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0年第6期|邵麗:黃河故事(節選)
一
如果不是為了給父親尋找墓地,我覺得在很長的時間內我也不會再回鄭州。如果不回鄭州的話,我們家庭發生的那段歷史,我是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講出來的。但是話又說回來,試圖忘掉歷史的人,恰恰都是有故事的人。
至于為什么要尋找墓地安葬我的父親,說起來真讓人難以啟齒。他死去幾十年了,骨灰卻一直在殯儀館的架子上放著,積滿塵土。而那些塵土,大部分卻是別人骨灰的揚塵。我常常覺得上帝是個最好的小說家,他曾寫出世界上最短也是最精彩的小說:“你必汗流滿面才得糊口,直到你歸了土,因為你是從土而出的。你本是塵土,仍要歸于塵土?!睔w根結底,這也是我們要安葬父親的動因,他一直沒有被埋到土里。對于一個死去的人來說,沒有埋到土里就等于沒死完、沒死透、沒死徹底,只是一個野鬼游魂罷了。
我到深圳已經二十多年了,后來我又把母親和妹妹接來深圳,她們也在這里十年多了,而我父親的骨灰還留在鄭州。每到清明或者春節,我和妹妹便依著老家的習俗,買點黃表紙,到樓下西側的十字路口燒一燒,算是對往生者和活著的人都有個交代?;鹑计饋?,明明滅滅地映紅我們姐妹倆的臉。時間過濾了悲傷,更何況我們本來就不十分悲傷。我們有時還會一邊燒一邊說起別的事情,有時候還會笑起來。行道樹上的火焰花偶爾有一兩朵跌下來,輕微的一聲響,像是一聲輕輕的嘆息?;ㄩ_得正盛,在夜晚的燈光下更是紅得決絕。深圳的花從冬天一直開到夏天,我們總是分不清木棉樹、鳳凰花和火焰木的區別,都是一路的紅。但這火焰花開在樹上像是正在燃燒的火焰,白天一路看過去,一簇簇火苗此起彼伏,甚是壯觀。
火焰花下,適合我們搞這個儀式。也紅火,也清爽。母親從不參與,但也從不干涉,她對此沒有態度。
最近幾年過春節,深圳都是這種陰不陰晴不晴溫不暾的天氣,好像對過年有著深刻的成見,非要鬧情緒似的,讓人一天到晚心里堵得像是塞滿東西的屋子。我百無聊賴,睡得晚,起得也晚。那天早上起來下到一樓,看見母親和妹妹還坐在客廳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昨天是陰歷二十四。二十四,掃房子。打掃屋子時拿下來的全家福照片被母親拿在手中擦拭。從側面看起來,她像一架根雕。她很瘦,干而硬,又愛穿黑衣服。兩只樹根一樣的手拿著相框,讓人有一種硌得慌的感覺。她就是這樣,以自己的形象、語言和作為,始終與世界拉開距離,至少是以這姿態與我拉開距離。
我沒理她們,把面包片從冰箱里拿出來放進吐司爐里,然后拿了一只馬克杯去接咖啡,自己隨便弄點東西胡亂吃吃。每天早上我起得晚,而我母親和妹妹總是六點多起床,七點多就吃完早飯了。她們倆還保留著內地的生活習慣,早睡早起。豈止是把內地的生活習慣帶到了深圳,我看她們是把鄭州帶到了深圳,蒸饅頭、喝胡辣湯、吃水煎包、搟面條、熬稀飯,而且頓頓離不了醋和大蒜。搬到深圳這些年了,除了在小區附近轉轉,連深圳的著名景點都還沒看完。對于我母親來說,什么著名的景點都趕不上流經家門口的那條河。不過那可不是什么小河,母親總是操著一口地道的鄭州話對人家說,黃河,知道不?俺們家在黃河邊,俺們是吃黃河水長大的。
“這過完年啊,”母親看著那張照片,嘴張張合合,往照片上噴著哈氣。我看她夸張的樣子,很想笑,對自己的親生女兒,沒有必要這般表演吧?的確,就這兩年她像換了個人,會說起父親。過去許多年里,她是從來不提我父親的,我們當著她的面也從不說起父親的任何事情。在我們家里,好像父親這個人是從來不曾存在過似的,“你得回鄭州一趟,人家一直打電話,說殯儀館又要搬遷了。還得給你爸再挪個地方?!?/p>
“回鄭州?”我端著咖啡,挨著妹妹坐在她斜對面,“你呢?”
“我們不回!”
我問的是她,她回答的是我們。我母親這些年就是如此,她敢于替我妹妹的一切做主。而且,現在只要說讓她回鄭州,她好像遭受多大驚嚇似的。
“那好吧!本來我也想回去一趟,把我那套老房子處理了算了,趁著現在鄭州的房價正高?!?/p>
“別。你先問一下你弟弟,看他要不要?!彼艺f話從來就不容分說,“再一個說了,我老了也得有個挺尸的地方吧?”
“好?!蔽易焐洗饝?,心里卻暗自好笑。我弟弟又不在鄭州,也很少回鄭州住,他在鄭州買個房子干什么呢?我的眼睛像透視鏡一樣,對她那點小心思門兒清。她是想讓我把那房子留下來,卻又不肯說,她在我面前是需要維持尊嚴的。我并不缺那一兩百萬元,我是故意說賣房子的事給她聽。既然她不開口講出來,我就沒必要讓她過于遂心如意。
“還有,”她停下手里的活兒,用右手食指重重地敲打著桌面,嚴肅地看著我和妹妹,“你們姐弟幾個商量商量,讓你爸這樣挪過來挪過去終究也不是個辦法。不行的話,在黃河北邙山給他買塊墓地安葬了算了。人不就是這回事兒?不入土就不算安葬。你爸死幾十年了沒安葬,他不鬧騰才怪!入土為安?!?/p>
我妹妹好像才突然睡醒似的,從手機上抬起頭,看看她,又看看我。估計剛才我們說的什么她都沒怎么聽,但只管伸個懶腰站起來說:“好!我沒意見?!?/p>
對母親的話,我卻一下子沒有意識過來,端著咖啡杯子的手在唇邊呆住了。自從我爸死后,幾十年來她第一次這樣鄭重其事地主動說起安葬他的事兒。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突然有點發緊,手心里汗津津的,說不清楚是疼痛、傷心還是惱怒。
“我打電話問過了,一塊差不多的墓地二十多萬,你們看看怎么辦吧!”
我一邊抿著咖啡,一邊拿眼睛盯著她。我知道她這話是說給我聽的,這錢弄到最后還是得我出。于是我想了一下說:“媽,普通墓地二十多萬,只能用二十年;好點的墓地五十多萬,寬展,而且可以終身使用。你不是不想讓我爸挪來挪去嗎?再者說,還有你,百年后我爸身邊可給你留個位置?”
我這樣說的時候,眼睛一直沒從她臉上挪開。她先是像被蝎子蜇了一樣立起來,想說什么,又似乎感覺我不懷好意,嘆了口氣重重地坐下來說:“百年之后是以后的事,我死了,自己又不當家。你們把我埋在那個……他身邊,可不是我自己要求去的!”
她差點脫口說出“餓死鬼”三個字,過去她老是這樣稱呼我死去的父親。
“那就這么定了?”
“好吧。那就買好的,五十多萬的!”母親說。
“媽,要不這樣,”我笑著對她說,“要是二十多萬呢,我自己拿了就算了。這五十多萬,你看我們姐弟五個,一人拿十萬,剩下的錢,包括安葬的各種開銷全都由我包了。這樣大家都盡點孝心,您覺得怎么樣?”
她看看我,又看看我妹妹,好像沒聽懂似的,一臉迷茫的神情。
“不過我大姐二姐還有弟弟,你得先一個一個給他們打電話說一下。我這次回去好跟他們商量這事兒?!?/p>
她終于弄明白我的意思了,估計心里有點惱怒,把鏡框來來回回翻了幾遍,然后面朝下,咣當一聲扣在桌子上,說:“好吧!”
那是我們家唯一的一張全家福,我弟弟周歲那年照的,弟弟還被母親抱在懷里。那個相框里父親的照片,也是他留在世上唯一的一張。他表情別扭得好像走錯了門似的,目光遲疑地看著鏡頭,一只眼大,一只眼小。
深圳這座城市,說到底也就幾十年的工夫??伤降仄鸶邩?,活生生長成一副王者之相,現代化的高樓大廈,大塊的綠地,原生的和移植過來的古樹,虎踞龍盤。生機勃勃的現世存在,會讓人忽略她的歷史。
我剛來深圳時,是一名工地上的建設者。那時我剛初中畢業,是個瘦骨伶仃的毛丫頭。唯有的,是眼里的那份倔強。我離家闖世界時的弱小,母親可能早就忘了??晌以趺茨芡昧四??
灶王爺賞飯,從承包公司的餐廳開始,我慢慢起家,是這座新興的城市成就了我。她包容、接納、充滿機遇,她給了我這樣的打拼者一個廣闊的生長空間。有時我關了燈躺在黑夜的床上,隔了窗去看外面燈火璀璨的一座城。偶爾一兩聲隱約的汽笛的回響,有恍若隔世之感。一切都是安穩的、踏實的、充滿秩序的。我的屋子,純天然的木質地板。我的床,我身邊睡著了的丈夫。我以為我已經徹底忘了自己是他鄉之人,忘了自己的過去。就像身處的這座城市一樣,忘了她的歷史。
剛開始做餐飲的時候,我的餐館有幾個拿手菜在附近名聲傳開了,生意還不錯。后來我將粵菜、豫菜和其他一些地方菜融合,盡可能滿足全國各地各種人的口味。名氣漸大,不僅擴大餐館,開了分店,又與人合開了一家快餐公司。
我有做菜的天賦。我們姐弟幾個后來都開飯店,估計跟我父親有很大關系。對此,我母親是不甘心的,至少表面上死不認賬。要說幾個孩子也都掙錢,但開飯店掙的錢讓母親非常不屑。雖然她未必聽說過“君子遠庖廚”的圣人之言,但靠吃都能活一輩子,養活一家人,到底是個啥世道呢?這是母親心里的疼痛。她羨慕我們的老鄰居周四常,孩子個個有出息,不是縣長就是局長,逢年過節家里跟趕集似的不斷人,還都拎著大包小包的。我們家可好,不管誰回來都是渾身油漬麻花的,頭發里都有一股子哈喇子味兒。
有時候我想戧她幾句,想想又忍了。她抱怨的時候,從來不覺得自己住在深圳的高端小區,而且這些都是靠開飯店換來的。我,也就是她的親生女兒,如今是多么耀眼!我是深圳幾家最大的餐飲集團公司的老板之一。
我真的天生就是該吃這碗飯的,來深圳做餐飲業不幾年,生意很快就做得風生水起,在周圍的佛山、珠海、東莞都開了分公司。我做生意實在,舍得下本,而且保證食材新鮮地道。寧可利潤少一點,薄利多銷,也絕對保證質量。我的盒飯業務幾乎包攬了半個城的學校、醫院和工廠。
那時深圳的房子還不貴,我買了一套花園洋房,三層,樓頂還帶個大花園。那年妹妹離婚后來深圳住幾天想散散心,看到我過得這樣舒適,非要鬧著到深圳來跟著我,說是要換個環境。我說,咱媽又離不開你,你過來她怎么辦?
小妹說:“那肯定把咱媽也搬過來啊,你房子這么大,空著多不好!房子圈不住人氣兒可不行。剛好你公司也缺人手,用自己人不比用外人強?”
我權衡了一番,與我老公商量,可否讓我母親和妹妹來深圳與我們同???我老公是個熱情對待所有親戚朋友的家伙,他哪會有不同意的可能。與其說是商量,只是想給老公打一下預防針,“你要有所準備,我媽可不是個一般的媽?!蔽艺f完定睛看他,想讓他明白跟我母親共同生活的艱難。我老公不說什么,只是輕松地笑笑。從那張單純得一目了然的臉上,我知道一切對他都不能構成什么問題。
就這么簡單,我妹妹辭了職,開始當然是瞞著我母親。她們就此搬到了我這里。千里迢迢,離井背鄉,我們倆都不曾想到,母親這回竟然這樣順當。她們一住就是十多年,母親雖然嘴上抱怨各種不如意,卻從來不提回鄭州的事兒。
眨眼之間就過完了年,年后這一段時間是餐飲業的淡季。我把公司的工作給合作伙伴和妹妹——她在我公司做財務總監——安排妥當,就從深圳回了鄭州。
在高鐵快進入河南境的時候,我不禁想起當初讓她們來深圳的情景。開始妹妹跟母親說這事兒,母親像被燙了一下,差點跳起來。她說,那地方又熱又潮,人還不衛生,老鼠長蟲都吃,太惡心了!
妹妹說:“家里有空調,熱了你不用出門。況且也沒人逼咱吃老鼠長蟲不是?你想吃啥咱們自己弄?!?/p>
“反正我是不去!”母親說。
我妹妹威脅她說:“你要是不去,就自己留在鄭州好了,我去!”
我妹是幺妹,只有她和我弟弟敢跟母親當面頂嘴。
母親看著她,長長地嘆了口氣,猶豫了半天才說道:“現在的你姐,可不是小時候的她。她要是發起脾氣來,還不把我們倆給吃了?”
妹妹吃驚地問她:“你亂說!我姐還會發脾氣?你這是聽誰說的?”
“不用聽誰說!”母親說。
妹妹說:“媽,別老是挑剔我姐了。你有我姐這樣的閨女,真是你的福氣??纯茨愠缘挠玫?,有誰對你這么好?”
“她有你對我一成好,也算我沒白養活她!”母親恨恨地說。
妹妹打電話笑著跟我講起這個,我也在電話里把它當成笑話來聽。我嘴上笑著,心里卻有無限的酸楚。
我那些年是怎么過來的?
我做什么工作,我住什么房子,我結婚嫁了一個什么樣的男人,誰關心過?特別是我母親。我總是設想,哪怕哪一天家中接到我死在外面的消息,她肯定會一如既往地活。我在她心中的分量,并不比我父親更重一點。
不過,我母親能主動跟我妹妹說起我的脾氣,我真有點吃驚。不是她以死相威脅,反復叮囑我那件事情在任何時候、給任何人都不要說出去的嗎?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不管是我還是我母親,都應該守口如瓶才是。所以這一輩子,這事兒絕對不會從我嘴里說出去。即使她說了,我也決不會承認。
我故作輕松地說:“我的脾氣怎么了?別說我沒脾氣,即使有脾氣,也絕對不敢在她面前發??!”
“那是,誰都會,就你不會!”妹妹說。
說到最后,妹妹的聲音卻有點哽咽了。妹妹說:“三姐,我知道你的委屈。咱們姐弟幾個,你對咱媽最好,對咱們家貢獻也最大?!?/p>
我說:“胡說什么呢?哪里有什么委屈!而且早就過去了?!?/p>
很多東西,的確已經過去了,甚至從來就沒人記得,比如我受到的冷落和傷害。
也或許一切都沒過去,但我們誰都不愿意去觸碰,那太危險了。
比如我父親的死。
正月初十那天,我正在鄭州丹尼斯進口超市買東西——去大姐家得給小孩們買點吃的。走到款臺拿出手機刷錢的時候,我看到有妹妹的幾個未接電話,還有她給我發的微信,說母親突然暈倒送醫院了,是被急救車接走的。我頃刻之間急出一頭汗,超市里太鬧騰,我顧不得結賬,放下東西就匆忙往外走。我想到春節前剛剛給她體檢過身體,除了膽固醇有點高,其他各項指標都正常。醫生還開玩笑,說再活二十年都沒問題。怎么會出這種狀況呢?她的身體按說不應該有大問題呀!除了這個,我還吃驚自己會如此的緊張,心里默念了幾聲菩薩保佑。
走到超市外面給妹妹打了電話。在電話里,妹妹的聲音顯得很輕松,依然像往日那樣沒心沒肺的口氣。她說,姐,你不用急著回來了。醫生已經全面檢查過了,沒大問題,說是一過性的黑蒙,主要是腦部供血不足引起的。
我松了一口氣,說:“你快嚇死我了,也不再發信息說一下。不過這距她上次犯病快二十年了,那次是二〇〇〇年的陰歷七月二十六?!?/p>
“咦?”妹妹吃驚地說道,“我真服了你了姐,對媽最孝順的真是你,連她生病的日子你都記那么清楚!”
之所以記得這個日子,是因為孝順嗎?也許是,也許不是。說是,事到臨頭我還是這么恐懼,怕她有個閃失;說不是,畢竟那是我自己的日子。
我打了一個哆嗦,被自己的心思嚇了一跳。
因為,這個日子我死都記得,它與我母親當時犯病的時間只是重合而已。但我發誓,我們家沒人記得,包括我母親也不會記得。
每年的這個日子,我都當成自己的生日來過。
二
我跑了一個多小時也沒找到殯儀館。新開的道路橫七豎八,連導航都常常弄錯。周圍布滿了蓋好的和正在蓋的高樓大廈。世界在破壞中得以重建,但的確福禍相倚,看是對活著的還是死去的人而言。死者為大,宜靜不宜動。
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生長邏輯,但也習慣于模式克隆。有時候從鄭東新區走過,我覺得自己好像并沒有離開深圳,從建筑到周圍的綠化,看不出來有什么差別。
繞了半天找不到方向,我只好停車向路邊的一個老人問路。老人摘掉頭上的草帽,一張黢黑蒼老的臉,我竟然認出他是過去我們村的,但是叫什么名字已經記不得了。我下了車,向他問好。他狐疑地看了我半天。我說出我父親的名字。他看著我,擦了好幾下眼睛,好像要哭的樣子。估計他是沙眼,當地人叫風流眼,遇風流淚。他說他不愿意搬離這個村子,但是房子都拆完了,他就在工地上給人家幫忙,干點力所能及的零活。他雖然沒我母親年齡大,但也很老了,應該像我母親一樣,住在某個孩子家里享清福。
他朝右前方的一個地方指了指說,咱們村里死了的都在那兒挺著?!巴χ本褪翘芍囊馑?。我的父親也在那個幾乎看不到的地方挺著嗎?我仔細看才看到一片灰磚建筑,它被灰頭土臉地夾在幾條道路中間,只是因為有一個在頂端抹了白漆的煙囪,才能讓人勉強認出它來。這個建了不到十年的建筑,又面臨著拆遷,它將成為饑不擇食的城市胃口里的一粒齏粉。
我們那兒過去是鄭州郊區比較偏遠的村莊,不過村子靠近黃河,與我們緊鄰的圃田,曾經出過一個叫列子的名人。這里在公元前四百多年之前就被稱作鄭國,不管鄭國長的啥樣,早已面目皆非了。不消說黃河水頻繁泛濫,造了被毀,毀了再造。就是改革開放后,我們原來居住的村莊也早已經被那只巨大的城市之胃吞沒了,舔得干干凈凈,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不過圃田竟然還有遺存,列子當年隱居修煉的那座屋子還在,據說已經申報了非物質文化遺產。列子在當地的傳說頗多,除了是什么思想家、哲學家、文學家、教育家,還是養生專家,非常會吃。連莊子都夸他會輕功,能“御風而行”。這個傳說跟當地人的會吃不知道有沒有關系,據說國宴師傅很多都是來自這個地方。
如今,高速公路從此穿行而過,那些在這片土地上種植、戀愛、爭吵和繁衍的人們不知所終?,F在這里已經規劃成一個市內森林公園,城區還在不斷地擴充。他們模仿別的城市,將一些不知從哪里弄的古樹移植過來,在這里生長得從容而傲慢,好像它們幾百年前就住在這里似的。倒是我這個土生土長的當地人,舉目蕭然,無所憑依。
跟老人告別的時候,他問:“你媽還在不?”
我說:“還在。身體還好著呢!”
“嗯?!彼巡菝贝魃?,低頭擺弄著手里的掃帚,“你姐可是發大財了。你們姐弟幾個都發財了。唉,”他目光猶疑了一下又說,“那又能咋樣呢?你爸死了恁多年了。你媽倒是享福了。你爸死時候,還是我們幾個人跑了幾十里從河下沿抬回來的?!?/p>
估計他并沒鬧清楚我是我父母的哪個孩子。
“我爸的尸體那時候是怎么發現的呢?”我抓住僅有的一點機會,想跟他聊幾句我爸??伤辉俅罾砦?,只顧低頭掃他的地去了,頃刻間我們之間沙塵橫飛。
在城市的驅趕下,父親的骨灰也搬遷了好幾次?,F在沒地方去,只好暫時寄存在殯儀館的骨灰堂里,跟無數素不相識的人擠擠挨挨相依為命。這已經是他的第三個棲息之地了。父親命苦,生前沒有過幾天安生日子,死后也顛沛流離,不得安寧。更可悲的是,寫著他名字的骨灰盒里,裝的也許根本就不是他的骨灰,甚至也不是某一個人的骨灰,而是很多人的骨灰。這事兒細想起來真的很恐怖,幸虧我父親性格好,沒有什么仇人——在第二次搬家的時候,運骨灰的卡車在道路上發生了側翻,所有的骨灰都撒了出來。當時殯儀館嚴密封鎖消息,很多年后我們才從別人口中得知。但大家都像我們一樣,把它視為無稽之談,更沒人去殯儀館鬧事,都寧愿相信自己親人的骨灰沒有問題。
何止如此呢?父親的死,到現在還是一個未解之謎。不過也說不定,也許根本沒有什么謎。但是,在他死的前幾天到底發生了什么?沒有人告訴我們,母親更是守口如瓶。雖然當時甚至其后很長時間,村里還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說是我母親逼死了父親。但畢竟只是胡亂猜測,拿不到臺面上。況且他堂堂七尺男兒,怎么可能會被一個比他矮一頭的女人逼死?也太說不過去了。我只記得之前幾天,母親曾經跟父親在食品公司鬧過一場,但那絕不至于讓父親輕生。況且那個事情過去之后,母親回家并沒有再跟父親繼續鬧騰,甚至提都沒再提這件事,父母兩個的生活也沒有任何反常。
我父母一共生了我們姐弟五個,前面我們三個姊妹像下餃子似的來到人世間。從我記事起,我就知道我們家是母親當家,滿屋滿院都是母親。父親像是一個影子,悄沒聲兒地回來,悄沒聲兒地走。母親每天忙忙碌碌,忙完地里忙家里??墒歉赣H像個沒事人一樣,不是誰家有個紅白喜事去幫人家做菜,吃一頓飽飯心滿意足地回來,就是跟著一群人去打兔子釣魚,好像他是這個家里的過客。
等添了我弟弟和最小的妹妹,家里日子更不好過了,經常是吃了上頓找下頓。父親雖然不干什么活兒,但飯量很大,估計很多時候都吃不飽。有時候他站起來去盛第二碗飯,母親就會看著自己的飯碗,惡狠狠地小聲罵道:“貪吃鬼!”母親生氣時的臉很黑,罵人的時候更黑,又穿一身藍黑衣服,像一團沾滿墨汁的廢紙堆在那里。有時候她罵完,把碗咣當一聲擱在桌子上,兩只手扳著自己的一只腿,斜欠著身子坐在那里生氣。她不光生父親的氣,也生自己的氣,生一堆兒女的氣。我母親這一輩子,大部分時間似乎都在生氣。她覺得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跟她的想法格格不入。
我雖然小,也明白母親罵的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每當她這樣罵父親的時候,我們吃完各自碗里的東西,也不敢再去盛飯了。這倒成了一件體面事,母親老是拿這事在外面夸自家的孩子懂事,說,我們家要是飯做少了,根本吃不完,孩子們那個懂事啊,你讓我,我讓你,誰都不肯吃;做多了反而不夠吃,孩子們搶著吃。
在家里母親倒是很少當著我們的面數叨父親,有時候他們吵架也是回到自己屋子里,關著門吵。只是有一次中午,除了干菜和一點玉米面,母親實在找不到更多做飯的東西。而父親卻從人家的宴席上吃得油汪汪地回來。母親氣得把水瓢都摔碎了,當著我們的面口不擇言地數叨起父親來,說:“只有地痞流氓二流子才光顧著自己那張嘴,一人吃飽全家都不餓了嗎?”
我父親有時也會帶一些剩飯菜回來,香氣誘人。如果不被我母親看到也就罷了,我們幾個狼吞虎咽地吃一頓。若是被我母親迎面碰到,她就一把奪過來扔在地上:“連要飯的都不會吃人家的剩嘴頭子!”
父親也不辯解,悶聲不響地回到屋子里,坐在凳子上抽耳朵上夾回來的那支煙,他不會抽煙,總被那明明滅滅的火和一團煙氣弄得擠眉弄眼的。要么就面無表情地看著地下,很像在煞有介事地思考人生重大問題。
我們趁母親轉身的工夫,狼一樣地搶食地上的食物。這更加讓母親惱羞成怒,她過去用腳踩,把饅頭踢飛,然后逮著誰,迎頭就是一巴掌。大的哭小的跳,場面甚是壯觀,很像武打片里的一場群毆戲。
由此,我母親更加仇視我父親,所有的混亂不堪都是他帶給這個家的。母親需要穩定,需要長卑有序的尊嚴和面子,需要家要有個家的樣子。而父親就是破壞秩序的始作俑者。
上學之后才聽村里的老輩人說,我爺爺和我姥爺是世交。爺爺是個遠近聞名的老中醫,寫一手好字,開的藥方都被人當字帖用。姥爺家境富裕,是三村五里聞名遐邇的鄉紳,也寫得一手好書法。兩個人到一起,就是寫字、下棋、喝酒。據說我爺爺最佩服的人就是我姥爺,說他人仗義,事兒做得公道。要是沒有我姥爺主持公道,村子早就亂得沒有章法了。
母親從未說起過他們,父親也沒說過。只是有一次我大姐入團要填表,問起姥爺和爺爺來。正在納鞋底子的我母親突然抬起頭來,顯出一臉的自豪。她說:“你姥爺,真沒白活!”后來聽我二姨說,槍斃我姥爺的時候,正在上中學的母親就穿著上白下藍的學生裝,站在離她爹很近的地方。槍響之后,血沫子順著風撲了我母親滿臉滿身,她眼睛都沒眨一下。
“你爺爺也沒白活!他跟你姥爺一樣都是體面人?!边^了一會兒,她又補充道,“你姥爺拄著拐棍兒往村里一站,那沒有不聽他說話的。再大的事兒,他只要站那兒三說兩說,都擺平了?!?/p>
父親出走的那天夜里,天氣非常惡劣,外面電閃雷鳴,風雨交加。我們早早就上了床。半夜里我們突然被他們房間發生的激烈爭吵弄醒了,然后就聽見有什么東西被打碎和我弟弟驚恐的哭聲。我們姊妹四個的房間與父母隔一間堂屋,他們住東屋,我們住西屋,弟弟跟著他們睡。
大約半個小時后,他們房間里安靜了下來。除了聽見外面的風聲雨聲,夜晚屋子里靜得嚇人,仿佛能聽見我們幾個的心跳。不過沒有一個人說話,也沒有一個人起來看看。剛開始的時候,被驚醒的小妹嚇得想哭。大姐在她臉上狠狠擰了一把,她縮進被窩里再也沒敢出聲。
第二天早上我們才發現父親不在。第三天、第四天,天氣轉晴了,萬里無云,世事一派祥和。但我們再也沒見到父親。
母親依然忙里忙外,操持著一家人的吃喝。我們沒有一個人問起過他,好像家里壓根就沒有這個人似的。
第五天早上,我們還在夢里,就被母親一個一個從被窩里拽起來。她讓我們立馬穿上衣服,往我們每人頭上和腰里勒上一條白布。她沖我們喊:“都出去哭吧,你爹死了!”
二姐聽了,坐在床上哭了起來。母親一把把她拽起來吼道:“哭什么!要哭去后面好好哭!”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好大的怒氣。
那時我剛從二姨家回到這個家不久,心里根本不知道害怕。我們跟著母親,來到屋后的院子里,看到院子中間的席子上躺著一個巨大的尸體,被水泡得像一頭牛,渾身散發著腐臭的氣味,頭腫脹得像一個糞筐那么大。這怎么會是我們清秀瘦弱的父親呢?我猶猶豫豫地站在那里。母親不由分說便把我按跪下,然后就號啕起來。我們扭頭看著母親,她移開捂在臉上的手巾,拿眼睛狠狠地剜我們,我們只好也學她的樣子,跟著號啕起來。
二姐只是默默地流淚。
在我們村子里,我們這個姓氏是一門很小的人家,沒人出頭管事兒,再加之父親又是橫死,所以也沒舉辦什么葬禮。我們哭了一場,就把父親草草送到火葬場了。
事后聽母親跟村上的人說,黃河水那么兇險,哪一年不淹死一堆人?父親是趁下大雨到黃河撈魚,被大水卷走了。再后來,母親說起這事兒的時候,總是會在后面加上幾句:“摔死的都是會騎馬的,淹死的都是會洑水的。許是餓死鬼托生的,怎么那么貪吃呢!”
此次之后,再說起父親,她都喊他“餓死鬼”。
我那時候懵懵懂懂的,聽了母親這話,真是覺得父親是自己找死。他太貪吃了,下那么大的雨去打什么魚呢?除了二姐,本來我們幾個跟父親也沒多少感情,他死了也就死了,過去了也就過去了。我們甚至還有點慶幸,家里的空氣應該不會再那么緊張了吧?
幾十年后,母親給父親選擇了黃河邊的邙山墓地。母親說,你爸活著的時候喜歡去北邊的黃河打魚,就葬在那里。我也覺得那個地方不錯,人家的廣告語就是“生在蘇杭,葬在北邙”。雖然那個北邙說的是洛陽,但是邙山東西狹長,黃河邊的邙山的確也屬于北邙。
我找了好幾個老同學,他們還都在管事兒的位置上,但是價格怎么也壓不下來,五十萬已經是最少的了。對于快速發展的城市來說,墓地本來就是稀缺資源,而邙山墓地更是寸土寸金。
母親想把父親安置在這里,不知道考慮了多長時間,肯定不是突發奇想,但也不會謀劃很久,她是個心里存不住事兒的人——只有父親的事情除外,那是她的黑匣子,也許父親根本就沒什么事兒。那到底是什么事情促使母親做出給父親買墓地這個決定的呢?她是突然想到還是悟到了生命中的某個東西?
那天我給母親打電話,問她給大姐二姐和弟弟說了沒有。我說雖然我的房子可以賣兩百來萬,但一下子也出不了手。這幾年生意上連續投資,手上也沒閑錢啊。母親不耐煩地說:“打了!都打了!”
其實,開始我就知道讓我們姐弟幾個每人都拿錢的想法幾乎是不可能實現的。我母親就是想要我主動說出來,所有的費用我一個人出。這話我早憋在喉嚨口了,不吐出來,是不想讓她覺得太隨便,誰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況且各自是一家人,我可以在姊妹困難時幫他們一把,但每次把責任都推給我,顯然令我不快。要是我遇著困難他們幫不幫我,就難說了。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現在母親的態度突然轉變了,立場似乎很鮮明。她斬釘截鐵地給我說:“我也想通了,這不是誰拿不拿的事兒,不是誰錢多誰錢少的事兒,而是你們幾個,都得對你爸盡盡孝心!”
“你爸好歹也是一輩子,你們現在吃香的喝辣的,都這么好,做兒女不盡一點孝,良心上過得去嗎?”
我天!這是我母親嗎?是從她口里說出來的話嗎?一輩子否定自己丈夫,否定得如此徹底,幾乎可以說是一無是處。她這是怎么了?這話從她口中一說出來,我在電話這頭差點笑出聲??上胂胗钟悬c沉重起來,無論如何,不管她是怎樣想的,現在她能對我父親說這樣的話、做這樣的事兒,至少對我們這些孩子們的感情算是一點彌補、一點安慰吧——那感情的缺口雖然隨著歲月的流逝曾經模糊過,但只要認真打量,它依然在那里,從來沒有消失過。
三
現在鄭州老家這里只剩下了大姐一家人。弟弟隨弟媳一家搬去了開封,母親和小妹又跟我去了深圳。原來二姐和二姐夫住在轄區的東南角,他們在那里開了一家小飯店,主要賣鹵肉、羊肉湯等地方小吃。二姐的店在附近很有名氣,她會做生意,也很會做人。由于她的鹵肉賣不完其他小店就沒生意,所以她每天鹵多少肉是定量的,去得晚了就沒了。她這樣做,主要是想給同行留足生存空間。后來二姐查出淋巴癌,為了看病方便,他們賣掉飯店和住房,搬到市人民醫院附近去了。那兒離火車站也比較近。
大姐住的地方早已經由村莊變成了社區,是村子拆遷之后就地安置的。大姐夫在村里人緣好,大小也是個村干部,所以他們家分了臨街的三層樓。大姐和大姐夫開的也是飯店,店面比二姐的要大得多。當初大姐執意要起個“大飯店”的招牌,大姐夫不同意,說二妹開個小飯店,我們起個大飯店的名字,自己不說什么,人家外人會看笑話。但大姐執意這樣做,后來雖然生意做得很紅火,但她的口碑還是趕不上二姐。二姐把飯店賣掉搬走跟這有沒有關系,也未可知。二姐就是這種性格,酸辣苦甜都擱在自己心里,從來不抱怨什么。
陸續有了孫子輩之后,大姐忙不過來,大姐夫也不想干了,就把一樓二樓的飯店承包給人家。他們一家住在三樓。說實在的,有這么多年的積累,他們的日子過得輕松又殷實。
大姐和大姐夫都是二婚。要說也不算,反正也沒辦結婚手續就在一起過了。他們的婚姻認真說起來,繞的圈子還真不小。大姐現在嫁的這個人,我可以喊他姐夫,也可以喊他表哥。表哥的母親是我二姨。二姨是母親的堂妹。
曾經有那么幾年時間,我被二姨抱養過。那時父親還活著,不知道什么原因,那年夏天我拉痢疾,長達一個多月治不好。家里也確實困難,拿不出更多的錢給我看病,再加上當時農村的醫療條件有限,幾片包治百病的小藥片,卻怎么也治不了我的病。拉了幾十天,開始還會跑廁所靠墻根,慢慢褲子都提不上了。醫生束手無策,父母更是一籌莫展,到最后也就不再抱著我去醫院了。父親自己也想了很多辦法,給我弄來一些藥草,一樣一樣地熬了喝。我喝進去多少吐出來多少,終是沒有用處。后來他干脆天天躲出去,不敢面對我,害怕看見我那難受的樣子。母親也不知道聽誰說了,狗翻腸子人拉稀,這病沒得治,就直接把我扔到灶火后邊草灰堆里,隨便拉去,反正也不用洗。她后來從不提這事兒。要說也沒啥大驚小怪的,鄉下小孩子命糙,哪個病了不是拖拖就好了?要是好不了,那也沒辦法,拖好了是病,拖不好了是命。說白了,其實是等我自生自滅。這樣拖著拖著我真的就氣息奄奄了。我不吃飯,也不再說話。我媽便在我們家西屋地上鋪了一張席子,把我放在上面,就等著我咽氣了。
不知道我二姨怎么聽說了這件事兒,那天天還未明,她就拉著二姨夫來到我們家。一看見蜷成一團的我瘦得沒了人形,二姨抱著我大哭道:“我的兒,你媽這是讓你等死??!”也許她是菩薩派來救我的,我已經兩天沒睜眼了。她的眼淚滴在我臉上,我奇跡般地睜開了眼睛,眼巴巴地看著她。二姨是個從不會說重話的人,那天和我媽戧戧了半晌:“就是個貓狗也不能看著它死吧?”我媽說:“你說得輕簡,這都多少時候了?藥也沒少吃,錢也花干了。換你伺候她一個多月試試看!她自己不吃不喝,誰有本事救活她?”
二姨聞聽此言,抱著我蹲在地上放聲大哭。二姨夫把我從二姨懷里接過來,抱著我頭也不回地就回了他家。他們沒有閨女,只有一個兒子,就是上面我這個表哥。二姨天天沒日沒夜地把我摟在懷里不松手,熬一鍋小米湯放在跟前,喂了吐,吐了再喂,愣是把我從死神手里奪了回來。
我的病奇跡般地慢慢好轉了。待能吃點其他東西,我二姨夫就用一垛麥秸換了一只奶羊,一天一大碗鮮羊奶。家里養了兩只母雞,雞下蛋的時候,二姨就讓我蹲在雞窩旁等著。帶著體溫的雞蛋熱乎乎地握在我的小手心里,快樂得眩暈。我奔過去交給二姨,全家人都舍不得吃,全都給我攢著。
我二姨不知道從哪得了個偏方,說雞蛋囫圇著隔水干蒸,治痢疾。我吃的時候,表哥就在旁邊看著。我讓他,他就說不愛吃雞蛋,可我分明聽到他吞咽唾沫的聲音。一個秋天過去,我吃胖了也長高了,更重要的是,臉上有了笑顏??赡芫褪悄切┯袗鄣娜兆?,奠定了我此后人生的信念。我每天幾乎是貪婪地窩在二姨的懷里,這是我夢想中母親的暖。而我自己的親娘,自從我記事起就沒有抱過我,還整天說我是塊木頭。我夜晚做夢都能夢見我母親用一根指頭戳著我的頭說:“無情無義,整天木個臉,好像誰都欠她二斗米錢?!?/p>
在二姨家的幾年,是我過得最幸福的時光,后來我也一直把那里當成自己的家。我還學會了撒嬌,晚上躺在二姨的懷里,我嬌羞地說:“我會聽二姨二姨夫的話,好好念書。等我長大有本事了,買好多好多雞蛋,給你們吃?!蔽业谝淮握f出這樣矯情的話,不敢看二姨的眼睛,我知道二姨會笑得嘴都合不攏??墒撬难蹨I嘩嘩地淌,把我的頭發都弄濕了一大片。
“我苦命的兒!”二姨用指頭梳著我的頭發,心疼地嘆息道。
我把二姨夫抱我回去的那一天當成是我的新生。農歷七月二十六。我母親第一次暈倒也是在那一天。我一直有點奇怪,為什么母親正趕上那一天生???莫非冥冥之中真有什么神奇的力量嗎?
表哥和我大姐是同班同學,在學校里兩個人非常好,誰若有點兒稀罕的東西,都偷偷帶給對方。但當著別人的面,兩個人從不說話,一開口就臉紅。這事兒被同學看出端倪,開始起哄,喊他倆兩口子。二人也算是青梅竹馬,情投意合。這事不知怎的傳到我母親耳朵里了,她跑到我二姨家大鬧了一場。我媽不喜歡二姨的兒子,說他沒有漢子氣,太懦弱。她連帶著把二姨二姨夫數叨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她跳著腳說,你們得管好自家兒子,他再招惹大妞,我鬧得讓他上不了學!
二姨小聲回嘴道:“罵過來罵過去,那不是你的外甥???”
“我不認這個外甥!從小就癟犢子一樣!”母親瞟了一眼二姨夫道。
其實二姨也不喜歡我大姐,她覺得我大姐太能了,也太自私,大的不睬小的不讓,吃屎都得占個尖兒。所以二姨索性借著這個事兒,先托人給我表哥定了一門親,好歹將這事平息了。
還是我大姐先結的婚。男方家庭條件不錯,爹是郵電上的一個小頭目,媽在衛生院工作,是有頭有臉人家的孩子。我母親最看好的就是男孩的漢子氣,高大威猛,坐像一座鐘,走路一陣風。把我母親高興得合不攏嘴說:“敢做敢當,一看就帶種!”
但結了婚不久,兩人就開始打鬧。我姐脾氣逞強慣了,處處要壓人家一頭。那個男的也是個火暴脾氣。結婚沒幾天就開始斗,男人索性不進家,在外頭整夜玩。不回來就不回來,我姐絲毫也不會示弱。男人從外面打一夜的牌回來,看看鍋里沒個熱乎飯。鞋上一腳泥,直接要進屋睡覺。我姐攔著劈頭蓋臉地吵道:“邋遢死算了!我剛剛拖完地,你就不會愛惜點兒?”他聞聽此言,穿著鞋跳到婚床上,邊蹦邊用被子褥子蹭他的鞋子?!拔铱茨闶瞧ぐW欠揍,你算個鳥毛,這還是不是俺家?”我姐氣得當下就扔下手里的活兒,回了娘家。
日子還得過,兒子不爭氣父母遭難,我姐一次次跑,他爸媽一次次帶著他去我家把我姐接回去。這還不算什么,過些日子,我姐發現他不只是打牌,還愛賭成性。于是屢屢阻攔他,把他惹急了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暴打。我大姐挺著大肚子,青紫著半拉臉哭著回娘家,說:“媽,這就是你相中的男子漢,真帶種!”我媽說:“他爹娘不管嗎?”我大姐哭著說:“誰敢管他?說輕了,摔盆子打碗;說重了,電視機隨手就砸了?!?/p>
我母親不羞不惱地聽著:“看這樣,兒子賭錢也不是一天半天了,他爹娘不管就是幫兇。有人生沒人養的,你咋就恁好欺負?”
我大姐哪是個省油的燈?打不過兒子罵爹娘,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開始他父母還管,后來干脆躲開不問了。一家人早已經是麻木了。
我媽說:“不急。你現在還沒有說話的地兒,等你肚子里的孩子落地,你還不想說啥說啥,想咋說咋說!”
半年后,我大姐果真生了一個大胖兒子。我媽仗勢沖到人家家里找事兒,人家一家人慌著討好,滾燙的雞蛋茶堆尖捧上一大碗,這是當地最大的禮節。熱臉蹭個冷屁股,我母親推開家里人,當著人家爹媽的面訓斥那男的:“你要想當爹,就要有個當爹的樣子!不好好過日子還不如早點離了算了,孩子我們帶走!”
那男的還沒說話,公公婆婆早就慌作一團,恨不得和兒子一起要跪下來磕頭求饒。
“我們會管好孩子,他再不學好我就拿磚頭拍死他?!蹦钱數恼f。
我媽這一鬧,再加上得了個大胖兒子,男的著實老實了一陣子。我媽還挺得意的,教導我姐道:“這管男人啊,得看火候。你看關鍵時候我一出面,他就老實了吧?”
哪知話還沒落地兒,要賭債的來家把門堵了。他在外面又輸了十幾萬。堵門的說,不還錢就剁手。
我母親得了信,沒等我姐回去求救,就央著村里的一群人過去了,把一家人堵到屋里,問他們怎么辦?
那男的知道這回禍惹大了,撲通跪在我母親面前。
“站起來!”我母親厲聲說道,“大老爺們能隨便跪嗎!”
那男的跪著沒動。我母親對我姐說:“抱著孩子跟我回家吧!”
那男的從懷里掏出一把刀來,把自己的左手放在地上,用右手舉刀把左手小指剁掉了。
一家人鬼哭狼嚎地撲到一起,媽媽捂著兒子的手說:“錢我們替他還,我們還?!?/p>
到關鍵時候,爹媽還是心疼自己的兒子,舍不得打舍不得罵了。
我母親看這情形,心早已經涼到底了。這樣縱容著,還能有個好?她看著他血淋淋的手,絲毫不為所動?!半x婚?!?/p>
那邊的母親哭號著說:“他年輕不懂事,再給他一些時間,他會改的?!?/p>
我母親說:“攤上你們這樣護犢子的爹媽,他這賭怕是戒不了的,沒救了?!?/p>
我母親這樣說,好像她很懂。其實她真的見過,她小時候見她爹料理過賭徒,都是指天發誓,最后個個都家財散盡。賭真是改不了的。
我母親說完,就帶著眾人把我大姐和孩子接回了娘家。
對方花那么多錢娶個媳婦,又得了個孫子,末了落個人財兩空,畢竟心里過不去。三番五次來求情。男人長得確實排場,事到臨頭還會辦事,今天買新衣服,明天買金戒指,說話求饒像換了個人似的。不知底細的真覺得我母親不懂事,心也忒狠。我姐有點動心了,她說:“媽……”我母親揮手截住她說:“這事兒啊,長痛不如短痛。你是不知道利害。話我先撂這兒,你要還跟他過,今后他把你娘倆賣了也別再踩我的門了!”
拉拉扯扯,拖了一年多才把婚給離了。
這邊大姐結婚不久,那邊我表哥也結了婚。他們婚禮的時候我去了。女方長得比我大姐好看多了,人也溫柔。結婚后兩個人過得還不錯,生了個女兒,我二姨給帶著。那幾年時興到南方打工,男的女的都出去打工。表哥戀家,又擔心二姨二姨夫的身體,不愿意到南方去,就在鄭州隨便找些零活做。表嫂跟著人家去了東莞,開始在工廠,后來做保潔,再后來我表哥都鬧不清楚她做什么工作了。頭幾年一年還回來一兩趟,給我二姨放下一點錢,大人小孩都買些吃的穿的。后來過年也不回來了。再回來就是要求辦離婚,家產一分不要,女兒也不要,只要一張紙帶走就行了。
表哥剛離了婚,我姐就帶著兒子搬他家去了。大姐的兒子那會兒正是會說囫圇話的時候,忽閃著一雙星星一樣的大眼睛。見了我二姨二姨夫就喊爺爺奶奶,又忙不迭地去拉妹妹的手。二姨二姨夫又喜又憂,嚇得一整夜睡不著覺,怕我母親去鬧。我二姨買了點心果子,要去找我母親商量,臨出門被我大姐攔下了。我大姐說,不去,不用說,越說事越稠。
大姐又說,這回由不得她做主。
結果我母親一句話都沒說,認了。真是愣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
我大姐和我表哥兩個人雖然重新組織了家庭,但也沒再認真去辦結婚手續。法律上說是不允許近親結婚,怕后代有遺傳病。但他們還是堅持生了個兒子,很聰明,也很健康。
從那以后我們再見了表哥,都喊大姐夫。
我到大姐家的時候還不到十點,坐下嘮了一會兒家常。大姐身邊放著一堆兒童衣服,好像是剛剛洗過的,她在一件一件地拆衣服領子上的標牌。我也有這個毛病,女兒的新衣服先剪標牌,小孩子皮膚嫩,標牌摩擦怕孩子不舒服。幾次我伸手想幫她,都被她拒絕了。后來她對大姐夫說,你帶著三妹出去轉轉,她很久沒回來了,看看咱們這里的變化。大姐夫遲疑一下,說,咱們一起去吧,今天三妹回來,我們別做飯了,到下面飯店吃算了。
大姐瞪了他一眼,說,去吧,我做飯!飯店的飯有啥吃頭兒,你還沒吃夠咋的?
大姐夫沒再說話,帶著我出了門。只要他身邊沒有其他人,我依舊喊他哥。我說哥,不用開車,咱就在附近隨便走走吧!他說,好。然后就自顧低著頭,帶著我向村子西邊的新區走去。路兩邊種著香樟和銀杏,都是很名貴的樹種。樹坑里看著是嫩綠的草,修剪得非常平整,用腳踩一下,卻發現是塑料墊子。一棵棵排列整齊的塑料草苗種在墊子上,做得很逼真。新區剛剛建成,一派新氣象,從道路到房屋都是新嶄嶄的,但是看起來滿不是那么回事兒。不過要真挑毛病,又說不上來什么,就像看到那樹坑里的塑料草坪一樣,光鮮,卻形容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兒。說到底,是找不到家的感覺了,這也許就是我,包括我母親和妹妹不愿意回來的原因吧。
我表哥打小就性子靦腆,不善言辭。我媽一輩子就看不上老實巴交的人??晌伊私馑?,他跟我二姨夫一樣,心里特別實誠,就是說不出來。以我大姐的潑辣性子,那會兒怎么會喜歡上他?或者說他們怎么會相互喜歡?這也真是讓人想不到。各花對各眼,世上的事兒確實不好說。
我被養在他們家的時候,表哥特別疼我,不用我二姨和二姨夫交代,他處處讓著我。你能感覺他發自內心對我的接納,好像我從來就是他自己家的妹妹。那時因為我瘦小,覺得他好高大?,F在他明顯變老了,不但頭發全白了,眉毛胡子也星星點點的白著,背也有點駝了。他對著我笑的時候,我突然有種想哭的感覺。想起有一年下大雪,他去學校接我。他嫌我穿得單薄,不由分說就把自己的棉襖脫下來裹在我身上。路上的溝坎被大雪封平了,我不小心踏進一個坑里,半截身子都被埋進去了。他將我撈出來,順勢提起來扛在肩上往家走。大雪漫天,天地間晃動著我們兄妹倆,那情景我一輩子也忘不掉。我踢騰著要下來,怕他累著。他反而跑起來。不知觸碰到哪根神經,我咯咯咯笑起來。他不知我為什么笑,卻也跟著笑起來,越笑越止不住。他把我放下來,我們倆索性一邊打著雪仗,一邊大喊大叫大笑著往家跑。我表哥一向訥言,仿佛是被壓抑得太久,需要來一次宣泄。畢竟是兩個小孩子啊,生活的困窘讓我們過早成熟到沉默。我們就那樣瘋著、笑著、鬧著,跑了一路。他笑起來的樣子很生動,與平日里悶悶的模樣大不一樣,像是兩個人。他只穿一件單褂子,卻大汗蒸騰,頭頂上都冒出煙來。那時他多健壯??!
想著這些,我扭頭去看他的臉。他要是笑的時候,模樣仍是周正好看。而他卻悶著,無端地露出幾分悲苦。
我說:“哥,你還好吧?”
“挺好的呀!”他回過頭來,又那樣看著我笑了笑。
“咱家那閨女現在咋樣?”
“去找她媽去了,在那邊成了家。偶爾回來一趟,看看奶奶?!?/p>
他看看我。
“只要孩子過得好就行?!蔽乙部纯此?。
可能是天有點冷,他笑了一下,嘴巴略微有點僵硬。
“哥!”我站下來,也希望他站下來,說幾句話,或者拉拉他的胳膊??墒撬€低著頭慢慢往前走。
我心里說不出來的難受,眼睛濕潤了。
我們回到家時,大姐已經做好飯了,一個肉絲炒紅辣椒,一個木耳海米炒白菜絲。主食是一盤素煎包,底子炕得焦黃。還有一盆紫菜蛋花湯,黑黑黃黃的熱湯上,細細地撒著一撮青蒜苗末兒,看顏色就覺得好喝。我們家的人都天生的好廚藝,再怎么簡單的飯菜,也能做得像模像樣。但說實話,招待遠方的客人的確有點寒酸了。
大姐夫看看菜,看看我,又看看大姐。大姐解下圍裙扔在椅背上,用手捶著腰說:“我們眼下比不得三妹,山珍海味人家頓頓吃。小戶人家就這樣,從小就在一個鍋里撈稀稠,她啥不知道?”
我連忙說:“是是是,我現在吃得很少,減肥呢?!?/p>
大姐夫拍了一下手說:“哎呀忘了!早上我起來專門給三妹買的她愛吃的燒雞和合記牛肉還在冰箱里呢!”
我心里一熱。大姐卻有點嗔怒地瞪他一眼說:“那你還不趕緊拿出來?”
我也好幾年沒回來了。大姐雖然也比過去老了,但她吃得胖,看起來滿面紅光,好像跟大姐夫不是一代人。吃飯的時候,大姐跟我鄭重地說起父親墓地的事兒,她說母親已經給她打過電話了,讓她出十萬塊錢。
我故作輕松地說:“要說這事兒早就應該辦了,老是讓咱爸挪來挪去,連個固定的地兒都沒有,也不合適?!?/p>
“這事兒是不是你的主意?”大姐瞪著我問。她跟母親一樣,從小到大就用這種口氣跟我和二姐說話。
大姐夫低頭給我夾了兩塊牛肉,又給我盛了一碗湯。雖然他沒抬頭,但我知道他在小心地聽著。
“不是誰的主意,關鍵是這事兒應該辦了?!蔽乙裁黠@感覺到大姐的話里有情緒,努力顯出不在乎的樣子,“媽跟我和小妹商量,我們都同意了?!?/p>
“反正我是拿不出來這么多錢!”大姐忽然漲紅了臉,眼里竟然涌出了淚來。她把筷子拍在桌子上,索性捂著臉哽咽著哭了起來,“我們比不得你,十萬塊錢跟拔根毫毛一樣。老大老二生孩子的生孩子,上學的上學。都是些造糞機器,睜開眼睛就只管要錢,四處都是用錢的地兒。我和你姐夫都不干了,你們覺得我會屙錢???”
“大姐?!蔽铱粗?,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她用“你們”這個詞兒,更是讓我覺得刺心,好像我們是合著伙子來勒索她似的。什么時候母親被劃到我陣營里來了?我和母親,能是“我們”嗎?
“三妹輕易不回來,你不會好好說話???”大姐夫想勸她。
“你出去!”她不容分說地尖聲向大姐夫吼道,然后用手指了指門口。
我怕大姐夫尷尬,說:“你先出去吧姐夫,沒事,我跟大姐說說話?!?/p>
大姐夫出去了。大姐從座位上站起來,又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她忘記了沙發上都是孩子的衣服,又像燒著了似的跳起來,換到另一個沙發上,用手拍著沙發扶手說:“用錢的時候才想起來我是她閨女了?那時候咱弟弟賣房子,賣給人家要十六萬,賣給我,她非攛掇著要十七萬。你想想,我還是她親閨女嗎?”
大姐說的這事兒確實是母親干的,當時弟弟在開封開飯店正缺錢,準備把這里的老房子賣了,對外要價是十六萬。大姐知道了想要,來跟母親說,意思是看能否再便宜點兒。母親不曉得大姐知道底價,好像還很偏向大姐似的,把價格說到十七萬。大姐氣得臉都白了,房子也沒買。雖然當時一萬塊錢不是個小數目,但事情已經過去這么多年了,她還在為這事較著勁。
“還有你!”她忽然用手點著我,對我怒目而視,“你這樣干,有意思嗎?你以為我不知道是吧?”
“我?”我一臉無辜地看著她,“我怎么了?”
“你怎么了?你知道為什么從小到大我和媽都不喜歡你嗎?你心里藏的東西太深!你明知道這個事兒辦不成,至少不是這么辦的。我、你二姐還是咱弟弟誰會拿出十萬塊錢來?可你為什么還非要攛掇母親給我們都打電話呢?你這就是為了看她的笑話!你就是想證明給她看:都靠不住,最后還得靠你!這個家都得靠你!”
我的頭好像受到重重一擊,有點眩暈的感覺。她說的也不完全是錯的,開始我的確就是想讓母親看看每個孩子的態度。她一輩子說一不二,也該清醒清醒了,該讓她為她的自負難受一下。但后來也的確是母親的態度變了,她說讓兒女各自盡孝心,也是事實。我滿臉委屈地說:“大姐,這事兒真不是我提議的,是咱媽說讓每個兒女都為爸盡點孝心。你別想多了?!?/p>
大姐的口氣也慢慢緩和了下來,但吐出來的話卻更狠:“三妹,你用順從來抵抗她,你用孝順來折磨她,你以為我們都看不懂是吧?你這樣做不嫌累嗎?她都多大歲數的人了,你還耍她,不放過她?再說了,”她冷笑一聲,“她現在想要我們對咱爸盡孝心了,當時你們小不知道,可我能不清楚父親是受了什么樣的羞辱才跑去投河的嗎?她就是這樣指著父親的頭,”大姐的指頭幾乎戳到我臉上,“她那天說,你要是有一點囊氣,就扎河里死了算了!”
她看著我驚愕的表情,放緩了語氣:“當然,她也沒想讓父親真的去死,只是圖罵著痛快??筛赣H卻真的死了。父親死了,死得那樣難看,她落了一滴眼淚嗎?家里死一只羊都比父親死了更讓她傷心!”
她一口氣說了這么多,突然就安靜了,似乎也痛快了一下。
我心中波浪滔天,恨不得放聲大哭一場。但我臉上依然平靜。我說:“大姐,我記得父親出走那天我們幾個擠在一張鋪上睡覺,你是看見了還是親耳聽到了媽那樣罵過爸?”
大姐臉紅起來:“還用親眼所見嗎?全鎮子里的人都知道?!?/p>
可能大姐夫聽見屋子里聲音小了,他推門進來了。我把大姐重新拉到餐桌邊,把她的筷子撿起來擦了擦遞給她,笑著安慰她說:“大姐,這事兒咱們幾個還要商量著來。如果你現在真拿不出錢來,我先替你出了?!彼徽f話,大姐夫也不敢說話。我繼續說,“現在我就是這樣想的,就是想著把父親的墓地買了,趕緊結束這件事兒。本來我已經考慮好了,這次回來處理我的房子,反正賣房子的錢我也用不著,就先給咱爸買塊墓地,等你們以后寬裕了再說!”
“你們想買你們買,別說替我墊上的事兒!”大姐的火一下子又躥了上來,“咱爸活半輩子就是個笑話!他還沒讓咱們家人的臉丟盡?好意思去占幾十萬一塊的墓地?人死了就是死了,埋啥樣他還能知道咋的?況且這能改變他帶給咱們家的恥辱嗎?”
“大姐!”我的情緒再也控制不住了,站了起來。她怎么可以這樣說自己的父親?過去我是沒忘記,但也沒記住什么?!霸郯忠呀浰缼资炅?,他是什么樣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給了我們幾個生命。你只記著他帶給我們的恥辱?你倒要說說,咱爸到底帶給咱們家什么恥辱?”
“那還用說?”她的嘴張了張,卻并沒說出什么來。
大姐夫連忙把我拉坐下,用乞求的目光看著我。我心一軟,真的有點可憐他,于是就不再說什么了。
大姐一直沒再動筷子,我和大姐夫也沒動。屋子里的空氣像凝固了似的,濃得化不開,讓人喘不過氣來。又坐了一會兒,我站起來,從行李箱里掏出一堆給新生兒買的禮物,還有紅包裝著的兩萬塊錢,放在客廳的桌子上。本來還想說點兒什么,但腦子里一片空白。
我甩上門,直接從樓梯走了下去??斓揭粯堑臅r候,大姐夫才氣喘吁吁地攆了下來。我莫名其妙地對大姐夫說:“哥,過日子不是靠忍的,她要一直難為你,該打就得打。男人不能軟弱,軟過了頭就是窩囊,別像咱爸!”我哭了,大姐夫也流淚了。
四
關于父親,我只聽二姨只言片語地說起過。那時她已經是胃癌后期了。我負擔了全部治療費用??伤隽宋盖谐中g后,受不了化療的折磨,堅決拒絕繼續治療,回到家里養病。
人常常就是這樣,你對他非常好的人,他未必會還報你的好;而對你有恩的人,你也未必會報答得了人家的恩情。我覺得我對二姨就是這樣,除了每年打幾個電話,就是回到鄭州的時候去看看她。所謂看看她,無非就是給一點錢,拼命讓她接受,幾乎就是強迫了,為著讓自己安心。我曾想接她到深圳跟我住,我母親堅決反對:“她又不是沒有兒子,你接她來算什么?再說了,還有你二姨夫,總不見得他也跟著來?!蔽夷赣H話說得咄咄逼人。這倒不是阻止我接她來的原因,我主要是害怕她過來,母親那脾氣,會讓她整天心不落地。其實我心里很清楚,二姨那樣責己的人,她哪就會肯真的來呢?
我從來沒有專門為二姨回來過,更沒有在家陪伴過她。我不能放棄最后陪她的機會了。我丟下手頭的工作,專門從深圳趕回來陪她,不管需要多長時間。
她已經消瘦得不成樣子了,但精神還算好,經常斷斷續續地跟我聊過去的事情,我姥爺,我母親?!澳銒屵@一輩子,也不容易?!蔽叶桃惠呑佣疾粫f自己的好,更不會說別人的不好。
我給二姨熬小米粥,做手搟面,燉雞蛋羹,就像我小時候她喂我一樣喂她。她吃不了幾口,只是神情快樂了一點。她催我回深圳,卻拉著我的手一刻不肯松開。她依賴我,就像個小女孩。她沒有閨女,我大姐肯定是指望不上。我哥有時回來看看,也只是看看,待不了多長時間,我姐的電話就會追過來。
我二姨夫比我媽小好幾歲,卻也老得不成樣子了。雖然身體沒什么大毛病,但也說不上好,不是這疼就是那癢。他費力地照顧老伴,老兩口相依為命。我真擔心,我二姨不在了他怎么辦呢?想想他那時候一口氣抱著我走了十幾里路,氣都不帶喘的。人,沒幾年好日子,就像二姨說的那樣。
傍晚會有一段安靜的時光,太陽落下去了,天還很亮。我扶二姨坐到院子里的躺椅上,看著倦鳥歸巢,天一點一點地暗下來。啪的一聲,一片梧桐葉子落下來,像是一頭栽倒在地上。有一種銳疼刺進身體的某一處。隔壁鄰居家有小孩在哭,是個口齒伶俐的女孩兒,估計也就五六歲的樣子。她的哭鬧里帶著嬌嗔,正是擁有全世界的年紀,那般理直氣壯。我想到了我的女兒,她也是這樣,哭起來無憑無據無法無天,感情竟然可以宣泄到如此暢快,哪是我們可以想象的??!她們這一代人,生出來就含著金鑰匙,享受萬般寵愛。不過,總有那么一天她也會像我一樣,坐在老人跟前,眼睜睜地看著親人們一個個離開,卻又無能為力。
我握著二姨的手,一個關節一個關節輕輕摩挲,有時候我們不知道怎么的就說起了我父親。我沒有打斷她,也沒有專門問過父親的事情。我在她的敘述里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還原我的父親,真害怕稍微多用一點力,父親就消失了。但后來我發現,其實我的努力完全是徒勞的。在二姨的嘴里,我的父親是一個矛盾體。有時候他是那樣善良,踩死個螞蟻都心疼,對人和氣,甚至還有些儒雅。有時候他又是那么懶惰、頹廢,讓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在我母親眼里,這些都還不是最重要的,母親最恨的是他貪吃。聽不得別人家里來客,他會在人家門前轉幾遍,生著法子也要去幫廚。那時正逢困難時期,誰家也不想多管一個人的飯。雖然他總能用簡單的食材做出蠻像樣的飯菜,但他不請自來還是讓人家覺得是個笑話。遇到誰家有紅白喜事,他就更不把自己當外人,不等請就提著菜刀找上門去。我大姐所說的恥辱,估計就是這個形象的父親吧。除此之外,我還真不知道父親曾經給我們家帶來過什么恥辱。
其實,每個人都經不起認真打量,誰都有不堪的時候。只是,父親遇到母親,就像油遇到了水,妖怪遇到了孫悟空,她總是讓我父親現形。我有時候會走神,覺得現在的大姐夫,就好似當年的父親。好端端一個體面男人,愣被大姐弄得一臉困頓。幸虧現在過的是好日子,吃穿用度不用憂心,大姐夫還不至于像父親那樣被羞辱。
“唉,你爸啊,”二姨說起我爸時候的表情,有時候看起來有些過于認真,反而讓我覺得很陌生。她說的每句話也像是經過深思熟慮、字斟句酌的,這更是讓我心里疑竇重重,好像她故意在回避著什么。所以她說的時候,我一字不落地聽著,總是沉默以對,等她慢慢地表達完,生怕漏掉一個細節,“他算是生錯了地兒,一輩子沒跟人紅過臉,也從來沒見他說過別人的不是!”
“村里人都說他是個熱心人,待人又得體!”二姨夫補充道。
而有時候她又會說:“你爸確實是狗屎扶不上墻,也指望不上他。你媽一個人拉扯一大家子也真夠苦的。如果不是他太那個,你想想你媽會那樣對他嗎?”
我問二姨關于我父親留下的食譜的事兒。這事兒過去在鎮子遠近傳得神乎其神,說我爺爺家曾經有一本秘傳的食譜,傳給了我父親。我父親又傳給了我二姐。父親活著的時候私下教過的幾個徒弟開的飯店,都說是我父親秘傳的手藝。而且我家姐弟幾個都開飯館,也都有幾個拿手菜。
二姨夫說:“怪了,我整天和他在一起,從來沒聽說過你爸留下過什么食譜,更沒聽說過他教過任何一個徒弟?!?/p>
我記得我曾經就這事兒問過我二姐。我二姐說,父親死前確實到學校給她送過一個本子,那本子上也確實寫的都是做菜的事兒,是父親自己寫的。但她沒有仔細看,父親死后她珍藏著,有一天卻發現本子不翼而飛。
一直到二姨去世后,她說的父親“那個”,我才多少明白一點是什么意思。在我拼綴起來有關父母的圖景里,父母這樁婚姻,兩個當事人都不大愿意,完全是我爺爺強行拉郎配一手造成的。
我父親生于中醫世家,家庭條件優裕,從小到大都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沒受過任何委屈??晌腋赣H除了會念書,其他心思全用在吃上了,常常偷我爺爺的藥材燉雞煮鴨。他鹵的豬頭肉能香一條街,做年食也樣樣在行。開始我爺爺看他聰明,對他寄予厚望。后來看他只在意庖廚,非常失望。但他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兒子卻終是不上進,最后索性由他去了。好在那時候爺爺家豐衣足食,也不在乎父親糟蹋一點食材和藥材。父親盡著性子痛痛快快當了幾年“少爺廚子”。
而我母親雖然是個女孩子,但從小就被我姥爺送進了學校,成為縣中為數不多的女學生。她學校未念到畢業,解放了,我姥爺被當作惡霸被政府鎮壓。說起我姥爺,他的故事可以拍一部電影,肯定還得是加長版的。他出身優裕,自幼聰慧過人,過目不忘,完全可以考個好功名。但他志不在此,特別喜歡《東周列國志》里的人物,義字當先。他在鄉里更愛出頭逞強,喜歡當老大,仗著家里有錢,既喜歡仗義疏財,也熱衷于抑富濟貧。有人對他感激涕零,也有人對他恨之入骨。我姥爺被槍斃那一天,傳說跪了一街筒子人,求政府手下留情,都是受過他恩惠的人。
我母親自小就隨她父親的性子,敢作敢為,倒也是個自立自強的主兒。父親被鎮壓,她一點也不覺得羞愧,竟然指揮著愿意幫忙的人給爹爹辦理了喪事,像送別一個正常人一樣,喪禮辦得有鼻子有眼兒。平日里出出進進,她腰板挺得直直的,小小年紀,家里家外都能獨當一面。在全鎮子上,也算是響當當的女漢子。我爺爺為此格外看好她,這樁婚事是過去爺爺和姥爺商量過的,所以盡管兩個當事人都不滿意,爺爺還是拿當年和我姥爺的約定鎮著他們,逼迫他們結了婚。大概在我爺爺的世界觀里,說過一次的話,就是諾言。
按照當時的形勢,我爺爺的家財和他在當地的影響,也足以被劃個地主富農。好在上天眷顧他,讓他在我姥爺被槍斃后不多久竟然無疾而終。我父母結婚的時候,家里的財產大部分都被充了公,只給他們留下了兩間破房子和必要的生活用具。
開始母親還把對未來的希望寄托在父親身上,想著他出身大家,見過世面,應該有主見,有魄力,兩個人齊心協力挑起生活的擔子,沒有什么過不去的。她哪里會想到,父親眼高手低,說起來頭頭是道,干起事情來百無一用。所以家里的事情,漸漸地都要由母親來做主。
后來我大姐出生,家里的日子過得更加緊巴。剛好有一個機會,外地的幾個客商要去武漢販藥材,不知道怎么打聽到我父親懂這個,就找到他讓他幫幫忙,一起去一趟武漢。母親想著這是個好機會,就把自己千辛萬苦攢的一點錢拿出來,把自己的金戒指都賣了,讓他跟著人家去武漢長長見識。
臨行前,母親一夜未睡,幫他收拾路上用的東西??p了一條腰帶,把錢夾在里面。
天還未亮,母親就搟好面條,把我父親喊起床。
面條里放了細細的姜絲、蔥花、麻油,還臥了幾個荷包蛋。
“人家說這面越拉扯越長,”母親用少有的溫柔口氣說,“人在外面,得想著家里。一定多長個心眼兒,不能光顧吃喝。要把人家的生意照顧好,咱們自己也賺點兒?!?/p>
“這你就放心吧!”父親胸有成竹地說。
吃過飯,母親提著包袱,一直把父親送到路口,看著他和那幾個客商會合,直到看不見他們人影了才回去。
還是十幾歲的時候,我父親曾經跟著他的父親我的爺爺去過武漢。我姥爺那一次也去了,他們是到武漢三鎮拜訪湖北的幾個朋友,在那里好住了幾日,天天吃香喝辣,坐著朋友的汽車到處游逛。那真是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景美人美,吃的也美。尤其是武漢的小吃,讓父親樂不思蜀,大飽了口福。
父親跟著那幫客商搭火車走到漢口已經是第二天傍晚了,他們草草吃了碗面就找地兒休息,準備第二天一早去藥材市場。畢竟人家是來販藥材,不是來海吃胡喝的。但父親被心里的饞蟲勾著,哪里睡得著?看看一幫人睡了,他自己又溜到江邊的小吃攤上一家一家地品味。吃到高興處,也學旁邊的人買了米酒大碗來喝。誰知道那酒喝著好喝,但后勁大。等他想站起來的時候,已經醉得東倒西歪了。好不容易找到住宿的旅館,天已經快大亮了。他扔在床上昏睡了三天三夜。同去的人喊他不醒,見他不是個做事的人,也不再管他,把他身上的錢財洗劫一空,一去不回頭。按后來母親的說法,人家沒把他扔長江里喂魚,已經算是萬幸了。
三天后父親才醒來,看看身無分文的自己,一時間沒了主意。后來他把自己身上值錢的東西都抵給旅館才得以脫身,靠沿途要飯走回來的。母親看見他蓬頭垢面、衣衫不整地回來,只道是他被人偷了,不但沒責怪他,反而還千方百計安慰他說,你不知道外面的險惡,第一次出去沒經驗,慢慢就學會小心了。
二姐和我出生后,家里的日子更難了。母親找到我舅舅借了點錢,安排父親去城里買一臺縫紉機。她在城里上學的時候跟人學過一點縫紉,想把這個手藝撿起來掙點錢補貼家用。誰知道他去城里轉了一圈,買了一輛三輪車回來了。
母親看他煞有介事地騎著三輪車回來,樣子看起來很是滑稽可笑,就耐著性子問他:“讓你去買縫紉機,你怎么買個這東西回來?”
“這東西?這東西好??!”父親從三輪車上跳下來,像得勝回朝的將軍,一邊輕輕撫摸著三輪車座子,一邊眉飛色舞地跟母親說,“我去供銷社問了,縫紉機要票,沒有票人家不賣。這個不要票,這多好??!多實用??!給人拉點東西,既不用什么手藝,又自由自在,而且男女都能干??p紉機就你自己能用,我不能在家閑著吧?”
母親不但沒生氣,還就著這事兒,逢人便夸獎他有眼光,有頭腦。
開始一段還真不錯,給人家拉貨送東西掙了點錢。每天見了錢,都完好地交給母親??汕捎幸惶?,他給飯鋪子送菜,卸貨的時候看見大廚正在做菜。他一時技癢,訕笑著湊過去說:“老弟,要不我幫你干一會兒?”
大廚斜睨他一眼,說:“老兄,還是好好送貨吧!這活兒哪是你干的?”
父親便去找掌柜的。掌柜的也聽說過我爸,只知道他過去老是去人家幫忙,但沒聽說他在飯店做過,便對我爸說:“老兄,今天不行,這可開不得玩笑,外面好幾桌客人等著上菜呢!”
父親說:“不誤事的。不誤事的?!闭f罷就去菜案邊站著。大廚正想看看他的笑話,便把刀順過來,刀把子遞給我父親。
我父親接過刀,神情立馬肅穆起來。他挽了挽袖子,并未急著下手,而是一邊用磨刀棍細細地磨著刀,一邊認真地看著面前點菜的單子,仔細盤算了一下,才開始切菜。也未見他有大動作,只見菜刀貼著案板,像小雞啄食似的不停地動著。不一會兒工夫,他面前就規規整整擺滿了肉絲、肉丁、肉片和花紅柳綠的各種配菜。案上的東西準備齊了之后,他才開始開火、架鍋、燒油。在父親的操持下,一時之間只見勺子翻飛、碗盤叮當。平時蔫不拉嘰的父親,好像突然間換了一個人,簡直像個音樂演奏家,把各種樂器調撥得如行云流水,蕩氣回腸。一會兒便讓老板和大廚看傻了。
“我的天!”老板以掌擊手,興奮地喊道。
沒多長時間,客人的菜全部做好了。菜案干干凈凈,鍋灶也利利落落。這讓掌柜的和大廚看得心服口服,半天才回過神來。掌柜的本來就是個二把刀,靠糊弄過路的賺幾個錢。找的大廚也是一般的廚子,只能應付個粗茶淡飯而已。
“今天真是開眼了,想不到咱這里還有這樣的高手!”掌柜的不住嘴地贊嘆道,“人家多少有點手藝都去考廚師了,您咋沒去呢?”
父親就不能聽到人家表揚他做菜好,這是他最高興的事兒。他乘興把大廚喊到跟前,把做菜的方法和火候一一講給他,讓他照著做。掌柜的也高興,覺得我父親實誠。待客人走了之后,讓他揀拿手的做了幾個菜,跟大廚三個人在外面坐了。
掌柜的說:“今天算是遇到高人了。不知道能不能請大哥委屈到我這小鋪子里,算給小弟我幫幫忙?!?/p>
大廚也在旁邊,不住口地喊我父親:“師傅,師傅?!?/p>
我父親說:“很抱歉,這個我做不了?!彼廊绻赣H提到這個,母親肯定會跟他拼命。
“價錢您只管提?!闭乒竦恼f。
“不是錢的問題?!备赣H說。
掌柜的無奈,只好勸我爸喝酒。三個人喝干了兩瓶燒酒。父親喝了酒,仍和上次一樣,頭暈眼黑。掌柜的要找人送他,他大咧咧地說沒事兒。兩個人把他扶到三輪車上,他走了不多遠,便一頭栽到溝里,肋骨立時斷了兩根。
家里沒錢,母親只好把三輪車賣了,賣車的錢還不夠治病的。母親雖然脾氣不好,但大事上總還是明白事理,人都這樣了,她反而不再苛責,盡心給父親治病。特別對于父親喝酒,雖然壞了兩次事兒,但母親并沒有過分責怪他。她覺得一個男人不吸煙,再不喝酒,就更沒一點漢子氣了。她偶爾說起我姥爺,一頓喝一斤酒,一點醉態都沒有,說話滴水不漏,那叫一個威風!
但是出兩次事以后,父親再也滴酒不沾。他知道自己吼不住那一口。
看著他一個大男人整天無所事事,母親暗自著急。想著他自小背過湯頭歌,多少也懂點醫術,于是就去托了鎮上的一個人,讓給他找點事干。這個人曾經是她爹的跑腿兒,和她家的人關系很好。過去她爹也常常帶他在家里吃飯。她爹被鎮壓了,這個人卻因為在政府里有關系,被樹成受欺壓的勞苦大眾的典型,后來竟然當了干部。但他人倒不壞,當了干部之后對我們家還是比較寬容的,至少沒有落井下石。我母親去求他,他二話沒說,就安排我父親到鎮上一個獸醫站當臨時工。要說這真是有點亂點鴛鴦譜,獸醫跟人醫畢竟是兩碼事。好在我父親還懂點中草藥,安排到獸醫站,如果他愿意好好干,也說不定真的能干好。
但他去了不到半年就被開除回來了,還背了三十塊錢的罰款。那時候的三十塊錢,夠一個家庭吃一年半載的。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有個生產隊的一頭驢生病,已經病得走不成路了,用拖拉機拉到獸醫站。那天剛好我父親值班,看了看這頭驢后,他說已經沒有治療的價值了。不知道他是想展示一下自己的手藝或者是可惜這頭驢,他提議大伙兒湊點錢把驢買下來。五塊錢買了一頭病驢,殺了之后他配了煮肉的湯料,然后親自下手鹵了一鍋驢肉。獸醫站的人每人都分了一份兒。后來不知為什么被鎮上知道了,說是破壞人民公社生產資料,要追究獸醫站的責任。獸醫站的領導把責任一股腦推在我父親一個人頭上。他被開除不說,還罰了三十塊錢。
不過他那次出事兒以后,鹵煮驢肉便成為鎮子上的一道地方名吃,一直到現在都經久不衰。再一個就是我父親會做飯的名聲也傳出去了。
為了這件事,我母親大病了一場,好久都沒邁出過家門。身體好了之后,她性格像變了個人似的,脾氣暴躁得簡直像一支炮仗,遇火就著,對父親再也沒有任何溫情。從此之后,我們家人再也沒人敢在她面前說到吃的話題。沒人在后面督促著,父親也不再出門找事兒干了,天天渾渾噩噩混日子。后來發展到母親在家里不管怎么對待他,他都跟木頭人一樣,裝作沒聽見。
父親死后,有一次母親跟二姨哭訴道:“如果他能出去拼一拼,就是把家里所有東西都輸干,我也不會責怪他一句,他也不枉活一場!”
二姨說:“人各有命,就像你說的,我嫁一個殺豬的,不照樣得過日子嗎?”
說起二姨夫,母親總是不屑一顧,她覺得好歹我爸也是個少爺出身?!安贿^,他一個大男人,天天在家里混吃等死,活著就是丟人。就這你還說我家的孩子教育得好,教育得好。好什么好?不都跟他一樣,一窩子餓死鬼托生的!”
我二姨夫在我二姨病逝后的第七天死于心肺衰竭。我回到深圳還沒來得及喘氣,又飛回了鄭州,幫哥哥處理后事。
在我母親嘴里,二姨夫一輩子都只是個殺豬的,是個沒丁點出息的人??蛇@個殺豬匠和我二姨恩愛一輩子——可能也稱不上恩愛吧,平淡夫妻,一輩子沒吵過嘴,但也沒愛得死去活來過;從沒大富大貴過,可也從不缺衣少食,相依相伴過了一生。二姨缺少我母親的志向,從不巴望自己的丈夫或者兒子能出人頭地。他們兩個相依為命,都活到八十多歲。
對于他們的去世,母親并未表示過多傷心,該做什么還做什么。只是說到二姨的時候,她會說:“要說不該啊,她比我身體好嘛!”或者說:“她這一輩子,過得也不值?!睂Χ谭虻乃?,她沒有任何態度,問都沒問過,自然沒人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想,她不至于對食品公司那檔子事兒還耿耿于懷吧?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0年0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