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2020年第4期|丁墨:樓蘭黃昏(節選)
我叫姜癡兒,隨母姓,祖籍山東海陽,但我沒去過。從記事起,腦海里出現最頻繁的是母親和黃沙。我沒上過學,我的知識、語言大部分都是從母親的記憶里得來的。我少年時期,母親很少提起家族的事情,不過每隔一段時間(短則幾個月,長則一年)就有一個男人要來,他是我父親,父親生活在離我們很遠的大城市,他有自己的公司。我對父親的印象是朦朧的,依稀記得他出現總是穿著西裝,拎著大堆的包裹,而每次待不了幾天就走。據母親說我還有一位在世的親人,就是姥爺姜維。
我十八歲成人禮的時候來了個頭發花白、留著濃密大胡子的老頭,老頭在我之后的生涯中扮演“師父”的角色。母親說他是我們家的大恩人,曾經救過她和父親的性命。
成人禮那天晚上,我提前退場,回了房間。我有太多的疑問和不解,母親和師父聊了很久。深夜母親來到我房間告訴我,天亮后便可和師父出門遠行。那晚母親緊緊地抓著我的手講起了家族的事情。
第二天臨行前,母親反復提醒我:“我們住的這一帶叫月牙泉,一定要記住月牙泉?!蔽也恢滥赣H為什么要反復強調“月牙泉”,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怎么可能忘記呢?
路上我打開師父遞過來的布袋,撥動著里面的物件。那些青銅器皿所折射的幽光將母親述說的故事像電影片斷一樣閃回,當然這故事的開端得從素未謀面的姥爺開始……
1 燦如星空
姥爺生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家住山東海陽縣盤石店鎮嘴子前村,地處招虎山區,抗戰時期在這個地方打過鬼子,其中最著名的是地雷戰。
據說姥爺的祖上在朝廷里是當過官的,家里有些古玩字畫。太姥爺上過私塾,算村子里的文化人,新中國成立后太姥爺在海陽縣當教書先生。太姥姥是童養媳,世代在這里種地,太姥姥也不例外。這一切的祥和平靜似乎在姥爺出生后發生了變化。姥爺在學堂讀過幾年書,但學習成績一直不好,太姥爺讓他留了幾次級。后來家中光景一年不如一年,姥爺下工后總是在山溝子里耍很久才回家。父子倆的關系從那時候開始惡化,漸漸地姥爺在家的時間少了,除了回家睡覺外幾乎都在外面,幾年后連睡覺也很少回家。太姥姥自家后院有一片荒地,一次太姥姥挖出半朽黑木,太姥姥就拿回家當柴燒。起先太姥爺還避諱這是不祥之物,過后意識到黑木并非普通的木頭,也許是棺木。于是太姥爺拿著鏟子來到發現黑木的地方深挖,果真挖出一只青銅箱子。太姥爺來不及細琢磨,就悄悄將青銅箱子藏在自家的地窖里。后來不放心,在地窖里挖坑將青銅箱掩埋。之后太姥爺一空閑或不開心,便把自己反鎖在地窖里,研究那只青銅箱子。
有一年,一直在外游蕩的姥爺回到村里。各種流言不脛而走,太姥爺初聽到流言還不以為然,直到常有村民跑來找太姥爺求情,他終于動怒了。那晚太姥爺將姥爺帶回家,讓姥爺跪在祖先畫像前反思。姥爺因口出污語被太姥爺暴打了一頓。姥爺始終沒有還手,最后一聲不吭地離開了。
姥爺被打的第二天一大早,他的七八個伙伴將太姥爺堵在了門口。姥爺拿起喇叭對著身后年齡相仿的喊話:“我們要打倒地主富農,讓廣大受苦群眾翻身做主人!同志們,讓我們睜開眼睛看看地主富農的猙獰面目?!彼麄円粋€個跟打了雞血似的,正要往屋里沖時,王大海站了出來,小聲對姥爺說:“姜維,你瘋了,這是你自己的……”沒等他說完,姥爺竟舉起喇叭喊起來:“沒錯,打的就是他!我們是替天行道,今天我就要大義滅親?!彼麄兙砥鹦渥酉蚶褷敿覜_進去。太姥姥扶著被推倒在地的太姥爺驚恐大哭,太姥爺和姥爺兩眼通紅地對看著,太姥爺眼中除了驚懼只剩下憤怒。姥爺對著堂屋內八方桌正上方墻上掛著的先祖像喊:“把地主老財的畫像給我撕下來?!碧褷斅牭竭@句話瘋了似的沖上去和拆畫像的人扭打在一起……
一個時辰后,姥爺和他們架著額頭上流著血的太姥爺離開了,屋里剩下砸得稀爛的瓷器、家具和一地的紙屑,還有蓬頭垢面帶著悲慘哭腔的太姥姥。次日太姥爺被戴上高腳帽開始在海陽縣各個村子里游行,兩年后太姥爺在牢中咬舌自盡。
一種前所未有的空虛和空蕩吞噬了年輕的姥爺,索然無趣的姥爺回到家中,他站在堂屋望著這個家,發現這里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千瘡百孔的油紙在臥房的木框窗戶上來回飄蕩。秋日的風攜著夜色悄然從臥房的油紙窗溜了進來,將半懸的木門吹得嗚咽作響,頓時驚醒了發呆的姥爺。正當他欲轉身離開時,一只骷髏般的手鉗住了他的手腕,他嚇得跌坐在門檻上。半晌后姥爺才看清這只手的主人是太姥姥。
太姥姥神經兮兮地拉著姥爺來到地窖,她點著火把將地窖的門反鎖。站在臺階下的姥爺看著太姥姥佝僂的背影,感覺像一根魚刺卡在喉嚨竟吐不出一個字來。一瘸一拐的太姥姥扶著墻走下臺階,把手中的火把遞給姥爺,拿起身旁的木鏟說:“你爹走的時候跟我說,如果哪天你回來,就把這些物件交給你,叫你一定要去新疆,到了就不要再回來。你不在家的時候,他經常到地窖研究這些物件,囑咐你一定要找到羊皮卷中所指的東西?!?/p>
姥爺打開青銅箱,里面就一件打滿補丁的破棉襖。太姥姥找了塊布將破棉襖系成包袱狀,說:“羊皮卷和其他物件我縫到棉襖里了,到新疆后再拿出來?!崩褷斀舆^包袱手不停地顫抖,問:“我爹……他還說什么?”太姥姥一邊埋青銅箱一邊說:“他說了,臨死前說的,叫你好自為之?!?/p>
后來姥爺找到領導,向領導提出要下鄉的要求。起先領導們不同意,姥爺說我是基層干部又是知識青年,應當身體力行將黨的方針和政策深入貫徹到基層,不僅要起帶頭作用,還要申請到最艱苦最貧困最偏遠的新疆去,這樣才有說服力。領導們一聽很贊賞,就同意了。第二天早上,姥爺找到王大海,說要帶他下鄉。王大海跟妹妹和母親告別后就隨著姥爺上了汽車。汽車經過村口時,一個蓬頭垢面、一瘸一拐、瘋瘋癲癲的女人站在汽車旁手舞足蹈,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汽車駛遠后王大海問姥爺:“你還沒告訴我,咱們去的地方呢?!崩褷斅詭敢獾乜粗醮蠛Uf:“新疆大漠?!蓖醮蠛R宦犔似饋怼?/p>
“癡兒,眼前就是西涼的城邑,在這里我們要準備好西行的必需品,此行短則三五月,長則年許也未可知。一會兒帶你見見族人,大家早就想見你了?!睅煾柑埋橊勏虺莾茸呷?。一眼望去,城樓高聳,街道兩旁有佛廟、當鋪、貨棧、酒肆,更多的是民居住宅,這里曾經分布最廣的便是月氏族人。沒多久我們穿越一條曲長的石窟路,石窟上印有壁畫,有雙翼天使、持犬女神、乘騎獅子的娜娜四臂女神、持日月蛇蝎女神等。
穿越石窟抵達一間貨棧時,師父停下腳步喊:“穆嗒木——穆嗒木——”不一會,一位高鼻梁的中年男子牽著一匹駱駝走出來:“大人,駱駝早就備好了,這位想必就是公子,穆嗒木見過公子?!蔽覇柡蚰锣竞?,便被師父拽走了。黃昏時分和之前打過照面的人都來到一間酒肆,在那我才了解到這些人和母親同屬一個部族,有的在很久前從西邊遷移此地,有的尋蹤而來,還有極少部分是被師父從沙漠中救回的,而這部分人不全是部族的人。酒足飯飽后,大家相繼離去。這晚我們在穆嗒木的貨棧過夜,深夜我迷迷糊糊聽到外面飛沙走石的聲響……
且末地處南疆,被車爾臣河由南至北穿過。到達且末的第二天,姥爺和王大海還有一批知識青年就被分配到小農場勞動。晚上姥爺給火堆加柴時,準備從床下拿出太姥姥給他縫制的破棉襖,一抬頭瞥見對面床上的王大海正睜大雙眼看著他,姥爺遲疑了片刻又將棉襖放回了原處,問他:“你想家了?”姥爺看著王大海幽怨的眼神,不由得心里發毛,躺回床上不停地嘆氣,他想起了瘋癲的母親。王大海緩步過來,一把抓住姥爺的領子小聲而急促地說:“姜維,你倒是告訴我,你腦子里是哪根筋不對了,帶我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崩褷斘孀⊥醮蠛5淖煺f:“噓……小聲點,咱們從小玩到大,你還不相信我?沒好事我能叫上你嗎?”王大海說:“正因為是發小,我才著了你的道?!崩褷斂戳丝此闹苁焖闹?,又悄悄貼到王大海的耳邊:“再等等,等一切準備充分了我把實情告訴你,這件事沒你恐怕還不行,早點睡吧?!?/p>
剛開始王大海還對姥爺那晚說的事感興趣,一年后漸漸地適應了大漠的氣候,不再想家也不關心妹妹和母親的安危,更記不得姥爺曾經許諾過他的事情,只有姥爺在大漠里還是清醒的。像王大海所說的那樣,誰愿意背井離鄉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這么多的人中只有姥爺一人是強烈要求來大漠的。其實,姥爺比別人更痛苦,瘋瘋癲癲的太姥姥,叫聲凄厲的太姥爺時常出現在他的夢里,出現在充斥著黃沙的大漠的夜里。
姥爺一直都在對王大海的承諾做著精心準備。前半年每天放牧,姥爺都要比別人早出晚歸,他留心觀察周圍的環境,研究氣候變化,精心打理領導和知青的關系,后半年姥爺便開始為沙漠之行準備行囊。姥爺在炊事處謀了個職位,每天除了給知青們做飯外,黃昏時還要去放養駱駝。最重要的事情莫過于每次飯后給領導們開個小灶。時間一長,領導們也過意不去,問姥爺有什么要求。姥爺也沒有客氣,讓領導們給些不要的爛布和一些雜碎的、不成樣的羊毛,理由是給大家做些保暖用的衣服和床單,到了冬天不至于太冷,干活也有積極性。姥爺此話不假,他給大家做了些保暖的衣物,雖不怎么好看,但總比沒有強。領導偶爾給些好布、好羊毛,姥爺做好了會悄悄給領導們送過去。這樣一來二往,經常就會有不要的爛布和不成樣的羊毛被送到姥爺這兒來。
他們來到大漠滿一年的那天午飯后,姥爺回到宿舍縫制床單。那天他很著急,領導路過時打招呼都沒注意到,領導走后還夸他工作踏實。姥爺那天將幾條床單縫制到一起,下午還是照常給知青們做了晚飯。待知青們放牧回來吃飯時,姥爺將王大海拽到了一旁,急促而緊張地說:“大海,還記得去年我對你說的話不?時辰到了?!蓖醮蠛K坪跤辛擞∠?,又好像什么都想不起來了:“哦……那我抓緊吃飯?”姥爺差點沒蹦起來:“都什么時候了還吃飯,東西放在我床底下,趁大伙吃飯你趕緊背著東西沿著河向北走,守衛都去領導那喝酒去了?!蓖醮蠛B犞犞?,心都到嗓子眼了,他機械一般朝宿舍走去。姥爺覺得不放心,上前一把拽住王大海:“放松點,別那么緊張好嗎?碰到有人問,你就說去洗衣服,怕個球???”王大海走后,姥爺又端出一盆菜讓知青們過來加菜,說什么今天是一周年紀念日,大家多吃點之類的。接著姥爺又匆匆趕往領導那邊,領導們和守衛正喝得高興,姥爺過去后讓領導們將穿過的羊毛衣衫拿給他去河邊洗,領導們在興頭上自然不愿意:“小姜呀,這衣服啥時候洗不行???干嗎非得挑在現在?這不破壞氣氛嘛?!崩褷斅犞I導訓話,拿起了酒杯:“領導們說的是,我先自罰一杯,你們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今天是我們到新疆一周年,我一直想著在這一天前再給領導們添件新衣,也沒來得及,你們今天一定要讓我把衣服洗了不可,過些時日我再趕工給你們補上新衣,不然,我這心里難受呀?!闭f著姥爺還不忘拍拍胸口,就這樣姥爺拿著領導們床上的厚羊毛衣物出門了。在來領導房間之前,姥爺去了趟儲存室和關駱駝的柴房“偷”了點東西,他拿上衣物后直奔柴房而去。牽著駱駝路過領導們房間時,守衛從屋里走了出來。姥爺額頭上的汗直往下流。守衛幾步跨到了跟前,嘴角一歪:“小姜,領導剛才可沒少夸你呀,我也替你美言了幾句,我的衣服是不是……”姥爺抹著額頭上的冷汗,一把拍在守衛的肩上:“那還用得著您說嗎?這是我應該做的呀?!眱扇舜藭r相視而笑,守衛往回走的時候說:“小姜,快去快回,領導們還為你留著酒呢?!崩褷攽暽狭笋橊?,對著守衛和屋里的領導們笑了笑,一溜煙向大門而去。
王大海正癟著肚子沿著車爾臣河向北走著,還不時將姥爺的祖先們掛在嘴邊。姥爺正騎著駱駝在河岸馳騁著,沒過多久便追上了王大海。王大海沒來得及抱怨就被姥爺拽上了駱駝:“快上來,先趕路,一會兒我慢慢跟你細說?!痹邳S昏的余暉下,兩人騎著駱駝狂奔了幾個時辰,姥爺停下來從包裹里拿出幾塊烤羊肉遞給王大海,輕輕拍打著駱駝說:“我去給領導們送了些好酒好肉?!蓖醮蠛R贿叧灾蛉庖贿叡г梗骸叭缓竽氵€在那喝上了,留我在河邊喝著西北風。那咱們啥時候回去?”姥爺沒顧得上搭理王大海就從包裹里拿出兩件厚的羊毛衣衫,自己套上一件,另一件遞給了王大海。王大海毫不猶豫地穿上了羊毛衣衫說:“我剛才問你的話,你還沒回答我呢?!崩褷敾仡^白了一眼滿口是肉的王大海說:“回不去了,你好好看看自己身上穿的羊毛衫?!蓖醮蠛W屑毘蛏砩系难蛎?這羊毛衫不是領導們的還能是誰的?王大海使勁將喉嚨里的羊肉咽下去,然后狠狠拍了一下駱駝屁股,就這樣兩人騎著駱駝又狂奔了幾個小時。他慢慢使駱駝放緩了腳步問:“追上來了嗎?”王大海被問得莫名其妙:“什么追上來了嗎?”姥爺從駱駝上跳了下來干嘔著:“當然是守衛呀?!蓖醮蠛R蔡埋橊勁闹褷數谋常骸笆匦l?我啥時候說有守衛追來了?”姥爺像泄了氣的皮球跌坐在沙土上:“沒人追,你一個勁拍駱駝干嗎?”王大海本來有什么話要說的,被姥爺這么一問也忘了:“我……我……我……對呀,我拍它干嗎呀?”說著兩人坐在這漫無邊際的沙漠上傻笑起來。
姥爺支好帳篷,然后清點包裹里的東西,王大海也從附近找些木頭回來。姥爺生好火,把太姥姥縫的棉襖拆開了。里面有青銅羅盤、青銅匕首、螺紋銀棒、青銅珠三十六顆、羊皮卷一張。姥爺看著羊皮卷頓住了,上面有新標注的四個字“好自為之”,很顯然這是太姥爺的手筆。王大海湊過來瞅著羊皮卷,他也認出了太姥爺的字跡,不過他更感興趣的是羊皮卷最初的字:“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南北不分,東西未明。星空之下,璀璨畢現”。這段文字的右側還有駱駝,王大??粗邱橊劜挥傻媒衅饋恚骸敖S,快看這匹駱駝跟咱們的駱駝長得差不多?!崩褷攪@口氣道:“廢話,駱駝長的不都是那樣?”王大海來了勁:“誰說的?你以為我傻呀,旁邊這匹就不一樣,這匹沒有駝峰,沒道理呀,這明明長著駱駝的頭為什么沒有駝峰呢?我再琢磨琢磨?!崩褷敭敃r還沉浸在“好自為之”里,更確切地說是在回想對太姥爺做過的事情,如果那些事情不是姥爺干的,是別人干的又會怎樣呢?現在姥爺想想都有些后怕,如果是別人干的,他該多恨那個人,同樣的村里該有多少人恨自己呢?那天晚上,他們聊了很久,又似乎什么都沒聊,兩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過那晚應該是姥爺先睡的,他迷迷糊糊聽著王大海嘴里念叨著什么,還不時將那些青銅器倒騰得叮當作響。姥爺醒來時太陽開始升溫,姥爺將大部分行囊打好包,拿出幾塊羊肉烤著。王大海還在自己的夢里,不時傻笑著,不過還是被姥爺生火飄進來的濃煙嗆醒了……
我醒來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幅景象,師父正在收拾行李,穆嗒木正在生火做早飯,好在我是睡在床上的。吃飯時師父交代我多吃點,說今天要抵達進大漠前最后一站,就是敦煌西南方向七十公里的陽關。吃完飯師父把毯子鋪在駝背上,把印有襖神圖案的駝鞍套在駱駝的雙峰上,行李布袋則掛在駝鞍兩側的暗扣上,毯子邊緣有毛穗飄蕩在駝腹四周。我照著師父的樣子打扮起來,將遮擋口鼻的黑紗巾系在后腦勺上,戴一頂黑氈帽。師父輕輕拍打駱駝后脖頸,駱駝溫順地彎曲前腿跪坐。待駱駝站起,師父右腿彎曲套在駱駝前峰上,左腿耷拉著靠在右腳上,一搖一晃離開了。
隨著新世紀的到來,“沙漠之舟”的駱駝被鐵和輪胎組成的現代機器替代,坐在現代機器里的年輕人很興奮,他們對著我和師父打招呼,一溜煙的工夫,只剩下漫天黃沙和暴躁的引擎聲。一路上師父為節省體力沒怎么與我交談,倒是我一個勁兒問東問西。中午炙熱的太陽驗證了師父豐富的沙漠經驗,等我體驗到這一點時,我的水壺已經見底了……
姥爺和王大海沿著河岸又走了一天,晝夜的溫差讓兩人吃盡苦頭,他們從牧場帶的羊肉和酒水已消耗過半,姥爺悄悄減少他的食量,以備無患。姥爺很著急,但他沒催促王大海,由于羊皮卷上的內容對于姥爺來說跟打啞謎一樣,完全看不懂,只能依仗王大海去破解??瓷先ネ醮蠛km不大像聰明人,但姥爺知道他擅長破解迷局,即便如此,此時此刻的王大海還沒有沒參透其中的奧秘,也是似懂非懂的,他們倆此時正處于最尷尬的境地。
就在那天下午,姥爺和王大海遇到了走進沙漠后的第一次險境。當時王大海正在琢磨羊皮卷上的內容,姥爺做晚飯。突然,一陣沙沙的響聲在王大海身后不遠處響起,王大海完全沒察覺到危險,起初姥爺也只以為是飛沙的聲響,當他轉身時額頭上冒出冷汗:“大海,大海,無論我接下來說什么,你都不要輕舉妄動,聽見沒?帳篷在你的右手邊,你慢慢拿起帳篷,等我號令?!?/p>
姥爺撿起身邊的長棍,兩眼緊緊盯住王大海身后那條黑褐色斑紋的毒蛇,蛇口的信子以及那詭異的雙眸讓人不寒而栗。王大海的身體顫抖著注視著姥爺,姥爺輕輕地抬起腳向王大海那邊移動,那條蛇也慢慢盤踞起身體,身體摩擦黃沙的聲響格外的地清晰,整個世界仿佛靜止了,突然姥爺頓住了腳步:“大海,趕緊回身用帳篷罩住它,快呀!”王大海并沒有按照姥爺的吩咐去做,他坐在原地一動沒動,眼神驚恐的看著四周。這時標槍似的木棍迎面飛向王大海,王大海兩眼一閉倒在了地上,生死未明。
毒蛇被打中頭部后揚長而去,姥爺抹了把冷汗,撿起王大海身后的木棍。姥爺手持木棍在四周轉悠了很久,生怕毒蛇在什么犄角旮旯里埋伏。一小時后王大海醒了。他們的這頓晚飯吃得心驚膽戰,誰也不敢保證那條毒蛇什么時候會再鉆出來,兩人就輪班監視毒蛇會不會再來。姥爺記得鄉下流傳的俗語說,蛇是冷血且記仇的,不過對他們來說,毒蛇再怎么冷血,此時也敵不過沙漠的寒夜那么可怕。
一場虛驚過后,姥爺顯得疲憊不堪。有人認為負面的情緒對人沒有太大的危害,然而往往這些不起眼的情緒是最致命的,危險程度絲毫不亞于毒蛇,姥爺當時的狀態就是如此。一是不知道還有什么危險等著他們,再者食物和淡水所剩無幾,最殘酷的是羊皮卷上的內容沒有絲毫的進展……就在這時王大海念叨起羊皮卷上的內容:“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南北不分,東西未明。星空之下,璀璨畢現。一匹駱駝有駝峰,一匹沒有。哈哈,姜維,我想我有思路了,突破口就在駱駝身上,你把兩匹駱駝一對比發現什么沒有?”姥爺還在剛才的情緒里,有氣無力地回應:“有什么區別?不就是一匹有駝峰,一匹沒有嗎?”王大海此時得意地笑著:“聰明,沒錯,就是駝峰。駝峰的功能相當于咱們的水壺,是給駱駝供水,駱駝有駝峰,就可以好多天不用喝水。沙漠缺水,古人穿越沙漠必須依靠駱駝,所以駱駝被譽為沙漠之舟……”
此時,姥爺來了興趣。王大海在這個節骨眼上咽了咽,姥爺毫不猶豫倒了一杯水給王大海:“快說,然后呢?”王大海咕嚕咕嚕幾口喝完,拿起羊皮卷說:“駱駝將我們指引到沙漠,接下來就得一句句解開啞謎,‘水可載舟,亦亦可覆舟’,那么寶藏遺失之地必然在覆舟之地。水代表駝峰,舟象征駱駝,有兩張駱駝圖做對比,那么覆舟之地必然在兩駝峰之間。然而兩駝峰之間是沒有水的,正好應了沙漠無水之說,這樣的話寶藏大致的位置就出來了。咱們要找出沙漠中兩處有水的地方,并且這兩處有水的地方必須對應著,它們中間的地段是沙漠,只是哪有這樣的地方呢?”姥爺也跟著思索起來,不時地搖著頭,面前的河水引起了姥爺的注意:“大海,前些年我老聽我爹在我面前叨咕兩個地名,塔里木河與車爾臣河,你知道它們在什么地方嗎?”王大海略有思索地看著姥爺:“咱們現在就在車爾臣河的北邊,如果不出錯的話,我們再往北走一段時間就是沙漠了。而沙漠的北邊應該是塔里木河,這兩條河正好是古時候南北絲綢之路的必經之地?!蓖醮蠛5囊环?,喚起了姥爺的記憶,以及太姥爺說的“好自為之”四個字。姥爺拿起王大海手中的羊皮卷,輕輕地撫摸著太姥爺寫的那四個大字。
“癡兒,快回屋歇息吧。養足精神,過了陽關就是真正的大漠了?!睅煾肝癸栺橊匋c起煙斗回屋了。此時的陽關城邑內冷冷清清,夜里我想起了母親,想起了母親對我講起關于陽關的詩句:“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p>
姥爺加快了行程,他不知道前方還有什么危險等著他們。自從遭遇毒蛇的襲擊之后姥爺發現,王大海似乎只有在緊張的氣氛下才能蹦出點靈感,于是,兩個人和一匹駱駝匆匆趕了一天的路,到黃昏時分車爾臣河的盡頭已若隱若現。駱駝載著兩個人的重量跑了幾天后失去了出發時的鮮活。晚飯時,姥爺對王大海交了實底,所帶食物勉強夠兩人再吃一天,如果明天再找不到寶藏的話就得考慮撤退了。姥爺說這話意味著王大海明天必須完全破譯羊皮卷中的內容。
深夜,姥爺躺在帳篷里輾轉反側,未能入睡,王大海因為壓力,也不敢怠慢,這一晚兩人注定無眠。星光璀璨,星辰為迷失在黑夜的人指引方向,也預示白天會陽光明媚。不過沙漠里陽光明媚不一定是好事,但擁有整片星辰的沙漠之夜是迷人的。在這迷人的夜晚,王大海的思路也逐漸明亮:“我想咱們得起身趕路了,好一個‘南北不分,東西未明’。姜維咱們接下里得靠指南針了?!崩褷旤c著香煙:“咱們往哪個方向?”姥爺說完開始收拾行李。王大??粗鴿M天星辰說:“方向?我們沒有方向,我們去的地方正是一個沒有方向的地方,如果非要說方向的話,那就跟著那顆最閃亮的星辰吧!”姥爺手持指南針看著王大海所指的方向,正是北方,姥爺心中有些猶豫:“大海,我們沒在沙漠里趕過夜路,我也沒聽說誰在沙漠中夜行的呀?!蓖醮蠛U砗米约旱陌郎像橊劊骸暗竭@節骨眼上倒是猶豫起來了,趕緊!”姥爺聽完王大海的話縱身一躍上了駱駝坐在王大海的身后。姥爺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輕輕將頭倚在王大海的肩上,在寂寞的寒意中,駱駝不甘地邁出它的腳步一路向北。
接近清晨時分,睡夢中的姥爺被王大海興奮的叫聲驚嚇得從駱駝上摔下來。驚恐的姥爺慣性似的從口袋里掏出青銅匕首向四周比畫著,發現周圍沒什么危險后,姥爺才揉了揉摔傷的右臂:“怎么了,大海,一驚一乍的?”王大海來不及安慰,便攥著姥爺看手中的指南針:“看見了沒?知道什么叫‘南北不分,東西未明’了吧?這就是我們要找的地方,估計遺失寶物的主人也是沿著我們這條路走的?!崩褷斔坪跬浟烁觳驳奶弁矗骸澳闵俪裘?,也許是咱們走了什么狗屎運也說不準,再說咱還不知道具體地方在哪?!蓖醮蠛K坪跤悬c生氣:“你有點耐性好不好?目前已經非常接近了,不過咱們也得趕緊找,星辰就要消失了,‘星光之下,璀璨畢現’,我想埋藏寶藏的地方一定和其他地方不一樣,到底有什么不一樣呢?”姥爺從王大海手中接過指南針:“哎,大海,為什么這指南針會這樣搖擺不定呢?”王大海沒好氣地道:“怪不得老師訓斥你,你念書的時候都學了啥?這附近是個磁場,我估計指針搖晃最厲害之處應該就是藏寶之處?!崩褷斔贫嵌攸c著頭:“嗯,我雖然不太懂,但我知道你要表達的意思了,行,大海你歇著吧,我來找?!崩褷敺畔滦欣?,捧著指南針開始搜尋。王大海并沒閑著,他打開包裹,將所有的鐵器用繩子串好,也踏上了尋寶之路。
清晨第一縷陽光射入沙漠時,姥爺找到了王大海所說的地方。此時王大海已向另一個方向走了二百多米,姥爺喊了一聲后便掏出匕首挖沙。星辰躲進太陽的光輝后面,王大海聽到姥爺呼喊就轉身向姥爺所在的方向走來,一路還不忘查探周圍。寶箱并沒有在特別深的地方,覆蓋在寶箱上的是帶著磁性的鐵砂,姥爺抱起鐵箱興奮高呼。猛然間,一聲急促的求救聲從姥爺不遠的地方傳來:“姜維,姜維,快救我!”王大海聲嘶力竭地吼叫著,此時王大海大腿以下部分已陷入流沙之中。姥爺急忙扔掉寶箱跑向王大海:“大海,別亂動,是流沙,你越動陷得越深,快把你手上的繩子扔給我?!崩褷敁炱鹜醮蠛H釉诘厣系睦K子用力向后拽。但一個挖了半天沙土的人哪還有什么力氣?再加上姥爺清晨還摔傷了右臂,力氣使得越大就越疼。此刻姥爺顧不上這些。這是一場生命的拔河,流沙里的是他患難與共的兄弟,姥爺將繩子纏在手腕上拼命往后拽,王大海的身子止住了下陷的趨勢。王大海也將繩子纏在手腕上,神情也顯得輕松了許多:“姜維,你說我這么年輕,干什么不好,干嗎非得跟你跑到這么個破沙漠來?”姥爺累得滿頭大汗,右臂隱約有鮮血滲出,手上絲毫不敢松懈:“趕緊往上爬,都這個時候還廢他媽什么話?有話爬出來再說?!蓖醮蠛A私庾约旱臓顩r,手雖然在往上爬,但腿在黃沙之中毫無動靜:“怎么了呀?你還不讓我說,我偏要說,我娘還等著我傳宗接代呢!”姥爺沒有再回話,他將繩子纏在身上使勁往后退,突然姥爺一腳踩空,另一只腳絲毫不敢再往后。王大海此刻看得清楚,姥爺身后也是一處流沙:“姜維,快往前來,你身后也有流沙?!崩褷敱粐樀貌惠p,往前一腳時重心不穩摔到倒在地。此刻王大海那靜止的身軀又開始往下陷,兩人都死死地拽住繩子。王大海的手抖了起來:“姜維,估計今天我要葬身黃沙了,沙漠不會平白無故讓我們取走寶物的,拿了東西必須得留下點什么?!贝藭r姥爺緊緊地貼住沙面,接觸的部分都磨破了皮:“放心吧,大海,剛找到寶藏,我們的好日子就要開始,我不會讓你死的,要死我也陪著你?!崩褷斦f話的同時。黃沙灌滿了他的口腔,兩個人距離越來越近,兩人都不甘心,姥爺說話的時候,黃沙已經吞噬王大海的胸口。王大海的手不再抖了,他騰出了一只手,將滿臉是沙的姥爺拽到面前,眼神中充斥著決絕之意:“算了吧,姜維,我的路到終點了?!闭f著王大海從姥爺上衣口袋掏出青銅匕首,割斷了姥爺手上的繩子,將匕首扔在一旁,大笑起來,接著一把推開姥爺,與此同時也加快了自己下陷的速度。黃沙很快淹沒了王大海的脖子,他仰面看著天空說了最后一句話:“照顧好我娘,還有……妹妹?!闭f完黃沙爬上了王大海的嘴,然后是鼻,再然后是那不甘的眼神,最后只剩下慢慢下陷的繩子,以及繩上白瓷杯子摩擦沙面的聲響。
悲痛欲絕的姥爺趴在沙丘上幾度暈厥,驕陽將沙漠上方的空氣炙烤得扭曲變形,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一陣陣輕盈的駝鈴聲有節奏地響起,那是姥爺那天最后一次睜開眼,只見一位美貌的女子牽著一匹駱駝走到姥爺的寶箱處,姥爺那時候很想對那位女子喊話:“嘿,朋友,那寶箱是用我兄弟的命換來的?!笨墒抢褷敵吮犞业碾p眼看著那位女子外,什么也沒做,或者說什么也做不了。女子將寶箱綁在駱駝上后,牽著姥爺的駱駝不急不緩的站在姥爺所處位置的不遠處凝視著姥爺。女子臉龐不大,下頦尖翹,長睫毛,眼大窩深,高鼻梁,黃褐色自然卷長發,頭頂則藏匿于尖尖的氈帽中。黑褐色的氈帽緣邊飾有耀眼的紅色絨線,帽頂左右還綴有幾支彩色斑斕的翎羽,頸部圍有絨線的皮裘,女子紅褐色的肌膚光亮而富有彈性,她腳穿一雙幾經補破綴新的短腰皮靴,最顯眼的是她手持的一柄雕刻著龍紋的龍頭權杖,龍眼處耀眼的紅光讓人不忍直視。
這位女子就是日后姥爺的妻子,我的姥姥阿依木(意為月亮般的女兒),她是古羅布部落的族人,是樓蘭的大祭司,在族中享有尊貴地位的同時也背負著族人的命運,以及來自遠古的詛咒……
2 樓蘭幻境
恍如隔世的姥爺從悲痛中醒來,眼前出現的一切令他感到很陌生。眾多異族裝束的人圍著他,說些他一句也聽不懂的話,他以為自己已離開人世。這些人見姥爺醒來立刻小心謹慎,恭恭敬敬,令姥爺有點不知所措,直到那位與姥爺在沙漠中有過一面之緣的女子出現時,姥爺心中的疑惑才迎刃而解。女子出現在帳篷時,眾人便紛紛離開了,這時躁動不安的姥爺也平靜許多。人對于美的事物往往無法心生抗拒,姥爺自然也未能幸免,更何況姥爺剛脫離險境,這位女子有如沙漠里的一汪清泉,滋潤著姥爺涸裂的心。她是日后成為我姥姥的古羅布部落女子,但當時兩人并不知道會結為連理。姥姥背負著族人的命運,姥爺承載著王大海的囑托,兩人對未來都抱有希冀和彷徨。姥姥沒有扣留寶箱,姥爺收拾好行囊準備回山東時,本以為沙漠之行就此結束的,臨走前卻被姥姥的一句話留了下來,這一留就是八年。
一年后,姥姥懷上姥爺的孩子——我的母親姜小虞。姥姥當時的表情很奇怪,母親出生后姥爺每次巡行沙漠,姥姥都要反反復復交代,每次姥爺返回部落,姥姥總是繾綣纏綿,幾乎無時無刻。起初姥爺以為姥姥只是太過孤獨,母親出生的后半年,姥爺已習慣了姥姥的各種行為,只當是正常生活,而姥姥卻更加熱情,努力地制造溫馨的家庭氛圍。姥姥的這種大劑量情感施放讓姥爺微感不安,覺得不太真實,甚至飄之忽之。
那年冬天姥姥病了,病得莫名其妙,大夫們都束手無策。姥姥身體每況愈下,她很坦然地安慰姥爺:“你也不用著急,這都是命數?!崩褷斅犃瞬粴夥醇保骸翱倳修k法的,你之前有過類似的癥狀嗎?對了,你說的命數是什么意思?阿依木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姥姥確實隱瞞了姥爺一件事,不過那件事是有選擇性的,意思就是說姥姥會成為那樣,是她自己選擇的。這其實不算是一種病,源頭要追溯到樓蘭覆滅之日。女神之淚遺失當晚,樓蘭國的羅布女王首當其沖,女王站在樓蘭城內最高的建筑佛塔之上,手撫著脖頸下曾佩戴女神之淚項鏈的那處空白,眼神不甘地看著樓蘭西部黑暗中滾滾東移的黃沙。次日在外執行任務的大祭司趕回時,女王已化為佛塔上的石雕。大祭司當即立下重誓:“在未找到女神之淚前,祭司一脈不得結婚生子,違之將遭命運反噬?!边@么多世紀過去,祭司一脈都未能找到女神之淚,然而女祭司又難以抵擋生而為人的誘惑,所以祭司的最長壽命都不會超過四八之數。據說在黑暗里有種美麗的花終其一生只為片刻的美麗……
姥姥去世那年迎來了沙漠罕見的寒冬,姥爺聽完姥姥的故事后未做片刻的等待便驅趕駱駝,奔向黃昏中的大漠。姥爺當時有些發瘋了,之前不知道姥姥事情的嚴重性,去的都是大漠邊緣危險較小的地段,姥爺堅信女神之淚肯定遺失在沙漠最危險的地方,姥爺做好了隨時與王大海會面的準備。但姥爺最終也沒得到沙漠的青睞,不過就算如此姥爺也是九死一生,回到部落兩天后的晚上姥姥走了……遇到姥爺是姥姥生命中的變數,姥姥本以為終其一生都將用在尋找女神之淚上,姥爺的出現使姥姥回歸到生命的本能,女人的本能,母性的本能。姥姥陷入了兩種命運的抉擇,從與姥爺相遇開始,直至生命最后的那一刻。作為族中祭司,姥姥想要姥爺帶領族人尋找生機;作為母親,姥姥更希望姥爺照顧好自己的女兒,珍惜那短暫的二十幾年。姥姥走時什么話都沒留下,眼神充滿不甘與矛盾,還有淡淡的幸福,曇花般幸福。
姥爺在大漠待久了,總會有改變,他越來越迷信,也不再相信能找到那遺失的女神之淚。八年后,姥爺帶著六歲的母親離開了大漠。姥爺回到嘴子前村后,一時不見太姥姥就打聽她的下落。村里人告訴姥爺說一年前就不見了,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關于太姥姥的話題一直在村子里流傳,有的人猜測太姥姥是真的瘋了,有的人說在很遠的地方見到過一個乞討的瘋婆子與太姥姥很像,更多的人則愿意相信那個半瘋半癲的老婆子已經死了。姥爺問王大海家的事,說他的母親前些年已經死了,她的妹妹王燦燦與當地的一個光棍結婚了,如今他一家只剩下五歲的小男孩和他那病懨懨的妹妹。一年后王燦燦也走了,姥爺將王大海的外甥接到家中撫養。姥爺性情變了,有點像棉花糖不再強勢,靠著做點小買賣維持生計。那時候在他的雙眼只有兩個人,左眼是我母親姜小虞,右眼是王大海的外甥馬巍。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國內經濟開始崛起,姥爺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線。馬巍有很強的商業頭腦,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還沒有上完大學就開始創業,三年時間就成立了自己的公司。每一位成功男人身后都有功不可沒的女人,馬巍自然也不例外,那個女人正是我的母親姜小虞,而馬巍也成了我的父親。
我們家族注定與沙漠有緣,我的出生則是另一場暴風雨的前奏。父親對母親家族的事并無太多了解,姥爺選擇了保密,一切的抉擇權交給了母親。我實在無法理解女人是一種什么動物,明明有前車之鑒,仍義無反顧做撲火飛蛾。如果可以選擇,我情愿不要出生,我實在不愿自己成為他們生命的擔石。
父親知道這件事是在我出生一年后,我在想他的體驗或許與姥爺當時的體驗相差無二,一滴來自沙漠的眼淚撼動兩顆男人的心。
有天早上,姥爺洗漱時,父親收拾好行李站在他跟前說:“既然您和我都有沒完成的事,我們何不交換一下呢?說不定有意想不到的收獲。您幫我照顧癡兒,我帶著小虞去大漠?!崩褷敍]有多說,之后父親與單位交接完畢,就開著汽車帶著母親出發了。
……
作者簡介
丁墨,1990年5月生,湖北公安人,青年作家,畢業于北京電影學院。曾參與《全家?!贰稐钅宋渑c小白菜》《大宅門1912》《與狼共舞》《遲到的父愛》《巔峰對決》等劇的演出。有思想隨筆《死亡手記》《向西行》《行走于矛盾間的靈魂》,中篇小說《木偶娜娜》《白鴉》,短篇《月牙兒》《雨城》《邊緣筆記》等作品發表于《北京文學》《小說林》《安徽文學》等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