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0年第6期|楊遙:大魚(節選)
陳然告訴陳國亮,門口有個賣小龍蝦的。
陳國亮以為就是滿大街隨處可見的賣麻辣小龍蝦的飯店,沒有太在意。
再有十幾天,陳然就要讀高中,陳國亮在學校附近租了處房子。來到T城十年,陳國亮換了三次房子,每次都是跟著陳然上學的地方租房。
人們討論中國房子空置率高,陳國亮想為了孩子上學是個很大的原因。他認識的很多朋友在城里買了房,但都離孩子上學的地方太遠,不得不把自己的房子空出來,去租房。
到了晚上,陳國亮一家出去散步。陳然指著一處小區大門左手邊的第一家小店說,下午就是這里賣龍蝦。
奇怪,搬來這里有幾天了,這家店離他們最近,陳國亮卻從來沒有注意過它。
順著陳然的手指他打量這家小店。
小店比周圍的店鋪都小,一看就是當初剩下這塊地方實在沒辦法,只好將就建起來的。它大概十平米不到,好像計劃外出生的孩子,可憐巴巴地縮在那些標準尺寸的房子旁邊。店里燈光非?;璋?,依稀能看見有兩排貨架,一排正對著門,擺著香煙;另一排靠西,擺著酒。正對門的貨架下有個柜臺,里面擺著啥看不清楚。柜臺和貨架中間坐著個女人,也看不清楚長什么樣。在靠近門的地方,放著冰柜,幾乎堵了半個門。由于光線的緣故,店里所有的東西好像都蒙著一層灰??粗o鄰它的擦鞋的、賣花的、手工縫床單被罩的幾家店鋪,都干凈明亮,這家店像過去某個年代的東西,讓陳國亮有些壓抑,怪不得過來過去好多次沒有注意到它。
陳國亮抬頭看了看店鋪的牌子——“老城煙酒副食”,心里嘀咕道,確實夠老了。
陳然見他不說話,以為不信她的話,她說,爸爸,下午這個鋪子門前還擺著個大臉盆,里面有好多小龍蝦。
陳國亮點點頭,看見昏暗的燈光下,女人似乎打了個呵欠,他想才八點多。
星期六傍晚,陳國亮一家人去看電影。一出小區大門,陳然興奮地說,爸,你看,那兒又賣小龍蝦了!
果然,小店門口擺著個紅色的大塑料盆。走近了,陳國亮看見盆子里面有二三十只小龍蝦。這些小龍蝦不像飯店里賣的個頭大小差不多,它們有的大,有的小,大的大約有人一巴掌長,小的大概二厘米也不到,在盆子里沙沙沙、沙沙沙地爬,好像四世同堂的一家子被圈在了一起。
紅盆子旁邊,是個黃盆子,里面是些小河蝦。因為放的水少,這些小河蝦擠在一起,拼命從水里往出探腦袋,有些已經伸直了身體浮在水面上,可能死了。
紅盆和黃盆上都落著許多蒼蠅,人走近也不飛。陳國亮想誰買這些東西。
在陳國亮的印象中,T城不產小龍蝦,不知道這家人從哪里弄來的,或許是哪個廢棄的水塘或沼澤里。他想起夏天去城中心的那條河邊,有條改道的橋下有好多釣魚的人。那里的水流很緩慢,還有城市里的污水匯集到這里,水的顏色灰黑。那些人有的穿著皮褲,站在水里面釣;有的坐個小馬扎,坐在岸邊釣。這小龍蝦是不是那里的?
店里今天人多,除了那個女人,還多了兩個孩子,一個小男孩大概十歲左右,一個小女孩七八歲。他們擠在狹窄的柜臺后面,小男孩手里拿著手機,小女孩湊在他身邊,不知道是打游戲,還是看視頻,女人在旁邊納鞋墊。
此后一段時間,陳國亮路過這兒,好幾次看到門口擺著小龍蝦、小河蝦,臉盆上爬著黑乎乎的蒼蠅,卻從來沒見有人買過。有次,一只臟兮兮的貓,虎視眈眈地盯著臉盆里的蝦。他不知道這些蝦賣不掉怎樣處理了。
那對小兄妹,每次都在柜臺里面玩手機,從來沒見他們出來玩過。
到了九月份,陳然開學。陳國亮和妻子每天要上班,還要早早起床給孩子做飯,生活頓時緊張起來。
那對小兄妹也穿上了校服,款式一模一樣,是附近某個私立小學的校服。
每天晚上九點半,陳國亮去接下了晚自習的陳然,馬路兩邊停滿了各種各樣的車。交警為了方便家長們接孩子,特意準許放學時間接孩子的車可以在馬路邊多停會兒。
到了下晚自習時間,學生們一涌而出,那些車鳴著喇叭,亮著燈,呼喊自家孩子。早接上的開始掉頭,往主路上走,后來的趕忙插進它空下的地方,又被想出的車堵住,熱鬧極了。許多經過這個路段的車,經常不得不停下來,等孩子們過去。
那些家里有車的孩子,一個個坐上車走了。沒車的孩子,有的自己打車,有的騎電動自行車。陳國亮望著這些背著大書包的孩子們,想假如不在這附近租房,陳然放了學也得自己打車,她不會騎電動車,而且他們的房子離學校太遠。陳國亮腦海里出現網上那些打車被害的年輕女孩的消息。
陳然總是出來得比較晚,每次差不多路口沒人了,她才和一位騎電動車的同學出來,兩個女孩告別后,陳然看到陳國亮,第一句話總是,爸,我累死了,整個人都不好了,今天作業真多??粗⒆悠>氲臉幼?,陳國亮接過書包,真沉。
他們往家里走時,陳然給陳國亮講當天學校里發生的事情。大概因為憋了一天,陳然的話特別多。聽著陳然的講述,陳國亮想,她的個子雖然快和他一般高了,但還是個孩子。
他們路過那個小店,陳國亮總是不由自主朝里看。有時那個女人在,低著頭手里忙活著什么。有時是個男人在,他總是在抽煙,頭發耷拉下來遮住半只眼睛,看起來有些陰郁。
星期天,經??吹侥莾蓚€小孩在店里,大多時候在寫作業,有時候畫畫,從來沒有見他們在外邊玩過。
國慶節放假,陳國亮在村里做油漆匠的弟弟來了。他帶著他的孩子來T城玩,順便打聽怎樣能在T城讀書。孩子現在讀小學六年級,明年就要升初中,縣里的教學質量不行。
中午吃飯時,陳國亮出去買酒,很自然地進了老城煙酒副食店。這么多天,陳國亮第一次進這個店鋪,一進來就感覺十分憋屈。這個店真的是太小了,轉個身好像就要碰到周圍的東西。今天看店的是女人,她一看見有顧客,馬上站起來,問買啥?
陳國亮終于看清這個女人,她比他想的要年輕好多,三十多歲,模樣比較普通,臉上蒙著一層灰。其實陳國亮進來后,發現她的店鋪收拾得很干凈,每件東西都認真擦過,但不知道是光線,還是刮墻涂料的緣故,就是給人灰撲撲的感覺。女人的臉也一樣,肯定認真洗過。陳國亮想不光這個女人,許多在生活中顛簸的人都是這種臉色。
陳國亮說,買瓶酒,有啥酒?
他打量貨架上,不用女人介紹,一眼就看清楚了,距離確實太近。
這個店不像其他賣煙酒的店鋪,高中低各種檔次的酒進行搭配,它只有中檔酒和低檔酒。陳國亮選了53度的玻璃瓶汾酒。
出了店里,陳國亮感覺天好像亮了幾分。他回想女人的樣子,卻怎樣也想不起來,只記得她臉上的那種灰。
吃飯的話題主要是聊學?!,F在公立的學校都是劃片就近入學,外地學生不可能辦了學籍。要上,只能上私立。T城有幾個私立學校辦得不錯,但好私立學校招生分數都比較高,也比較貴,像附近這所私立學校,從小學到高中都有班,一年差不多得三萬元左右的學費。
陳國亮說到這里,想起老城煙酒副食店的那兩個孩子。
三萬元。弟弟喃喃了幾句,不再提這件事。
一天早上,陳國亮上班時,看見老城門口又擺出了那個大紅盆,以往這個時間,這家店還沒有開門。
陳國亮走近,發現里面是兩條大魚。
這魚太大了,每條差不多有七八十公分長,那盆像口鍋,居然還得把魚彎回來放。
在T城,陳國亮只有前幾年快過春節時看到過這樣大的魚。那是東北人用扁擔挑著賣,扁擔一頭掛一條魚。后來再沒見過這么大的魚。
陳國亮瞄了瞄店里面,是男人在。他穿著件黑色的夾克衫,拉鎖一直拉到脖子那兒,嘴里叼著根煙。陳國亮想,這家人是不是郊區養魚的,這么大的魚,恐怕只有水庫里才有。
從那之后,陳國亮連續幾天看到小店門口大盆里放著大魚,等他晚上下了班回來時,大盆和大魚都不見了。
每天早上,看大魚成了陳國亮期待的事情。說來奇怪,就那個一成不變的大盆,里面就普通的幾條大魚,陳國亮卻總是覺得新奇。他想男人為啥不在盆里放些水,這樣魚新鮮些。
離陳國亮住的地方最近的公園是龍潭公園,這里以前是T城的動物園,動物園搬到了臥虎山,這兒就改成了公園。陳國亮星期天去這里跑步。
跑完步,陳國亮喜歡沿著湖岸慢慢走會兒,邊走邊看湖邊釣魚的人。這兒釣魚的人很多,隔十幾米就有一個,他們的裝備很齊全,遮陽傘、小折椅、油光發亮的魚竿、竿架等等,據說一套好的裝備下來得大幾千。他們一釣就是一整天,還有夜釣的。到了傍晚,許多人處理自己釣到的魚。他們將魚護拉出水面,鮮活的鯉魚活蹦亂跳,一條只賣十元,比水產店的便宜多了。
陳國亮打聽,釣一天需要給公園交一百元。他想到老城煙酒副食店賣魚的那個男人,不知道他的魚好吃,還是公園里的魚好吃,公園里的魚應該算野生的吧?
有一天,他去得早,公園管理人員正在往湖里投魚。他們開著三輪車,拉著整整一車魚。分別在幾個地方停下,抬著水產店賣魚的那種筐子,一筐子一筐子往湖里倒魚。
旁邊有人問,一次放多少魚?
倒魚的人回答,一千斤。
陳國亮想怪不得公園里有這么多的魚,都是專門放進去的,那些釣魚的人知道自己釣的魚是有人專門放進去的嗎?如果知道,釣起來還覺得有意思嗎?從釣魚的人他又想到魚,這些魚真是可憐,注定被人吃,吃之前還要被釣一回。有沒有哪條魚被放進湖里后,不吃魚餌?那它會長多么大?一定會長得比老城煙酒副食店的那個男人賣的還要大??墒?,不吃魚餌,它能長大嗎?
天氣越來越涼,陳國亮還是每天早上收拾完家里,七點半去上班。路過老城煙酒副食店門口時,有幾天門口沒有擺出魚,店鋪也沒有開門。當然,一般店鋪這么早也沒開門,但陳國亮心里有些不安。
所幸,過了沒幾天,魚又擺出來了,但是沒有前段時間的大,而是就像陳國亮在公園里看到的那樣大,很多,大紅盆放不下,那個黃盆也拿出來了。而且陳國亮看到了男人抓魚的網,很細很密,男人一把一把捋順它們,搭在小區圍墻的鐵柵欄上晾。
旁邊停著輛白色面包車,漁網就是從車里取出來的。
還是和以前一樣,盆子里沒有水,這些魚橫七豎八堆在一起,一動不動,大概都已經死了。
天氣涼了,魚上面沒有以前那么多蒼蠅。
這么多的魚,堆在這兒,怎樣能賣完呢?
這天下班回家,果然盆里還有一些魚,但盆上蓋著塊硬紙板,只露出些魚頭魚尾,看不到變成啥樣了。
第二天早上上班,陳國亮一出小區大門,下意識地向老城煙酒副食店前張望,已經擺著兩個大盆。路牙子上停著那輛熟悉的白色面包車。男人在捋一團漁網,捋好的順手搭在圍墻鐵柵欄上,已經搭了七八米長。路過店門前,陳國亮看那些魚,大小和昨天差不多,一只只瞪著漆黑的眼珠,一動不動,但看著似乎還新鮮。
晚上接陳然,陳國亮問她上學時看到那些魚沒有?陳然說,好多的魚,他從哪兒弄的?陳國亮搖了搖頭,他感覺這些魚不是男人自己魚塘里的,否則他不會這么不當回事,但T城附近有水域,能隨意去捕魚的地方似乎不多。
陳然她們開始學《紅樓夢》,老師讓找幾本相關的研究資料。正好T城美術館有畫展,星期天陳國亮帶著陳然在省圖書館借了幾本研究《紅樓夢》的書,看完畫展,經過城市中央河上面的一座橋,陳國亮看到河岸上站著很多人。陳然也看到了,她問,爸爸,那兒那么多人在干什么?陳國亮不知道,旁邊一個中年人回答,捕魚,這個橋墩這兒放生的人很多,他們放了生,有人就專門等在這兒抓這些魚。陳國亮在人群中,忽然看到了老城煙酒副食的那個男人,他嘴里叼著根煙,頭發耷拉下來遮住了一只眼。
回到家里,陳國亮非常想喝酒。想起上次弟弟來時買的那瓶酒還沒喝完,把它找出來,發現這瓶酒居然是2015年生產的。它已經放了四年,怪不得弟弟說那次的酒好喝。
陳國亮到了店里,女人在織毛衣。陳國亮好多年沒見過織毛衣的女人了,大概因為室內陰,女人的手上起了密密麻麻的小疙瘩,她的臉還是灰撲撲的,像顆放久了水分流失的蘋果。
沒等女人問,陳國亮說,要幾瓶上次拿的那種汾酒。
說完之后,他想也許女人不認識自己,便問,還記得上次拿的是哪種汾酒嗎?
女人笑起來,一笑,她灰撲撲的臉生動了,居然泛出些淡紅色。她取了兩瓶問,是這種嗎?
陳國亮看了看時間,都是2015年產的。他說是,還有嗎?
女人掏了半天,又拿出一瓶來,她說,這些酒都放了好幾年了,我們有了這個店它就在這兒。
這店不是你們開的?
我們從別人手里接過來的。
女人用抹布仔細擦這三瓶酒。
陳國亮問,你們不是T城的?
我們是X縣的。平時大概沒有人與女人交流,她憋得慌,不用陳國亮再問,她講開了自己的情況。
她們家原來的X縣種蘋果和梨,縣里修高速路,占了她家的地,拿到補償款后,為了孩子讀書,他們搬到了T城。來了城里,總得謀生吧,便盤下這間門面房。當時看了幾家,這家很便宜,便定下了它。沒想到,整天連個鬼毛也沒有。女人嘆口氣,怪不得當時人家這么便宜!
你們沒想過干點兒別的?
干別的?女人自嘲道,啥也需要技術,城里也沒地可種!
那你男人的魚?
一提他男人,女人生氣了。那個不成器的家伙,整天游手好閑,自己是個農民,卻想當漁民,他咋不帶我們買個海景房呢,連魚都不會殺。
陳國亮不知道該怎么接她的話,他說,人們吃魚愛吃新鮮的,你們應該讓魚活著,多的時候可以試著去飯店里推銷。
女人說,死鬼,他能?
埋怨完男人,她又換上笑臉問,孩子星期天想學畫畫,哪兒的老師比較好?
陳國亮愣住了。陳然讀小學的時候學過畫,陳然很愛畫畫,現在功課這么忙,仍然抽空畫幾筆。但她不喜歡那個培訓機構的老師,因為總讓她們練素描,照著一個瓶子一畫就是一個月。
女人看見他遲疑,臉上又蒙上了那層灰色,失望地說,不知道我問別人吧。
陳國亮忙說,我幫你打聽吧,學畫得找個好老師,我好多同事家孩子學畫。陳國亮想起剛到T城時,孩子想學畫,他不認識幾個人,就近隨便報了個培訓班。
陳國亮到了單位,找幾個同事打聽。傍晚回家,告訴女人白石畫室的培訓老師挺好,水平高,培訓經驗豐富,每年都有學生能考上中央美院、上海美院等好學校。
女人連聲說謝謝,拉開冰柜。陳國亮看到里面一層一層碼著好多魚,女人拿出一條說,吃條魚吧,可惜新鮮的今天賣完了。
陳國亮忙拒絕,他說,不會做魚,我們家沒人愛吃魚,嫌腥。
女人說,魚好做,多放蔥姜蒜,慢火燉就可以,這些魚我都已經收拾好了。
陳國亮趕忙擺著手走了。
第二天上班,男人在晾漁網,看到陳國亮,他點了點頭。今天他門前的魚不多,也不大,只有幾條。
他想起女人說他本來是個農民,卻想當漁民,不由笑了。男人看陳國亮笑,停下手中的動作,抽出根煙給他。陳國亮說不會抽煙。男人說,你們上班的人真好。
一天晚上,陳國亮回家發現桌上放著條熟魚。陳然說中午她路過老城那個女人讓她拿的。陳國亮想起那天自己對女人說,他不會做魚。
女人做的魚挺好吃,一點兒腥味兒也沒有,酸酸甜甜的挺下飯。陳國亮想,要是女人把魚做好,賣熟的,是不是好賣些,也可以多掙點兒錢?畢竟附近有很多公司和學校,只要價錢便宜些,應該不愁賣。
陳國亮把自己的想法告給女人,女人躍躍欲試地說,明年吧,明年試試。
很快,水面結冰了。
陳國亮星期六、星期天經??吹侥腥嗽诘昀锸刂?,他眉頭緊鎖,嘴里叼根煙,雕塑一樣,只有顧客來了,他才站起來。他店里其實有顧客,只是很少。
那兩個小孩有時也出現在店里,他們還是很安靜,經??吹矫咳酥б粋€畫架,認認真真在畫。但他們一支起畫架,店里的地方更小了,幾乎沒有人落腳的地方。
有次陳國亮透過玻璃,看見他們在畫山,兩個人畫的山幾乎一模一樣。那時女人正好在店里,看見陳國亮打量這兩個孩子,出來不好意思地說,在白石畫室報上名了,但兩個孩子都想學,哪有那么多錢?和老師商量了一下,兩個孩子算一個名額,一替一次去,這次大的去,下次小的去,去了的回來教沒去的。這樣也挺好,無論哪個,每次去了學得都很用心,老師說比一般孩子學得還好。
陳國亮聽了心里酸酸的,回來講給陳然聽。陳然跑到自己的“百寶箱”那兒,把自己學畫時的美術書、畫板、帆布水桶、彩筆、顏料都等拿出來說,爸爸,把這些都給他們吧。
陳國亮說,那些顏料估計都過期了,哪還能用,把書、畫板、水桶、彩筆倒是可以給了他們。
一個學期很快過去,放了寒假,陳國亮回老家。出發前,他到老城煙酒副食店買東西。女人問,回老家?陳國亮嗯了一聲問,你們啥時候回?得臘月二十八九吧,這幾天來店里買東西的人多。女人說著,打開冰柜,給老人拿幾條魚吧。陳國亮正要拒絕,女人說,魚好做,記得放點兒糖,這樣吃起來鮮。陳國亮看見這些收拾好的魚凍得硬邦邦的,眼睛上還結著一層冰花,沒有再拒絕。
走出小店后,陳國亮回頭望了望,又有人進去了。他想,過春節,這兒的生意應該好一些。
年底,新冠肺炎已經爆發,風聲很緊了,回老家的火車上,人們都戴上了口罩,像一次大型流感來襲。陳國亮害怕那幾條魚的腥味兒傳出來,把它們用塑料布層層裹住,單獨放在座椅下面。在擁擠的車廂里,一閃而過的河面上結著冰,田野里還有未融化的積雪,陳國亮想回到老家,一定要到小時候捕魚的水庫瞧瞧。
誰都沒想到,新冠肺炎會這么厲害。剛開始以為只在千里之外的武漢,沒想到很快就四處擴散。武漢封城。陳國亮每天觀察疫情情況,比2003年的非典傳播得都快。他本來打算拜訪幾位老同學,現在每天待在家里,一家也沒去,水庫那兒也沒有去。
那幾條魚,是弟媳做的。入鍋前,陳國亮想起女人告訴他,記得放點兒糖,這樣吃起來鮮。他張了張嘴,沒有說。不知道弟媳放糖沒有,她做的魚挺好吃。
陳然突然提問,《紅樓夢》描寫了賈府那么多種飲食,為啥沒提到怎樣做魚?沒有嗎?陳國亮想不起來。弟弟夸陳然讀得認真,愛思考問題,說大城市的孩子就是不一樣。他問陳然的中考成績,陳國亮說660分。弟弟他們驚呆了。弟媳說鎮上今年中考第一名還不到600分,學校就敲鑼打鼓給家里送喜報。弟弟說,今年縣里高考應屆生沒有一個達一本線的。
那幾天,和弟弟聊得最多的是孩子學習的事情。弟弟囑咐侄子有啥不會的多問陳然,向陳然學習。
陳國亮了解到,他的同學們沒工作在村里務農的,孩子們基本上留在本縣讀書,而那些考上大學后回到縣里工作的,孩子們大多到市里、省城讀書去了。
過了春節,祭完祖,陳國亮害怕疫情繼續加重,他們這兒也封了城,影響上班和孩子上學,帶上家里人提前回T城。
弟弟送他們時,說和弟媳商量好了,決定讓侄子到T城讀私立,一年三萬就三萬,讓陳國亮幫著留意。
陳國亮知道弟弟的能力,一年毛收入頂多三萬,甚至還沒三萬,他不知道弟弟這樣選擇對不對,鄭重地答應了他。
……
楊遙,1975 年生,山西代縣人。山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有小說集《二弟的碉堡》《硬起來的刀子》《我們迅速老去》《閃亮的鐵軌》《柔軟的佛光》《村逝》《流年》 。曾獲“趙樹理文學獎”、 《十月》《上海文學》《山西文學》《黃河》等刊物作品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