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0年第3期|嚴歌苓:小站(節選)
長篇《小站》嚴歌苓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畢業于軍校外語系的榮祖俠被分配到藏區高原兵站代職站長,一代就是三年,愛情與世事都離他遠去。這年的秋冬,他和老兵劉剛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大山里遇到了一只受傷的幼年黑熊。他們相遇的情形,與二戰期間波蘭士兵邂逅傳奇棕熊福泰克的情形有些相仿,而福泰克的故事是榮祖俠和他含冤謝世的祖父之間的珍貴聯系。冬去春來,兵站的二十個士兵都成了黑熊的“爸爸”,殊不知人與野獸一旦產生撫養關系,就都要承受來自雙方各自族群的割裂。時間邁入九十年代,喧囂與迷離攪和在一起,為小站帶來了一場最后的風暴。
他們與黃毛相遇的情形,跟波蘭士兵邂逅福泰克有些相仿,所以小榮站長心里就把它叫做福泰克。盡管當著全兵站的人,他隨著大家叫它黃毛。其實它渾身黑毛,只有胸口一個黃色的V,一眼看去,讓小榮想到一件黑袍子鑲了個黃亮亮的低胸V字領。全站的戰士識的字相加,也不如小榮一人識的多,因為小榮還識一萬來個英文詞匯。榮祖俠的祖父是個教授,七十年代的一個冬天的清晨,忽然想不開,喝了敵敵畏。祖父死的時候,小榮七歲,已經是榮教授的學生,并有兩年學齡了。兩年學了幾百個中國字,幾百個英文詞,榮教授還朝他晃頭,小鬼頭不用功啊。榮教授生在浙江,上海長大,卻在西北教書,因為政治上有污點。什么污點,小榮不十分清楚。敵敵畏倒是讓榮教授走得挺干凈,但污點在小榮的家庭背景上洇染了一大片。一九八六年,十七歲的榮祖俠考取了軍校的外語系。他覺得穿軍服做學問多少算個社會上的強者,可以弱化榮教授留在他家庭背景上的污點。畢業之后,他被分到兵站來代職,領導二十個兵。軍校領導說,先到基層鍛煉是為將來的提拔做鋪墊,但小榮覺得這種風馬牛不相及的分配還是祖父那同一個污點的繼續洇染。榮祖俠生得小樣,圓腦袋,丹鳳眼,額前一堆厚厚的頭發,江南基因在他身上徹底返祖,看上去最多是個發育中期的男孩子,因此長相都比他老氣的士兵們就叫他小榮站長。小榮站長在這個高原兵站代職三年了,替換他的那個真正的站長影子都沒有。他和小兵站一起,似乎都被遺忘了。這里的電視機沒信號,發電機又老缺油,因此夜里常常是黑的,靠幾盞馬燈照明。這樣的夜晚很多,小榮站長高興起來,跟士兵們講過福泰克的故事。那是一只神奇的棕熊,參加了由波蘭囚犯組織的反法西斯部隊,按月領取士兵軍餉,還有個供給簿,領糧油被服,因為它正經給炮兵搬了幾年炮彈,所以部隊正式給它授了下士軍銜,后來因為搬炮彈一個頂十個,被晉升為上士。站里人想把故事聽完,小榮站長又不高興講了。榮祖俠心里有一種苦楚,不知什么時候生出來的,跟自己都講不清楚,跟別人更不能提。
他們是兵站里的士兵,是士兵中最不重要的、卻最苦的小卒。兵站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大山里,二十個人,個個是廚子,又個個是跑堂。兵站一天總要接待三四個汽車兵運輸部隊,加上老百姓的長途車,一天做五六頓飯是起碼的。他們還都必須做樵夫、燒炭人,客人用火盆取暖,木炭得他們燒,燒炭的木頭,要他們砍。他們還是洗衣匠,兵站二十間客房的被褥,每天要洗,要曬,要縫。雖然有一臺野戰醫院淘汰給他們的手動洗衣機,但在天寒地凍的院子里晾曬濕被單的差事,要對他們手上生的凍瘡負責。于是小榮站長覺得站里每個人心里都有苦楚,與他的不同罷了,深淺有別而已。
碰上黃毛那天,輪到小榮和老兵劉剛當樵夫。他們看到一堆黑絨絨的東西在地上厚厚的松針里動彈,近了,發現是一只小獸。接著小榮激動了,告訴劉剛,這是一只幼年黑熊!黃毛站著不到兩尺高,不懂得怕人,湊多近它都是半張著嘴哈氣。很快發現它哈氣是由于疼痛,一只足趾掛著彩。
小榮站長脫口便說,這不就是福泰克嗎?
劉剛說,哦,福泰克就是這么個熊樣?
小榮站長說,福泰克是棕熊,這個小家伙是黑熊,表親。
榮祖俠小心地把熊崽子抱起來,沒想到從來是空空的懷抱里,頭一次抱的竟然是只熊baby。劉剛下意識往后縮著,問這東西咬人不?小榮站長沒有回答。劉剛又問,那個福泰克咬過人沒?
榮祖俠抱著熊崽往回走,抱得那么小心,讓熊崽一頭胎毛的腦瓜頂輕輕托著他的下巴。胎毛真好,若虛若實,巨大一朵蒲公英,反過來撫摸小榮站長的下巴。年輕的站長抱著這個熊科孤兒,心里生出從未有過的溫柔。福泰克也是孤兒,那群永遠沒有回歸祖國的波蘭士兵都是孤兒。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自己也是孤兒:精神孤兒,祖父是他精神的父母。劉剛站在小榮站長旁邊,問這小家伙比福泰克歲數大還是???小榮站長還是不言語。故事是祖父跟他講的,祖父留的遺產少極了,他舍不得都拿出來跟人分享。與祖父有關的記憶,也許是他心里苦楚的種子。
榮教授年輕時在英國求學,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他看到一個棕熊的塑像,棕熊抱著一枚炮彈,下面刻的字說它是個熊士兵,名字叫“Wojtek”。榮教授好奇,跟人打聽,發現這個棕熊戰功累累,搬運炮彈士兵是一顆一顆搬,而它可以前爪拎一箱,胳肢窩再夾一箱。榮教授還打聽到,Wojtek在波蘭語中,意思是“快樂勇士”。
小榮在抱著熊娃子回兵站的路上,跟劉剛說,福泰克(小榮給Wojtek湊合了這個音譯)在伊朗的沙漠上,如果沒有遇到那群波蘭士兵,肯定活不下來。
劉剛又問,你擔保這東西長成大家伙不傷人?
小榮站長說,福泰克從來沒傷過人。
劉剛說,福泰克沒傷過人,不等于這家伙不傷人吧。
小榮站長說,從小被人抱養的熊類一般都不傷人。
劉剛說,有科學記錄嗎?
小榮站長不語,抱著熊崽往前走。他知道的事太多了,誰都打破砂鍋地問,煩不過來。站里的人其實對小榮站長的知識都是照單全收,從不質疑。小榮站長的聲音不大,但他讓你明白,他遺忘的東西比你學到的還要多;你質疑之前,疑點早已被否決。但這個叫快樂勇士的熊太邪乎了,讓劉剛忘了這點。劉剛是河南人,小榮站長覺得河南人那幾分農民的世故和油滑是他不喜歡的,此刻劉剛正是用啥也不當真的樂天態度挑釁他。
他們把熊孩子帶回了兵站,馬衛生員給它受傷的足趾上了藥。足趾只剩了四個,大足趾被獵槍子彈給削下去了。也許它是爬在樹上被子彈射掉了那個足趾。所有熊媽媽最早教給它們熊孩子的本領里,上樹是最重要的。獵人來了,就近找一棵枝葉繁密的大樹,爬上去,最好藏身。
昵稱為馬牙的上士衛生員說,也不知道這小東西怎么落單的,熊媽到哪里去了。小榮站長說,還不是跟福泰克一樣,熊媽給獵人殺了唄。馬牙這樣提問是聰明的,引起了寡言的站長賣弄知識的興致。小榮捉著熊崽的兩只后掌,看著馬衛生員給它涂消炎藥膏,嘴里就娓娓道來。
波蘭士兵在沙漠上行軍,看見一個伊朗男孩拖著個臟布包,往地上一擱,布包直動,動著動著還挪地方!男孩八歲左右,餓得一雙大眼睛都能吞了誰。他有一副尖利的肩膀,挺著內含腹水的肚子和雞胸。他把包袱上端的繩子解開,一顆毛茸茸的熊腦袋鉆出來。士兵們興奮地用俄語“烏拉”起來。一只三個月熊齡的熊崽子,擱在玩具櫥窗里都不嫌大??墒切⌒苡植∮逐I,眼睛都睜不開了。男孩自己沒得吃,更沒食物喂養熊崽。波蘭士兵們湊了一把硬幣、一塊巧克力、幾聽牛肉罐頭,就把小熊崽以物易物了。男孩發了洋財,笑得雞胸脯直哆嗦,打仗打到那時,打死的沒有餓死的多。小榮站長告訴二十個手下,波蘭士兵很快給熊崽取了個波蘭名字,叫福泰克,那,是這么寫的,他用粉筆在記錄拿藥人名的小黑板上劃拉:Wojtek,波蘭話的意思是“快樂的勇士”。
……
嚴歌苓,小說家,編劇。12歲參軍,為成都軍區后勤部文工團舞蹈演員,曾六次進藏、兩次入滇。1986年出版第一部長篇小說,同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1989年赴美留學,獲藝術碩士學位。旅美期間獲得十多項美國及臺灣、香港地區的文學獎,并獲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編劇獎、美國影評家協會獎。2001年加入美國電影編劇協會?,F為奧斯卡獎評委會委員。近年的作品多次榮登國內各文學排行榜榜首。代表作有《扶?!贰兜诰艂€寡婦》《小姨多鶴》《陸犯焉識》《芳華》及用英文寫作的《赴宴者》等。作品已被翻譯成十幾種語言出版。多部作品被改編為影視作品,具有廣泛影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