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2020年第3期|李修文:遣悲懷
說及元稹之輕薄無行,世人早有定論,其人行狀,頗似近人胡蘭成:言辭里多拌蜂蜜,胸腔間就少了幾塊石頭。一樁早已蓋棺的定案是:年少時,在蒲州,元稹與雙文姑娘歡好,留下艷詩數十,一進長安便口吐惡言,逢人便說那雙文姑娘根本非人,實為妖孽,“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其人”,而后又百般抵賴,說他親手寫下的《鶯鶯傳》絕不是自身遭遇之記敘,而是被他轉述的同僚往事,只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自圓其說。早在宋代,曾將《鶯鶯傳》改編為商調《蝶戀花鼓子詞》的趙令畤,抽絲剝繭之后,便一口咬定那張生即是元稹,元稹即是張生。到了近代,通過考據,又添兩樣鐵證——魯迅說:“元稹以張生自寓,述其親歷之境?!标愐∫舱f:“微之年十五以明經擢第,而其后復舉制科者,乃改正其由明經出身之途徑,正如其棄寒族之雙文,而婚高門之韋氏?!?/p>
只是,以上所說,川西小鎮上開小超市的老周全都不在乎。進入四月,川西一帶終日陰雨不停,清明節隔日即到,老周備了好酒,再帶上筆墨紙硯,淋著雨來旅館里和我消磨半日之后,直說了來意:要我給他寫副對聯。卻原來,此地的規矩是,清明時節,但凡家里三年之內辦過喪事的,門框上都要貼上白紙寫的對聯。說起這老周,可算是命大,兩年前,他在城里的一個市場進貨的時候,頭上的頂棚突然掉落,將他砸暈了,其后,他在醫院里昏迷了三個月。他的妻子,當初也是他的遠房表妹,自打他昏迷,就半步不離地在醫院守著他,可是,當他醒過來的時候,他的妻子,卻因為心肌梗塞,已經去世半個月了。我早已知道,那妻子,自從跟著老周從老家云南來到川西,就沒過上一天好日子,等到好不容易孩子大了,房子也蓋下了,人卻沒了,如此,我便趁著酒意,給老周寫下了一副對聯,上聯是:重過閶門萬事非;下聯是:何事同來不同歸。
老周不解何意,我便給他背起了一整首宋人賀鑄的詩,《半死桐》:
重過閶門萬事非,
何事同來不同歸。
梧桐半死清霜后,
白頭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
舊棲新壟兩依依。
空床臥聽南窗雨,
誰復挑燈夜補衣。
酒意半天不肯消退,我便逐字開始給老周講解起了這首詩,還沒等我說兩句,老周眼眶便紅了,而我,酩酊之感卻更加強烈,干脆跟他背起了更多的悼亡詩。不用說,首先便從潘安的句子開始:“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春風緣隙來,晨霤承檐滴,寢息何時忘,沉憂日盈積?!敝笫翘K東坡之《江城子》:“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痹偈羌{蘭性德之《金縷曲》:“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誰與相倚?!弊詈?,壓箱底的一般,但也是輕車熟路地,我從記憶里找出了那一組《遣悲懷》,其一其二背完,老周都還只是繼續紅著眼,等到第三首背完,哇的一聲,老周大哭了起來——
閑坐悲君亦自悲,
百年都是幾多時。
鄧攸無子尋知命,
潘岳悼亡猶費詞。
同穴窅冥何所望,
他生緣會更難期。
惟將終夜長開眼,
報答平生未展眉。
旅館外的雨一直在下,老周也一直在哭,哭完了,他也做了決定,那副對聯,他要我重寫,就寫這兩句: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他說,這兩句寫的不是別人,寫的就是他:自從妻子死了之后,他就一通宵一通宵地合不上眼,而他的妻子,跟詩里寫的也一樣,活著的時候,被窮嚇怕了,眉頭就沒松開過。如此,我便從了他的命,重新持筆,蘸了飽墨,給他寫下了那兩句詩。寫好了,老周收好對聯,原本打算出門,卻突然向我打聽,元稹是個什么樣的人。趁著酒意,我將其輕薄無行說了一遍,甚至說起了蘇東坡對元稹白居易的定論,所謂“元輕白俗”。但是,老周卻說:他認識一個包工頭,對誰都壞得很,每回干下的活計卻是一等一的講究;又說自己:妻子死了,他就等于是家破人亡了,所以沒有哪一天,他的心口不像是有一把刀子在往里捅,他是真舍不得她啊??墒?,昨天,在一筆小生意上,他還是給別人缺斤短兩了;最后,他說:你說的這個叫元什么的,不管他是不是個東西,但他寫的東西對我來說是好東西。我受的苦,都被他寫出來了,寫出了受苦人的苦,就好比是菩薩們念的經,我看他還是有面子的。這世上啊,人啊,最大的面子,就是你手里的活計。你看,哪怕他不是個東西,他寫的東西還是給了他最大的面子,再壞的人,總有那么一點點好,對吧?還有,我看,寫出過這么好的東西的人,這世上總會有人惦著他的一點點好,對吧?
——你是對的,老周,自你走后,我站在窗子前,打量著窗外茫茫煙雨中的一切,心底里倒是變得亮堂了起來:這些年,那些自小就爛熟于心卻漸次遺忘的悼亡詩,為什么又一首首被我記得牢牢的了?無非是死亡迫近了我的生涯,在我死去的親朋故舊中,既有與我把酒言歡的人,也有過與我心生嫌隙的人,而我,百無一用這么多年,能夠拿出來當作祭品的,不過是那幾首別人寫下的微薄之詩。它們被我當作了墳塋、香燭和紙牛紙馬,但愿泉下有知,那些遠走的人,我只有這點薄奠,你們暫且收下。管你在人間是作了惡還是行了善,管你是張家的老二還是王家的老三,天地不仁,你們都受苦了。這些句子,就像菩薩們念的經,是慈悲的,它就像此刻窗外的春雨,既澆在好人的頭頂,也澆在惡人的頭頂。所以,收下它們吧,就像在世時,你們吞下的一蔬一飯,實在是,除了這些,我,我們,身無長物,也拿不出別的什么像樣子的東西了。
再說一遍,老周,你是對的。即使元稹死后,其一生至交白居易已經封作馮翊縣侯,食邑千戶,酒入了愁腸,故人入了夢,他也惟有將那白紙黑字當作元稹墳頭的長明燈:
夜來攜手夢同游,
晨起盈巾淚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
咸陽草樹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銷骨,
我寄人間雪滿頭。
阿衛韓郎相次去,
夜臺茫昧得知不?
此詩作完,相隔未久,白居易長逝,時為唐武宗會昌六年,消息傳來,舉朝震悼,一時挽詩如云。這位被清朝乾隆皇帝認作“實具經世之才”的詩人與干吏,恐怕自己也沒想到,在悼念他的人中,痛切最深之人,是即將登上帝位的宣宗皇帝李忱。白居易死后八個月,宣宗皇帝仍還在作詩悼念他,其中有句:“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蹦憧?,到了此時,這悼亡詩,已不僅僅是字與詞的奈何橋,而是真正變作了天地、經文和太初有道:三頭六臂也好,王侯公卿也罷,它都容得下。事實上,寫悼亡詩的皇帝絕非唐宣宗一人,只說那位敬慕白居易又寫詩無數的大清乾隆皇帝,寫出的好詩實在不算多,但是,卻有一首世所公認的好詩,那便是寫給孝賢皇后的悼亡詩。這首詩最難得的,是王氣與金粉氣俱消,所謂的風流雄主,此時也不過只是丈夫和父親,“只有叮嚀思圣母,更教顧復惜諸兒“,“可知此別非常別,漫道無逢會有逢”,一字字淺白如溪,真正是詩之王謝堂前,帝王化作燕子,飛入了百姓人家。更有宋徽宗趙佶,那個著名的亡國之君,賞燈時節,念及前一年故去的妃子,竟也一反往日矯揉,留下了一生中的名篇《醉落魄》:
無言哽咽,
看燈記得年時節。
行行指月行行說,
愿月常圓,
休要暫時缺。
今年華市燈羅列,
好燈爭奈人心別。
人前不敢分明說,
不忍抬頭,
羞見舊時月。
在北京,我曾經有過一位兄長,待我甚厚。每一回,只要我到了北京,他總要叫上相熟的三五好友,在昆侖飯店一樓的日餐廳里吃壽司、吃生魚片,大抵都是不醉不歸。喝多了之后,出得門去,在飯店門口的停車場里,這一堆牛鬼蛇神總要大喊大叫,抑或廝打或摟摟抱抱。然而,盛宴突然就散了。幾年前,這位兄長死在了一場飛來橫禍之中,自此,不管去了多少回北京,我都再沒進過昆侖飯店。倏忽之間,幾年光陰飛逝而過,這一天,在北京,有人臨時約我去昆侖飯店簽一個影視改編合同。也是窮瘋了,我想都沒想,立刻飛奔前往。一下午的虛與委蛇之后,合同簽訂了,對方請我下樓吃飯,沒料到,恰恰是我過去數次踏足過的那家日餐廳。如此,整整一晚上,我都心猿意馬,只好埋著頭喝酒。對方不斷問我何故如此寡言少語,可是,當我幾度想要張口,趙佶的那句詩便似乎從酒杯里、從生魚片邊上繚繞的霧氣里直起了身來,攫住了我:“人前不敢分明說,不忍抬頭,羞見舊時月?!焙髞?,我找了個理由,中途離席,跑到飯店外的停車場上去抽煙。沒想到的是,站在身邊與我一同抽煙的,竟然是從前的故交。我們的兄長在世時,在喊叫、廝打和摟抱的人中間,他總是最熱鬧的一個。跟我一樣,他也在這家日餐廳里吃飯,也是吃到一半就再也坐不住了。此時相見,也惟有相顧無言,只好一邊繼續抽煙,一邊對著高懸的明月發呆。
近似之境,魚玄機遇見過,所以她說:“珠歸龍窟知誰見,鏡在鸞臺話向誰?!鳖欂懹^遇見過,所以他說:“依約竹聲新月下,舊江山、一片鵑啼里?!薄敖己畭u瘦”里的孟郊也遇見過,所以他說:“山頭明月夜增輝,增輝不照重泉下?!蓖稣咭岩?,可是,還在這世上棲身奔逃的人又該如何是好?就像一年中的二十四節氣,年年立春,年年霜降,世上的人還要接著奔命,太陽底下無新事,無非是強顏歡笑,不過又似是而非,到頭來,便縱是滿腹含冤,更與何人說?那么,還是跟亡者說吧——那些沉睡的人們,你們仍然還在我們中間,因此,我們也要仍然置身在你們的中間。是啊,只要人間之苦不曾停止,那些悼亡的句子便不會停止,一如白居易,既然元稹的悼詩一寫再寫,他便要一讀再讀,直至后來,他甚至代替亡人作答:“誰知厚俸今無份,枉向秋風吹紙錢?!倍?,也惟有再給元稹寄去滿紙長嘆:“人間此病治無藥,唯有楞伽四卷經?!?/p>
也為此故,世上之詩雖說多如水中蜉蝣,但還是悼亡詩最見人心,它畢竟不是人間廝混,人人都難免既欲火焚身又罔顧左右。就算字詞猛烈一些,寫詩之人所求的,也終究不是一場現世報。哪怕有現世報,那也不過是在墳頭上栽下幾叢青草,再蹲在墳頭前抱緊了自己。旁人不說,單說王安石,人人都道是“拗相公”,殊不知,孤僻之人,往往用情至深,情至最深之處,孤僻便要再增長十分。二十六歲那年,王安石被朝廷任用為鄞縣令,任上不過三年,至今寧波尚且存有不少以“荊公”命名的遺跡,其人政聲,由此可見一斑。只不過,世人少知的是,在鄞縣,王安石丟掉了他的女兒。這個在此地出生,穎悟絕人,最終卻只長到一歲兩個月的女兒,顯然成為了王安石在他的前半生之中所遭受的最深之痛。女兒下葬之日,他寫下了墓志銘,雖說只有短短幾行,卻叫人忍不住去將心比心:“鄞女者,知鄞縣事、臨川王安石之女也。慶歷七年四月壬戌,前日出而生;明年六月辛巳,后日入而死。壬午日出,葬崇法院之西北。吾女慧異甚,吾固疑其成之難也。噫!”女兒死后,沒過多久,王安石奉調回京,此去山重水復,生父與亡女,斷難再有相見之期,然而,凄涼的父親,也只能夠空對小小的墳塋和一輪明月留下只言片語:
行年三十已衰翁,
滿眼憂傷只自攻。
今夜扁舟來訣汝,
死生從此各西東。
傷心人不獨王安石一個。由宋代上溯至唐憲宗元和十四年,韓愈因表諫“迎佛骨”一事,激怒了君上,被貶作潮州刺史。在前往貶謫之地的路上,商州深山里一個叫作層峰驛的地方,他在京城便已染病的十二歲女兒終于撒手西去。時在天寒地凍,人卻舉目無親,催促其早早趕路的朝廷公文倒是按時來了。到了此時,人是孤家寡人,身是有罪之身,真可謂呼天不靈求地不應。最后,他也只有將女兒草草安葬,再繼續趕往那“鱷魚大于船,牙眼怖殺儂”的荒蠻之地。過了一年,憲宗暴亡,穆宗即位,從天高地遠之處召回了韓愈?;鼐┞飞?,韓愈再過層峰驛,再睹亡女墓,漫山遍野里找來幾枚果子放在墓前之時,他幾乎哭暈了過去。到頭來,一介窮儒,招不來天兵,蓋不了地廟,終只能題詩于驛梁之上:
數條藤束木皮棺,
草殯荒山白骨寒。
驚恐入心身已病,
扶舁沿路眾知難。
繞墳不暇號三匝,
設祭惟聞飯一盤。
致汝無辜由我罪,
百年慚痛淚闌干。
是啊,和王安石一樣,和韓愈一樣,我,我們,一個個的,在這世上流連,無非是強顏歡笑,不過又似是而非,到頭來,便縱是滿腹含冤,更與何人說?那么,還是繼續跟亡者說吧——先說家常,一如南北朝沈約所言:“簾屏既毀撤,帷席更施張,游塵掩虛座,孤帳覆空床?!痹僬f別后景物,一如明末清初王夫之所言:“一斷藕絲無續處,寒風落葉灑新阡?!鄙踔琳f起自己的破罐子破摔,一如半生里寫下十數首悼亡之作的納蘭性德所言:“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眳s原來,這悼亡詩不是別的,它先是無法投遞的信:那些驚恐與恓惶,那些逆來順受和自作自受,全都被我寫下了,反正你也看不到;之后,它其實是一座大雄寶殿,夜路上吹了風,奔跑時受了涼,又或是背負著饑荒,挨了別人的耳光,都不要緊??傆幸粋€幽冥之處早已被我當作了忍住哽咽的底氣,總有一個口不能言的亡靈能夠抱住我們的口不能言,直到生死連通,陰陽同在,詞牌才算作了香爐,字句也化作了青煙。當真是,一旦落下悼亡之筆,你便有了一座秘密的大雄寶殿。
話說從頭。多年以后,恰巧也是在春雨瀟瀟的清明節之前,我又回到了川西小鎮,卻再也沒有見到當初的老周。我聽說,這些年,他一直想把日子過好,最終還是未能過好。最后,他關掉了超市,遠走了他鄉。雖說他當初和妻子一起辛苦蓋下的房子還在,可是,鎮子上的人都已經很久沒有再見過他了。這一天,我淋著雨去了他的房子邊,只見到房前屋后的荒草已經長到了半人多高,倒是我當初給他寫下的《遣悲懷》里的句子,盡管早已模糊難辨,仔細看下來,仍然還能認出一個兩個的字。突然,我想給老周再寫一遍那兩句詩,不管他在或不在,我都該寫好了,重新再幫他張貼在門框上。于是,半刻也不曾停留,我便朝著賣白紙的店鋪狂奔而去了。當我跑過一座滿是映山紅的墳頭時,雨止住了,風起了,風吹得那些紅彤彤的花全都像是在撲向我,又像是在跟我說話。我猜,那就是老周妻子的墳。
作者簡介:李修文,湖北省作家協會主席。著有長篇小說《滴淚痣》《捆綁上天堂》及多部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山河袈裟》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