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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0年第5期|孫郁:復州記屑
    來源:《人民文學》2020年第5期 | 孫郁  2020年05月21日06:31

    一位日本朋友到平遙古城訪問,見街市的古樸與布局講究,大嘆漢文明的奇妙,于是寫了一篇隨記來。我那時候在編副刊,看到他的文章覺得有點簡單,似乎沒有搔到癢處。便說,那樣的訪問,看到的只是空曠的外殼,人間煙火不見的時候,自然接觸不到古城的靈魂。倘能夠見到地方的賢達,或許才能解平遙的真意。不過這樣的機會不是人人都有,這樣的時候,退而求其次,看看地方的藝術,有意外的收獲也說不定的。

    記得柳田國男曾嘆日常生活才有文化的隱秘,他是日本的謠俗研究專家,就從民間藝術里,窺見本民族的精神底色。我們現在了解東瀛歷史,浮世繪、歌舞伎、能樂,都是不能不去關顧的存在,這些里記載了民風的點點滴滴。這一點與中國相似,我們古人的智慧,許多都折射在藝人的辭章里,稍稍留意民間藝術,對于歷史深處的東西,便會別有心解。

    但古中國的情形比日本復雜一些,因為易代多,文化總有些變異。用一個模式去看過往的遺存,總不得要領的。研究謠俗,大概要關注個體的記憶吧。有時候我們忽略的是那些不入流的文字和物件,諸多沉默在時光深處的遺物,總有些我們覓而難得的存在的。

    我這個年齡的人,大凡有過古城生活經歷的,印象里都會有關于舊式民風的記憶。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古城,明清的建筑還存有,街市里的民國影子多多,習俗里也略帶有一點古意。我生活的那個復州城,有大致完整的城墻、書院、寺廟,及切割均勻的街道,和平遙古城頗為相近。我幼年隨家人搬到這個地方的時候,古風還有,明清的格局依然。只是古塔、戲臺已經殘損,除了清真寺還有活動外,天主教堂和孔廟都變成廢園了。

    復州城已有千余年的歷史,是遼南重鎮,明清之際曾繁榮一時。民國時是縣城所在地,抗戰勝利后,縣城改到瓦房店,它也漸漸衰落。要了解舊時的光景,只能從某些風氣里感受一二了。城里門店很多,平時商業氣味重,不遠的地方是下洼子市場,各種生意紅火。城外還有騾馬交易地,到了周日,四周趕集的人都來了,頗為熱鬧。除了商業發達,城里還有諸多文化生活,明顯存有古意的是中心街二樓的文化站。我對于那座小樓有些好感,可惜后來拆掉了。印象深的是正月十五放焰火,文化站的人站在樓頂,將禮花點燃,漫天的銀花散射,如夢如幻,給孩子莫大的歡喜。日常的時候,樓里也頗為熱鬧,時有琴聲傳來,大概是有人在排練節目吧。對于一個世俗化的小城而言,這個地方有點特別。紅塵滾滾之中,文化站來往中人,好似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也緣于此,孩子們感到了其間的可愛。

    我偶爾也去文化站湊熱鬧,漸漸地認識了里面的人。站長姓逄,是個矮胖子,說起話來有點哮喘。他的眼睛亮亮的,與人天然地親近。這個人三教九流都能對付,愛說笑話,是一個復州通。他好像沒有讀過幾天書,但民間藝人的雜耍、二人轉、拉場戲、評戲都很明白。也善于寫點戲曲小品,文字是口語化的,四六句分明,合轍押韻,很有鄉土的氣味。文化站每年都張羅各種活動,演戲、高蹺會、燈會等等。本來,城里有文墨的人很多,就水平而言,還排不上他,但那些老人多已經靠邊站,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后,逄站長就成了城里家喻戶曉的人物。

    他身邊聚集著不少的藝人,多為四周鄉下的,唱二人轉者尤多。這些人平時在家務農,逢年過節,就趕到文化站里,彩排新的節目。演出多在完小的操場上,臨時搭上臺子,招來無數的觀眾。節目呢,都是鄉間情調、男女愛情、婆媳恩怨、歷史傳奇?!拔母铩鼻把莩龅墓澞慷嗍菛|北流行的曲目,如《西廂》《古城會》《夜宿花亭》《火焰山》《請東家》等,數量可觀。曲子唱多了,民眾也多學會了。東北的一些民歌,也流行很廣,《黑五更》《十大想》《瞧情郎》《打秋千》都有市場。二人轉、民歌中有些文不雅訓,免不了黃色段子,但也有的寫得俗中帶雅,比如《西廂》開頭唱道:

    一輪明月照西廂,

    二八佳人巧梳妝,

    三請張生來赴宴,

    四顧無人跳粉墻,

    五鼓夫人知道了,

    六花板拷打鶯鶯,審問紅娘,

    七夕膽大佳期會,

    八寶亭前降夜香,

    九(久)有恩愛難割舍,

    十里亭哭壞鶯鶯,嘆壞紅娘。

    ……

    句子介于文言和俗語之間,這些吟唱,傳統的讀書人覺得有點俗氣,市井里的百姓卻聽得有滋有味。古城有演戲的傳統,除了評戲,就是影調戲。城里城外有好幾個演出團體,有的與文化站沒有什么關系,他們演起劇來十分野,耍得開,唱得浪,臺上臺下被點爆了一般,引得下面的觀眾噼里啪啦鼓掌。男男女女聚集多了,自然也生出愛意,成雙成對不必說,婚外之情也暗中涌了出來。當年一位男演員和一個姑娘愛得死去活來,因為已經有了家室,又難以重婚,生了女孩便給了一個鰥夫。那孩子很是漂亮,與我恰是鄰居。我們叫她巧姐,其樣子與生父頗像。巧姐到了很大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們這些野孩子雖然心知肚明,卻沒有一個人說過此事。這是城里的風氣,看破不說破,也是儒家的一點遺風吧。

    “文革”到來,文化站自然受到沖擊。站長被點名批判,說過去的藝術庸俗,封建意識濃厚,是古城的毒瘤。為了自保,老逄也站了隊,但因了屬于“?;逝伞?,也招來不小的麻煩,受到了反對派的打壓。有一次老逄帶著幾個人敲鑼打鼓去參加一個文藝活動,走到中心街,被紅衛兵堵住,牌子砸了,旗子也扯了。于是各種罪名也來了,演出落后的劇目、演員作風問題,一一被曬出來。站長流著淚說自己無辜,表示以后一定好好改造思想,凈化城里的空氣。

    文化站開始發生變化,不久成立了宣傳隊,演出樣板戲和革命戲曲。那時候縣里、省里常常搞匯演,要求自編自演,文化站每年都要送一些節目到上面。給逄站長提供劇本的有幾個老人,有一位是城外駝山鄉的老顧,六十多歲了。他與兒子都喜歡曲藝,農活之外,在家里編寫一些作品。老人讀書挺多,尤注意搜集戲曲本子。許多年后我還拜訪過老先生,他很是木訥,說話臉紅,講起明清以來的戲曲沿革,顯得有些激動,口吻里有一點舊文人氣。但他的文字有時過于拘謹,不能放開,不及逄站長的作品開朗。另一位老唐,是供銷社的推銷員,會編段子,肚子里頗多學問。他寫過大型評劇,談吐間有舊式才子的氣質,對于民間舊式戲文,研究很深。據說運動來臨,也遭了大難,于是思想求變,對于新政策和時風也頗留意,寫出的本子也能被上面認可。老逄很欣賞這位才子,關鍵時刻,靠著老唐的本子支撐著各種演出。

    我身邊幾個同學成了宣傳隊里的活躍分子。到了晚上,文化站傳來音樂聲,多是遼南影調的曲牌,幾個人嗓子吼得場面爆裂,像六月的朗日,蒸著熱氣。我有時到了那里,看到男男女女認真的樣子,羨慕得很,于是也很想擠進宣傳隊,做一名歌手。但自己的條件不行,內行人一看就屬于演藝之外的人,這曾讓我生出不少的遺憾來。那時候宣傳隊已經不再演出民間的戲曲,一切都革命化了。有幾個同學因為出色,被部隊選中,還有的去了縣里的劇團。文化站一時成了古城青年夢飛的地方。

    如此紅火的文化站,其實只有兩個工作人員,與逄站長搭班的是老韓,一位戴著眼鏡的先生,平時寡言寡語,名氣沒有老逄大。老韓比逄站長文靜一點,書讀得多,且有點美術修養。我那時候常到他那里借書,圖書室能見的是《魯迅選集》《馬克思傳》《李自成》(第一卷)《科學社會主義》《巴黎公社》《歐仁·鮑迪埃詩選》等。到了晚上,街里只有文化館的燈亮著,閱覽室有大人坐在里面瀏覽著什么。老韓的人脈廣,知道誰家有什么時期的舊藏,誰喜歡什么版本,對于城里的歷史也比常人清楚。我很感謝老韓,他借給我的書從來不催,有時候還主動推薦一些作品給我。一些內部出版物,就是在他那里看到的。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各種運動平靜了下來,周日的時候,文化站會聚集一些喜歡扎堆聊天的人,多為書友。他們在一起談天說地,彼此開心得很。這些人年紀很大,多叫不出名字來。有位張老爺子頗為傳奇,過去是縣衙的小吏,政治上受過沖擊。他讀書甚多,對于復州歷史爛熟于心。據說收集了不少當地先賢的詩文,在小的范圍內傳閱著。老先生述而不作,眼高手低,但看不起一般的讀書人,對于身邊的朋友,從不掩飾自己的觀點。他經常點評城里歷代文人的筆墨,說起話來聲音震耳。高興的時候要吟誦幾句縣志里的舊詩,談興正濃間,唾沫飛出,如入無人之境。自然,士大夫的迂腐氣也是有的,許多人并不尊敬他。老人有句口頭語:“那時候的人啊……嘿嘿嘿,不說了?!?/p>

    有時候大家會說起過去縣衙里的人的書法,老爺子便道:“清末的幾位還好,民國間的幾位就差了?!?/p>

    “那么,現在城里的幾位寫得如何?”

    “江河日下呀?!?/p>

    站里的空氣就這樣熱起來了。

    我那時候年紀小,他們說話,不能插嘴,進不了老人們的語境里。他們有時候會聚在一起唱京劇,搖頭晃腦中,忘了己身。這些人對于逄站長的那些東西不以為然,覺得城里流行的東西太淺。但他們喜歡的東西,都過于小眾。不過在街市一片紅的時候,這個地方的一絲古意,倒映襯出諸人的特別。

    多年后,我從市里師范學校畢業,分在縣文化館工作,每年都要回到古城幾次,文化站自然是必到的地方。那時候正在編一張小報,有個民間文藝欄目,便想起逄站長和老韓,希望他們提供一點稿件。逄站長投來的稿件都是民謠與二人轉,土里土氣的句子,因為很有生活氣息,一般都能刊用。老韓不太會寫文章,便介紹了幾個作者。張老爺子對此不感興趣,拒絕了我的約稿,但一位宮先生卻顯得積極,寫了不少文章,便與其慢慢熟悉了。

    宮先生住在城南,那時候已經七十多歲,仙風道骨的樣子,走起路來輕無聲響,白胡子隨風抖動著,仿佛從古代畫面走出來的人。老先生的文章都是文言,寫的是復州八景、民國風俗、市井往事之類的短文,駢散相兼,編輯起來很是費勁。一些字在印刷廠字庫里沒有,只好替他改動。不料他十分不滿,來信說不可更改,否則退稿云云。我后來多次去他的城邊的小屋,房子破爛得很,桌上有幾冊《史記》《漢書》《白居易集》等,余者都是鄉下尋常之物。聽老韓介紹,宮先生新中國成立前在家辦私塾,有時候還坐堂行醫。這些給了我一種神秘之感,就學識與文章而言,我經歷的老師中,能及其水準的還不曾有過。

    他寫作的范圍很廣,游記、金石品鑒、清代逸事等,深入淺出,又很古樸。宮先生在古城里,不顯山不露水,而山川地理里的人跡風物,均在心里深刻,實在是一本老詞典,內中有許多豐富的東西。后來縣里人寫地方志,多參考了他與一些老人的資料,倘不是有這樣的老人在,遠去的時光里的人跡物語,也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了。而我那時候覺得,能夠用美的古文表述山川舊跡,真的切合得很。流行的白話文缺失的,可能是那種儒雅、簡練之氣。我自己開始留意近代以來的文言文寫作,也是那時候開始的。

    與宮先生多次接觸,感慨于他的博識。比如在一座寺廟前,他看到牌匾,告訴我寫匾的人當時生病了,章法有點不對。有一次我陪一位作家到古城玩,拜訪宮先生。席間談及清代八旗文化,老人滔滔不絕。他說不懂滿文,就不能弄清清代歷史,用漢語思考滿族舊跡,往往不得要領。隨口說了幾句滿文,讓在場的人大為驚異。朋友說,您這么有學問怎么窩在這里?老人笑道,過去古城內外比他有學問的人多了,自己實在算不了什么。

    宮先生漸漸被許多人知道了,省城一個老編輯看到我寄去的小報,對老人的文章大為佩服,希望能夠寫一點東西給他們。宮先生開始不大情愿,覺得自己的東西與時風不合,有一點落伍。但擰不過大家的催促,還是寫了幾篇關于遼南民間掌故的隨筆。文章投寄過去,泥牛入海,一點消息都沒有。我后來到省城開會,知道稿子被主編斃掉了,原因是過于古奧,佶屈聱牙的文字不合刊物風格。宮先生知道后,什么也沒有說,此后大概就不再給外面的刊物寫文章了。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古城慢慢地拆了,最難過的是那些讀書人,有的便想整理一點鄉邦文獻,給后人留下點什么??h里不久成立了民間文藝研究會,會議召開的地點選在古城。那一天,來的都是復州有文墨的人。逄站長高興得不行,找了一家老飯館招待大家。我第一次認識了幾個專于書法和國畫的人,還有幾個剛摘掉右派帽子的教師,他們對于文史都有一點研究。大家圍坐一起,開心地扯東嘮西。說起民國時期的友人的雅聚,一切趣事都引起大家久久回味。言及古城被拆,張老爺子傷心落淚,千年古城就這樣沒了,真的可惜。那天逄站長有些醉意,說了許多感傷的話。席間宮先生賦詩一首,很有感情,其中一句“可憐一覺復州夢”,至今還記得。這些大半生不太得意的人,好像忘了己身的榮辱,談興濃濃,直到深夜才慢慢散去。

    復州這個地方的文脈,在一些人眼里都上不了大雅之堂。外來的人看到縣志,記住的是民國幾位縣長的古詩,或幾個騷客的文字,普通人的作品睡在街市的一旁,沒人去看。其實那里掩埋的人與事,驚心動魄者多多。例如辛亥革命時期的一個烈士石磊,就在城里留下了好的詩文,城里的老少,多會背誦他的臨別詩。到了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古風漸稀,余脈還是殘留一二的。世人不解其意者,無非那遺存的不入時尚。像逄站長的文字很土,有些不太正經,就沒有時代語義,大的報刊自然不會入眼。而宮先生的文字又過雅,乃桐城余影,一般的編輯將其視為遺老之作,也與時風隔膜的?,F在想來,他們的一俗一雅,未嘗不是古城的一種標記。一個來自巷陌的尋常之音,一個系遠古的遺曲,以不同的符號生活記錄古城的經驗,沒有什么不好。與我們這些只會寫時文的人比,他們有時甚至顯得更為有趣。

    我離開遼南后,沒有再與逄先生和老韓聯系過,那時候心在域外文化之中,不太看重鄉土的遺存,內心怠慢了這些鄉賢。又過許多年,回到復州城,聽說逄站長、張老爺子、宮先生病逝了,老韓還健在。文化站接任者姓金,有很濃的故鄉情結,也很是能干。他組織城里的老人,繪出了古城的模型,恢復了橫山書院,博物館也建起來了。書院收集了遼南千百年間的一些地上和地下文物,殘碑斷垣中,依稀看見往昔的時光。古城的模樣已經沒了,連同曾經認識的人。走在熟悉又陌生的故地,忽想起蘇軾《傷春詞》里的句子:“縱可得而復見兮,恐荒忽而非真?!睂τ谙У囊磺?,又能說些什么呢?

    孫郁: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著有《魯迅憂思錄》《往者難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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