才剛畢業,但我已經不能再青澀了。
二
到了營門口,太陽也落盡了。我把介紹信和軍官證一并交給崗哨,他們看了半天,才放我進去。到了營部,一個少校軍官正在捧著書看,看得太過投入以至于我喊了兩聲“報告”才把他從書里拽出來,我說:“我找營長?!?/p>
他把書扣在桌上,說:“你就是從醫院來的吧?”
我瞄了一眼書的封面,是《孫子兵法》,直覺告訴我,他就是營長。相互愣了幾秒,他把文書叫了進來,讓他帶我去宿舍。
文書是個兩年兵,像一枚羞澀的青玉米,只低著頭在前面帶路。營部到宿舍沒幾步路,但在這短短的距離中,我一直回味著營長的話,看來我是誰不重要,我從哪兒來的很重要。
到了宿舍,上了二樓,文書敲敲門,開門的是一個長相驚艷的女軍官,反正我的第一感覺就是這個詞,秀美的臉龐上鑲著一雙大眼睛,細長的身材,她站起身朝我走來的樣子,讓我想到一只鶴。文書介紹說這是教導員,以后你們兩個住一間。教導員熱情地把我的背包接過去,說了句和營長一樣的話:“醫院來的?”順便告訴我她叫喬彧彧,那個字是或者的或再加兩撇,我又多認識了一個漢字。
文書一會兒又回來了,他敲了敲門,說:“營長讓你把頭發剪掉?!?/p>
“憑什么,發辮不過肩就可以了?!蔽覐囊巫由蠌椓似饋?,喬彧彧拍了拍我的肩,把我重新按回椅子上,說:“剪了吧,我會剪?!?/p>
我差點脫口而出說你別鬧了,我怎么會讓你剪頭發呢?但那句“醫院來的?”瞬間從我腦袋里蹦了出來,我不過是一個從撤編的醫院遣散到這里的人,想到這兒,我生生地把話咽了回去。
“這個島上沒有理發店?!眴虖獜呀洸碌轿蚁胝f什么,她搬來一個箱子,里面有成套的理發工具。
頭發剪落的聲音在我耳邊劃過,把我人生的半個過往都剪掉了。既然來了,就只能服從命令了。到底是什么讓我選擇來這個鳥不下蛋的海島。情懷?信念?或者只是不甘心?其實我也說不清楚。
“沒關系的?!蔽彝蝗幻俺鲞@樣一句話。
“就是,沒關系的?!眴虖獜胶椭f了一句,把圍在我脖子上的布扯了下來,我趕緊照了照鏡子,還說得過去,比我想象中要好。喬彧彧從我的眼睛中沒有看出不滿,就頗有些得意,說這里好多人的頭發都是她剪的,包括營長。
她帶我去飯堂吃飯,集合站隊的時候,營長也在,他看都沒看我一眼。他不看不代表別人不看,戰士們把頭使勁埋進碗里,兩只眼睛卻都掛在了碗邊兒,一刻不松懈地盯著我,說得更準確一點,是盯著我和教導員。他們間或把筷子伸向盤子,眼睛還是瞟向這邊的,有的像一束又一束強光探照燈,打在我們身上臉上一通亂照,有的像是電熨斗,來來回回地熨燙著,直把我們熨平了,拉直了,才肯罷休。偌大的飯堂里,只有我們倆女的,不看我們看誰呢?
伙食不錯,四菜一湯,可是我沒有什么胃口,挑起一根菠菜,機械地送到嘴邊,喬彧彧掃了我一眼,說:“你沒過過連隊生活?”
“嗯?!?/p>
“一看就看得出來,吃飯這么慢?!?/p>
這話有點不順耳了,或許在她心里,多多少少是有點瞧不起我的,從我進門起,她的那句“醫院來的?”我就看出來了,那句話的肌理紋路里都帶著輕慢和不屑。喬彧彧一個女的,能到野戰部隊來當教導員,肯定身手不凡,說不定就是那種“彎弓可射虎,提劍能誅龍”的女俠。
我沒有理會她,繼續慢條斯理地吃著。喬彧彧面前擺著兩個雞蛋,兩個饅頭,還有冒尖的一盤菜,除了那一碗玉米糊糊,其余都是雙份,我很驚訝她那瘦削的身體里怎么能裝下那么多食物,看著她風卷殘云般的狼吞虎咽,我的胃都一抽一抽地疼。
吃完飯,喬彧彧帶著我往宿舍走,一路上跟我講,這座島上就兩座山,沒有名字,就叫前山,后山。我不知道所謂的前和后是按照什么定的,這里的村民活著的時候就在前山上住,死了就埋到后山上。他們罵大街的時候,經常扯著嗓子喊:“惹急了一木锨把你呼到后山上去!”這句話乍一聽帶著雷霆萬鈞之勢,真懂了,才知道他們一輩子就沒邁出過這兩座山。
風吹過來,喬彧彧指著一棵樹說:“看,大樹在跳舞呢?!?/p>
我感覺自己抖了一下。
她自顧自說著:“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習慣,我剛來的時候也是,覺得一頭扎到了天盡頭。來報到的第二天,我就參加了海訓,看著戰士們奔跑著跳進海里,敲下來海蠣子直接扔進嘴里,乳白色的汁液溢出嘴角,才感覺有一絲新奇。沒幾天,就覺得乏味了,但時間再久一點,這種乏味又會生出絲絲縷縷的喜歡,你慢慢會體會到的?!?/p>
她自顧自說著,像是一瓢瓢冷水不間歇地潑下來,潑得我從里到外咝咝地冒著寒氣,喬彧彧可真會做思想工作,說了半天就是讓我安心留這兒唄,這個地方誰會喜歡呢,我不想喜歡。到年底就提出轉業,回家,最起碼比悶在這里好百倍。
我開始想念醫院里那個我曾親手種下凌霄海棠桂花的院子,那個匯集了四面八方的風雨雷電的院子,至少能讓我自由而暢快地呼吸。就是每天看看形形色色穿梭不息的病人也比忍受這死一般的寂靜強。這個鬼地方,到處散發著煙黃色的酸味。我看到天邊的海鷗,想要是和它們一樣會飛就好了,我就立刻飛回去,而現在,我得不到任何的拯救。我感覺兩座山把這里的人壓得緊緊的,壓得粉身碎骨,壓成齏粉。
晚上開會,自帶馬扎,我縮頭縮腦地坐到了最后一排。喬彧彧上來就介紹了我,說歡迎原八十九醫院宣傳處干事楊美琳來我營報到。從此以后,我的身份就是炮兵團三營技師了。望著前邊的一溜寸頭,帶著綠水青山的浩蕩朝氣,我又往下縮了縮脖子,在醫院我能算得上骨干,新聞報道戰線上的中堅力量,在這我是隱沒在人群中的一個,有我不多,沒我不少。
臨近散會,喬彧彧做振臂高呼狀:“別忘了我們是祖國的鋼鐵戰士,我們是海疆鎖鑰!”
她這猛地一嗓子,把我嚇得不輕。我有點不習慣,其實用不著打雞血一般地喊,保衛祖國不是靠喊口號喊出來的,別國勢力一直在覬覦我們的領土,和平不是喊來的,血管可能承受不住,我就覺得喬彧彧從里到外都假惺惺的,帶著一種表演的成分。忽又想這口號是不是喊給我聽的,她是想用這種雷霆萬鈞的氣勢把我心里的小九九給震回去。
我以為散會后,營長會找我單獨談個話什么的,最起碼也要走個過場,但開完會營長就把自己關進了屋里,后來我聽文書說,他至少抽了兩包煙,文書開門都沒找到他,等煙霧稍稍散了,才發現他在墻角蹲著。我的出現讓營長覺得是件很棘手的事情,因為一個喬彧彧就夠讓他頭疼的了。以前這就是個和尚營,一個女的都沒有,營長不知道怎樣和女干部搭班子,輕了不行,重了不行,冷了不行,熱了不行,總而言之兩個字,麻煩。
我想問問喬彧彧是從哪兒里來的,但又怕文書給她傳話,所謂英雄不問出處,喬彧彧肯定不是一般人。
日子就這么過著,在這里我才體會到什么是基層,除了每天一身泥一身汗地重復著訓練,休息時間我依然游離在群體之外,很少參加他們的文娛活動,大部分時間就是一個人發呆,而且是熄燈之后一個人跑出去發呆。我漸漸喜歡上目前的狀態和思維方式,以及游離于群體之外的孤單和寂寥,時間無邊無際地鋪展開來,連成一片,寂靜沁人心骨,我不知道該怎么打發時光,只好一遍遍回憶著醫院開解散大會的情景。這支部隊像一只強大的胃,鼓脹的胃,在囫圇吞棗,幾經反芻之后,毫無差池地把消化不了的東西吐了出來。
三
夜,有條不紊地覆蓋了整個營院,熄燈號一響,我就躺下了,靜靜地聽著外面替換崗哨,定時巡邏,各級主官輪流查鋪。白天的騷動和喧囂此刻都平息下來,連院子里的火雞和奶牛都沉浸在夜的安詳里。天氣惡劣,船無法送給養的時候,那些可愛的兩腳四腳動物們給我們提供了優質的生存來源。兩頭奶牛并排站立著,間或用蹄子刨一下土,或者發出一聲短促的低吼,但最終還是被瞌睡制服了,酣然入夢。
脫下作訓服的戰士們,像是從鎧甲里脫身出來的勇士,甩著一天的勞累和疲乏,大聲暢聊著,待營長一聲怒吼:誰再說話,全班出去跑五公里!瞬間,營院像是落進了一個時間空洞,整個樓上升起一支熟睡者的粗重呼吸合奏曲,并不怎么悅耳。我對他們隨時可以入睡的本領心懷妒忌,因為我做不到,嚴重的失眠終年困擾著我。
其實那些軍官們也都沒有睡,各自蜷縮在被子里擺弄著手機,給妻兒或者女朋友發著微信,打著視頻電話。喬彧彧也會選擇在這個時間打電話,她以為在門外的小隔間里打電話就是安全的,其實我聽得清清楚楚。她多數時候是在和她一歲多的女兒說話,問有沒有想媽媽,每次的結束語都是寶寶乖乖的,跟姥姥睡覺,等你睡醒了,媽媽就站在你面前了。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喬彧彧已經當媽媽了。
我很想沖出去跟她說,你不能這樣,小孩子都是很認真的,你總告訴她你要回去了,又不兌現承諾,跟狼來了的故事無異。但這樣喬彧彧就會覺得我一直在偷聽她打電話,還是先不說吧,我邁出去的腳又收了回來。
喬彧彧打完電話就回來了,我把臉背過去裝睡,雖然我們兩個還沒有太深的交往,但是我總覺得喬彧彧自帶一種冷感,眼神里藏著一種犀利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所以我不想跟她多說話。
我裝睡,喬彧彧真睡,聽著她輕微的鼾聲,我下床,把被子卷成一個筒狀,躡手躡腳地向門口走去,開門的時候,吱扭響了一聲,喬彧彧翻了個身,驚得我靈魂都向外漂移了一下,我迅速冷卻慌亂的意識,想好了對策,她如果醒來,我就光明正大地走出去,假裝上廁所,大不了幾分鐘之后再回來,可是她翻了個身,又睡了。我又看了一眼我的床,遠望去,真像一個人蜷縮在那里睡覺,如果不去翻動被子,看不出什么破綻。我把背包繩系在欄桿上,順著后窗溜了出去,到現在我才發現背包繩的承重程度遠遠超出我的想象。
我直奔小禮堂,之前早就踩好點了的,禮堂是平時營里開大會的時候用的,不鎖門。當我推開門的那一瞬間,心情立刻飛升起來,我深深地陶醉于那種空曠中,白天和他們混淆在一起的自我被徹底復歸了,對于一個深度失眠的人來說,游蕩是再好不過的方式。
快天亮的時候,我順著背包繩爬了回去。我的被子依然保持著原狀,只是喬彧彧的床也空著,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她干什么去了,難道去找我了?我剛鉆進被子,喬彧彧緊接著進來了,她什么都沒說,走到床邊躺下了。
或許她在跟蹤我。
孫彤,山東聊城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文學碩士,現役軍人,出版有長篇小說《紅妝·武裝》、散文集《“彤”言無忌》,在《解放軍文藝》《長江文藝》《天津文學》《時代文學》等雜志發表多篇中短篇小說和文學評論,多篇論文選入《山東新世紀小說評論選》《新語境下的藝術使命》等書。曾獲得解放軍總政治部和省部級各種文學獎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