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天》2020年第4期|葛芳:我要從南走到北(節選)
生流向死就像溪水流向海,生是新鮮的而死對于我卻是鹽。
——美國肯寧翰
1. 惠英:遠離
新疆伊寧。天色剛放亮,灰白一片,像死魚的眼睛。飛機幾乎壓著我家的屋頂,轟隆隆,轟隆隆,噪音太響了。我知道它飛向南方,飛往我的故鄉。
院子里種的菜因為泥土營養不夠,蔫頭耷腦。我對兒媳婦說:“實在不行,就多澆水吧?!本虏嗽撚芯虏说臉幼?,扁豆花應該開出扁豆花的模樣。還有小青菜,細嫩的身子骨,采摘下來放一點面粉,燒成糊糊狀就是我小時候最愛吃的美味。
對,我現在只能吃些糊糊狀的半流質。
可惜,我回不了南方。我的腸胃處絞痛得厲害。腸癌晚期。醫生已經給我宣判了死刑,最多幾個月。八個月、六個月、可能只有三個月?也許就是明天!
昨晚我夢見了十九歲的自己,齊耳短發,干脆利索。那時,老家到處都是“積極響應黨和政府號召,去新疆參加社會主義事業”的口號,我十九歲。母親去世多年,父親身材魁梧,食量大,在食堂放開肚皮吃也還是吃不飽。弟弟是眉眼清秀的少年,還有一個妹妹單薄消瘦。
村上長腳支書龔林發笑瞇瞇地對我說,“到大城市去,吃商品糧?!?/p>
大城市、商品糧,大城市、商品糧——我掂量了很久,既然去不了上海、去不了北京這樣的大城市,去新疆應該也是很美好的事情。我寫了申請,不久,我和成千上萬的青年一起離開故鄉,去向祖國最偏遠的地方。我將頭探出車窗,數以千計的家長們揮舞著雙手,他們在齊聲痛哭,追趕著火車,想要多看看我們一眼……而在車上的我們唱著《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激情澎湃。
十九歲的我就這樣離開了南方。十九歲的我,沒有料想到這樣轉身一去,故鄉便越來越模糊;模糊到我的雙眼出現了白內障。
我叫葛惠英。
我始終記得,記得離開故鄉時,我深深地看了一眼葛家巷村子口那條清亮亮的河——白沱河。早晨,村上的女人幾乎都在這里聚會,洗米、洗菜、洗衣服,洗一切該洗的東西。鴨子在水里歡騰著,一個猛子扎到河對岸。小孩在岸上撿小石片,打水漂。笑聲不斷。
真正的長途跋涉開始了,綠皮火車“哐當哐當”,開向無邊無際的遠方。墨綠色、深綠色、淺綠色,綠色在漸漸變少,最后變成一個點;代替的是大片土黃色,單調的色彩開始覆蓋我的視野。戈壁來了,沙漠來了,粗獷、開闊、無趣。車廂里的同伴們從最初的興高采烈漸漸閉上了嘴巴,他們打盹、挖鼻孔、發呆、失神。
有人流鼻血了,空氣太干燥。
葛家巷村上和我一同申請到邊疆的還有阿秉。他就坐我對面,牢騷話說了一路??斓侥康牡貢r,他忍不住嘴一撇,喊出來:“什么破地方??!”
阿秉和我同齡同桌,是村上最皮的一個臭小子,蘿卜型頭顱。老師叫我起來回答問題,他趁機把長凳往邊上一彎,“撲通”一聲,我屁股結結實實落到地面,他笑得稀里嘩啦。桌上,他用紅色粉筆畫了一條“三八線”,一旦我超越,他就用鉛筆芯戳。
就是他慫恿我一起遠離故鄉的。他說:“阿英,成天盯著葛家巷一條破河,你還不發膩???你娘死了,你爹眼看著還要討個女人;那女人一進門準沒你們好日子過。你不是考上農業中學的有志青年么,難道一點不想為祖國的發展添磚加瓦?”
2. 成玉:白沱河
那路走到盡頭,分岔了,一條往左,一條往右,中間環繞一汪清澈的白沱河。河角種著些茭白、水芹、紅菱,枝枝蔓蔓,品種繁多。外鄉人一般走到這里,傻眼了,該往哪個方向走,才算對呢?再仔細一瞧,樹樁上分別掛著兩塊牌子:葛家巷、龔家宕。
龔林發,前頭有個老婆;碰著更年輕貌美的,就當了回陳世美,在葛家巷另起宅院。青磚、黑瓦,門前還載了一排月季花。新妻清秀,白的確良襯衫上總繡有一朵碎花。
正午的陽光暖烘烘的,村人將隨手攜帶的扁擔鋤頭往地上一放,坐在墻角,捧一搪瓷杯;杯身缺了一大塊瓷,黑答答一圈,像只馬眼睛。他們有一搭沒一搭,開始聊天,先談一陣子國家大事,再說說母豬牽到鎮上和誰家的豬配種。他們把交配稱做“印”,感覺像一幅畫,從平面走向立體,便活生生搞出了小豬崽。
龔林發從容不迫走過去,在太陽的光輝下,他的腳顯得特別長,村人稱他“長腳”。據說,1959年10月,他是我們整個鄉里唯一登上天安門觀禮臺的人,在人群中他的長腳發揮了優勢,不僅成功領略了建國十年后三軍陣容的風采,還受到了中央領導人的親切接見。
長腳在公社里做過好幾年干部,談資自然要豐富得多。長腳特別喜歡數落別人,誰家的媳婦不夠俏、嘴巴也不夠甜;誰家的雞又去啄他家的菜葉子;誰家的糞要鋪出來了……
長腳比新妻要長十來歲。當長腳七十歲時,無可救藥地邋遢起來,胡子上粘著米粒、褲子拉鏈也時常忘記拉上,還有濕答答一攤印跡;他照舊喜歡串門。老婆不買他的賬了,分床、分房,一賭氣,就跑到兒子家住上十天八日?;貋硪活D大吵。長腳也是得理不饒人的角色,只不過年紀大了,變得有點口吃,一句話愣上半天,像機關槍里的子彈,只是斷斷續續射出,威力也大減。
葛家巷也時有鬧劇發生,只是像那條白沱河里的水,暗生潛涌,不事張揚。
女人叫月蘭,長得不算丑,但因為眉間有顆碩大無朋的黑痣,便給人感覺整張臉都烏漬漬的,且有點兇相;其實心地軟得很。月蘭的男人,村人叫他喪門阿秉。何謂喪門?三句話不合,他就會操起扁擔向你劈面打來,那種蠻勁是九頭牛也拉不回的。有一次,有人娶媳婦,幾個村人去軋鬧猛。在迎親隊伍快要進入村莊時,在沿河的要道口放了兩張長凳,攔住他們,要討糖討香煙。媒人公公就笑吟吟地從黑色人造革包里掏出煙和糖,于是皆大歡喜。那日碰著阿秉心情不爽,要了三五回香煙還不滿足,媒人和新郎官都開始不悅了。阿秉粗話出來了,順手操起板凳,窮兇極惡,標準一個無賴的形象。
阿秉的脾氣躁,嘴巴也兇,常把月蘭罵得狗血噴頭。月蘭年輕時一直想離婚,跑回娘家多次,但都沒有效用。后來,她拿了一瓶敵敵畏,咕嚕咕嚕喝了幾口。幸虧發現得早,但也落下了一條腿神經麻木的后果。
慢慢地,隨著年紀增長,阿秉不似以前孟浪。他到一所中學當門衛,卻又患上了順手牽羊的惡習;一盆花、一只塑料盆、一把雨傘,一塊香皂……他都要牽回家。他開始講究起生活的情調,戴上老花眼鏡,澆花整枝。村人夸這盤月季花生得水靈,他會露出一絲難為情的笑容,和以前的無賴形象截然不同。
有人嫁女兒,對方除了送彩禮,還捉來兩只十幾斤重的母雞。那戶人家把母雞養在雞圈里,準備過一陣再烹宰。半個月以后,發現兩只母雞竟不翼而飛。有下夜班的人說看見阿秉在月光下拎了只麻袋鬼鬼祟祟走出村子,麻袋里窸窸窣窣,很有可能就是兩只養得肥肥壯壯的母雞。失主又不便親口去問阿秉,只能自認倒霉。證據呢?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總要看到一地雞毛才能說話吧?
后來我聽姑姑惠英說起,阿秉和她是小學同學。一起支邊過,再后來受不了惡劣環境的折磨,逃回了老家。
3. 惠英:芨芨草
芨芨草。
還有梭梭草。
這些都有別于南方的植物,我開始一樣一樣認識。我喜歡芨芨草,有點像江南的狗尾巴草;但比狗尾巴草顯得更粗壯堅硬。寒風從阿拉山口吹來,我縮頭縮頸。芨芨草枯黃蠻橫著,綿延一大片。
火車不知道走了多少天,把窮乏無聊的我們送到越來越荒僻越來越渺無人煙的地方。
“哐哧”——一聲火車停了。
“到了?”
人群在竊竊私語。當我張頭探腦向外望的時候,看見了茫茫戈壁和死灰一樣的沉寂。
“尾亞”火車站。有人一腳跨下去,腳陷進沙子中足足四十厘米。女孩子尿憋得厲害,可到什么地方找廁所上呢?
“什么鬼地方???”有男生在哇哇亂叫。一個女娃失聲哭出來,揪心的、長長的撕裂后的哭泣聲,在戈壁灘上方盤旋。瞬時,一節車廂的女娃們全部放聲大哭:“這不是烏魯木齊,這也不是什么大城市??!”遠離了父母、遠離了家鄉,我們來到了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
有干部安慰我們:“我們是要去烏魯木齊,這只是中轉站?!?/p>
尾亞,位于哈密和吐魯番之間。尾亞火車站,于1959年建成。那時蘭新線上烏魯木齊火車站還沒建立。
解放牌大卡車把我們又拉了走了三天三夜,蓬頭垢面的我們聲音變得很低很小。寒風肆虐,大有發配充軍之感。才九月份,雪就開始下,越來越大,鋪天蓋地。我不知道還有什么更糟糕的等著我,聽天由命吧!
我被安排到烏魯木齊財經貿易學校學習一年,認識了一個來自老家隔壁鄉鎮的男生周勤良,他大我兩歲。周勤良來新疆支邊的原因很奇怪,他剛剛高中畢業,莫名其妙收到大隊里發來的支邊通知書。他沒有當回事,畢竟自己沒有寫過申請??删o接著大隊干部接二連三來做思想工作,還提醒他,他父親開的糕團店被劃為小資本家。有什么辦法呢!
周勤良說長涇話,我說顧山話。周勤良告訴我,在他們鎮上圖書館的木樓門口掛著一幅檻聯:“無錫錫山山無雪,長涇涇水水長經?!?/p>
周勤良說話的時候一點沒有吹噓的色彩,暗沉地、輕輕道出。越是這樣暗沉,越發讓我有驚心動魄之感。他是真正的知識青年,我是來自農村的傻丫頭,一身蠻力,看來我是要好好學習專業知識了。
城市被冰雪覆蓋,整個凍住了。清晨我們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鏟雪。我用力鏟,腳底失去平衡,“吧唧”摔下去,臉頰磕在冰上,隨即半張臉腫了?!鞍ミ稀?,周勤良拽起我,扶我到室內。我想,我們人生地不熟,像兩只鵪鶉鳥,潛行在野草叢中,不知道將來究竟會如何?
我忽然大滴大滴流下了淚珠,這是我離家以后的第一次流淚。淚水淌過麻木發腫的臉頰,仿佛會流到家鄉的白沱河。我清晰地聽見它下沉時的滴落聲。
周勤良一時不知道如何安慰,慌了,他說:“別哭,我會照顧你?!?/p>
他二十歲,我十九歲。我們在遙遠的異鄉定下了自己的婚事,好像少了一點慌張,最起碼相扶相持的決心讓我們在大西北有了安定感。我給父親寫信,告訴他:“我結婚了,我在大城市吃商品糧,還努力學文化,挺不錯?!惫晃腋赣H也新娶了同村的寡婦。很快,我同父異母的妹妹也呱呱墜地,她只比我的大兒子大兩歲。我想象著她的模樣,黃毛丫頭、臉蛋粉撲撲的、細長的手指——我好奇地問父親:“你喜歡新養的小囡吧?”
父親不識字,代筆的是我弟弟,他的字雄健有力,弟弟寫信:“看到小囡就想起大女兒,爹爹放心不下?!?/p>
我差點又落淚,強忍住?!靶∴??!蔽逸p輕呼喚了一聲。一點也沒有料想到,十年以后胞妹竟被我也帶至新疆伊寧終老。
一年后,我們來新疆支邊的青年進行再分配。遠行,繼續遠行,我被安排到察布查爾錫伯自治縣當出納會計,周勤良分配到伊犁哈薩克族自治州的伊寧面粉廠工作。我和周勤良面面相覷,但不幸中的萬幸,我倆只是隔開一條伊犁河。
阿秉聽說自己要分配到奎屯,臉色倉惶大變?!翱汀币鉃楹?,是極度寒冷的地方。阿秉根本沒有想過他會去荒無人煙的牧場干活。這是老天爺和他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
臨行前,隊伍里怎么也找不到阿秉的人,我已經猜想到——他當了可恥的逃兵。我們再不想提他,他成了我們這支隊伍的恥辱。
天剛蒙蒙亮,前往伊犁的大卡車開始啟動。車子顛簸盤旋在天山陡峭的山崖間,我好似被老鷹捕獲,騰空懸置著,頭皮發麻。成千上萬棵不知存活了多少年的樹,在我眼皮底下掠過。仰視看遠處,皚皚冰雪覆蓋著山巒,冰冷、堅硬,沒有一點商量的余地。
我們要走多長時間?沒有人告訴我,翻江倒海的暈車惡心狀況只能強忍。眾目睽睽之下,不能哭,把眼淚往肚子里咽!頭痛欲裂的我硬撐著。
車子停了,司機說:“天黑了,不好趕路,容易出危險。路況很差,明天清早需要大家一起動手?!?/p>
我的手拂過芨芨草,它像故鄉的水稻,結滿了穗子,沉甸甸迎風擺動。
4. 成玉:火車
十九歲,我夢見火車?;疖囋谖业纳钜辜饨?,紛披的樹葉在尖叫聲里墜落,就像荊棘鳥把刺深深扎進喉間,是渴望已久。
我終于接到一份家教。每天到一戶人家,輔導五歲的女孩彈鋼琴一小時,價格十元。實際上是很低廉的報酬,我接受了。男主人不胖,滿口的牙被煙熏得黃漬漬的;女主人下巴很尖。小女孩屬于神經質的一類,面頰上胖胖一團,發狠時候會砸鋼琴。我進出他們家的時候經常會嗅到異味,如吵架的煙火氣、莫名其妙特殊男人的氣息。這是我第一次深入蘇州本地人家中,我卻像狗一樣敏銳。有時,我會發現女主人的頸脖里有絲淡淡的血痕,她急急逃脫我的眼神,出門買菜。我在糾正小女孩彈琴手型的時候,腦子里還在想,這是她丈夫還是情人所為?兩者的性質是截然不同的。
有時,我很討厭自己的委屈求全,或者無意識地窺探別人隱私。我目的很簡單,我只想攢錢,趁著暑假走一趟絲綢之路。我要去敦煌,看飛天如何輕盈地舒展。校園的操場,不是很黑,我繞著它走了一圈又一圈。夜的氣息,樹木的氣息。我假想著遙遠的行走,在霍霍風聲里,我聽見夜鶯的呼喚。
男主人是做飯店生意的,有時我負責把彈完琴的小女孩帶到他店里。他叫服務員給我端上一盤蛋炒飯,蔥蒜搭配著,我沉默著扒拉了幾下便算吃完。飯店做菜的里間有點骯臟,瓷磚滑膩膩的。我想我又省下一頓飯錢。
我積累著我的情緒,只為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夢里那列呼嘯的火車帶著我,穿越千山萬水,我看見沙漠、草原、湖泊。有牛羊在奔跑、喝水;還有天空中盤旋的鷹,一個俯沖,飛越山坳。月牙泉靜靜躺在鳴沙山的懷抱中,它是沙漠中一滴清澈的淚水。
女主人匆匆忙忙把我召喚去,給我結算工錢。我發現她頸部里的血痕還未痊愈,卻又添了幾條新痕。女主人說:“很抱歉了,我們有另外打算,所以從明天起你就不用來了?!薄芭??!蔽覈肃橹?,并未有太多的意外。我最后一次送女孩到飯店,因為不需要再彈鋼琴,她興奮得像一只撒歡的小馬駒。我給她買了棒棒糖,她抿著糖,討好似的告訴我一個秘密,說:“爸爸媽媽要離婚了!”“是嗎?”我捏著她胖乎乎的手掌。她說:“爸爸的飯店也要關門了。他——”
女孩偷偷趴在我耳朵邊上:“他要去做公墓生意,就是把地啊碑啊賣給死人!”
女孩又補充了一句:“我上廁所時偷聽到的,你千萬不要告訴我爸爸??!”
分手的時候,小女孩的早熟透露出來了,她揮舞著手帕,不停喊著:“——玉老師——玉老師!”她喜歡這樣叫我,我也任由著她叫。我走了很遠,女孩隔著玻璃窗還在叫我。我回頭,看著她嫩黃的頭發因為跳躍,而在塵屑中飛揚著。我的心緒,忽然被傷感牽制著,幾乎不能言語,我也不停地向她揮手。
那揮舞著手帕的姿勢、和童稚的呼聲,定格在我的腦海,在我即將北上的冥想中注入了一絲蒼涼和幾許幻影。
大一結束,我已經攢了近一千元的積蓄。我買了從上海出發的火車票,決定先去蘭州和表哥宆匯合,然后到新疆伊寧尋找我的大姑。
我和父親通電話時,輕描淡寫地說道:“暑假我要晚一個月回家,去看看遠在新疆的大姑——”
父親在電話那頭噎住了,半晌才回應:“你是家里除了大姑以外走得最遠的人,去吧,代替我們好好瞧瞧?!?/p>
5. 惠英:伊犁河
我見到了生命中的第二條河流——伊犁河。
她蜿蜒曲折,比我家鄉的白沱河長多了。伊犁河中大片的蘆葦,讓我有了親切感。它們像我一樣隱藏著心事,凝視著暮色,靜聽著水流,若無其事地集體搖晃著身軀。嘩嘩嘩——沙沙沙,隨著日光的陰影轉換姿態。各種各樣的鳥雀,在葦林深處棲息、跳躍、啄食、鳴叫,任意離去和歸來。
白沱河只有一小攤蘆葦,而伊犁河的蘆葦隨著河流的方向無止境的延伸——
伊犁河究竟有多長有多遠??!我終于得到了答案。它是亞洲中部最大的內陸河,從中國到哈薩克斯坦,整整綿延約1500公里。她流經峽谷,流過沙漠,注入中亞的巴爾喀什湖。
我在伊犁河畔徘徊,我覺得她比我們的生命還要長,長得讓我長長舒了口氣。天空太高太藍了,站在秋光里的樹,仿佛披著一層金色。我叫它黃金樹吧,端莊肅立,一棵接一棵,眺望著遠方。
我和周勤良分居兩地。我在察布查爾錫伯自治縣,地處伊犁河的南部;他在伊犁河北部的伊寧。隔河相望,卻要趕好幾天馬車的路程。仿佛真能望穿秋水,我獨自一人在河谷中出神,嫩綠的葉子鑄成了金幣,掛滿樹枝,叮當作響。我弟弟的名字和這有關,“金才”,金色有才華的人。我喜歡他寫的鋼筆字,有家鄉白沱河水的味道。
“自然災害,干旱,糧食緊缺?;萦⒁疹櫤米约?,爹爹掛念?!?/p>
我心里一陣痙攣,大米和我漸行漸遠,每天我啃著苞米饅頭上班下班,難以想象身強力壯的父親是如何熬過困難時期的。聽說很多人因為饑餓吃糠、吃草、吃樹皮導致浮腫病。
陽光灑滿伊犁河的一個清晨,我感覺到了腹部的異樣。波痕狀輕輕震顫,像伊犁河水面上天鵝掠過,留下的是驚喜。孩子——是的!他在我肚里成長,在中國最最西北邊陲的地域中孕育。這真的很有意思。
我逐漸適應那些雕花長廊、那些地毯掛毯、那些精致的銅壺、那些散發著香氣的馕餅、那些每天要喝的奶茶、那些開得轟轟烈烈的野花、那些高大挺拔的白樺樹。我撫摸著逐漸隆起的肚子,給父親寫信,貼上八分錢一張的航空郵票,然后進行遙遙無期的等待。我想象著,終有一天,我和丈夫周勤良會帶著孩子回到魂牽夢繞的故鄉。
弟弟偶爾流露出內心的孤獨,他會備注附言:“嬸娘(后媽)不給我和妹妹做過冬的棉鞋,她只給她的親生孩子做。我的腳好冷,生滿凍瘡?!?/p>
當然,他還會戲言兩句,逗我開心:“阿秉娶新娘子了,新娘眉毛間有一塊好大的黑痣,嚇得阿秉掀開紅布倒退三尺?!?/p>
大兒子出生了,我給他取名“建新”。二兒子的名字我也想好了——“建國”,如果有。
我不可能兩地奔波。我想好了,辭職,到伊寧,趕著毛驢子走街串巷賣醬油去!
6. 成玉:永登
登上T52次開往西北的列車,聽那火車一聲長鳴,我想起了食指寫于1968年的一首詩《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洋翻動;
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一聲雄偉的汽笛長鳴,
北京車站高大的建筑,
突然一陣劇烈地抖動。
我雙眼吃驚地望著窗外,
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情。
我的心驟然一陣疼痛,一定是
媽媽綴扣子的針線穿透了心胸。
……
終于抓住了什么東西
管他是誰的手,不能松
因為這是我的北京,
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
當食指在特定環境念這首詩時,兩個女生還沒有聽完就跑出廚房,站在黑夜中放聲大哭。知青時代,也成為我永遠的緬想。我記得那本書的封面,一只特寫的手,死死地想摳住什么。畫面很模糊,看不太清。又像是在女性的乳房中死命地摳,深陷的凹處,還原了手的力度——那是種掙扎、喘息、呼喚、憤怒。書的題目是《沉淪的圣殿——中國20世紀70年代地下詩歌遺照》。我在一個不經意的小書店里購的,老板愛詩,推薦了此書。
我坐在硬臥車廂里。燠熱的南方,連風也是粘稠的?;璋档臒艄?、嘈雜的人群、來往走動的列車員,構成了含混、逼仄、窒悶的空間。我看見自己的臉,印在玻璃窗上,陌生里帶著不知心向何處的惶恐。對面有一個四十多歲的老男人,不懷好意地盯著我,還故意搭訕。我沉默著,聽見火車“咔嗒咔嗒”在枕木上行駛的聲音,我的臉如同水的波紋,在窗戶上漂流。我對著黑暗默想,應該過蚌埠、徐州,再下去是鄭州了。
男人想方設法把他的腿伸過來,我很嫌惡。借著上廁所的時候,我擠出來,拼命在車廂奔跑。我繞過了一個個身軀、一個個腦袋,男的、女的、愁苦的、哀怨的、嬉笑的、麻木的,他們全都沒有緣由地被命運丟置在一起。有人騰出一小塊地方,架起一塊小木板,素不相識的幾個人打起了撲克。也有人獨自擺出一瓶二鍋頭,啃著雞爪,很入味。
我跑累了。我不知道,哪兒才是最適合我待的地方。我憤怒那個男人的眼神和猥瑣的動作,逼迫我離開。我現在所有的孤苦,都因他而起?;疖囅褚桓Y滿了垃圾的下水道,只不過,橫了過來。黑夜里它做著最有力的蠕動、伸縮,在穿透中國深沉的大地上不斷挺進。
到了中轉站蘭州,表哥宆接上我到了舅舅家。黑夜我躺在平房里,聽見火車有節奏平穩地行進著,房子在輕微地顫動。內急,爬起來,叫醒了表哥宆,拿著手電筒摸黑到五十米外的公廁拉屎。偶爾一瞥,枕木在夜色里發出晶亮的光芒,如同一種遙遠的期待在不斷迎合滿足。整個村莊靜悄悄的;沒幾天,狗也熟悉了我的氣味,居然不叫了。房屋一律單調的土黃色,十分純粹。我們的腳步越走越快,仿佛西北盛夏麥尖上轉瞬而過的風。
這里是永登,蘭州的一個縣,古代河西走廊的重鎮,古意為永遠五谷豐登。為走出絲綢之路的味道,我在這塊地方住了足足有半個月。
昨晚才剛剛晾到鐵絲上的衣裳,一夜間竟干干爽爽。表哥宆進來,搓搓手,說帶我到鎮上轉轉。從村子到鎮上,一路上有多戶人家門口擺放著桌球臺子,一群人挽著褲腳管觀看。迎面走來一姑娘,瞅見表哥宆,扯到一邊,嘰里咕嚕說了半天話。姑娘的下眼圈很黑,褐色雀斑跳躍著。表哥宆后來壓低了嗓門說她抽大煙上癮改不了了,年紀輕輕的就染上這不良嗜好。
鎮上的商店有氣無力的開著,似乎到處蒙著一層灰。想起來了,沙塵暴是這里的???,經常不請自來。沿街有一排自制小車,玻璃窗格里擺放著涼皮、麻辣燙之類的食品?;刈迦藥е酌弊?,笑容很樸素。來一碗!還沒吃,辣味便沖到鼻腔里,噴嚏接二連三,趕緊買冰鎮汽水,吃一筷,喝一口。
回來,走小路,大片的蕎麥,放浪著不能自己的深情。莊浪河自南向北淙淙流著,清澈悠然。河底的鵝卵石,如白玉般少女抬起迷蒙的眼睛,那是水的魂。白楊樹在三米之外守候。
7. 惠英:天山
周勤良在伊寧面粉廠當副廠長,我開始了我的兜售生涯。趕著毛驢子,鋪上擺滿了瓶瓶罐罐,建新被我擱置在小搖籃里,一起放入驢車。有近三萬江蘇支邊青年在伊寧市安家落戶,走到哪里都能聽到鄉音。
我曉得,不少人在農場吃的苦遠甚于我,他們住地窩子,學習打柴,使用洋鎬、镢頭、鋤頭、木夯等各種農具,細嫩的手掌一天就被磨出血泡。他們必須挖干渠,把雪山上的水引下來,再挖支渠、斗渠、農渠,最后挖毛渠把水導進條田里。而把一塊鹽堿地變成農田要花幾年的時間,看著他們粗糙的手掌,我說不出話。
一大早,我看見一個維族女人站在晨光中,一下一下地在搗奶。奶裝在一個大桶中,她持一根搗桿,將桶中的奶搗得翻起了沫子。我朝她喊了一聲。蒼蠅嗡嗡著,圍著馬屁股。她沒有看我,仍在搗奶。我又喊了她一聲?!拔?!”我不曉得自己怎么了,那天清晨我隨著她一起搗奶。一個系著圍裙,一臉慈祥的老太太負責做奶酪。
奶酪放到我的驢車上,我亮開嗓子直直地叫賣。
我由衷體會到了伊犁河谷的自然風光之美。伊犁的維語即伊勒,光明顯達的意思。我們帶著孩子一起去賽里木湖,讓清澈的藍瑩瑩的水照耀臉龐,風吹草動,牛羊肥。一只草原雕,孤獨地從草叢中飛起。它好像感覺到了什么,緩慢地低空飛翔,掠過那青翠的、冷綠的、藍色的、波光粼粼的湖面。我們去那拉提大草原,策馬揚鞭,紅艷艷的大炮花開得如火如荼,干脆淋漓,熱烈奔放。
我們和維吾爾族人一起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我迷戀上了酒;這應該是有遺傳基因的,我的父親就是個喝酒高手。我坐在氈房地毯上,狗在叫,羊群在交頭接耳,奶茶一碗接一碗上,再然后是大碗大碗美酒。一直到晚年,我對酒的嗜好都沒有改變,肖爾布拉克盛產的伊力特是我的最愛;還有伊力老窖、古城大曲、石榴酒、葡萄酒。只要是酒,三點水的酒,我都喝得痛快至極。
周勤良總是勸誡我:“少喝點!”
“勺子!”(新疆話傻瓜的意思)我回應他,他呵呵一笑。
喝酒,讓人覺得天高云闊,思緒飄飛。我仿佛天上的蒼鷹飛回到了故鄉,在白沱河上方拍打翅膀。葦草深處有白鷺,輕盈的身姿真是好看。
阿秉家臨河最近,每天傍晚他搶先在河邊摸螺螄,一碗小葷,味道很棒。有一次,為了搶占地盤,我和他起了矛盾。他一怒,將我推了出去,“撲通”一聲眼看著我被水流帶到河中央,他過好一會才反應過來——我并不會游泳。手忙腳亂的他游向河心,將我拖回,我已經被結結實實嗆喝進很多河水。
恨死他了!事后我還希望他能被我咒死罵死!
他反背著手笑,大笑。我覺得他就是個神經??!
若干年后,阿秉的兒子居然到伊犁做生意賣內衣用品。見面時,他也稱呼我姑姑。不僅如此,我還得知阿秉曾經在烏魯木齊和一個女人好過,生過一個女娃。阿秉快要死了,他遺言叮囑兒子,一定要找到曾經被他丟棄過的女娃,說:“去找惠英姑姑,她新疆人脈廣,能通天?!?/p>
說得輕巧!我鼻子里噴出一股煙。
阿秉死之前,才透露這個驚天秘聞。讓時光再倒回至1959年吧,我們在烏魯木齊才待了一年,他和哪個女人好上了,烏魯木齊本地人嗎?應該不會是支邊女青年,否則早就露餡了。但也不是沒有可能。
阿秉下巴泛著光,他在烏魯木齊財經貿易學校培訓的時候像只貓一樣溜進溜出。他喜歡勾搭女孩,胖的、瘦的,覺得各有其美。雪很大,他哈著氣,鉆進有供暖設備的宿舍房。我實在想象不出他下手的速度有多快,他應該沒有等到女娃出生就溜走了,也許見過——他失蹤過一年。據說到甘肅、河南都混了些日子,后來回到葛家巷,猴急般娶了月蘭。
阿秉的兒子農凌和他長得一模一樣,小胡子濃密,眼睛似笑非笑。農凌頭腦靈活,到邊境線霍爾果斯賺老毛子的錢,手伸到麻袋中和老毛子比畫半天,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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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葛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九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小說作品發表于《花城》,《鐘山》,《上海文學》等刊,并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轉載。出版過小說集《紙飛機》、《六如偈》。曾獲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F居蘇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