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0年第6期|徐貴祥:天堂信號(節選)
1
譚曉琪是在清明節開始懷疑父親的。
起因是母親的遺像。以往節假日,譚曉琪會選擇父親不在場的時候,在遺像前凝視片刻。這張照片是母親出席州婦聯代表大會那年照的,照片上的母親眉眼含笑,好像還有幾分羞澀,盡管照這張照片的時候她已經三十七歲了。母親也是師范大學的畢業生,跟隨父親來到錦繡中學,十幾年相濡以沫。在最艱苦的時候,母親和父親一樣,卷起褲腿挑大糞種白菜。那些年,日子雖然清貧,但是其樂融融。夏日晚上,一家三口圍坐在小院中間的石板桌邊,吃著簡單的飯菜,沐浴著山里的月光,有說有笑。小院里種有櫻桃樹和石榴樹,春夏之交,滿院子姹紫嫣紅。那是多么溫馨的生活??!
后來母親去世了,乳腺癌奪去了她不到四十歲的生命。母親住院的那個月,譚曉琪剛剛十一歲,小學還沒畢業,正在面臨考試的節骨眼上。
那天,她跟著父親到了阿壩州第一人民醫院,她看見了她的母親。母親已經被病痛折磨得形銷骨立,一雙失神的眼睛看見女兒,驟然放光,可是醫生不讓母親多說話,她也沒有多說話,她甚至沒有哭,只是跪在母親的病床前,抓住母親沒有血色皮包骨頭的手,她想把那只冰涼的手焐熱,她想通過她的手,把她的氣血傳遞給母親。母親說,孩子,別難過,媽媽會好起來的,媽媽不會離開你的,永遠永遠。
她說,媽媽,我不知道能為你做什么,讓我守在你身邊吧,我不讓死神靠近你一步!
母親笑了,那凄婉的一笑譚曉琪永遠不會忘記。母親說,傻孩子,你還那么小,媽媽這里不用你守候?;厝グ?,你考出了好成績,就是給媽媽治病的靈丹妙藥。
母親這句安慰她的話,在她幼小的心靈里卻燃起了無限的希望,她真的相信了母親的話,她真的以為她考出了好成績就能夠把母親從死亡線上搶回來。
后來的兩個星期,她沒再去醫院,她沒日沒夜地復習。她的成績本來在班里就名列前茅,幾乎所有的課程都難不住她。她記住了母親的那句話,她考出好成績就是給母親治病的靈丹妙藥。她執拗地認為這不是母親說的,這是上帝說的。母親的生命,就寄托在她的勤奮上。
在那次小學升初中的考試中,她考出了全校第三名的好成績。然而,母親還是去世了,于是,內疚甚至悔恨也就產生了。在最初的那幾年,她一直自責自己不夠努力,對不起母親,自己沒有考出最好的成績,才沒能給母親換來靈丹妙藥。母親的去世,都是她造成的。
這種情況持續了很長時間。除了學習,她基本上沒有別的愛好。她常常背著父親佇立在母親的遺像前,淚流滿面,向母親懺悔。
父親很快就察覺了她的反常,甚至擔心她患上了心理疾病。一個月朗星稀的晚上,父親譚恒杰和她坐在小院里,父親說,孩子你看,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這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你想念媽媽,我也想念,你看那月亮,你媽媽就在月亮上面看著我們。你知道你媽媽最希望的是什么嗎?
她說,媽媽最希望看到我考出好成績,我要是考出好成績,上帝就會憐憫我,就會把死神從媽媽的身邊趕走??墒俏覜]有做到,上帝對我失望了。
父親說,孩子,上帝沒有失望,你媽媽也沒有失望。你媽媽最后是微笑著走的。你媽媽說,我的孩子,她承擔了那么多的壓力,忍住了那么多悲痛,還考出了好成績,她是我的好孩子。
她問,媽媽真是這么說的嗎?
父親說,是的。媽媽不僅希望你考出好成績,更希望你不要被悲痛和思念擊垮,希望你健康地成長,快樂地生活。你失去了媽媽,還有爸爸,爸爸永遠是你的保護神。
她突然說,爸爸,你會給我找一個后媽嗎?
譚恒杰沉默了片刻說,不會,孩子,爸爸向你保證,爸爸不會離開你,爸爸不會拋棄你。
那次談話之后,譚曉琪蒼白了許久的臉色才逐漸恢復了紅潤。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父親破天荒地帶她到成都旅游了一次。
上大學這幾年,節假日她總要回家,有時候還幫父親批改作業。父親希望她當一名教師,她一直沒有表態。這次清明節回來,當然是為了祭奠母親。但是這次她有些意外地發現,父親的生活有規律了,家里好像比過去整潔了很多。她甚至產生了幻覺,難道家里來了“田螺姑娘”?
她不動聲色,暗暗地觀察父親譚恒杰,她發現父親的氣色也比過去好多了,蒼老的臉上居然有了笑容。當晚吃飯的時候,父親自斟自飲地喝了二兩小酒,還給她倒了一小杯酒,這可是前所未有的破例啊。
清明節后的第二天,她就要返校了。那天早晨,父親起床很早,一直在小院里徘徊。她也早早地醒了,看見了父親躑躅的背影。父親好像有一肚子心事,看著櫻桃樹,像在給學生上課似的。
她懶洋洋地起床,到院子里洗漱完畢,回臥室的時候,她突然發現,堂屋條案上母親的遺像不見了。這件事來得突兀。她在堂屋怔了很久,琢磨這件事情的深層含義。她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父親在戀愛。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她的血一下子涌上了腦門,感覺天都快要塌下來了。父親怎么可能——戀愛?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這兩個字用在父親的身上合適嗎?不,絕不!
父親把母親的遺像收了起來,在母親離開人世九年之后,在她即將離家返校的最后一天,父親這么做,也許是給她一個暗示。她揣摩,父親今天有話要對她說。果然,吃早點的時候,她發現父親的神情很不自然,幾次欲言又止。后來父親說,琪琪,今天就回學校,能不能多住一天?
她喝著湯,半天才頭也不抬地說,有什么事情嗎?
父親看了看她說,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爸爸有點想法,可是不知道從何說起。
譚曉琪放下筷子說,爸爸,你是不是打算給我找一個后媽?
譚恒杰垂下頭,一臉無地自容的樣子。他說,琪琪,你聽我說……情況是這樣的……
譚曉琪拿過一只煮雞蛋,啪地往桌子上一拍,很殘忍的樣子,揉了幾下,抬起頭來,盯著譚恒杰說,說吧,我聽著呢。
譚恒杰怔怔地看著女兒,很久,很久,臉色終于黯淡起來,嘆了一口氣說,也許爸爸不該這么想,可是,爸爸并沒有做錯什么,你要是不能接受,那就算了,這件事情不再提了。
譚恒杰說完,就起身離開餐桌,那一瞬間,她突然發現父親起身有些費勁,步伐有些遲緩。
本來計劃下午返校的,但是那天父親上班后,譚曉琪就背著自己的雙肩包上路了。出門前,她從五斗櫥里找出了母親的遺像,又重新把它放回堂屋的條案上——這就是她的態度。
坐在車上,譚曉琪漸漸冷靜下來,她心里有點隱隱的難受。母親去世之后的這些年,父親譚恒杰和她相依為命,爹娘的擔子一肩挑,使她很快從母親去世的陰影中解脫出來,小院里的生活還是生機勃勃,櫻桃樹和石榴樹紅了一年又一年,她在紅花綠葉的映照下長大了,也懂事了。
譚曉琪和譚恒杰相依為命,在任何事情上,父女倆都是默契的。父親工資不高,卻一直接濟那些貧困生。為了支持父親,考上大學之后,她參加了貧困生的“自立社”,賣過報紙,收過垃圾,周末到麥當勞當服務員。同鄉同學董杉杉說她裝窮,一個中學校長的女兒,干嗎要把自己弄到貧困生的行列里?她笑笑說,中學校長的女兒又不是千金小姐,為什么就不能勤工儉學?
應該說,她是讓父親譚恒杰滿意的。去年暑假,她發現父親比過去話更少了,沉默的時間多了,她突然意識到在她離家的日子里,父親會寂寞。譚恒杰除了工作,幾乎沒有任何別的愛好。這時候她才有一絲不安。
那次,她和董杉杉到都江堰的寵物市場,買了一條京巴狗。沒有想到,當她和董杉杉興沖沖地把狗帶回去的時候,父親譚恒杰卻長時間一言不發。之后譚恒杰才嘆了一口氣說,琪琪,你看爸爸像個養狗的人嗎?爸爸還沒有老到那一步??!
她說,爸爸,你這個看法太陳舊了,并不是老年人才養動物,家里多個生命,就多一些生機。我不在家的時候,它給你做伴,也免得你寂寞。
譚恒杰沉默了一會兒,蹲下去,摸摸狗的腦袋,小狗一翻身,懶洋洋地躺在地上,很享受的樣子,幸福地看著父親。譚恒杰起身說,留下吧,就當我養了個兒子。
現在,回想起一年前的事情,她的腦子里忽然閃過一絲亮光,似乎捕捉到了某種信息。
那個寒假南方下了大雪,很多地方公路被阻斷,長途汽車一直在路上爬行了六個小時,才輾轉到家?;氐郊依?,她卻意外地發現有個女人在她家小廚房忙活。父親介紹說,這是學校新聘的校工謝師傅,聽說你回來了,到咱家幫忙做幾個菜。
謝師傅走到廚房外面和她打招呼,還顛顛地打了一盆熱水,端在洗臉架上。
她說,哦,謝謝!
那一瞬間,她的心里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就像眼里落進了一粒沙子。她茫然地看著這個陌生女人,竟然不知道該對她熱情點還是冷淡點。女人四十出頭,咧嘴干笑的樣子讓她心里很別扭。
進了自己房間,放下東西后她問父親,這個謝師傅是什么時候聘的,我原先怎么沒見過?
譚恒杰似乎有些不自然,快一年了,你放假,錦繡中學也放假,總是失之交臂。
她說,那她這次為什么沒有回家?
父親說,她的兩個孩子,大兒子跟你一樣,在成都上大學。老二在咱們學校,是個尖子生。寒假到成都,跟他哥哥一起打工掙學費去了。她在家里沒什么事,聽說你要回來,提出來晚回家兩天,給咱家幫幫忙。
譚曉琪看了看父親,淡淡一笑說,聽說我要回來,我回來跟她有什么關系?
譚恒杰看著她,勉強一笑說,謝師傅臨時來幫助做點事,你要是不喜歡,以后可以不讓她來了。
她說,那倒不必了,有人照顧爸爸我還巴不得呢。
譚恒杰看了看她,沒有作聲。
謝師傅端出來一個木頭盤子,這是山里農家來客的時候用的。這個盤子也讓譚曉琪看著不順眼。她在恍惚之間覺得她的家變土了。這個女人的到來,會讓她的家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土得掉渣。謝師傅把菜一一擺好,居然還燙了一壺熱酒。這壺熱酒又讓譚曉琪感到不快,不知道是因為謝師傅的無微不至,還是她對父親喝酒的抵制。
桌上擺了三副碗筷。譚恒杰招呼說,謝師傅,趁熱吃吧,一會兒再收拾。
譚曉琪無動于衷,看著窗外飄飄灑灑的鵝毛大雪。
謝師傅顯然感受到了譚曉琪的冷淡,搓著手,干笑著說,這……這,譚校長,你們吃吧,我就不在這兒吃了。我回去還有事呢。
譚恒杰愕然道,怎么,不是說好了今晚在我家做飯在我家吃飯嗎?你不在我家吃這頓飯,我還得付你工錢??!
父親顯然想用玩笑話調解氣氛,謝師傅卻當真了,趕緊擺手說,譚校長,怎么能這樣說啊,就是燒個火,要什么工錢啊。姑娘你將就著吃點,陪你爸爸喝杯酒。我走了。
譚恒杰站了起來,語氣很重地說,謝師傅,請你坐下,為什么不能在我老譚家吃頓飯?外面下著雪,食堂的灶火也封了,天寒地凍,你往哪里去?
譚曉琪終于覺得自己過分了,開了金口說,謝師傅,坐下來一起吃吧,吃完飯再走,你看我爸爸都擺好碗筷了。
謝師傅的目光落在桌面上,看著那三副碗筷,但她最終沒有坐下。謝師傅說,我真的有事,再說,我也不餓。
說完,轉身,進了廚房,把圍裙掛好,就像受驚的動物一樣,飛也似的沖進院子。
寒假的第一頓晚餐,譚恒杰喝醉了,他自己把自己灌醉了。
那一夜,譚曉琪也很后悔。她突然發現自己有些不近人情了。第二天早上,她想向父親表示歉意,沒有想到,酒醒之后的譚恒杰反而過來安慰她。琪琪,爸爸昨晚想了很多。其實爸爸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沒有做錯。爸爸是個校長,爸爸應該注意……生活細節。
寒假結束,她和董杉杉一起返校,路上聊起了這件事情。董杉杉說,你說的是珞巴寨的謝大芬啊,你爸爸是謝大芬的恩人啊。
她瞪著眼睛看董杉杉,問為什么是恩人。董杉杉說,資助謝大芬的兒子啊,你爸爸在錦繡中學這么多年,前后資助的學生少說也有二十個。
董杉杉這么一說,她也就釋然了。這次清明節回家,謝大芬倒是沒有出現。譚曉琪夜里動過念頭,想了解一下謝大芬的情況。到了白天,她又遲疑了,總覺得哪里不對勁。然而事情的發展是不以她的意志為轉移的,終于發生了“遺像”事件。前思后想,譚曉琪的心里很不平靜。她已經是成年人了,不可能對父親的精神需求一無所知。她在和董杉杉一起聊天的時候,甚至提出要給她父親介紹個伴侶。董杉杉說,你要是真心這么想,我倒是有個主意,那還用滿世界找嗎?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那個謝師傅,是個寡婦。
譚曉琪的臉倏然漲紅了,圓睜著眼睛怒視董杉杉說,你胡說什么,你把我爸爸看成什么人了?
董杉杉傻呵呵地看著她說,你急什么呀,謝大芬一直跟別人念叨,來世要給你爸爸當牛做馬。干嗎要等到來世啊,現在就嫁給你爸爸,有個照應,兩個苦瓜一根藤??!
譚曉琪說,董杉杉,你太過分了!我爸爸需要的是妻子,是伴侶,而不是丫鬟老媽子!那次把董杉杉訓斥了一頓之后,譚曉琪開始原諒自己了,開始為自己尋找解脫的理由。原來她并不是反對父親再婚,她只是反對父親和那個謝師傅來往。譚恒杰好歹是個知識分子,是個中學校長,即便再婚,他也應該找一個有品位的,最好能在性格上和母親有相似之處。
五一節放假三天,她本來想回家一趟,跟父親好好談談,如果父親同那個謝師傅真的有那份情感,她將不再阻攔,也許,她會同那個土包子后媽相處得很好??墒俏逡恍¢L假她沒有回去,因為班級要組織義務勞動,她是班干部,不參加說不過去。
她哪里想到,會發生后來的事情呢?
2
這天下午是選修課,譚曉琪拐上六樓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二十二分了,離上課還有八分鐘。她習慣性地停頓下來,右手伸到褲兜里,摸出手機看了看,調整到振動狀態。正在此時,她突然感到一陣暈眩,似乎還有點心慌。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也許是登樓的時候走得太快,腦子里有點缺氧吧。這樣一想,她就沒有怎么在意,把手機關了,然后穿過二十多米長的走廊,走進教室。正要坐下,眼前又是一陣發黑,直冒金星,差點兒跌倒了。她在心里剛嘀咕一聲見鬼,就聽見有人喊,地震了!
教室里一片寂靜。同學們的眼睛齊刷刷地投向窗外,緊張地看著外面的參照物,有幾個人的屁股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懸空了,腳后跟也離開了地面,隨時準備把自己發射出去。
寂靜了一陣之后,講臺上的楊教授扶了扶眼鏡,厲聲喝道,誰在那里造謠?不要制造恐怖情緒,我們接著上課。關于道德的市場,我們必須重新認識馬克斯·韋伯……今天我們重點討論道德立場及道德認同……
教授平穩的語調就像一劑鎮定藥,瞬間就把蠢蠢欲動的驚疑壓下去了。譚曉琪支著腮幫往窗外看了看,藍天白云依舊,青山綠水照常。連暈眩和心慌也沒有再次出現過。鬼使神差一般,她還是把手伸進了褲兜,準確地摸到了開關鍵,打開了手機。
突然,譚曉琪感到大腿外側一陣顫動,癢酥酥的。手機在振動。她把手機悄悄掏出來,低頭看了一眼。短信是父親發來的,只有兩個字,“我在”。她等了一會兒,沒有后續的文字跟上來。
我在?“我在”是什么意思呢,也許是說,我在上課;也許是說,我在家里;也許是說……總而言之,語焉不詳。
譚曉琪快速給父親回了個短信:我在上課,一會兒聊。
然后,譚曉琪就開始集中精力聽課。楊教授正在闡述馬克斯·韋伯的“目的理性”和“價值理性”的二分法。聽了一會兒課,譚曉琪發現自己有點心猿意馬,心里空落落的,于是又取出手機。沒有看見父親的回信,這讓她有點意外。她回憶關機和重新開機的時間,突然怔住了——父親發來短信的時間應該不超過十分鐘,也就是說,父親發來短信的時候,正好是她感到暈眩和惡心的時候,正是她感到脆弱和恐懼的時候。父親為什么會在這個時候發來這么個半截子短信呢?難道是因為某種感應,難道是心有靈犀,難道……
倏然,一道火花像閃電一樣在譚曉琪的腦海里劃過,浩瀚宇宙頓時一片蒼茫。譚曉琪連想也沒想,就從課桌后面站了起來,大義凜然,旁若無人,飛也似的沖出教室。
同學們和楊教授始而愕然,繼而困惑。楊教授沖著譚曉琪的背影喊,譚曉琪同學,你怎么啦,出什么問題了?
回答他的是一陣突如其來的山搖地動。這時候一個聲音破門而入——地震啦,緊急疏散!
轉眼之間,操場上已經人山人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