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0年第6期|朱文穎:分夜鐘(節選)
一天以后
1
院長問了女藝術家喻小麗大約七八個問題,然后便沉默了下來。
事情聽起來簡單卻又離奇。就在昨天,這家精神病院同一科室的三位患者,在暴雨傾盆的黃昏時分,穿著雨衣打了雨傘,“喬裝打扮”騙過保安,順利出逃。
“她們……實在是太有想象力了……”院長顯然是焦躁不安的,從屋子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然后再走回來。
逃出去的三個人基本都屬于輕度或中度癔癥患者。所以說,除了追究醫院的疏忽大意,暫時不必擔心會造成過于嚴重的社會危害。
院長踱完步,坐回到黑色靠背椅上。他冷冷地審視著當值的保安——那個精瘦精瘦的家伙嚇壞了,一條腿站得筆直,另一條懸在半空,正在輕微地發抖。
“她們……是三個人?!北0舱f。
“我知道她們是三個人!”院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保安急劇地咳嗽了起來。過了十來秒鐘的樣子,才又接著往下說:“她們是從六……六樓下來的,其中一個穿著外套和雨衣,裝成出院病人,另外兩人一左一右攙扶著她,嘴里大聲叫著‘家屬!家屬!’……對了,她們三人都穿著拖鞋?!?/p>
“明知道她們穿著拖鞋,你還放走了人!”隨著院長憤怒地一拍桌子,保安嚇得往后退了兩步,整個身體蜷縮成了一只刺猬的樣子。
精神病院位于城西一座湖心小島。湖面如鏡,波瀾不驚,有一座木橋曲曲折折通向對岸。
岸邊是野蠻生長的蘆葦和水草,大風過處,飄搖如同瘋狂纏繞的亂發。除了有幾只灰黑色的野鴨偶爾在水草叢中冒一下頭,湖面的這一帶通常是平靜的。運送物資和藥品的船只每兩天一班,清晨六點靜悄悄地靠岸。
有意思的是那座通向岸邊的木橋。平時,它懸浮于水面之上,差不多在每天傍晚五點四十左右,湖水開始漲潮,二十分鐘過后,橋面就慢慢淹沒在一片汪洋之中了。
據保安的回憶和后來調取的監控錄像推論,三位患者離開住院大樓的時間大約是傍晚五點十五分……也就是說,即便她們向著木橋方向一路狂奔,留給她們的時間仍然是非常緊張的。
更何況,那天的雨下得就像一個毫無顧忌的瘋女人。
“她們有可能會淹死的……真是瘋了,連命都不要了?!痹洪L長出一口氣。
“你在說誰呢?”喻小麗突然追問一句。
院長愣在那里。沒有回頭,那個木然的背影就這樣停了好幾秒鐘,仿佛正在凝結成冰的雨雪一般。
“說你妹妹,喻小紅。她是領頭的那個?!痹洪L緩緩地答道。
2
上午去城里接女藝術家喻小麗的,是醫院派去的一艘小船。
航程很短,船老大像個諜報人員,一聲不吭。船至湖心時,喻小麗已經遙遙看到院長站在岸邊?;蛟S是一夜未眠的緣故,院長顯得面色蒼白,心事重重。
“已經有快二十年沒見你了……”在辦公室,院長的眼睛久久糾纏在喻小麗身上,仿佛他正上上下下打量著的,是一件珍貴無比的瓷器。
“是呵,二十年了?!庇餍←愃菩Ψ切Φ夭[了瞇眼睛,眼角額頭和眉梢即時露出了幾絲笑紋和魚尾紋。
“但是你沒變,真的,一點都沒變?!痹洪L舔了舔干裂上火的嘴唇,語氣愈發柔和下來,“對了,這些年,你一直都在哪里?”
“我走了很多地方……”喻小麗慢慢沉浸到回憶中去,“每到一個地方我就寫信,拍照,然后寄給喻小紅。但是,她從來都不回復我?!庇餍←悡u了搖頭說:“沒有人能勉強她做任何事。從來都沒有?!?/p>
院長靜靜聽著,一邊聽,一邊喝著滾燙的濃茶。他手里端著白瓷的茶杯,退后幾步,靠在辦公桌的桌沿上……又仿佛突然意識到什么危險似的,伸出另外一只手,死死撐住。
“但是——你從來沒有給我寫過信。這么多年,一封都沒有?!痹洪L的眼睛盯住喻小麗,又仿佛早已了然于心,很快垂下了眼瞼。
“沒有人能夠勉強我。這一點,我和喻小紅一模一樣?!庇餍←惙诺吐曇?,但是一字一頓非常清晰地回答道。
“是呵,很多年前,你就那樣不顧一切地跑掉了。而現在,你妹妹,也是這樣不顧一切地跑掉了。你們,真的就像一對孿生姐妹?!痹洪L的聲音聽起來有一種無可奈何的緩慢和拖延。
“昨晚的雨……我是說,已經很久沒看到這么大的雨了?!庇餍←惪粗巴?,喃喃自語著。
“是的。你是知道的,你妹妹,一到暴雨季節就會發瘋?!?/p>
“我也一樣?!庇餍←惱淅涞卣f。
這時有人敲門,送進來一沓文件之類的東西。
院長簽了字。然后那人離開。
過了大約三五秒的時間,院長突然轉過身去,打開一扇藏在書架后面的木門。門后赫然呈現一排櫥柜。里面放著高高低低的玻璃酒杯。
“我們喝一杯吧?”院長拿起酒杯。喻小麗看到他的手在發抖,輕微地下意識地然而絕對無法控制地發抖……喻小麗盯著那只手,看了很久。
3
“你確認……你妹妹……”說到這里,院長停了一下——“我是說,喻小紅,她昨天晚上從這里逃出去后,沒有聯系過你?”
“沒有?!庇餍←悎詻Q、悵然、幾乎是閉著眼睛回答道,“當然沒有?!?/p>
院長向前走了幾步,在辦公室的窗口駐足。從院長站著的這個位置,大約可以看到醫院五分之四的院子,四周圍繞著高墻,墻頭連著鐵絲網(然而就這樣看起來,那些鐵絲網并非勻稱分布,反而有些部分密集,有些部分稀疏。高高低低,然而綿延不斷)。墻外,目光所能及處,可以看到再度恢復平靜的湖面。正午的日頭下,蘆葦的頂部齊刷刷泛出白光,仿佛有什么東西手拉著手,正一起咧開嘴微笑似的。
那座連接對岸的木橋,則在更遠些的地方,特別安靜,對于世界沒有任何企圖與奢求的樣子。
院長把喻小麗喚到窗前。
“你看那邊?!痹洪L抬起左手,指向院子的某個角落。院子里有一群人正在跑步,還有幾個停了下來,他們都穿著款式統一的白色病號服。
“你看到了吧,墻邊那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
喻小麗追隨著院長的視線,然后點了點頭。
“那個老太太一直堅信自己是個舞蹈家。當然,你可以看到她確實手臂纖細、雙腿筆直,做幾個舞蹈動作也是像模像樣的;當然,堅信自己是舞蹈家也不是不可以,多多少少,我們每個人都曾經有過跳舞或者飛翔的夢想。然而這位老太太——”
院長說到這里,突然停頓了一下,仿佛很難克制、并且還有點滑稽地挑了挑眉毛:“開始的時候,老太太在客廳里跳,后來,有一次,家里兒女不在的時候,她突然想方設法爬上了屋頂……”
喻小麗歪歪腦袋?,F在,她已經把小半個身子靠在了窗臺上?;蛟S,這樣的姿勢可以讓她的視野更為開闊些吧。
“還有那個人?!痹洪L的手指向距離舞蹈老太太十來米遠的地方,有一個瘦小蠟黃的矮個子男人正蹲坐在圍墻下面。
“看到他了吧。我們都叫他大暑。因為他的生日在大暑。而他的脾氣暴烈也像大暑?!狈路馂榱伺浜稀按笫睢边@個字眼,院長點燃了一根煙。他抽第一口煙的時候,不知為什么給人一種窮兇極惡的感覺。
“大暑其實沒有多少問題。他只有唯一一個問題。他罵人。持續不斷地罵人。充滿了攻擊的力量。他仿佛是老天專門派到這個世界上來罵人的?!?/p>
從喻小麗的這個角度,確實可以看到,那個男人的嘴不停地在動,張開,閉上,再張開,再閉上。
“當然了?!痹洪L繼續往下說,“弗洛伊德認為,攻擊性是人類的兩大動力之一,當人的生命力展開的時候,必然會有攻擊性……”
“還有一個動力是什么?”喻小麗插話道。
“是性?!痹洪L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