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0年第6期|李駿虎:白晝天空的星辰(節選)
他小心翼翼地生活著,能少說一句就少說一句,盡量避免擦槍走火。那個二十多年前總是用交織著愛和崇拜的目光仰望著他的漂亮售貨員,如今已經具有獅子般的高傲和猙獰面孔,冷不丁就是一聲斷喝:“何新之,你少在我面前擺你校長的臭架子,有本事住在辦公室別回來!”每當此時,他就很羞愧,為自己這么多年讀過的書,也為自己的博士文憑,更為自己是個管理著四萬多名師生的大學校長。
今天他比往常早半小時起床,沐浴在餐廳的晨光里,輕松地陪兒子吃早餐,朝暉從落地玻璃窗射進來,把餐廳照得像一個大魚缸。他像一條適宜水溫里的魚一樣心情愉悅地微笑著,慢慢用小勺舀著粥喝,用調整到高低適中的嗓音,故作隨意地說:“小況啊,不要有太大的壓力,把平時的水平發揮出來就好。你們現在比爸爸那會兒的高考容易多了,基本上都能考上個差不多的大學的。我們當年考大學,那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啊……”
“獅子”出現在廚房門口,怒吼一聲:“放屁,一點兒都不會鼓勵孩子,怎么當爸的!考到你那個破大學,跟沒上過大學有什么兩樣?小況,不要聽他的,咱就算上不了清華北大,怎么著也要進個985、211吧!”
他不想看她的臉,可越是不看,那張臉在眼前越加清晰。此刻那張臉就在他的粥碗里,目露兇光,眉頭那里因為常年皺著已經出現一道刀刻般的豎紋。他的眉頭也皺了起來,他努力不使它顯現出來,依舊和顏悅色地望著兒子說:“爸當年就是個學霸,你要相信遺傳?!?/p>
可惜兒子并沒有遺傳他的幽默感,頭也不抬地低聲說:“我們生物課上說人都是交叉遺傳的,我遺傳自我媽?!?/p>
這句話不知道怎么就逗笑了“獅子”,她咯咯地笑出了聲,好容易直起腰來,走過來親昵地摸著兒子的腦袋,“乖兒子,好好考,媽媽相信你!”她的笑點總是很奇怪,但這一次何新之讀懂了——她就是喜歡兒子和她一條戰線,并肩站在何新之的對立面。
何新之把上升到喉嚨的苦笑和著最后一勺稀粥咽到了肚子里,六點半不到,外面已經溫度很高了,從開著的窗戶吹進來的風混雜著清晨的涼爽和城市的燠熱,就像他此刻哭笑不得的心情。他露著半截門牙,保持著微笑,放下粥碗望了一眼窗外朝陽照耀下的樓群,它們明暗錯落,立體感很強,濕漉漉的,像泡在水里。他不想激化戰爭,他從昨晚就請纓要親自送兒子去考場,又特意提前半小時起床,就是為了不落口實——萬一兒子成績不理想,“獅子”不會遷怒于他,拿他當替罪羊。
父子倆出門的時候,“獅子”居然沒有提出來跟他一起送兒子去考場,他暗暗松了一口氣。偷眼看了一眼兒子,看到兒子原本憂心忡忡的眼神一下子就變安靜了,整個人都放松下來,知道兒子比自己還要擔心那件事的發生,他不由摟住了兒子骨感強烈的肩膀。孩子背著雙肩包,輕輕動了動甩開了他。他回味著“獅子”扶著門把手無限溫柔地目送著他們父子的目光,感到毛骨悚然,拐過樓道的拐角時不易覺察地打了個寒戰。
這幢高層住宅樓里的考生不少,這個時間段正是高峰期,應該會在電梯間或者電梯里碰見。出乎意料的是,直到電梯來了,電梯間就他們父子兩個。電梯門打開時,也沒有預想中的問詢目光和打招呼的聲音,里面空空如也,還是他們父子倆形影相吊,沉默地望著電梯壁鏡面里的彼此。一直到走出單元門,都沒有碰上任何一個人,何新之恍惚覺得時空倒錯了,今天根本不是什么高考日,而是暑假里的某個清晨出去旅游,他和兒子正要去往超市買水,而“獅子”在家里收拾垃圾桶,她很快就會提著巨大的垃圾袋從單元門里出來,先奔垃圾站,然后匆匆追上他們父子倆。這個想象讓他不由回頭望了一眼單元門,還好,門關得好好的,沒有人要出來的跡象。
是校辦的電話把他拉回了現實,他已經把車開出了小區的大門,看了一眼車載顯示屏,又看了一眼后視鏡里沉默地望著街景的兒子,沒有接聽。校辦這么早打電話來,有可能是又有學生出事了,手機連著車載外放,他不愿意讓兒子聽到?,F在的大學生,尤其是他們這樣二三線城市的大學生,跟他上大學那時的充滿激情和整齊劃一不一樣。每個學生都有個性,就像世界上沒有兩片同樣的葉子,他們不熱衷組織籃球隊,也不熱衷讀書沙龍,他們是把手機屏幕當作看世界和人生的窗口的一代,玩得也是分外出奇。
他不想讓兒子聽到這些,小況是個內向聽話的孩子,脆弱敏感,他怕兒子胡思亂想。他想先把孩子送到考點,然后盡快趕去學校處理,但是車載電話鈴又響了起來。
“爸,接電話?!眱鹤尤崧曁嵝阉?。
他又從后視鏡里看了看眉清目秀的孩子,笑著說:“沒事,送了你我就去學校了?!?/p>
“但是這是我媽的手機號碼?!?/p>
他這才看到是“獅子”的來電,按下了方向盤上的接聽鍵,滿轎廂立刻充斥著吼聲:“你自己開的車吧?沒有坐小陳的車吧?我告訴你公車上都有衛星定位,你要用公車送兒子去考場,小心把你這個爛校長撤了!”
“我開的自己的車?!彼p輕地說。
很長時間的沉默,他下意識地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就在他認為“獅子”已經掛了電話的時候,那邊仿佛換了一個人在說話:“兒子,你能聽到媽媽說話吧?”
“媽你說?!?/p>
“兒子啊,考試的時候不要喝太多的水,上廁所浪費時間,也影響發揮,另外……”
“媽,我不是小孩子了!”
“好的好的好的,媽不說了,好好考啊兒子,媽等著你的好消息,媽支持你!”
就在他覺得只有他一個人在送孩子去高考的時候,車從立交橋下左拐上了雙向八車道的新建路,立刻像進入了沸騰著蟬鳴的樹林。眼前的四車道馬路,已經變成了巨大的停車場,幾乎所有的車都在打著喇叭,幾輛閃著警燈的摩托車勉強把最里側的那條車道隔離出來,避免形成交通的腸梗阻。警察們對送考生的車輛網開一面,沒有拍照,也沒有驅離,他們耐心地和家長們交涉著,勸說他們不要隨意變道,排成三行有序往前走。何新之抬頭望了望天空,作為考點的中學的教學樓上空,陽光越來越強烈,貼著瓷磚的樓體正竭盡全力地把陽光反射出去,順著兩排行道樹的樹冠望去,在街道遙遠的盡頭,天邊已經暗了下來。他知道最多再過一個小時,黑云就會籠罩這座城市,酷熱和雷雨,跟每年高考季的家長心情是標配。
何新之盡量貼著輔路跟在車流后面,慢慢往前蹭,校辦的電話多少讓他心里有些急躁,因為兩顆門齒稍大,他使勁抿著嘴。但兒子還是敏銳地感覺到了,“爸,我就在這里下吧,走過去也用不了兩分鐘?!眱鹤娱_始往胳膊上套雙肩包。
“別著急,再往前走走,外面曬得厲害……”
“沒事,這才幾點!”
“你媽媽……”
“你就說把我送到了?!?/p>
他扶著方向盤扭過頭來,看到兒子背著雙肩包推開車門下去了,關車門的時候,像個姑娘一樣沖他動了動手指。
他搖下車窗,探著頭喊:“小況,一會兒考完你媽接你??!”
“不用了,我騎車子回去!”兒子頭也不回地從汽車排成的迷宮里繞到了人行道上。
剩下一個人時總是會突然輕松下來,他搖上車窗,準備奪路去學校,這才發現前后左右都是車,已經陷入重圍寸步難行了??纯辞懊婧蛢蛇?,再從后視鏡看看后面,白的車黑的車紅的車還有其他顏色的車,車門次第都打開了,像漲潮時沙灘上紛紛張開殼的貝類,吐出一個個男的女的、胖的瘦的年輕人,孩子們如同剛鉆出沙子的小海龜一樣逃命般沖向大海的懷抱。交警開始引導放下考生的車輛從最里側貼著綠化帶的那條空車道離開,何新之撥通了校辦的電話。
電話被接起的一剎那,他稍稍屏住了呼吸,校辦羅主任緩慢的語速像一條蟒蛇纏繞著他的心。轎廂里清晰地回蕩著小羅沉靜的聲音,這使得何新之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小羅是從團委書記轉崗過來的,少年老成,他越是沉靜越說明有意外的事情發生了。
“您好校長,您大概幾點到學校?要不要我打電話讓小陳去接您?”
“不用接,我自己開的車,已經在路上了?!焙涡轮D了一下才問,“出什么事情了?”
“沒什么大事,還是謝向南,鬧著要見您?!?/p>
何新之肆意地皺起了眉頭,打著方向盤努力往那條唯一的暢通車道上靠,一邊用校長的口吻說:“告訴他不要再鬧了,他這個博士學科帶頭人是學校多年全力培養出來的,怎么能說走就走?人是要講良心的,再說,這件事情是校委會定的,我個人說了不算——就這么告訴他!”
“您來了再說吧,他現在不在校辦?!?/p>
“他在哪里?”
“您安心開車,來了再說?!?/p>
高考日公交車可以免費乘坐,看來只是方便了去菜市場的老頭老太太,還有那些熱衷于去公園喊嗓子的退休人員,而家長們為了表現隆重的態度,基本都選擇了開車送考生。何新之好不容易沖出了重圍,跟著車速越來越快的車流一路上了立交橋,抬眼望,高聳的斜拉橋橋弓仿佛是路面的延伸,像一條通往云際的天路,錯覺產生了嚴重的眩暈感,他趕緊閉了閉眼睛。
何新之讓小羅主任和分管副校長留在樓梯口,他拉開半開的門,一個人走上行政辦公樓的天臺,兩股熱流立刻順著褲管上升到大腿,汗水幾乎同時開始順著兩腿往下淌。兩名穿工衣的師傅從空調機房的陰影里迎上來,叫了聲“校長”,用飽含委屈的目光望著他。何新之已經從小羅那里知道謝向南是趁著他們檢修空調時上到天臺的,點點頭,示意他們先下去。他看見頭發緊貼著頭皮的年輕博導謝向南穿著一件粉色的T恤站在天臺那邊,肩膀略微傾斜的背影印在藍灰色的天空上,正仰頭望著天的西邊。那邊的虛空中有些黑點在飛,陽光過于強烈,看不清是些什么鳥。何新之踩著樓頂的鋁箔隔熱膜慢慢走向他,泡沫鋁箔在陽光下散發著粼粼銀光,他覺得自己像是在海面上行走,心里逐漸澄明,等到走到謝向南身邊,一肚子的懊惱早就隨水波而去。何新之走到謝向南旁邊三步遠近的地方站下來,沒有搭話,也沒有看他,也學著他的樣子去望天。良久,他望著虛空悠悠地問:“謝老師,你說白天有沒有星星?”
謝向南身子沒動,把目光從天上收回來,望著樓下廣場旁邊一團團雪松樹冠和鋪著彎彎的石子路的草坪,左手插進褲兜里,右手指著十層樓之下,有些口吃地說:“要么讓我走,要么我現在就跳下去!”
何新之看他一眼,又去看天空:“你先回答我的問題吧?!?/p>
“什么?”
“白天有沒有星星?”
“何校,您玩我???白天怎么可能有星星!”謝向南把一只腳跺了跺,抹了一把臉,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緊包著高顴骨的淺粉色臉皮在陽光下亮晶晶的,像是鑲了滿臉鉆石般的小星星。
何新之露出小半截門牙微笑了,望著遠處天際逐漸涌起的烏云,嘆口氣說:“星星白天晚上都在那里,只是我們在白天看不見而已?!?/p>
“您什么意思?”
“你看不見的不等于不存在?!?/p>
謝向南望著他,良久,冷笑了,“何校,您是博士,我也是博士;您是教授,我也是教授。您把我當小孩子逗???我沒心思跟您玩腦筋急轉彎!”
何新之看看他,笑著說:“謝老師,你誤會了。其實我們都是小孩子,人的成長,就像裝套娃,從幼年、少年、青年,一直到中年、老年,肉體的殼一個比一個大,一層套著一層,但最里面的那個還是孩子的心靈。我記得你去過俄羅斯,沒給孩子買俄羅斯套娃?”
“我不是搞心理學的,我不懂!”謝向南把臉扭到一邊,半晌不說話,陽光使他們臉上泛起油光,頭發快成了一點就著的麥秸。再次開口時,他帶著哭腔哀求:“何校,您就放我走吧,我不為我自己,我為了家里人,尤其是我父親,您知道我有多難!”
“那邊給你開了什么條件?”
謝向南眼睛張大了,瞳孔里燃起希望的光芒,上前一步,咧咧嘴想笑沒笑出來,卻做出了一個很難看的表情,急促中多少有些難為情地說:“年薪七十萬,四十萬的科研啟動費,給一套商品房……何校,我不是沖錢,我是我們家的夢想和希望,您不知道,我爸……”
“大手筆??!”這回輪到何新之無話可說了,他連著眨巴了幾下眼睛,收斂起笑容,饒有興味地看著謝向南,用校長的口吻緩慢而清晰地說,“謝老師,咱們確實給你提供不了這么優厚的條件,但我不同意放你走,不是因為你這個博士加教授的雙料學科帶頭人是本校培養出來的,我還沒有那么小氣——我個人和校委會都不同意放你,是因為我們不能把學校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唯一的博士重點學科廢了,我們無法向全校四萬多老師和學生交代,希望你也能明白我的難處?!?/p>
謝向南仿佛一根正被曬化的粉色雪糕,他努力地往上挺了挺身子,卻更加地矮了下去,斜視著何新之,顴骨上的肌肉在顫動,嘴卻沒有張開。
“先這樣吧,天越來越熱了,上完課的學生們也要出來了?!焙涡轮斐鍪终婆呐乃l燙的肩膀,“你要么跳下去,要么到我的辦公室來談?!?/p>
他轉過身,在隱隱的雷聲中向著天臺的門走回來,在粼粼波光的那邊,風已經拂動了謝向南粉色的T恤。遠處,一塊塊大小不一的鉛色云團互相推搡著升到了城市上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